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燕鸣
话说一九九八年秋天的那个早上,刘玉美捂着鼻子刚刚走下楼梯,就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这让斜对面正忙活水果摊子的付爱珍听见了。付爱珍的红色运动衣还没来得及换,脸上泛着红光,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看样子刚跳完舞。她停下了摆弄苹果的手,眉头倒钩,眼睛眯缝,一直瞅着刘玉美走过来。刘玉美意识到了,脚步无形中零乱起来。
“伤风了吧。”
“嗯。”
“又去送稿子呀?”
“嗯。”
刘玉美从付爱珍身边经过时有点像逃离,她实在无法忍受付爱珍那种忧虑的眼神,以及随后的一声叹息。刘玉美嘘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很快到了公共汽车站,她上了车。
刘玉美去杂志社需要半个多小时路程,不过运气好,她很快有了座位。她靠在座位上,做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其实她是继续着一个小说的构思:……女主人公还没有找到宝藏,此时她困乏不堪,食物和水的短缺让她几乎想退缩了……
但这个节骨眼上,刘玉美的构思被迫停止了,原因是她感到了难受。车子一停一开,她的胸口就一起一伏,发闷,恶心,有点想吐。她把车窗开得更大,引得后面座位上的人不耐烦地叫嚷。她闭起眼大口呼着气,生怕呕出来,那才叫丢人现眼呢。
这是第二次了。前几天,付爱珍家的老谢借了一辆面包车带两家人去乡下度周末,车刚开一刻钟,刘玉美就不舒服了。看他们几个有说有笑的,她却不想说话。老谢说刘玉美整天当“作家”弄得深沉了,刘玉美只得苦笑。当时刘玉美想自己长时间闷在家里,可能一下子不适应,所以并没在意。只是付爱珍改不了“炮筒子”的毛病,说起话来直抵她的心窝:“一天到晚写些啥呀!把自己弄得跟白毛女似的。还是我想得开,知道不是这个料,就不写……”看到刘玉美的脸由黄转白,她才收了口。老谢见刘玉美脸上不好看,忙说付爱珍:“就你没志气,你要以前多读些书,是现在这样?我看人家玉美就比你强。你少说些风凉话吧!”付爱珍涨红着脸说:“我这不是开导她吗?”老谢瞥她一眼说:“有你这样开导的?没文化!”彼时的刘玉美已是昏天黑地,只巴望汽车早一点到达目的地,哪还听得进他们夫妻俩嚼舌。
刘玉美强忍着汹涌澎湃的食道反应,又分析起其它原因,比如患上甲肝、乙肝什么的,但马上否定了,她对乙肝病毒有天生的抗体,连防疫针都不用打。至于怀上了……那也是不可能的,上次完了后,还没跟老张有那事,所以这点又排除了。联想起近来一次感冒,竟然又打针又吃药地折腾了半个多月。也许真像那天老谢说的,长时间用脑过度,体质下降了?
汽车司机好像也故意跟刘玉美闹别扭,每到站点就磨蹭半天,等车上的人叫嚷起来,他才慢吞吞地发动车子。刘玉美想大骂司机,嘴里却堵得一个字不能吐出来。这样不知熬过多长时间,汽车才停到她要到达的站点。下了车,她喘息了半天,才挪动起脚步。等她急迫而忐忑地把文稿交到戴眼镜的小编辑手里时,小编辑看了看她黄中带白的脸上渗出的汗珠,话里透着怜悯的意味:“你又送来呀。”说着便将她递上的稿件丢进堆满信件的铁笼子里。刘玉美的心口又是一抖。
回去时,刘玉美当然不敢再坐车,只得一路步行。这可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次行走,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挨到世贸大厦跟前,终于支持不住,一下坐到麦当劳的椅子上喘起气来。过路的人频频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刘玉美耐不住,只得起来挪动脚步继续往前。
等刘玉美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似的爬上楼时,在走廊拣菜的付爱珍便哼出几声冷笑。刘玉美知道那笑里的意思。刘玉美闭上眼掏钥匙开门,进了门就一头倒在床上。付爱珍起身朝她房里探了探,又回到小板凳上继续拣菜。
刘玉美和付爱珍以前同在新华器械制造厂,而且在一个车间。付爱珍大刘玉美四岁,早四年毕业,她赶上了最后一趟上山下乡。而这一趟给她的代价是惨重的,一向结实如小牛犊的身体得上了严重的胃病,渐渐瘦得墙纸似的。她后来又患上贫血、风湿性关节炎、美尼尔综合征等等疾病,三天两头往医院里跑。新华器械制造厂铸造车间鉴于付爱珍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医院“上班”,就没把她考虑在用工之内。好在当时还是“大锅饭”,有个病号也无所谓。况且付爱珍人缘好,平时别人有什么难事她总是帮忙,等她病了的时候,事情都被其他人代着做了。只是厂里的福利不怎么样,医药费只能报百分之六十,而且很多费用不得报销。付爱珍一个月的工资几乎都用在了药费上,有时一次没扣完,还得转到下个月扣。所以每月领工资时付爱珍就哭丧着脸。
相比之下,刘玉美就幸运多了,她毕业那年已经不用下乡,而且还赶上了第一年高考。高考没考上,眼界却不同了,虽然极不情愿地顶她妈的职进厂当了工人,但刘玉美还是刘玉美,一直在做着梦,她的抒情小诗经常出现在厂里的宣传墙报上,她也渐渐有了“才女”的名气。不久,厂里成立女子篮球队,身材高挑、模样出众的刘玉美自然成了首选。在球场上,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她跨步投篮的矫健身影。刘玉美被誉为厂里的“一枝花”。在车间里,刘玉美更是受寵,老主任把她当作知识分子,所有笔头上的事都要刘玉美写,什么年终总结呀,生产计划呀等等。老主任是劳模提上来的,没读过什么书,但爱读书人。他说刘玉美是涂文弄墨的精细人,不是做粗活的料。所以刘玉美跟付爱珍她们虽一样是工人岗,但主任一直没让刘玉美做工人的事,倒让刘玉美跟在他屁股后面检查这琢磨那。大家就戏称刘玉美是“秘书”,刘玉美的优越感就是从那时起滋长的。后来厂里被兼并,刘玉美没有技术,还是和“病号”付爱珍一起下岗回家,她当然受不了。刘玉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跟付爱珍一样的下场。回家那段日子,她几乎要崩溃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茶饭不思,弄得她家老张六神无主。但过了几天,她突然起来了,要吃要喝,还催老张给她买电脑。老张几天里够折腾了,夜里困得眼皮打架,还得一句一句地开导她。听她要买电脑,老张想几个晚上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终于松了一口气。
付爱珍没她那样失落,虽然也不舒服,但过了几天就不动声色地在院子门口摆起了水果摊子。她说老谢在外搞运输,捎点水果回来方便。只是由于她三天两头往医院里跑,水果摊子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坚持下来了。有那么一天,正坐在水果摊子前发呆的付爱珍,被一位穿红色运动衣的老太太吸引住了。老太太来她的摊子上买苹果,那神清气爽的精神劲一下把她给镇住了。老太太见她一脸病容,就点拨了她几句。第二天一早,付爱珍便跑到西区公园学起了跳舞,这一跳便跳了两年,去医院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刘玉美本可以和付爱珍一样摆水果摊子,她家老张跟老谢一样跑运输,一样能捎带水果。付爱珍也向她提起过合伙做事,但刘玉美拒绝了。她怎么会跟付爱珍去摆摊子呢?刘玉美写起了诗,她写了一首又一首,虽然寄出后总是石沉大海,但刘玉美还是写。她的行为被付爱珍报以冷笑,骂她什么年头了,还想当什么诗人,那诗值几个钱,买几斤米?在她骂刘玉美的时候,刘玉美就想起杜甫,想起曹雪芹,所以她口里吃着稀饭腌菜,脸上却向付爱珍报以微笑。付爱珍当然看不懂她的微笑,甚至觉得刘玉美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等别人说起刘玉美的种种异样之举时,付爱珍只能叹一句,“走火入魔了呗。”
刘玉美对付爱珍的嘲笑不屑一顾,有着一个深层的原因,是她瞧不起付爱珍那些没文化的浅薄女人。她们在一起只会谈论米价涨了多少,哪个摊子的菜便宜,谁的老公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嘁嘁喳喳的。她们娱乐的内容就是凑在一堆打几角的牌,那时还不兴网络,没有聊天、偷菜之类的玩意,所以她们只能用打牌消磨时光,也不时为几块钱的输赢争得脸红脖子粗。每当刘玉美打电脑累了,站在阳台上松动筋骨的时候,就会俯看到院子斜对面付爱珍吆喝水果时那低三下气的样子。她不觉怜悯起付爱珍来,谁让她不读书呀。虽然她和付爱珍是同事,但她心里一直是拒绝这一事实的。她怎么会跟付爱珍这样的人是同事呢?她一直觉得自己跟她们是不一样的,跟她周围的环境是不一样的。虽然那时她跟她们一样吃着粗茶淡饭,住在七十二家房客那样的老式宿舍里,但她一直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是高过这些人的。她为眼前低俗不堪的生活而痛苦,总觉得这不该是她的生活,所以她在电脑上打出的东西都写满了痛苦。
付爱珍当然不能理解她的痛苦,而且付爱珍对愁眉苦脸的刘玉美有些反感,背地里骂她无病呻吟。生活不就是过日子,不就是柴米油盐吗?想过好日子,你有没有那个造化?没那个造化,就老老实实地过吧,谁没有自个的福呢。这是付爱珍的哲学。所以她一天到晚笑呵呵的,有什么就说,说完了拉倒,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左邻右舍的人都爱往她屋子里串,她屋里总是吵吵嚷嚷的,让住在隔壁打电脑的刘玉美时常受到干扰。当然,她们对足不出户的刘玉美也充满了好奇,偶尔进来瞧瞧她的电脑,摸摸她的键盘,在九十年代,这东西还算是稀罕之物,尤其是在没文化的女人堆里。自然,刘玉美的眼光是冷淡的,冷得让人无法接近,所以她们就不好意思进来了。刘玉美的构思被干扰的时候,就站到门口,以一种悲悯的目光觑着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廉价衣服晃来晃去,不由暗自叹息:“目光短浅的小市民啊!”
刘玉美感到了孤独,因为连支持她的老张都无法理解她了。老张有时辛辛苦苦回到家里,厨房灶上是冷的,冰箱里是空的,“作家”却还在电脑上忙乎。年长日久,脾气温和的老张也忍不住了,她要电脑,好不容易攒钱给她买了一台,巴望着家里真冒出个作家来,但是两年过去,只看到她忙乎,就不见有东西发表。那一撂撂的退稿倒是堆得越来越高,家里一天到晚都是乱糟糟的。更可气的是,如果你不给她做饭,她就一直饿下去。到上床睡觉时,老张只要凑近她的身子,她就叫起来:“别打乱我的思路!”难受之下,老张越来越羡慕起隔壁老谢。以前付爱珍身体不好时,她家是老谢做饭。但现在呢,老谢只要一回家,热饭热菜就送到了手里,吃完了,筷子、碗一丢,老谢就坐到沙发前看电视了,这时,付爱珍又会给他端来泡好的茶。所以,老张一看到老谢的精神劲,就气闭,想发火,又不能发。刘玉美是经不得一点火星子的,随便一句话,她都要想半天,等你发觉她不理你了,你还不知道是哪天说错了哪句话。现在老张也不说什么了,只能慢慢地忍耐着。有时他站在刘玉美的身后小声祈祷:“老天保佑她早点成作家啊,那时我就好逃离苦海了。”
刘玉美当然不去理会老张在背后嘀咕些什么,周围的一切对她似乎没了意义,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她構想的世界中去了。虽然那种世界一次次地成为废纸堆在墙角,有时扫一眼多少有些沮丧,但那种难受很快又被构想世界的魔力给赶跑了。
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当她拿着一份晚报走到正在水果摊后打瞌睡的付爱珍面前时,心里便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付爱珍拿报纸的样子似乎比她还激动,翻了半天才看到副刊一角那一小段诗上刘玉美的大名,付爱珍结结巴巴地把《飞翔的翅膀》给念完了,念完了就张着嘴傻望着得意洋洋的刘玉美,她惊得没话说了。刘玉美收到了三十元的稿费,她为了回击两年来周围对她的冷嘲热讽,咬了咬牙,另贴了二十元请付爱珍几个同事吃了一顿麻辣烫。餐桌上,付爱珍大声朗诵了一遍她的大作,大家啃完了油淋淋的鸡爪,就不约而同地叫她“作家”了。
刘玉美的胸口还在一阵阵地难受,这种难受一直到心里。她的难受有一部分来自于那位小编辑对她的刺激,她已经第八遍修改了那篇小说,为了那篇小说,她吃饭想着,晚上睡觉也在做关于那篇小说的梦,身体透支到今天这副样子,她已经竭尽全力了。没想到小编辑还是那样地看待她。她不觉悲从中来,想自己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文学却还是那么地高不可攀。她开始有些灰心了,也许自己真的不是这块料子。她可实在没勇气面对再一次退稿了。想自己为了三十元的稿费,弄成现在这副样子,付爱珍在冷笑她,连老张也带着儿子三天两头去婆婆那吃,不常回来做饭了。可是,当她离开电脑一两天,又感到有些寂寞难耐,不得不又回到电脑中去。
隔壁付爱珍家里传来油炸锅的声音,刘玉美看了看钟,十一点半了,但她还不想做饭。刘玉美经常不在正点吃饭,饿到两三点钟胃部难受了才对付几口。
她还是起来了,走到镜子跟前看自己的脸,这哪是以前那个青春洋溢的刘玉美呀!面色青黄、憔悴不堪,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些白发来,没想到眨眼工夫,她就老到这般田地。她发狠地拔起一根一根的白头发来。
付爱珍进来的时候她已来不及收拾了。
付爱珍扫了一眼地下的白头发,把一碗排骨汤放在桌上,就瞪着眼对着她。
刘玉美有点窘。付爱珍哼了两声,过来拍了拍刘玉美的肩膀说:“人嘛,别把自己悬在上边下不来,明天一早,我带你到西区公园跳舞去,先把身体搞好。”刘玉美看了她一眼说:“我还没想好。”付爱珍一听便叫了起来:“到这个时候你还高高在上,不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啊,我看你干脆搬到月球上去得了。”
刘玉美只是望着她,像是听天书的样子。
付爱珍忍不住叫道:“你……到底去不去?”
排骨汤正冒着热气,开始搅和着人的胃。刘玉美暗暗咽了口唾液,觉得没了一点底气,她低下头挤出几个字,“看看究竟再说吧。”
刘玉美被付爱珍一个劲响的电话吵醒后,不得不坐了起来,但眼皮还在下坠,脑子也在犹豫。付爱珍知道刘玉美还懒在床上,等不急先走了,要刘玉美去了找她。
刘玉美只得摸索着穿起衣服。昨日一碗排骨汤下肚,她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付爱珍。不知怎的,她现在有点怕付爱珍,付爱珍身体一好,气魄就出来了,时常说她几句,她只能乖乖地听着。老张不回来做饭,付爱珍便时不时把饭菜端过来,她能赌气不吃吗?脑子要超脱,肚子却无法超脱。付爱珍一天到晚快快活活,没什么求她的,她却在依靠付爱珍,她当然气短了。付爱珍毕竟是为她好,这点她是清楚的。现在身体已经向她发出警钟,她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看样子她真得锻炼了。付爱珍锻炼了两年,现在没见上医院了。自己以前好端端的身体,却弄成这样。只是她不愿和付爱珍一起去西区公园跳舞。西区公园就在离她们居民区不足百米的位置,周围居住的大都是普通市民。刘玉美有时路过,看到穿着随便的男男女女在公园门口跳着交谊舞。有些女人连头发都没梳,一副邋遢相,还扭得十分起劲,她看了就觉得倒胃。她一直认为交谊舞是高雅运动,需要盛装和风度才能体现出美来。从那时起,刘玉美就觉得西区公园是档次低的人去的地方,只有付爱珍她们才愿意去。刘玉美不愿去的另一个原因,是怕别人将她和付爱珍联系在一起,她一直是拒绝与付爱珍们为伍的,她这一去,不就证明她跟付爱珍是一样了吗?她不去,就可表明在精神上高于她们。可问题是,她生活的万通巷也是低档次的,高房子不高,低房子太低,房子与房子之间纵横交错,七绕八弯。更要命的是邻居们的好奇心都特别强,平时走在路上他们都要瞅上你半天,要是在楼下有什么大的动作,他们还不一个个伸着脖子看猴把戏似的?她曾想过到雅姿健美中心去健健身,但去过一次就回来了,那里面全都是白领阶层,几千元的入会费让她瞠目结舌。这个想法打消后,她就在家里提提腿,走走步,但房间太窄,走不了几步不是把这碰翻了,就是把那撞响了,她只能作罢。事到如今,唯有去西区公园了,但心里不免有些悲哀,自己苦苦发奋,想逃离身边的这一切,却一直没能离开过。
刘玉美出门时,天还没亮,深秋的晨风吹在脸上清凉清凉的,沁入肺腑后,人就感到清爽不少。马路上弥漫着一层淡蓝色的雾霭,几个长跑的人大口呼着气从她身边擦过,抛下一股热腾腾的汗味。早起原有这么舒坦的感受,怪不得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啊。很多人把老天爷的恩赐一天天地浪费掉了,其实不是不知道,而是懒惰一次一次地把人拉回到床上。她每天不就是这样的么?早知如此,她就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公园门口还亮着灯光,黑压压的一堆人在那里扭着,是一群跳交谊舞的。她目不斜视地一步步地绕过,走进了园门,视线便一下子开阔了,绿茵茵的草地上,一棵棵的棕榈树像长袖善舞的仙女,微微风起,便舒肢展臂地向人欢呼招手。小道两旁的花坛里开满了红、黄、粉色月季花,不经意地送出一阵一阵的馨香,使晨曦中的一切多了几分诗意。她随着人流往里走,有点像赶早市,热热闹闹、来来往往,世俗味十足,在清晨的风里倒觉得新鲜。一支打太极拳的队伍让她的脚步慢了下来,那里面全是老头和老太太,他们一脸的神清气闲,飘逸的白衫、白裤随着行云流水般的招式飘动,真有几分羽化而登仙的神韵。后面是舞扇子的,那红扇上下飞舞、闪闪烁烁,似片片星火,把广场都染红了,也把舞扇人的脸映得如丹霞一般。有的队伍站不下,就挤到小道上来了,让几对打羽毛球的青年节节退让,跑步到近前的学生们只有穿行而过。西区公园实在是小了点,每一个角落都晃动着人影,一棵树下,竟有两个老头站着运气。刘玉美感到身体也热腾起来。
广场中央是圆形台阶,音响里正放着刘玉美喜欢的《同一首歌》,她循声望去,不觉被那一身黑衣的领舞吸引住了,她是那么轻盈、舒展,就像一只黑天鹅。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传达一种美,一种韵味。刘玉美呆呆地看着,眼角一挑,发现跳舞的队伍前面有个穿红色运动服的老太太。老太太精精瘦瘦的,一边跳着,一边笑得灿烂如花。要不是那一头花白的头发,真不能想象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这时,刘玉美的目光又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付爱珍,她也在那一队人里跳舞。刘玉美一时吃惊不小,她没有想到付爱珍的舞姿很美,几乎有点专业舞者的味道。以前病怏怏的付爱珍曾说她在小学参加过文艺宣传队,跳过新疆舞,刘玉美当时就像在听梦话,原来她确实没吹牛。刘玉美对付爱珍陡然有了几分陌生感,这让她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妒忌。
刘玉美在梧桐树下发了一会儿呆,就见付爱珍向她走来。付爱珍一把拉过她说:“怎么当看客来了?走,跳舞去!”刘玉美扳开她的手,退到一边说:“我只想来看看。”付爱珍一下瞪起眼珠子,嚷道:“你还没放下架子?你以为你真是月球人呐。”
刘玉美只是笑,不动身。
她确实把自己当嫦娥了,肯来凡间已不容易。但付爱珍不管,想加速“感化”她,又煽动道:“你知道那跳舞的老太太是谁?人家以前当过区委书记。教我们跳舞的老师是以前在歌舞团跳白毛女的。她们都能融在我们中间,你就不能?”说着又要拉她,刘玉美还是不肯动。付爱珍见她冥顽不化,气得一跺脚,走了。
刘玉美站在那里,一低头,瞥见树下有一群黑蚂蚁,正拖着长长的队伍朝洞口搬运粮食,准备过冬。她看了一会儿,再抬头,觉得周围一群群的人,都成了放大的蚂蚁。
一只白色哈巴狗跑了过来,在刘玉美的身边窜来窜去,一会将前爪立起来,对着她作揖,萌态可掬。引得周围人哈哈直笑,她也忍不住笑了。
“欢欢!”
隨着叫声,叫欢欢的这只狗往跳舞的队伍奔去。原是那老太太的狗。
刘玉美的心像被柔柔的秋水浸润了一下,止不住一阵荡漾。
付爱珍又在向她招手,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走了过去。
付爱珍忙把“作家”介绍到“黑天鹅”面前,“黑天鹅”热情地欢迎她,所有的人都在对她微笑,小狗欢欢跑过来向她作揖。
《同一首歌》又响了起来。她一直爱听这首歌,此时此地,这首歌更有一种震撼力,刘玉美像是沉醉进去了,她在队伍里跟着歌曲的节奏跳了起来。渐渐地,一种久违的快感弥漫了周身,肢体在舒肢展臂中一点点地被激活了。舞蹈原来竟有这么神奇的效果,让人觉得一切变得美好起来,怪不得付爱珍每天着魔似的往西区公园跑呢。她看着付爱珍娴熟地舞动着,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忽地觉得自己比付爱珍差远了。人家比她活得实在,活得有滋味,比她懂得生活。她本是人群中的一分子,为什么要逃离出去呢?
天已经大亮了,金黄色的梧桐树和常绿树木交相辉映,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刘玉美看见长长的一排大雁从头顶上的蓝天呈一字形飞过,不觉眼睛湿润了,她想起了一篇名为《秋天到了》的散文,那里面描写的景色就跟她眼前的秋天是一样的,可她却一直忘了欣赏。如此一想,她好像明白写不好小说的症结所在了。
回家的路上,刘玉美与付爱珍走在一起,说笑间,刘玉美灵感顿起,一下想到那篇小说的结尾:主人公已找到了宝藏,原来宝藏就在她的身边……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