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 宁
★家人家事★
你的掌心飞翔
文◎海 宁
郁林不知道,这世上到底多少女孩子像她这样年纪轻轻又容貌俊美,却每日活在对梦想的沉默渴望和现实的刻骨自卑之中。那种感受,沉重煎熬又无法言喻。而没有体验过的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从小到大,郁林知道自己是招人喜爱的,她几乎每天都是在“这丫头好漂亮”的赞美声中长大的。她也自小知道自己是漂亮的:皮肤白润、细腻、光洁,眼睛大而有神,睫毛长而浓密,挺挺的鼻梁、饱满红润的嘴唇,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郁林经常偷偷地对着镜子眨眨眼睛,自己都不由得赞一下:嗯,好看极了!在那些不经事的年纪里,郁林总是会为此单纯地欢喜片刻,欢喜地入睡,欢喜地醒来。只是,不经事的年纪好像总是短暂,一晃郁林便长成了瘦高的那种所谓骨感的少女。
少女郁林更加俊美,总是让许多少年驻足,让同龄女孩羡慕嫉妒和恨。但郁林,却已经不再为此有任何欢喜,也习惯了别人对她相貌的赞美。听别人夸奖她美时,郁林只是笑笑,已不再像小时候那么自恋地照镜子了,心思渐多,心事渐重。没有人发现她的变化和秘密。
郁林变得寡言起来,只在偶尔的夜晚,她会在灯光下看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孔发呆,然后将镜子翻转,轻轻叹息一声。只是好看有什么用呢?生活如此拮据、狭促、难堪……漂亮的面孔,反倒更像一种讽刺。
所以,长大之后,郁林再也没有提起过儿时总是挂在唇边“长大当演员”的梦想。郁林已经知道,所谓梦想,也只是梦想,那个梦想永远漂在天际,和现实之间,有无可逾越的界限。对于她来说,现实就是每一天都要和困苦的父亲一起,面对人生的重重压力,而最现实的压力,是生存。对的,是他们父女俩首先要活下去。
郁林 10岁之前人生寻常,如所有南方小镇的人家一般,家境虽不富有但也过得去,母亲有家传手艺,做出来的绿豆粉条,在县城的饭馆和店铺有固定销路。所以,也有多余的一些钱来宠着一个小女孩的爱好:比如零食、比如花裙子、比如偶尔去县城小公园的游玩……
生活简单又不乏温馨、平静。郁林也就做着一个小家碧玉的公主梦,无忧无虑地过着每一个充满笑声和赞美的日子。
这种平静人生却在郁林 10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个夏天的早上和往常一样,一家三口吃过早饭,郁林就去了不远的奶奶家,父亲拉了满满一三轮车绿豆粉条,母亲坐在旁边,送粉条去县城。就在快到县城的一个路口,父亲的三轮车和一辆失控的大卡车相撞……那场车祸,让郁林失去了母亲,父亲的左腿也留下了残疾。雪上加霜的是,肇事司机逃逸了。郁林的周遭还没有那么时尚的现代化通讯,她家也没有什么门路去发动媒体和众筹,于是从那时起,郁林便跟随着多舛的命运跌入生活的无限困境里。
贫穷是必然的,原本就没有多少积蓄的家,给父亲治病后便债台高筑起来,而残疾的身体又让父亲失去很多工作机会,能完成的也只是跟着亲戚朋友的建筑队做一些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的活……他的收入仅够维持父女俩的生活,是那种将将糊口的生活。郁林记得,那些年穿的衣服,都是亲戚家孩子穿小了送来的。只有过年,父亲会给她买件新衣。好在郁林当真是有点天生丽质的,穿着旧衣也不算褴褛,而捉襟见肘的日子自然父亲也没有能力再娶。
郁林是懂事的,知道生活的不易,她早早学会了做饭、洗衣和收拾家务。只是,很多时候,闲下来时也难免觉得委屈。看着同龄的孩子无忧无虑地玩耍游戏,她觉得很难接受下去:自己要做很多家务才能有时间去写作业;自己要小心翼翼地整理出干净的衣衫才能不让大家笑话。郁林常常想,命运是不公正的吧?对她来说,活下去已经不容易,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再去碰触其他额外的奢侈呢?
还有那个做演员的梦,也终于只是一个梦了。想一想:哪有机会去学习表演,哪有机会去崭露头角,小小年纪早就淹没在柴米油盐和一脸菜色里了,郁林自己都笑自己不自知。
这样的处境里,郁林也长大了。她顺利地读完了高中,考入一所师范学院,本来成绩可以去更好一点的学校的,只为可以免去其他大学昂贵的学费,郁林心不甘情不愿又无可奈何地来到这个自己并不看好也不喜欢的校园。可是即便如此,郁林知道她大学里的生活费用,也足以让已经年过五旬、身体不便的父亲倾尽全力。
好在这些年,亲戚眷顾他们父女,常常不动声色地给予一些帮助,比如考上大学后郁林用的智能手机,便是姑姑给买的。长大后的郁林,也已懂得感谢和感恩,经常把自己从嘴巴里积攒下来的可怜的钱财绞尽脑汁地去回报每一个帮助她的人,事情做得很周全,可是自卑却始终如影随形。大学里,除了“容貌漂亮”的赞美,郁林听到更多的是惋惜。大家都知道郁林是一个素颜美女,毋庸置疑甚至名声在外的,可是她还是没有机会去走进人群,郁林说不喜欢应酬,想多看点书,郁林没说的是,自己真没有合适的衣物配合出场。朝夕相处的室友,常常感慨郁林是“把这倾城容貌浪费了”,闺蜜彤彤更喜欢时时同郁林开玩笑:“郁林,去演电影啊,很快就红了。”
类似的惋惜、玩笑,郁林也都只是笑笑,但每一次,心是微疼的。郁林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演员是她懵懂时天真的玩笑话,也是她种植在光阴里的梦想。也许是因为漂亮,也许与此无关,当郁林不再仔细镜子中的自己时,每一次面对电视剧中那些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子,她年少的一颗心都会轻轻缩成一团,有个声音会从远方传过来:如果我能变成她们该多好呢,哪怕就让心飞翔那么一次,一次就够了。
可是,活在人生夹缝中,她怎么敢把这样大胆的愿望说出口?唯有沉默和微笑吧。若还有多余心力,郁林也愿意用来多做一份家教,这样更实际些,郁林的家一直处在能赚一点儿是一点儿的境地,因为这样可以减轻父亲的负担。随着年纪渐长,父亲的腿脚也越来越不便利了,天冷时会疼痛,很多活都已经力不从心,有时候完全是朝不保夕的,郁林的大学几乎就是她自己在用自己整块儿整块儿的青春换得零零散散的工资来勉强支撑着。
这些都让郁林心疼:心疼父亲的老去;心疼父亲的身体;还有心疼自己,她心疼这么明艳的青春,都用来和生存对抗了,郁林却只能选择接受,不发出任何声音。那么年轻的心,也就在这样的人生中早早沉寂下去。无数个午夜梦回,郁林惊醒在自己那些五光十色的梦里,她却很久没有再哭过,醒来就静静地躺着,任由脑子里自己在霓裳羽衣里飘忽不清的舞动,然后做起来,抱着膝头任由皎洁的月光披撒在羸弱的肩头。
暑假前夕,接到那个叫李佳的副导演试镜电话,郁林像听了一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她没有一丝惊喜,从头至尾都以为是有人搞恶作剧,只是没有像应付推敲电话那样厌烦地打断,而是很耐心地听那个人说完了话,就直接平静地提醒那个人弄错了,她不是他要找的人,赶紧更正别耽误了他所说的拍摄。可听对方说得认真,郁林又认定他拨错了号码,直到她觉得无聊想挂断电话时,对方确定地询问“你是不是郁林?忧郁的郁,树林的林?”郁林才愣怔了一下,然后她说:“对,我是。”
电话里,郁林听到李佳笑了笑说:“那就没错,我找的就是你。”随后,李佳简短说明情况:即将开拍的一部宫廷戏,因为定好的一个女配角临时有事出国了,所以他希望郁林能去试一试。郁林刚想问为什么会在芸芸众生里翻到她了,那边李佳自顾说:“听你父亲说,你喜欢表演,而且,我看了你的照片,你的长相也很符合我们的要求。”
郁林愣住,因为奇怪而不置可否,因为震惊而不可置信,言语也语无伦次起来:“我……我爸他……你们……”她一时无法消化这么多信息,整个通话过程都没有流利的语言。
李佳又笑起来:“把你的身份证号码发我吧,我给你订机票,等你过来再细说。”
当天晚上,在横店影视城的一处拍摄基地,郁林见到了电话中年轻的副导演李佳和剧组其他人员,包括她非常熟悉的一个女明星、剧中的女主角。然后,郁林也见到了父亲——已经快半年没有见面的父亲。
自从郁林上大学后就一直没有回家,不是她不想回去,而是所有的周末和短假期,她都安排了满满的家教。只是隔上一小段儿时间,父女俩会通一次电话,内容也非常简单,无非是父亲询问她“好吗?吃得怎样?生活习惯吗?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她报喜不报忧,甚至夸张地告诉父亲这里的食堂都是好吃的,自己都吃胖了,工作也很轻松,每个学生和家长都很照顾她,对她特别好。她从来不说自己夜半乘车时的恐惧和高烧时独自去医院时的无助;而父亲也是如此,每次郁林问及他的身体,他总是说现在很清闲,不用做什么事,硬朗健康得很,几乎都不用吃药了。在这样的生活里,亲情已经很少用语言去表达,或者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习惯。但是郁林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在这里见到父亲。之前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他来到横店,只说还在小镇做零工。
父亲更瘦了,还穿一件宽大的打了补丁的蓝色长袍——刚刚扮演群众演员,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郁林这才明白,就在她去了省城读大学之后,父亲便把简陋的家都折腾了,把可怜的积蓄积攒起来,自己来了横店。
原来,这么多年父亲始终知道女儿心里,藏着一个很多女孩子都有的梦想,也始终惭愧于是自己的无能让女儿的梦想折翼。一个那样普通的他,不知该怎么帮助女儿,后来他无意中听工地的老板说,现在这个社会,只要肯用心,什么奇迹都能发生。于是,父亲动了心,来了横店,这个离郁林梦想最近的地方。这是他能为他的女儿唯一能做的努力了,在这里,他可以省下一日三餐,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所有的剧组,包括导演、副导演、制片人...每一个他觉得有可能给郁林一个机会的人。不然,凭他们父女俩,几乎和影视一点不搭边界,几乎没有一点希望可以让郁林实现一次多年的演员梦。
在这里同样是一种打拼。人生地不熟,没有任何表演天分和经历,父亲能坚持到留下来,其中的苦楚郁林不敢去想。听大家林林总总地述说,她也知道了一点脉络:开始,父亲努力地争取任何一个群众角色:被城管追赶的残疾小贩、被“日本鬼子”打骂的百姓、被主子呵斥的奴才、穿行于尘土中的农民工……左腿的残疾反倒成全父亲能接到有特殊要求的群众演员。而父亲的认真投入老实听话也渐渐让大家认可,尤其每一次,不论在哪个剧组,在角色的出现有几秒钟还是一刹那的空隙,父亲都会“厚着脸皮”把郁林的照片想方设法递到导演跟前——离开家时,父亲洗印了几百张郁林的照片,一开始大家还都嘲笑他,后来,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执着,更是被他的这份爱意感动。再后来,一起吃住的他们都会帮他发郁林的照片。大家都为这个没有见过面的女孩说好话,于是郁林,竟然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草根苗子,就像此刻,郁林发现,周围很多人都在对她围观对她指指点点。郁林久违了这种享受这种关注,享受得她很想哭。
是在那一天,在此剧中充当众多太监其中一个的父亲,把郁林的照片给了李佳。机缘巧合,正在为一个配角角色临时离去而发愁的李佳,看到郁林,眼前一亮。霎时间,片场一群人都有了欢呼,仿佛是一直谋划的一个大事件被突然促成,或者说是就这样水到渠成了。父亲说:“林林,他们都说你漂亮呢,一定会有机会的。你看,他们说准了吧。”
父亲口中的他们,是和父亲一起漂在横店、为生存或梦想奔波的那些群众演员们,有年轻人,也有很多父亲。
此刻的郁林却说不出一个字,她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了。这么多年,郁林自卑于梦想的渴望不可及,一直低低地蛰伏在命运的尘埃里;这么多年,父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她也从来都不知道,身体残疾的父亲,从来都那么明白她的梦想,还一直把她的梦想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用心灌溉直至发出青青嫩芽。郁林几乎都把这个梦想放弃了,也从来没有机会为此努力过,她一直在想多打几份工,把父亲的未来承担好,却不曾想,父亲一直都在意正心诚地打着工,在这个离郁林梦想最近的地方,把郁林的未来时时刻刻打理着。
此刻的郁林还穿着嫔妃的戏服,她像一个疲倦的鸟,也像一个历过沧桑的跋涉者,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顾不得两个人的戏服多么不协调,还是伸出手将父亲拥入怀中。就在这一刻,泪流满面的她,突然感受到一种飞翔般的轻盈,就像一个在掌中旋转的古装少女,只不过,那掌心是来自于一个粗糙干瘪的主人。而那也是一个梦想实现的飞翔,却无关结果。
编辑 /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