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 宁
低头看到你最温柔的年轮
文◎安 宁
从懂事起,我一直觉得他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男人。不止是他没有成就,还有他一辈子的孤单。
我的记忆里,他是个不被老婆看好的男人。母亲总是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和他讲话,用碌碌无为的理由和他吵架,最后,用“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为感言和他彻底告别。从此,他的雄性生命,真的就被母亲下了偈语。
记得那是 12岁那年,他与母亲离婚后,就再没有能够吸引到其他女人。我一度因为这件事,在同学面前感到无比的自卑。我冠着他的姓氏,骨子里流淌着他的血脉,我无法忍受这样屈辱的事实。我做梦都想着某一天,他突然能够变成电视剧里的男一号,那样风流倜傥,那样事业有成,那样迷人那样抢手。那场失败的婚姻不仅没有让他身价贬低,反而成为魅力增加的一个催化剂,年轻妖媚的女人们,都蜂拥而至,主动地向他示好。但事实上,他不过还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工厂里一个小小的办事员;一个拿钱不多,脾气却不小的寂寥苦瓜男人,再加上我这样一个媒婆口中的“累赘”,基本上所有的女人,都不愿接替母亲的位置,伺侯这样一个一事无成却骄傲自负的男人,当然,还有我。
他在离婚后的两年里,也是急需再重新成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的,也曾经马不停蹄地去见了许多个女人;每次回来,却都是牢骚满腹,说这个女人长得难看,那个女人太过邋遢,而另外一个呢,又喋喋不休惹人烦厌。我看
他一边喝着廉价的白酒,一边女人一样对着我絮絮叨叨,心里对他更是生了浓浓的厌倦。我渐渐懒得理他,并不是惧怕他会耍酒疯,也不是嫌弃他磨叽,只是觉得跟他这样一个活得了无生机的男人,实在是无话可说,即使,他是我的父亲。只有那一次,我却是一开口便吓了他一跳。我说:“挑别人的毛病之前,先看看自己,除了有个臭脾气,你还有什么呢?”说完了我看也不看他,继续欣赏《上海滩》里那个传奇的男人许文强,将一截木桩一样呆愣的他,忽略得一干二净。
但他却是自此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句话,因为,此后的他再没有去做过相亲的“傻事”。别人劝他说:“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闺女估计是担心你给她找一个狠心的后妈,才故意刺激你的。”他每次听了却都摇头说“我闺女都开始嫌弃我了,我再不努力活出个人样来,就连她都不肯要我了。如果这样的话,娶个媳妇儿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我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开脱,事实上,他也早已看清了自己愈来愈捉襟见肘的人生,已经无力应对一个女人的到来吧,反正从那以后,他不再相亲,也不再抱怨,甚至连酒,都少了许多。他也总是对我欲言又止,看着我时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有时候,我感觉我们彼此互相躲避什么,甚至我怕和他多说几句会让他难堪一样,却能听到他从心底发出的叹息。
不是所有梦想都会开花,幸运没有因为他的决心而多一份眷顾。他的生活还是挣扎在贫困线附近,而且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道是真的就没机会还是他没有抓住机会,他的价值越来越弱,不但没有等来峰回路转,他工作的厂子,效益也直线地滑坡,最后领导决定减掉一半的闲杂人员。没有背景没有特长的他理所应当地就被划入了这“闲杂人员”的行列。这个结局让他走投无路,也让一向清高的他也放弃了自尊,那一阵子竟然无师自通地世俗起来。他也开始学了别人的样子,买了高档的名烟名酒,在一个个月光稀薄的夜晚,艰难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艰难地一家家敲着领导的门。可是他的笨嘴笨舌,经常让口齿伶俐的领导夫人们几句话就给挡在了门外。只有一次,领导破例让他坐了片刻,但他自己却是在看到领导杯中比他送的高级许多倍的茶叶时,一下子泄了劲儿没了词儿,只是如坐针毡地讪讪说了几句闲话,便逃也般告辞走了。
他就这样不小心地成了一个无业游民。那一阵子,他又开始喝酒,是频频酗酒的那种,他会跟邻居为门口的一袋子垃圾争吵,会在路边的小摊上与一个少他一两菜的小贩扭打在一起,而最终被民警拉去在派出所蹲了一天。有时候,他闲得无聊,还自以为是地充当我的“护花使者”,看到我在上学的路上被几个小混混缠住,便上去一声大吼,把我挡在身后,又随口贬他们说:“先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再跟人家女孩子套近乎。”欺负我的人顿时放弃了我,转而去哄堂大笑,开始嘲笑奚落起他来。我看着他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和几天没刮过的胡子,还有落满菜汁的外套,突然觉得他的存在像一个难堪的污渍,滴入我纯净如水的生活中,瞬间便将它弄得一塌糊涂。甚至觉得,不如让那些人欺负了去,有这样一个保护者,反倒多了许多无地自容,让我更抬不起头来。我几乎捏着鼻子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心里萌生的都是该如何努力与他离得远一点、更远一点。
我不愿意回家,不愿意看到这个让我折损尊严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否感觉到我的这些鄙夷。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伸手向他要一年的学费时,他正在路边上跟人打牌,看见我将一张几百块的收费单丢给他后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这才突然间从这样混乱一片的生活里惊醒,他在有了一刻的愣神儿后,迅速将牌丢下,说一声:“我要给我女儿挣钱花去”。在众人的满目狐疑里,他一把掀翻了牌桌,而且从此便再没有近过牌局。
只是他总是有心无力,任凭他信心满满,也还是无法达到他梦想的结果,甚至维持一个普通家庭正常的生活都力不从心。他挣钱的方式,也只是去做了一直不屑一顾的小贩。在菜市场的角落里,卖批发来的青菜。从前他也算是个舞文弄墨的文化人,这下弃了笔,拿起秤杆子,自己都觉得别扭,但他还是坚持干了一年,从土豆洋葱到大蒜番茄,他挨个实验自己的财运。那段日子里,基本上他卖什么,我们家就会持续不断地吃什么,后来吃不了就送人,如果还送不了,那只好任它们发霉、烂掉。
记得有一次下着雨,我放了学,给他去送伞,远远地就看见一圈人围在他的摊前吵嚷着。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接便冲了过去,看到他像只可怜的虫子,正趴伏在一大堆的青菜旁,几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小贩,正指着他叫嚷:“以后再敢私自降价,还是拳头的下场!”我看见他嘴角流出来的血迹,还有面前一大堆在雨水里几乎烂掉的青菜,突然地像个发飙的豹子,挤进人群里去朝一帮人大吼:“你们谁再敢欺负他,小心我一个个将你们告到监狱里去!”一群人面面相觑一阵,终于在我的愤怒里,嘟囔几句,四散开去了。
然后,我站在雨水里不走,不出声地哭个不停。他想拉我回家,我也不让他碰我的手,直到自己淋透了,脚下虚无缥缈起来,才软绵绵地自己拖着往家里走,那时的心和肚子一样空空如也。
那一年,我不过是 16岁,在接二连三的愤慨、无数个暗夜里忍着怒火质问命运的不公平,又在一个歇斯底里过后却突然觉得:上天派这样一个没用的男人到我生命中来,不过是让我这枚青涩的果子尽快地成熟,直至能够勇敢地承担起保护他的责任吧!于是,这样的鼓励下,我总算数着手指头过了一天又一天,也暗自努力地完成着学业。幸好,那时他和我还都没有放弃学习去打工赚钱的念头,这在当时大概是我最值得感念他的了。
他之后又做过许多零散的工作:譬如三轮车夫、推销员、票贩子、勤杂工等等。这些工作所换来的钱,除去给我缴纳学费和两人的生活费用便所剩无几。那些女孩子钟情的漂亮衣服和首饰,他都无法给我。尽管我拼命地不去看琳琅满目的东西,可是我为此很多次在饭桌上抱怨他,我的视线飞过他漫不经心的面孔时都带着点嘲弄和挖苦。他每次都将话题跳开去,或者一本正经地摆出父亲的威严,教育我说不能与人比吃穿,女孩子不要轻浮不要虚荣,等将来考上了大学,这些自然都会有的。我笑笑地看着他吐一句:“当然都会有的,因为我长大了,可以自己挣钱花了嘛!”他飞快地瞥我一眼便不再吱声,却是将一碗面条稀里呼噜地喝得震天响,然后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仿佛都有回声一样。然后我们俩就坐在那里像两根木雕一言不发。
我终于如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接到通知书的时候,他兴奋地带着我走亲访友四处炫耀。亲友们皆真真假假地恭维一番,便自动远离了这个话题。而他的脸色,也在别人的冷淡和躲闪里渐渐黯淡下去。回家的路上,他载着我,不再像去时那样哼着小曲,一脸幸福的光芒。骑到一个拐角处时,一辆大卡车突突地开过来,我突然在卡车轰隆隆的声音里,听见他头也没回地朝我说:“小美,有空去你妈那里坐坐吧,或许她会给你凑一些钱。”卡车渐渐地开远,我与他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默契地没有将那个话题继续下去。
并没有等我上门等我开口,母亲便送来了5千元钱。三个人坐在曾经满是欢声笑语的家里,面对着桌上一沓百元的钞票,却是连一句话也找不到。最后我烦乱地站起身走到书房里去,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他低声地哭泣,而后是时断时续的声音:“小美跟着我,受苦了……我这父亲,当得实在是无能……她这次走,也不知何时再回来,这孩子很节省,肯定舍不得在路费上花钱……”
我倚门听着,叹不出一口气,没听见母亲说什么,我只是知道,我心底最坚硬的那个部分,忽然地如一块薄冰,一点斜阳照过来,便悄无声息地化掉了。变得软软的心,更是无力面对他的无能和悲哀。
我果然像他说的那样几乎不回家了。为了节省路费,一年只回去一次。4年的大学,我也基本上没有花他的一分钱。从开学起,我就抓紧一切可能的机会拼命地打工,并挣取奖学金。也不敢去花前月下地谈恋爱,仍然没有富余的钱来装扮自己绽放的青春。我坚持不去看同学的花枝招展的裙子,自己经常默念天生丽质素面朝天的字句,压制住萌动的青春整日里为着一笔笔小钱去钻营努力。有时候夜里为了去带两份家教,在末班车后面追,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顾不上司机的白眼去踉踉跄跄地找座位,然后下了车又风一样往宿舍跑。不止是怕关了门要费口舌,还要拼命解释自己不是因为谈恋爱而晚归的。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因为我一个人害怕那条从公交车到校门口的路,常常在前面跑,感觉后面是有人影在围追堵截我,或是感觉有一条够随时上来咬我一样仓皇。但即便是这样,我总算是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攒下了一笔不菲的钱。
我用这些钱,带他去我工作的省城逛了一圈。我指着那些高楼大厦说:“等着吧,不久的将来,我也会给你买一栋这样的楼房,到时候,你就和我妈一样,住敞亮的房子、看液晶屏幕的大电视、累了就去附近的公园逛逛、烦了也参加个老年人绘画班什么的,说不定还能来段浪漫的黄昏恋呢!”他倚在公交车的窗户上,看着外面流过的风景,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我以为他累了,便不再唠叨,但无意中一抬头,却在灰蒙蒙的窗户上看到,不知何时,他那皱纹横生的脸上已是沾满了泪水。
后来我并没有像对他许诺的那样,很快地买一栋房子给他。我在工作的第一个月,便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我晚来的情感世界里,突然多了雨露的滋养,我很快也有了神采。我们如此地相爱,且认定彼此便是要等的人。我几乎将全部的爱与温柔都给了这个男人。半年后,我们便开始商讨买房子的问题。就在这时我才发现,原来爱情一旦现实起来是近乎残酷的。这个男人坚持说首付要两个人共同来付,他忘了我不过是一个刚刚工作且没有任何积蓄的女子,几万块钱的首付,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争吵到最后,他说:“你父亲为什么不支持你?上大学时你就没有花他的钱,难道买房子这样的大事,他就你一个这宝贝女儿,也舍不得掏钱么?”
那个男人丝毫不理解他说了什么犯规的话,就因为这一句话,我固执地与这个男人分了手。我打电话给他,想和他聊会儿天,却还没有开口,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小美,你们买房子如果要用钱,就给我说一声,我虽然没有钱,还有个房子呢。不行我就把房子卖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实在是浪费,不如换个小点的,收拾起来还方便,你们要成家,没有房子是不行的……”他在那边木讷地说着并不连贯的话,没有预想我会在这边嚎啕大哭起来。
第一次,我在打给他的电话里毫无掩饰地哭出来。而他被我这样的哭泣弄得慌了。这个笨拙的男人,他不懂得如何安慰自己失恋的女儿,只一遍遍地说:“孩子,别哭,啥事都有爸撑着呢……”也是第一次,我听见这样的话没有鄙视他,反而觉得很舒坦。
到这时我才真正地明白:他这棵原本就不怎么粗壮的大树,即便是倒下去了,或者只剩了低矮的树桩,他依然要用最结实的那一部分给自己的女儿一个温暖的倚靠。而我,就在这样的倚靠里,低头看到了他在时光里划下的最温柔的年轮。
编辑 /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