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流年

2017-06-01 09:27詹福瑞
长城 2017年3期
关键词:雷公红梅

詹福瑞

雷公与三位传奇女性

1

河北大学中文系旧有“三公”:魏公,魏际昌;詹公,詹锳;雷公,雷石榆。但真正叫开来的是雷公。想来自有原因:魏先生比较起来更年长,詹先生不苟言笑,只有雷先生是位诗人,与老师们接触多,叫起来亲切,也自然。“公”者,既是尊称,又是爱称,多为同辈或年辈稍晚些的同事,对他们尊敬爱戴者的称呼,学生是不能如此直呼的。但是雷公不然。学生当面称先生,私下却也称“雷公”。因为人间的雷公与天上的雷公同名,人间的雷公,无天上雷公的火爆脾气,而有他待人的热烈如火,因为他是诗人。

雷公是作家,而且是著名的“左联”作家,兼学者与作家一身,这在中文系绝无仅有。雷公曾经两次留学日本。1933年到日本留学时,加入《诗精神》日本左翼诗人团体,与日本著名讽刺诗人小熊秀雄以往复明信片形式写诗,出版日文诗集《沙漠之歌》。

干涸了的泪痕般的墨汁

伤损弄脏了的纸片

把它投进火钵

卷起冒着灰色叹息的烟

立刻伸出红红的舌头

吞噬了烟的残熄

——我的心就在火舌上抬起头来

这是收入诗集中的《点燃》。我为张丽敏老师所编《雷石榆诗文选》写序时,读到此诗,似乎感受到了在破损的心和流干的泪痕上凝结起的诗歌,在烧烬的纸灰中飞出的诗的精灵。我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首诗。

此一时期,雷公还参与创立“左联”东京联盟,创办《东流》杂志,主编《诗歌》月刊。直到1935年被驱逐出日本。

抗日战争爆发,雷先生参加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广泛团结诗人,以笔为刀枪,宣传抗日,鼓舞抗日,并曾亲赴太行山抗日战争前线,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收入1937年广州诗歌社出版的《国际纵队》和1946年在台湾高雄粤光印务公司出版的《八年诗选集》。

雷公一生坎坷而又传奇,他的故事浪漫而又凄美。

初见雷公,我们就被这个帅先生靓晕了。六十多岁老人,仍然风度翩翩。米色的西服,米色的风衣,穿在年轻人的身上,一定会感到稍有轻佻,但是穿在个头高挑的老男人身上,而且金丝眼镜,满头华发,就衬出了人的青春儒雅。雷先生就是如此。须知那还是在七十年代,十亿人民都穿中山装,他该有多么特别,多么抢眼。我们就推测,这是有故事的教授。

果然被我们猜中。雷先生三次恋爱,两次婚姻,充满真情、离别和坚守,他的一生遇到了三位传奇的女性。

2

“人间没有爱,是多么寂寞啊!而爱变成苦难的时候,又是多么悲痛啊!”这是雷公回忆第一场爱情时的悲鸣。

一个抱着中国诗人集子睡觉的日本女孩,找到了诗人的地址,第一封信寄来缔结友谊的愿望,第二封信寄来丽照,第三封信寄来两朵梅花,第四封信邀请诗人去日本,或她来诗人所在的上海。

一个想象中的女孩,一个抱着雷公诗集睡觉的女孩,第三封信寄来两朵梅花,这意味着什么呢?中国有并蒂莲之说,两朵梅花是否亦取其意?梅花凌霜斗雪,在中国,寄予了文人对高洁之美的欣赏。寄来梅花的女孩,是否在告诉诗人,她冰肌玉骨的品格呢?她似乎在问诗人,“高标逸韵君知否”?诗人是何等的灵透!他吃掉了一朵梅花,品出了苦涩中的微芬。

到四封信,诗人就做了爱情的俘虏,为了梦中的女孩,二次东渡扶桑,此为1936年。女孩名叫本多菊枝,一个农场主的女儿。

这里,我要稍事渲染。三月,正是樱花盛开之季,东京站飘散开樱花淡淡的幽香。菊枝站在站台上,踮者脚,从下车的人流中,辨认着诗人。她的脸映衬在胭脂色的樱花中,真是花颜人面浑不知了。雷公一下月台,就径直走到这个樱花女孩的身边:“你是菊枝嗎?我是雷石榆。”女孩惊讶又惊喜:“是的,你来了。”不是因为照片,完全凭爱人的直觉,诗人就认出了菊枝。

以后的八个月,菊枝对诗人的爱,只能用一往情深形容。菊枝为诗人抄稿,照料他的日常生活,为诗人的生活费变卖了戒指、手表。每天,菊枝都要到诗人的房间来,然后在柔媚的新月下,在幽静的林荫路上,陪着诗人散步。花前月下,散发着浓情蜜意。每次二人分手的时候,菊枝都久久伫立,不肯离去,“撒要那拉,撒要那拉”,不知说上几遍。

菊枝终于委婉地提出结婚,但诗人是被日本驱逐的人,这次是化名林未春潜回日本,诗人答应和菊枝一起回到中国再说。

菊枝病了,有时昏迷,有时清醒,我总猜测是爱而无果的忧虑所致。

诗人去探视,在那里遇到了菊枝的叔叔。诗人以后的探视遂遭到菊枝叔叔的拒绝,诗人只能徘徊于病房外面,看着菊枝的窗口,为她祝福。而此时,日本警察似乎已经嗅到了诗人返回日本的信息,诗人和他的朋友都感到了危险的逼近,无奈又在朋友的帮助下回到中国。谁知这一别就是永诀。

诗人回国后,与菊枝还有通信,商量菊枝到中国与诗人团聚的事。但很快就爆发“七·七”事变,两人从此断了联系。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直至我死去的时候。”这是菊枝留给诗人最后的一句话。

“过去如一缕轻烟,结果像半场幻梦”,对这段异国之恋,雷公是刻骨铭心的,为此他写了小说《惨别》,散文《爱的追忆》和诗作《题诗》《炮火轰断了爱情——怀菊枝》。

1986年,雷公访问日本。不像巧合,有点似因果,又是樱花开放的季节。只是五十年前,与菊枝相遇,时在三月。而此时已是四月,樱花过了盛季,花瓣飘零,像无凭的记忆。虽然不是东京站,而是机场,但雷公走下舷梯,看到飘散的樱花如雨,我相信,他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菊枝!

我的猜测不是无据的。雷公在东京,专程去寻找当年居住过的旧地,也多方打听,寻找过菊枝,但这位给过雷公深情之恋的女子“早已芳踪难觅”,也许是“生死两茫茫”了。

3

1946年,雷公漂泊台湾,有了他的第一次婚姻,妻子是号称台湾现代舞教父的蔡瑞月。

蔡瑞月1921年生于台南,高中毕业即到日本学习舞蹈,回台后在台南开办舞蹈研究所。我见过蔡女士的照片,是极清丽的女子。

蔡瑞月与雷公相识于雷公任台湾交响乐团编审之时。雷公帮助蔡瑞月举办中山堂公开义演——蔡瑞月创作舞蹈发布会,雷公还即兴上台朗诵了自己的诗歌以助兴,演出大获成功。一位郎才,一位女貌,而且有着共同的文艺事业,爱情的火花一点即燃。1947年,雷公到臺湾大学任教,蔡瑞月也到了台北,与雷公结为连理。次年,他们就喜得贵子大鹏。二人改造了家里的房间,开设舞蹈研究所。雷公继续他的创作和文学活动。1949年2月,他们把大鹏交给蔡瑞月二嫂照管,顺铁路南行桃园、台中、台南演出,圆满举办了蔡瑞月第二届舞蹈发布会。

故事情节如果按此顺利发展,雷、蔡的婚姻肯定是圆满结局。但是,在中国,家庭的命运常常不决定于自己。尤其是二十世纪,中国社会长期陷于大震荡之中,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演绎出无数家庭的悲欢离合。

雷公成家之时,也正是台湾“二·二八事变”白色恐怖越演越烈之际。雷公是“左联”作家,直接参加了台湾新文学史上第三次论战,自然逃不过国民党当局的迫害。1948年雷公被解聘副教授,1949年6月被捕。而此时,雷公和妻子已经筹备应香港大学之邀,前往任教。雷公被关三个月,转到基隆港务局监狱,准备遣送出境,允许通知亲人探问。而此时,蔡瑞月已经寻夫数月。她带着大鹏见了雷公,商量同雷公一同带孩子离开台湾。但当局不会叫他们如愿以偿,因为他们还要惩罚蔡瑞月。果然,他们提前押解雷公出境,打夫妻两个措手不及。看着离去的丈夫,蔡瑞月虽然心如刀绞,但还是充满信心地叮咛丈夫:“要珍重身体,只要健康活着,总有一天会见面的!”

谁知,这一别就是四十一年!

1990年,蔡瑞月女士带着儿子、儿媳及两个孙子,从台湾到保定。在车站,两位老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蔡瑞月女士说:“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五个字里蕴含了多么深沉的期盼,多少幻灭而又重生的希望和夜深人静后的悲苦凄凉!而四十一年,带着被拆碎的家,蔡瑞月又经历了哪些?

雷公被遣出境后,蔡瑞月旋即被捕,从1949年到1953年,她被监禁了三年之久。出狱后,仍然受到当局的不断迫害。但她决心继续自己的舞蹈生涯,献身艺术。她重办舞蹈社,活跃在台湾和世界舞台,成为蜚声海内外的舞蹈家。

蔡瑞月始终单身一人。她精心培养儿子大鹏,使大鹏也成为澳洲知名的舞蹈艺术家。蔡瑞月并未忘记“总有一天会见面”的话,对丈夫的爱坚贞不渝。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寻找着丈夫,打听他的消息,终于在1988年找到了雷公。就是在这一年的三月,儿子大鹏到保定看望父亲。北京机场,雷公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儿子,如同当年在东京站见菊枝。不过那时雷公凭的是爱情的直感,而此次则是父子血缘,父子俩抱头痛哭。

有人说,蔡瑞月女士在保定车站见到雷公后,说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两句话。她还说过:“石榆啊,你看我把你的儿子、还有孙子都给你带回家了。”

我知道,当蔡瑞月女士说这句话时,心里一定在想:“经过九劫八难,我终于成为一个完美的妻子和母亲,现在可谓功德圆满了。”

4

蔡女士来保定,安排生活起居的正是雷公的第二位夫人张丽敏。

我太太与张丽敏是同事,都在中文系资料室工作,我们习惯称她张先生。据说,张先生本来想好,蔡女士来后,一定安排他们住在家里,必要时,她可以到宾馆住。“都那么多年了,受了那么多苦,叫他们在一起叙谈叙谈。”我听了,很为张先生感动。不过,蔡女士一家到来后,还是安排住在了宾馆。或者是张先生变了主意,或者是雷公的意见,或者是蔡女士坚持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张先生是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生,人如她的名字一样,聪敏美丽。五十年代初,雷公从香港辗转回到大陆,先是被李何林先生聘为津沽大学教授,不久到河北大学任教。十余年间,雷公都是独身,生活似逆旅,而两岸隔绝,与妻儿生死两不知,遂于1963年与张丽敏结婚。张先生会日语,懂文学,性格温雅,既是雷公的爱人,又是他的助手。雷公在屡经沧桑之后,终于感受到了家庭春天般的气息,曾赋诗曰:

春到燕巢新土香,

呢喃比翼沐朝阳。

情潮热解津门雪,

心脉合流汇海洋。

欣爱之情溢于言表。

张先生颇有修养,且是细致人,对蔡女士一家照顾甚好,甚至亲自造厨烧菜,使蔡女士很感动。蔡女士同时也明白,现在这两位老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她可以放心了。

她此行,似乎就是完成一个使命,一个妻子的最后交代。她知道,她该离开了,永远。

蔡瑞月女士携儿孙回澳大利亚,机场临别,孙子说:“爷爷,我上了飞机,你就看不见我了,我也再看不见你了。”从此蔡女士一家与雷公再不复见。

雷公1994年脑血栓,后逐渐恢复,但身体大不如前。本来,雷公的生活全靠张先生料理,生病后,张先生就更像对待孩子一样服侍着雷公。雷公1996年患肺炎,张先生在医院,一直陪护在雷公身边,直到雷公病逝。而那时,张先生已是七十岁的人了。在患病的爱人面前,她表现得异常冷静,超常坚毅,从处理医院的各种手续,到服侍雷公,一切井井有条,利落干净。但我知道她内心的悲伤。她知道,与雷先生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我到医院看望雷公,亲见张先生伏在雷公的病床前,握着雷公消瘦的手,深情地唤着“石榆”,“石榆,我在你身边。”

到了晚年,雷公与张先生一起读书、写书,一起散步,一起去日本访问。雷公就是张先生的一切,就是张先生的精神支柱。我很担心雷公走后,张先生会垮下来。不过,我想错了。在张先生心里,雷公没走,而且永远和她在一起。雷公睡过的床,雷公看的书,雷公写的文章,雷公的字,雷公的画,甚至蔡瑞月的舞蹈照,雷公家里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与雷公生前一样。只是在雷公的照片前,多了雷公的骨灰盒和一束鲜花。

雷公逝世后,张先生又活了19年,她撰写出版了雷公传记,整理出版了雷公诗文选。雷公在世时,张先生为雷公生;雷公不在世,张先生还为雷公生,她似乎是上帝专门为雷公派来的天使。

写到此,我想,且不论功名事业,雷公一生,有此三位女性——他所昵称的阿菊、阿月、阿春——陪伴过他,足矣!

茶 缘

我之喝茶,是工作以后的事了。喝茶,非是为了味道,却在提神醒目。尤其是到了夜深,课背得头昏脑涨,书看到纸重字飞,“一杯永日醒双眼”,喝一杯茶,顿觉眼亮神明,工作效率显著提高。渐渐成瘾,养成喝茶的习惯。那时工资只几十元钱,容不得选择,对茶无讲究,什么样的皆可,所以不上品位。

但所谓品位,并非当今富豪们所理解的那样,喝的越贵就越上档次,而是喝茶人对茶的理解与品鉴。愚也虽驽钝,喝的多了,自然也知道一点茶的品类,且慢慢地偏爱绿茶中的安徽茶。几大绿茶中,龙井偏焦,多炒糊的味道;碧螺春和信阳毛尖偏嫩,有青草味;峨眉的竹叶青,亦属绿茶中的上品,却味道略厚苦重。在我喝来,只有安徽茶如黄山毛峰、舒城小兰花苦怯甜长,清新可人。

对一种茶的偏爱,不仅在味觉合适与否,还在于喝茶的故事,或者更在故事。

1991年,李白年会在马鞍山开,会后安排到黄山考察。逢雨季,天大雨,泥石流阻断了上黄山的路,会务组临时改路齐云山。山上有街,是游赏风景必过之路,路边稀稀落落摆着卖山货的小摊,所卖之物,以茶为多。其中一摊主,年四十余,并不吆喝客人,却全神贯注地看着摊边上的罐头瓶。是八十年代常见的山楂罐头瓶,颀长,玻璃透明,里边刚刚冲的茶,齐刷刷地沉底,复又翻转身来,叶尖渐渐朝上,“开缄数片浅含黄”,那水也就由白浸出鹅黄来,有一丝丝清香飘出瓶口。我虽然不谙茶道,但读研究生期间,同室的大师兄陶新民来自安徽,几年间,也会常常喝到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六安瓜片,知道安徽茶的好。但此行虽到了安徽,却无买茶的打算。不过,看到罐头瓶里魔术般的茶叶,我还是受到吸引,停下脚步,甚至动了买茶的念头。世间的事,似乎真在缘分,好茶之遇,如同撞见好书,有时实属偶然。和摊主聊茶,无意间得知摊主也姓詹,詹为小姓,一下子亲热了几分,摊主就径呼我兄弟。得知我有买茶之意,就说:“兄弟,到家里坐坐,尝尝我自己喝的茶。”家离摊位不远,很快就到。普通的农家院子,堂屋里摆着几个铁皮桶,就是我詹姓同家卖的茶了。落座,同家从屋内搬出小铁桶,打开,一股清香顿时溢出,不用说就是同家自己用的了。本来,同家盛情邀请,是要我到家品茶的,但我要赶瞧风景,略坐即离开,包了半斤茶,象征性地收了二百元钱。问茶的品类,同家说,没牌子,就算是毛峰吧。

此茶给我的感觉,只可用一“妙”字形容。长不及寸,如束身少女。同山顶冲茶相似,甫一遇水,即作飞旋之舞,待其立定杯底,展开三芽,作鹅黄状,杯中之淡绿清香,似从一个个芽尖尖挤出,不一刻,就香飘院落了。那时,我还住河北大学四号院,平房,两家一个小院。茶刚泡好,里院就喊开:“詹老师,你这是什么茶?都侵略到我的心脾了。”茶之妙,更在口感,杯子刚刚端到胸前,清气就扑面而来,湿湿的,温温的,却又是丝丝的,不是喝进嘴里,是沁入心田,如国画中的渲染笔法,从舌尖漫开,令肺间每一个细胞都张开喜悦的神经,此时,“我问君心何所似”?已经是“一牙一啜一神仙”了。若好酒喝到此时,你会情不自禁地“啊”它一声:“好酒”,那风格就像在京剧园子喝彩。但喝茶却不然,无论如何美妙,你都不敢喊,生怕惊动了那妙舞的少女,惊扰了那张国画,那曲幽幽的琴乐。这一点,喝茶倒有点像欣赏西洋的芭蕾和中国的琴曲——清雅。

不用说,从此我皈依了毛峰。

毛峰成为杯中常物,自然还有其他原因:茶源。我研究生毕业后,分到河北大学做教师,南方的学界朋友和研究生多起来,茶源日广。每到春茶上市,陆续会接到寄来的新茶。树功在宁波,寄来安溪白茶。小洁寄来黄山毛峰。小洁家在黄山,每到春天,小洁父亲就进山采摘野茶,自己炒熟。海拔高,无农害,茶便珍奇。作为导师,我也许就成了这野茶的少数受用者。但赠茶最早、时间最长的还是余恕诚先生。我九十年代初,在唐代文学和李白学术会上,认识了余恕诚先生。余先生长相、谈吐乃至文章皆清雅,与人相接,若山涧溪流,竹林来风。如似魏晋品鉴人物、以茶为喻的话,余先生自当为黄山毛峰,而且是极品。余先生与我曾在齐云山同游,听过我的买茶故事。此后,每到清明前后,余先生就会有春茶寄来,多是黄山毛峰。有了余先生的接济,我自然乐此不疲了。

余先生是安徽师范大学教授,与刘学楷先生校注李商隐诗文,是唐代文学研究大家。李商隐是唐代极为独特的文学现象,其文汪洋恣肆,其诗清丽深婉,被称为唐代的朦胧诗,这给注释他的诗文带来很大困难。刘、余二位先生的注释,博采旧注,判以己见,揭示诗文义理,平正可信。我读余先生的《唐诗风貌》,亦佩服他把握唐诗发展脉络之清晰,品味诗情理致之深微。九十年代后期,河北大学古代文学博士点为了培养研究生的需要,在全国聘了多位博士生导师,其中就有余先生。他与漳州师院的林继中先生、河北师大的王长华先生,为学校培养了一批优秀的博士生。

余先生后来脑部长了血管瘤,随时都有破裂危险。但听丁放说,他一直心态平静,校园常见他散步的身影,教室常听他讲课的声音,并且著述不辍。我每次去安徽师大,余先生都会到住处看我,道一些别后的身体、教学和研究情況。他就那样笑眯眯地坐在对面,语调平静如水,让你自然联想到毛峰初沏的清爽,映衬出他平和的心境。

2011年,我的诗集《岁月深处》出版,寄给余先生,余先生很快回信:“赐寄《岁月深处》收到。读了其中好多篇章,都感到如同握手谈心,再次深切感受到您的纯厚朴实,诚恳真挚。您关爱人世,关爱亲友,关爱生命,关爱自然,情感是那样深沉。您不断回忆、省视自己有过的体验和经历,悟出许多哲理,极有启发性。我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特别喜欢您关于农村的描写和回忆。我虽然是一名普通教师,但也多少有些阅历,因而尤其喜爱《命运》等篇。我看到王蒙对人性的某些感悟,跟您有些接近,只是他的态度比较激切,您比较沉静舒缓。您写得很朴实,很深厚。同时优美贴切。读起来,对您的运笔经常有恰到好处之感,实在佩服之至。估计您还有不少古体诗词,希望什么时候能再次读到。”

这是8月的信,随后,我到安徽师大参加学科会议,未能见到余先生。但很快就收到余先生的大函:“因为头晕,上次会议未能列席,颇为内疚。做记录的博士生和叶帮义等转达了您在会上的讲话,都以为您讲得非常中肯,语重心长,十分坦诚。的确,有些中青年不能安分做学问,只事张扬,把官位名利看得很重。您告诫别太急功近利,看到的实在是致命的问题。”

我和余先生不常在一起,但私心感到,我和他的性格比较接近,情感和思想也相通。我那时想,以他的状态,虽有血管瘤亦无大碍,长寿当在意料之中。

天不假好人以长寿,2014年,余先生又患了肾癌,住到北京妹妹家看病。我打电话到余先生妹妹家,希望去看望余先生,被他谢绝了。余先生是君子,有古人风,不愿打扰别人。看我也挺坚持,就说:“我刚出了一本书,叫外甥开车去送给你。”第二天,余先生和夫人及妹妹果然来图书馆。说说病情,大夫建议靶向治疗。我说,章培恒先生就是如此治疗,维持了很多年,一定会有好效果。余先生好似未曾得病,依旧眯眯地笑着,很有信心的样子。在新著上签字,送我和图书馆各一本。她妹妹说,难得到詹老师办公室来,一起照张相吧。妹妹说得很平常,我却知道她的深意。几个人围着余先生合影,余先生还特意叫妹妹给我两人照了相。余先生微微地笑着,神情安然。不久,余先生即辞世。丁放告诉我余先生逝世的噩耗时,我正在外地,未能参加告别仪式,送他最后一程。

余先生走后的十余天,我回到北京。到了办公室,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余先生送我的春茶,一片一片地放到杯里,烧开水,慢慢放凉些,冲入杯中。静待杯子中的茶叶,随着水激,作回旋状上扬,再慢慢地沉下,安安静静地立在杯底。此时,有一股清气,飘出茶杯,弥散开来,充溢了整个房间。我又看到了余先生笑眯眯的模样。

记红梅

1

第一次见邓红梅,是2004年。河北师范大学在承德召开古代文学学科建设会,全国各地来了许多著名专家,邓红梅也参加了。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要申报博士点,红梅作为学科带头人,出来参加这个会,自然也有看看学科建设发展趋势,顺便与专家熟络熟络的用意。

对红梅,我未见其人,已读其文,也可以说知道一点其人。15岁考入大学,钱仲联、杨海明先生的女弟子,研究女性词人,写李清照评传,考据之功力,出人意表,印象就比男性学者深刻。这自然也是偏见,以为人面桃花的女学者,青灯下,黄卷中,钻到故纸堆里,爬梳来去,染黄脸皮,耗去丽质,不是她们应该干的活。再者,女人更感性,考证生平,连缀事迹,作年诗文,也非她们所擅长的工作。但红梅做了,而且中规中矩,结论凿凿,令人信服,也使我辈男性学者佩服。

考据功夫固然好,与女词人的心灵对话,更显出红梅的情思细腻,文章灵性,非一般学者所莫及,在女学者中亦少见。几个朋友议论起当今研究古代文学的女学者,都推红梅是青年才女。所以,山东師范大学报文学博士点,以红梅为带头人,我并不感到意外。

说不意外,还是意外。初见红梅,她的年青,她的漂亮,还是狠狠地冲击了我一下。她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几岁,不像年近四十的女子。江南女子的灵秀,从她水灵灵的大眼睛,从她款款的舌尖音中,清凌凌地透出。无论如何,你不能把她与老气横秋的考据文字联系到一起,我想起了山东师大打美女牌的坊间传说。但也仅仅是瞬间闪过的念头,因为我马上感受到了红梅浸染书中经年的书卷气,如果把女性的美丽分为类型的话,红梅无疑归之雅丽的气质。

红梅在会上很活跃。但我和她交谈并不多。一次晚宴,她与我同席。红梅说她不会喝酒,还是啜了几口。更多的是斟酒、劝酒。初次见面,又是年轻漂亮的女学者,我不免矜持。红梅不擅喝酒,却会劝酒,给席间的学者排行,称我三哥。大家都知道她的用心,无非叫我们放下架子,多喝几杯。红梅有南方女子的灵气,亦有南方女子的缜密。虽是劝酒,却有她的心思。细细想来,她的劝酒辞中,掺杂的多是学科的事。作为学科带头人,她要争取京城学者的支持。

2

二见红梅,在沈阳。我被邀请参加辽宁大学主办的古代文学学科建设会,报到后,即去了辽宁省图书馆。国家图书馆为培养后备干部,选派业务骨干到省馆挂职,我去辽宁馆,既是交流业务,也是要了解一下干部的情况。王荣国馆长热情接待,晚饭自然不会放我回到会上,待到回宾馆,已经九点多了。一些朋友陆续来访,红梅也来了。湿湿的头发,一丝丝垂在肩上,显然是刚洗过头,脸亦浅浅地粉红着。若不是她略带忧郁的眼神,此时的红梅,是我见到几面中,最美的。

她显然有心事,而且心事重重,但话欲说还休。我心下揣度,一个年轻女子,担起一级学科建设重任,一定压力很大,困难颇多吧。就说,红梅既然称我们是兄弟了,学科上有什么事,我们能帮的,不会推辞。红梅沉了沉,似乎下了决心的样子,说:“我想辞去学科带头人,教教学,带带研究生,搞搞研究,也挺好的。”刚刚批下来博士点,正是东风送我上青天之时,怎么就打了退堂鼓?我的眼神里透出疑问。红梅唉了一声,是无奈的长叹:“人心怎么就那么险恶呢?真叫小女子开了眼。”

我知道红梅遇到了麻烦。作为小女子,红梅们本该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像花一样开着,美丽了自己,也美丽了这个世界,使冰冷的世间变得柔软、温馨。作为小女子,红梅们即使做学问,也适合感性的、审美的,绵绵的情思,款款地述说,让言辞变得婀娜多姿、万种风情。可叫红梅们去到名利场上,又当如何呢?

红梅果然落荒而逃。2005年,红梅打来电话,说她要调到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红梅老家江苏,家里不富裕,是父亲含辛茹苦培养了她。如今父亲年老多病,调回南京也好照顾老人。恰逢南京师大文学院设特聘教授岗,在全国招聘学科带头人,机会甚好。我为红梅写了推荐信,红梅也顺利落足南京师大。

红梅去世后,我想过事情的因果。红梅博士毕业,就来山东师大工作,那里是她教学、科研基地,如同人之故乡,人脉、情感皆在,她在那里如鱼得水。若红梅在此不走,她也许不会有后来的抑郁症。红梅调离,实是无奈。但此为表因,而非根本因,根本因似在红梅是女性,并且年轻貌美。女学者并且年轻貌美,就有了被歧视的可能、被攻击的口实,一句脏话、一瓢脏水,就可以叫年轻貌美的女学者身败名裂。

3

红梅到南京后,境况好起来。2006年,我到南京开会,红梅来看我,问起调到南京师大后的情况,红梅的话透着知足,好似一切都回到正常。带了博士生,有一个很有灵性的女孩,颇获红梅的欣赏。还有,她马上就要到哈佛大学做一年的访问学者了。我自然为她开心,说了一些鼓劲儿的话。说,你研究女性詞人,但中国只有女性,却无主义,若在女性之外,加个主义,男人不舒服,女性主义只能产生在欧美。此次到了女性主义的故乡,也好了解个究竟。红梅笑了:“这样的话,出自一位男性学者的口里,真是可贵。中国男女平等讲了几十年,但是评价女性的标准,对女性位置的安排,男权中心的阴魂还无所不在。”那一次,红梅穿着水青色的连衣裙,她走时,我站在宾馆的门口,看着她融入梧桐树中的身影,如轻盈的水彩,散发着绿色的生机,庆幸地说,红梅回到江南,如鱼得水,她又活了。

再见红梅,是在2011年。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来北京语言大学办事,顺便看看我,如赏光,请我吃饭。我说:“红梅请饭,荣幸之至。不过有个例儿,有朋友到北京来,只能我请客,不能客请我。”红梅说:“客随主便。”

此前,红梅给我发过几次短信,一次是从哈佛回来。“向三哥报到,收获甚丰。”一次是在她父亲去世之后。红梅发来一段长长的短信,述说她与父亲的依赖关系,失去父亲的痛苦,似一篇悼念父亲的文章。我谈了当年失去父母的悲伤,失怙的感受,劝她慢慢走出来。

这一次,红梅集中谈的是调动问题。当年回南京,是为了照顾父亲。现在父亲不在了,就想换个地方,远离痛苦。听说国图有研究院,能否帮忙,调来研究院?红梅的请求,颇令我意外。父亲的在与不在,不成理由,猜想是否融入不了南京师大文学院那个圈子。就说,工作不顺,我可以帮你找找熟人,南京师大有几位先生都熟,还有振振那样的朋友。红梅说她在南京师大很好的,振振等先生也帮她,真的就是想换换环境。研究院不行,办公室可否?我的公文写得也好的。红梅不知我当时的处境也很尴尬,而且国家图书馆研究院的业务也不适合研究古代文学的专家工作。就说,我帮你找找北京的高校吧,北京语言大学和首都师范大学都缺研究词的学者。红梅说,拜托了。说话时,红梅忧郁地看着我,眼圈有碎碎的晶体,红梅没有叫它流下来。

红梅离去后,我才知道一些她的情况。当初,她去南京师大,是以特聘教授资格被学校聘到文学院的,可谓横空出世;到聘任期满,红梅只被学院定为四级教授岗,待遇一落千丈。这在学院,本是正常的聘任,但是对红梅而言,恐怕想的不是几张票子的问题,而是对她治学成绩是否公正的评价。红梅来京找我时,已经患有抑郁症,头痛,不能成眠,看过医生。她来北京,也许就是专程找我的。换环境,是她的挣扎,是她的自救。换换环境,换换环境,红梅重复着。每当想到红梅说此话的样子,我就心痛,自责是如此粗心,如此麻木,竟然没有发觉红梅的病态。如果能帮红梅调来北京,也许真能帮助她走出困境。但是我没有行动,枉作了红梅的三哥!

4

再见红梅,已经是在南京的殡仪馆,仅仅过了一年。疑似匆匆忙忙找来的遗像,红梅穿着羊绒衫,似在家里接待来看她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叫红梅妹妹,“妹妹,二哥、三哥来看你了”,红梅平平静静地看着我和国星,似乎在说,我有点累,休息休息。

“十一”刚过,早上上班,朱老师发来短信:“红梅走了。”“去哪儿?”我以为红梅又出国了。“去世了,自己走的。”没有任何征兆,如此年轻,怎么可能?我不相信这个消息,打电话给国星,得到国星证实。“送红梅一程吧,谁让她叫我们哥哥呢!”我说。

在南京师大宾馆,红梅的师弟辛华介绍了红梅的情况。我没有资格,也不便评论红梅的一生,有红梅在天之灵看着我们呢。但是我不能不感慨女人幸福之不易,尤其是感叹知名女学者的艰辛。找一个互相欣赏的好丈夫难,孩子培养成人难,做一个有成就的学者难。女学者的一生,一路走来,要背负这三座心理大山。或者婚姻不幸,或者子女累赘,或者学无所成,或者学有成就,遭人妒忌,不知有多少女学者被这三座大山压垮。

红梅去世后,我再一次读她的书,突然发现她对女性词人的关注,多在她们的孤独与悲苦,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凋零之感,浓浓地郁结于文中。

在她2000年出版的《女性词史》中,我多次触碰到红梅心灵的孤寂:“在此词中,开端即是一个声可裂帛之问,词人捏住自己的来处和去处这生命的两端,倾诉着自己‘孑然一身的绝对孤独感。以下数句,虽然她故意制造形影密交的和谐,但‘瘦和‘愁却从身体反应和精神反应两方面,表明了她对这种孤独的不适。”是什么使女词人陷入孤独?红梅分析:她的“落魄”,“狭隘地来理解,是她以才华应世并有以树立的少年轻狂之梦,今已破灭,她虽不甘,却已无奈;而如果理解得宽一些,那么,在下片中抒发的‘千啼湿笑,未能免俗即无法超脱于儿女之爱的本能付出,却只能收获到爱的怨尤的沉痛,也是让她自感‘落魄的因由。这两方面的夹攻,使她几乎失去了在人间的‘立足地”。“所求甚高,所得甚微;所怀甚诚,所遇甚冷。‘抱恨难平,是她在外境和内情长久冲突中最深切的感应”。每读此处,我就幻感到红梅坐在我的面前,倾身述说她的心曲。她不似江南织女,用一针一线,为她的情感织起密密的丝网。她是操着解剖刀的医师,剥落外层,露出啼血的杜鹃。

但此时,红梅还只是为她才女的孤独痛苦,及至《李清照新传》,红梅突然谈论起退场来,她评论易安的《临江仙》:“她借咏梅的题材,来咏写自己如同春日梅花一样,正在凋残的生命。她虽然怀着无限的凋零之愁,却已是‘浓香吹尽,‘玉瘦檀轻,属于她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将要登场的是另一种繁华,是‘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的新世界。她的生命在残酷的对照中,安然退场,那种难堪而苦涩的心理,又‘有谁知?”对比原词:“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易安词中,自然也有春日迟迟、梅花与人迟暮之感,可不似红梅,感受到的是凋残的生命,无限的人将退场之悲。易安还有清梦,梦到花开枝头的欣喜。

那是2005年,红梅就有了生命退场的悲凉。“‘路长日暮之感,是日暮图穷之感,是精神上已经日暮途穷了,但是人生道路还没有走完的苦闷之感。她虽才华高妙,诗词有名,却不能赋予自己的生活以选择的主动性。这样的感受,是那个时代有高才奇抱的女子,不得不俯仰随人时的最深痛苦!”这哪里是写李清照,分明是红梅精神自语,又分明是红梅的谶语。俯仰随人,命运不能自主,这就是红梅那个时候的生存困境。精神已经日暮途穷,人生就只有苟延残喘的悲苦,现在我才真切感知红梅绝望中痛苦的挣扎。如此说来,红梅生命的尽头,是从2005年的山东失败开始,那时,她就已经“梦魂归帝所”,并在她的文章中,“殷勤问我归何处”了。而父亲的去世以及南京师大的聘任,又给了她最后的一击,红梅浓香吹尽,没有残红。

红梅是一位很自负的学者,无论家庭、事业,都自许甚高,她的心理压力比人更大,以至于不堪其负。红梅是好强的,即使走,也要高高兴兴送走儿子上学,送走丈夫上班;即使走,也要在同事、同行中留下自己的尊严,或许就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而走。这里有红梅的自尊、红梅的自负、红梅的自爱。我相信她是经过了慎重考虑的选择,我们不能不尊重她,对她的走充满敬意,而不仅仅是惋惜。

但红梅似乎没有舍弃她的亲人、学生和朋友。在宾馆,我和辛华说话时,有人敲门,辛华出去看,却不见人。回来说:“有人敲错门了。”但我直感,那是红梅。回到北京,夜里两点,红梅的手机号打来三个电话,我相信那肯定是在另一个地方的红梅。

红梅,你还想告诉我们什么?

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

在没有记住这双大眼睛之前,我与陈炎有过无数次的见面,无数次的通话,印象似乎都不深刻。倒是他送我的著作,读后甚为欣赏。他用现代的方法和当代人的眼光研究中国的传统之学,不固守老祖宗路径,少见陈腐气、固顽心态,显示出新时期学者的气质。

陈炎是周来祥先生的高足,也是曾繁仁先生的学生。我与曾先生认识二十余年,可算忘年之交,与陈炎自然以兄弟相呼。2009年,我欲离开国家图书馆,郑杰文兄马上通报给陈炎,陈炎有意引荐我去山东大学工作,在济南,在天津,在北京和南京,凡见面,就动员,有时打来电话,追问是否下了决心,情辞恳切,我深心为之感动。关心山东大学学科建设,是陈炎的初衷,但也可见他的兄弟情义。

某年,南京大学开学科建设会,中文学科评议组的先生们大都来了。丁帆先生操办,住在南京郊区的一个宾馆。我到的早些,在院中散步。忽见远远走来一个男人,粉衬衣,米色长裤,透出青春靓丽。及至近时,竟是陈炎。我开玩笑说:“我还猜呢,这帅小伙是谁呢?”陈炎扑闪着大眼睛,说:“我还帅?老了。”那时陈炎不过五十,我忽然发现,他仍然年轻,而且是个漂亮的男人,身上充满了青春气息。数年的官场生涯,并没有泯灭他的学者气质,没有减损他的生命力。

其实这些都是表象。

2014年,因事通话,陈炎与我聊了好长时间,中心话题就是要辞去副校长职务,专心治学。同是天涯客,我理解他奔波于官与学之中的辛苦,徘徊于出与处之间的苦恼。学问是身家性命,既为学者,就要有所建树,方不愧为专家之名。但这仅仅是你的一半,另一半却是一校之长,大量的繁杂事务需要处理,而且也要做出成绩,才不辱使命。其结果就是身心疲惫,不堪其负。陈炎分管教学,包括本科、研究生和成人教育,负担之重,可想而知。我作为过来人,不但知道双肩挑所承受的压力,也对卸去职务后的世态炎凉,深有体会,表示支持他辞去校长职务。

2015年,陈炎告诉我两件喜事,他被评为长江学者,同时也辞去了副校长之职。作为朋友,我真心为他高兴,为他祝贺,此为八月的事。但是到九月下旬,在一次相聚中,东岭告诉我,陈炎病了,而且是重病。我马上与杰文兄联系,不幸得到证实。

“十一”刚过,我到山东大学附属医院看陈炎,病房里只有陈炎的姐姐,静静的空气中,我又看到了陈炎那双扑闪闪的大眼睛。好似没有任何变化,白白净净的书生,神态安然地坐在病床上,扑闪扑闪地看着我,说话。“腰痛,起初不在意,但越发痛起来,不能睡觉。八月免职,九月查体,出了问题,胰腺癌。胰腺在腰部,被紧紧地包裹在里面,古人说病入膏肓,也许说的就是这个病吧。”陈炎平平缓缓地叙述发现病的过程,像在讲他人的故事。“学生、老师们,为我的病,想尽办法,现在刚做完一个化疗疗程。有人在找中医,有人找气功师,多管齐下,我真有信心。”说话间,进来几个人看望陈炎,都是山大的老毕业生,送来鲜花,也送来各种治疗方案。陈炎微笑着听,病房里暖暖的,似乎充满了希望。“我也哭过,不是为病哭,是为朋友们哭,他们知道我的情况,从各地来看我,有几次我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朋友啊!”陈炎和我说,此时他动了情。

陈炎得的是绝症,他活在世上的天数掐指可数,刚来时,看到陈炎病房的门,我的心情极其沉重。见到陈炎,他的情绪反而安慰了我。我心腸太软,看望得重病的人,常常不知如何安慰。记得十几年前,在武汉的医院看龙泉明,我竟然不能说话,和泉明相对而泣。现在,陈炎面对命运的平静,鼓舞了我,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看着陈炎的眼睛说:“陈炎,知道了你的病,北京的朋友都很关心,我今天也是代表他们来看你。我们都是学古代文化的人,什么事看不透?又受了唯物论的教育,定会直面病情,直面命运,充满信心,积极治疗。从现在起,多活一天,都是胜利。”现在想来,这是多么真心的苍白话。

陈炎2006年5月2日凌晨走了,还是从东岭那儿得到陈炎离去的噩耗。他还有九十岁的老父亲不能惊动,没有发讣告。但是来送行的人排满长队。我看到了曾繁仁先生、安平秋先生,满头白发缓缓地走在队伍中。陈炎遗体戴着帽子,瘦得认不出来。遗像却选得好,青青春春地迎着告别的亲人、友人和学生,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笑着。他还给大家留下一段微信:

昨晚疼痛加剧,吃了三次止痛药。黑暗之中,我问佛,为什么给我如此严酷的惩罚?佛没有回答。我领悟到了。所谓癌症,原本是我们身体上的正常细胞,但它变异了,想要寄托于身体营养的同时谋求自身的发展,其结果就可能毁了原本滋养它的身体。当我们想要离开滋养我们的家庭、社会,谋求自身的发展和享受时,其结果也是一样。因为这种贪欲本身就像肿瘤细胞一样,是邪恶的。说到底,是对本体的背叛!佛为了惩罚、抑或是挽留我,才及时制止了这种贪恋。从这一意义上说,疾病出现在我身上是必须的!也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讲,因果不虚呀。一个人,求名、求利都不可怕,怕的是与滋养自己的本体脱离开来、对立起来。进一步讲,我们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万物都与我们相联。我们如果将自己与万物隔绝开来、对立起来,就是烧一千炷香、磕一万个头,也得不到佛的保佑。因为那就从根本上背离了我佛悲天悯人的初衷。所以,真心向佛,不是要穿什么袈裟、剃什么头发,而是要改变自己与万物的关系,说得彻底一点儿,就是要淡化乃至消弭自我!这种淡化和消弭,要从一点一滴做起,逐渐改变我们对金钱观念、财产观念、名利观念、男女观念的看法,使自己在精神上获得解脱。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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