七夜

2017-06-05 15:22文◎梨
家庭生活指南 2017年4期

文◎梨 落

★非常爱情★

七夜

文◎梨 落

不是凡事都会有明天的,即使曾有缘同行某一段路,也改变不了你我人生各自既定的轨迹。

一分钟英雄

初秋的早晨,飞水潭里布了不少游泳爱好者。

潭水清澈见底。樊薇的脚放在拨凉拨凉的水里。她端坐在水边,透过粼粼的水面盯着水底嶙峋的石头,发呆。能有被拉长的光阴去发呆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此时此刻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

忽然不远处有人大声疾呼。她来不及反应,身边一个黑影便迅速扎下水,朝着那堆扑通扑通的水花游去。

不一会儿,远处埋进水里的脑袋探出水来。大伙再一阵惊呼,夹杂着笑声——原来并非溺水,不过是一群年过五旬的超龄姐姐的一场闹剧。

樊薇的双脚还泡在水里,她看着面前那个游到一半停下来进退两难的人。过快的反应给他惹来了一些笑声。樊薇没能管好自己,也跟着很不厚道地笑了。

瀑布从山上直泻而下,依旧哗啦啦地流。

“英雄”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他不好意思地看看远处那群姐姐,又看看四周那些笑着的人,一边掩饰着尴尬,一边朝岸边慢慢划回来。

樊薇抓起身旁的浴巾一扔,盖到了他头上。

当下漫漫无期

这是樊薇躲在这个被誉为“北回归线上的绿洲”景区的第二天,像猫一样窝在半山酒店房间的床上。麻绳一样的思绪和屡屡要喷薄而出的烦闷让她无处发泄,心闷得像被裹了好几层保鲜膜。她隐约知道心底那种巨大的不安来自何方,但她尽力不去细想,避免某种情绪被放大。

她把年假都花光了,对沈克维编了个出差的借口,独自来到了这个地方。

沈克维会固定早午晚三次给她发微信,说些“起床没”、“在忙吗”、“晚餐吃什么”之类的谈不上什么营养的话,或示意问候,或表达关心,或纯粹为了表达作为一名未婚夫的诚意。

樊薇也会回复,说些“出太阳了”、“你今天忙吗”之类的对白,随手加上笑脸之类的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或许更多的只是出于礼貌。除此以外,还真不知道两人还有什么其他的话题好聊。

大概一生都是这样子了吧。这样想想,真让人沮丧。

扔掉手机,她滚回了床上,心里渐渐生出更大的烦闷。最后她换了鞋子,冲进了夜色。

跑步是排解烦扰不安的方法之一,即使无法把大石卸下,至少可以暂时把思绪碾在脚下,踩成小碎末儿。哪怕它很快又凝结起来。

这是一条悠长的漂亮的路,从半山,一直悠悠通往山顶。路上有什么风景,见到了谁,樊薇压根没有留意。只知道过去的事情总是光阴似箭,而当下却是漫漫无期。

如果无法棋逢敌手

樊薇没有想到,她和沈克维会在半年前的一场普通相亲后一路走了下来,两个月前他还主动谈到了结婚。樊薇没有什么异议,当然也没有太多的期待。

樊薇不是一个很有欲望的女子,她不太上心婚后房子该买在城西还是城东,不计较婚礼酒席该是金碧辉煌还是时尚朴实,但她似乎始终在心里介意着一点点其它。尤其是婚礼日期被双方家长像赶鸭子一样敲定和推进之后,在距离婚礼越来越近时,那点小介意就像拔不干净的草头,越长越过分。

具体是什么?不大好说。

沈克维是一个油水衙门的小公务员,世故,带点小滑头。许是因为他显赫的家世,他连湘西在湖南还是湖北都分不清,对《挪威的森林》只知道伍佰而不知道村上春树,却带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她不大清楚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在他眼里,她永远是安静和干净的,干起活来

此时此刻

利索又有力量,做起家务来温婉而娴熟。她谈的书和电影,说的冷笑话,他要等待片刻才懂,或者就干脆不懂装懂,讨好、掩饰地附和笑笑。

她更说不清自己喜欢他什么,或者说,“喜欢”是一个太奢侈的词儿。她等了快三十年,在最好的年华里一直保持着最漫无目的的等待,却似乎从没遇过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的人。所以,她只能遵从母亲的眼泪和世俗的意愿,在“合适”的年龄,找一个条件差不多的人结婚。

最好的爱情,永远是棋逢敌手,或者将遇良才。可倘若寻不到,将就是否就是唯一的出路?

此题无解。

樊薇在酒店房间,透过黑夜的窗沿看着对面的阳台。半山酒店是分体小别墅。那位飞水潭里的一分钟英雄是她对楼的住客,高高的个子,小小的眼睛,不大爱笑。

他抽起烟来,不像一般男人那般长长地放肆地呼气,而是用左手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捏住烟嘴,焦虑地小口小口地吸,最后还剩下小半截时,会用一点狠劲掐掉它,看得人莫名其妙地心疼。

作画时亦是如此。

昨晚樊薇跑到观砚亭附近便停下了,呼呼喘过气后,她坐在了离亭子不远的幽暗的树影下。

周围很安静,头上繁星点点,一位男子在观砚亭里的灯下作画。只见他轻轻地挥动着手里的画笔,时不时侧头沉思,或者若有所思地看看远方。远处,是一片温柔的万家灯火。每隔一段时间,山下便有火车呼啸而过,传来被空灵的山谷涤静过的鸣音。

樊薇就这样一直一直看着,许是奔跑后释放了过于浓重的情感,许是那夜月色太撩人,她的怨念和不甘竟然一点一滴地消退了。心里,好像有一道口子被划开来了,暖流像奔向春天的小溪,涓涓而出。

月光像牛奶一样从树丛中流下来。他们在观砚亭里默默对峙了半晚。爱情来得莫名其妙,毫无逻辑,又理所当然。也许在爱情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有时仅凭一瞬间的感觉控制。在无边无际的人生里,忽然惊觉云层之上有灿烂。

闺蜜梁一宙曾说:一个人一生会爱上很多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从生物学角度来说,是谎言。你对别人有好感是正常的,当然好感也不一定就是爱情。

“你不觉得我不应该?”

“切,我们才三十岁,在未来漫长的人生里我们还会遇到很多人,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如果有优秀的人出现,我也不敢说我不会倾慕啊。”

瞧,说得多轻松。但那又怎么样?世上再高明的医生,都不自医。此刻,梁一宙拖着一个大行李箱,一副生意失败的模样站在樊薇的房间门口。

醋该怎么吃

梁一宙发现了老公的一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之所以称得上“不寻常”,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跟其他女人有关了。

听了半天,樊薇理出来了,大意是梁一宙智勇双全地发现了老公和另一个女人有略带暧昧的对话和交往,假如不及时掐死这个小苗头将会燃起熊熊大火等等。

“那就掐啊,只要有可能,建后宫是每个男人的梦想。”樊薇说。

她知道梁一宙绝对有能力独立去解决这桩小事,说不定她已经有了全盘的想法和做法,只是她无法容忍一向完美的婚姻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难以接受当年从一堆追求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那个男人如今竟也有了叛意,于是把事情变得天那么大,然后隆重上演一幕离家出走的戏码而已。

“你上心一点行不行?我现在很烦,很烦啊!若是你沈克维这样,你难道不痛苦?!”梁一宙不满。

樊薇无意识地“噗”地笑了出来。换了是沈克维有出轨迹象——她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努力让自己入戏,发现自己倒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笑完瞬间她就觉得不妥了——这是即将与那个人步入婚姻殿堂的自己该有的反应吗?

樊薇走到窗边,再次拉开了一点点帘子。对楼男子的阳台来了几位大学生模样的人,有男有女,毕恭毕敬地称他为“杜老师”,一伙人聊得正欢。一位穿白裙子的长发女生掏出口琴,吹起了悠扬的曲子。男子靠在椅子上一边听着女学生的演奏,一边有意无意朝樊薇这边的窗户看过来。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明亮,很绅士很温和地朝樊薇,看过来。

“在看什么?”梁一宙把头探过来。

她看看樊薇,又看看对窗的男子,瞬间懂了。梁一宙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你完蛋了。《月亮代表我的心》?你还记得下一次月圆的时候,就该是老沈家的人了吧?”

樊薇白了她一眼,放下了帘子。

放火者

东方泛白,万物继而渐渐变得金黄。软和的第一抹晨光洒落在了山上,落在了樊薇和杜渐身上。不知何时,他与她的手已经交缠在一起。他们像两个迷路太久的人,终于找到彼此,纵使对过去一无所知,对未来毫无把握也没有关系,手心与手心轻轻摩挲,指尖与指尖相触,缓缓生力。

什么都不必说,好好感受这一刻好吗?就像梁一宙说的,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两个人之间夹杂的东西太多,不是逃避,压抑,或者无视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有些问题是不可以用理性去分析的。

那晚从观砚亭往山下走时,那位叫杜渐的男子从樊薇身后追了上来,并递给她一幅画。那幅画并不是樊薇所想象的山谷夜色,而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姑娘安静地坐在树影下的栏杆旁,眼神温婉而清丽,穿过夜色,直透心田。

樊薇的脸刷地红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处于一个幽暗的自由的可操纵进退的境地,谁知能操控一切的人似乎并不是她。

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快乐。樊薇内心那些巨大的纵横的沟沟壑壑,正在一点一滴地被填满。披着丛林里洒下的缕缕阳光,她甚至在某些时刻恍如隔世——如果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那该多好。

这是多么快乐、无稽和令人沮丧的一件事。

永夜

今夜,是杜渐和他的学生们留在这个景区的最后一夜。明天他即将启程,回到那座遥远的,他一直生活着的,她一无所知的城市,谦逊温和,教书育人,继续做良夫慈父、友兄恭弟。

观砚亭仍是一个秘而不宣的约定。

梁一宙此刻像个大爷一般靠在床上,一边摁着电视遥控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樊薇化妆,以及挑选衣服。樊薇特意选了一条裙子,棉麻的,滑滑的,凉凉的,风掠过会摇。

今晚应该说些什么呢?

从山顶往下看,可以把整座城市尽收眼底。远处流动的车河,绚丽的灯光,一切可以因为身边有一个人而涌起无限的爱意。这座城其实真是一个漂亮的地方,恬静,安宁,不谙世事。如果可以天天和心爱的人一起手挽手走在鼎湖山这条绿意浓郁的山道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下雨啦。”梁一宙像看到一个大笑话一样,转过身对樊薇说。

果然。小雨从天空中漫漫飘落,像雾一般轻而连绵不绝。南方初秋的鲜红、黛绿、金黄,和暗黑的天空混杂在一起,颜色变得难以形容。

“今晚要给你留门吗?”梁一宙托着一个大苹果开始咬。

“我回来就等,不回来就不用等。”樊薇认真地涂着口红,头也不抬地说。

“樊薇,你节操碎了一地。”

“嗯哼,我装作没事儿地捡起来。”

“切,你还真不怕下地狱?”

“怕啥,地狱有你。”

出门之际,樊薇忽然转过头,问梁一宙:“你说,我们会有结果吗?”

“你在问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真正答案的问题。”梁一宙第一次认真地、意味深长地笑。

樊薇:在大地被淹没之前

起风了。

火车穿过浅浅的雨雾,在午夜里飞奔。梁一宙已经熟睡如猪。窗外盏盏灯火融化在被雨打湿的玻璃窗上。

今夜本是我和他在观砚亭的最后一夜。

听说,过于美丽的景致,容易让人变得强大,或者脆弱。当我第一次见到杜渐,并对他很有好感的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因为他为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从而觉得他就是骑着白马来寻我的王子。因为对生活心有不甘,所以包含了良多对爱与未来的幻想。

嗯,也许是的。虽然我已经过了少女那个容易倾慕人的阶段。

没错,我喜欢杜渐,没有什么目的,就是喜欢而已,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喜欢。见了他,我就觉得内心有种情感在逐渐膨胀,不动声息地发芽,生长,茂盛,以及等待腐烂。春花秋月,冬暖夏凉,黑夜晨曦,延绵不绝。

可生活哪会尽如人意?不是凡事都会有明天的,即使曾有缘同行某一段路,也改变不了你我人生各自既定的轨迹。即使我再任性,也知道比感觉更重要的,是时机。如若早三五年相见,何来内心交战?也无需矛盾地,一边隐忍,一边探究。

诺亚方舟前的大洪水是七天。过了七天,洪水就泛滥在地上,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彼时怀山襄陵,水深万丈,我又该何以泅渡?

所以,在大地被淹没之前,我逃了。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