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
一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的内容和诸多的电话基本雷同,无非是对我获得的一个奖项表示祝贺。不同的是这个声音失踪了二十年,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隧道。对方问我是否听出了他是谁,我迟疑了一下,我不是为我的听觉迟疑,是多年没有联系,让我感到生疏。对方在催,听出来了吗?就是这一声让我卡准了。我喊出了他的名字,朱闻,你是朱闻!
朱闻在电话里笑,笑声的放肆让我感到陌生。寒暄了几句,他话锋一转,约我面见。他说,光打电话不行,不够意思,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文友,要当面祝贺。他征询我的意见,问我回陈城还是他来旗城。然后,不等我犹豫,他说,安骆,我过去吧,我有车,方便。他说的对,如果单为一场所谓的贺酒,我真的未必会回陈城。接着,他和我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又点了几个饭店,让我挑选。他对旗城吃饭的地方比我还熟。
二
朱闻是我二十年前的文友。二十年前,我还在一个叫老塘南街的村庄,每一次去陈城,都和文学有关。我去陈城最多的地方是马市街,马市街有书店,有邮政局,去邮政局主要是因为朱闻。
朱闻当时在邮政局的分拣室,分拣室现在还有,只是当年的朱闻早已经离开。当年,我就是通过朱闻在那里读到了很多文学杂志。分拣室在邮政局后院,一个大房子,里边搁着几张大桌和几个大柜,地上扔满了拆包的废纸,几个人唰唰分拣着报刊,然后,啪啪啪,报纸和杂志被撺到一节节柜子里。每一次我去,等报刊分完了,同事离开,朱闻就从柜子里抽出几本文学杂志,我们各取所需,读着杂志上的小说或者诗歌,很多当初获奖的小说我都是在朱闻那里读到的。
后来,我因为发表了几篇作品被招进了老塘镇政府,做了多年的文秘,而朱闻离开分拣室,调到了邮局的经营部,直到做了经营部主任。那些年我们各自为家庭、工作所累,也在忙碌中渐渐疏远。十年前,我厌倦了整日面对虚假文字的生活,辞去在老塘镇的工作,来了旗城,在旗城流浪。后来,我做了一家文学内刊的编辑,重新拾回了我的写作,我能加入中国作协和获得些奖项是这十年奋斗的结果。
朱闻辞去了公职,现在经营着一家大型物流公司。这是我通过陈城的老朋友了解到的。
见面是在如兰大酒店,他提前订了房间。这个大酒店有一个小乐队,餐间会演奏中外经典音乐,演奏者分别穿着燕尾服和民族服装,廊台上往往有人出来观看。和朱闻一齐来的还有黄帆,也是当年的文友。黄帆在陈城的县医院上班。其实我和黄帆认识在朱闻之前,那一年我妈住院,黄帆在收费处,他向我们的管床医生催过我们续款。我忘了最初和黄帆是怎样搭讪上的,反正我妈住院的那些日子里,如果他值夜班,我们会一起聊天。
黄帆变得清秀消瘦。二十年,最大的变化就是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沧桑。黄帆告诉我,他已经不在医院,现在经营着一家户外广告公司,陈城的几条大街上都有他制作的灯箱和广告牌。我感慨,都把事儿弄大了,风生水起,唯有我,辞去老塘镇的工作后,在旗城一直靠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最大的安慰就是我没有放弃创作,不断有作品发表,出书,甚至获奖。柳暗花明,后来,我的工作问题得到了解决。据说陪着我一起解决的是几个领导的子女。我不管,我一毛钱没花,算得上幸运。在这个时代,能碰上幸運的机会已经不多。
朱闻站在我们旁边,我和黄帆寒暄后,他一把抓住我,在我的肩膀上捏,我肩膀上的肉皮都被他提了起来,有一种生疼,他就差没有捏我的屁股,看我的身体上有多少骨头,骨头上有多少脂肪了。我看见放在他旁边的两瓶白酒,价值不菲的一种。他指指酒,今天我和黄帆专门为你庆贺,你现在成大作家了。我看看酒,说,你敢喝啊?不是开车来的么?他笑笑,说,我可以不走啊,这如兰酒店没有房间吗?我们这么多年不见,怎么可以不敞开喝呢。黄帆接话,人家是大老板,有专职司机。
我们喝得很嗨。平时不大喝酒的我也放开喝了几杯,然后,我们在回忆中聊天。他们两个人都有酒量,二十年了,依然没减。尤其是黄帆,大概难得喝到这种精品的白酒,喝得一直很畅快。或许是酒的质量好,我们都没有感觉到酒的刺激。我们聊到了当年的分拣室,聊到一次中秋月夜在城外的水潭边吟诗,我骑自行车,走几十里地夜路星夜赶回,还聊到当年部队大院里那个狂妄的爱好哲学的中尉。
安骆,我还知道你很多消息。朱闻开始数,一副认真的劲头,你的小说转载、出书、得奖,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刚刚又获了一个年度奖。今天庆贺的主题就是你加入中国作协和获这个年度奖。加入中国作协,有那么重要,那么值得庆贺吗?那只不过是一种水到渠成的承认,在我没有加入之前,甚至没有加入省作协、市作协之前,我的小说就已经发表,这和作协会员的身份似乎无关。还有,我们最初写作时,哪里知道有什么作协,什么奖项,甚至在我进入分拣室之前,我都不知道报刊上可以发表小说,我就是想写,有写作的冲动,也可以说,是找到了一种倾吐或者表达的方式。至于写作成为理想,那是后来的事儿。
朱闻停了停,说,你说的对,但现在这个社会进入了论资排辈的时代,一切都要看你的身份,比如你去帮人写一个东西,参加一个活动,不同的身份有时会引起不一样的反应,会受到不一样的待遇。
我承认,这是现实,我体验过,或者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体验。
我们碰杯。
安骆,你的每一步我都知道,我一直都在关注你……朱闻好像有点高了。我抖了一下,朱闻这么一说,我觉得我似乎被人监视了。这个时代,到处都是眼睛、眼线,人受到窥视,根本无隐私可言。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聊到酒店快要打烊,最后聊到了胡玲。
我知道,这个话题对朱闻来说,有些敏感。胡玲是当年文友中唯一的女性。我记得当年朱闻和胡玲是在一次诗会上认识的,那个诗会我也参加了。是一个黄昏,我骑着自行车经过陈城大礼堂广场前时,看见群艺馆大门口贴着一张大红纸,内容是县工会和群艺馆正在举办一场“飞雪迎春诗会”。我是挤进去的,诗会的参加者以职工和城市人群为主,我是唯一一个农民,像一头混进羊群的狼。那天,我还斗胆朗诵了自己写的一首《春天来到我们的田野》。我成为另类,先是会场一阵沉默,再是爆发出掌声。后来,听说《陈城晚报》报道了诗会,消息上写到了一个青年农民赶几十里路参加诗会,又顶着星光回家。那次,朱闻朗诵的是一首《春天前的一场雪》,现在我还记得其中的两句:“雪在我的周围,我在雪的中间……”胡玲为朱闻的气质所倾倒,在一个路口等着朱闻,截住了朱闻,说,冒昧,我们能认识一下吗?朱闻抬起孤傲和充满才气的脑袋,看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我们想象着他被俘虏的那一刻,却想象不出那个傲气的脑袋是怎样低下去的,那双写诗的手又是怎样的踌躇。他们的交往就那样开始了。
我承认,那个时候,朱闻风流倜傥、不卑不亢的气质对胡玲,对文学女青年是一把杀手锏。他的风流倜傥中有一种儒雅,在谈到阅读和写作时,往往又有一种忧郁,那种忧郁正是一个诗人的气象,也正是吸引女孩们的地方。我们都觉得胡玲和朱闻有戏,在我参加过的几次陈城文友的聚会上,几乎每次都能看到胡玲,她总和朱闻靠得很近,文静地听,细声地发言。但他们最终没成。
黄帆扯了扯我的衣角。我知道他的意思,马上转换了话题,谈起现在的物流和我最近正在创作的一个长篇。朱闻站起来,举着酒杯,那两瓶精品白酒已经剩下最后几滴。喝完了手中酒,朱闻把几滴酒往我的杯中倒,嘴里絮叨,酒福,酒福。安骆,你他妈的有种,天道酬勤,你他妈的写成了,我们以后说不定还要求你,这酒福你喝。
胡玲后来的归宿,是我在电话里纠缠着黄帆告诉我的:胡玲当年和朱闻在一起时,其实她踩着两只船,因为那场诗会,工会的一个副主席盯上了她,她最后舍弃朱闻嫁给了那个主席。可是……可是什么?黄帆说,我们的重新接触刚刚开始,你为什么要一次打破砂锅问到底呢,难道不想留下一个悬念?
三
和朱闻再见是在森林公园。
森林公园在旗城东部二十公里处。说是森林,其实是树林。树林里有一片女贞树,据说在北方算是稀品。正是秋天,到处是浓郁成熟的味道,杨树叶子哗啦啦作响。我们在一家农家乐吃饭,等在房间里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朱闻介绍说,这是他在这个县里最好的搭档,男的是邮政速递物流公司的杨经理,女的是集邮公司的主任,今天来这里要感谢他们的盛情安排。然后,我听见他们叫着朱经理,说,朱经理,你客气了。握手后,杨经理将一张提前定好的菜单让朱闻定夺。朱闻扫了几眼,回头看我,我摆摆手,说,客随主便。他将菜单递还给杨经理,说,上吧,来这里就是品尝农家的风味。然后,开始郑重其事地介绍我,你们见过真正的作家吗?这可是个大作家,获奖作家,国家级会员。我赶忙打断朱闻的介绍,老实说,我从来不喜欢什么炫耀和宣传,就像讨厌现在的炫富。不料,朱闻介绍完后,那个女的站了起来,女汉子般向我抱拳,再次和我握手,唉呀,你就是安骆老师,我看过你的小说,还有散文。我笑笑,拱手抱拳,连声说,谢谢,谢谢,就凭你读过我的小说,今天我多喝几杯。我望着窗外,起风了,树林发出海涛样的轰鸣,树梢上掠过鸟群的影子。菜陆续上来了,那天晚上的特色是地锅鸡,在地锅鸡炖熟之前先上了木耳、蘑菇、槐花蒸菜……杨经理说这些东西都是从树林里摘的,每一场雨后,树林里都会长出很多野木耳和野蘑菇,纯原生态的绿色食品,这就是酒店兴旺的原因,这样的房间需要提前两天才能定到。我们朝小院看去,一个个房间灯光通明,走廊里也亮着灯光,窗外的小湖面上悬着蜻蜓样的节能电管。生意的确很好。后来我们吃到了炖土鸡,一看鸡汤就知道是真的土鸡,鸡肉的成色和味道也好……我吃着鸡,不觉又喝了几杯,有些微醺。外边的天色往深处沉,月光悬在了树林上空,我看着窗外晃动的身影,向往去夜色中的树林走走。
吃过饭,我对朱闻说,去小树林走走吧。尽管我有些晕,头重脚轻,还是想去。朱闻答应了,我们顺着甬道往前走。晚间,有了凉意,树林里发出呜呜的风响,像有人在吹低低的竹笛,像低沉的牛叫,不断从林子里传来的还有夜鸟的鸣啾。夜鸟的叫声小心翼翼,而且很单调,想来它们也是怕黑暗的,或者说他们也是疲倦的,和我们这些人一样也要休憩。走了大约一公里的甬道,我拽着朱闻拐进了一片槐林,槐花落尽,留在枝头的是槐豆,槐叶依然浓郁,在夜色里像一个个伞蓬,我抓了一把槐叶,在手里捋,放在鼻子前闻。朱闻喝得比我多,他有些支撑不住了,倚在一棵树上,说,别走,别走了,安骆,我们别走了,安骆。我倚在和他相挨的一棵树上,困意袭来。我想起童年的时光。更浓的凉意告诉我们,得出去了,我们踉踉跄跄地想尽快出去,不料却越走越深,越走越暗,越走越出不去。我说,朱闻,我们喊吧。我们把嗓子快喊哑时,终于有人听见了,我们眼前出现了几盏汽灯,公园里专门用来寻找人的汽灯。
我们住在饭店隔壁的森林假日旅馆。还不到黎明,朱闻把我叫醒,大概他是酒劲儿彻底过了,睡不着了。朱闻坐在他的床边,直直地看着我。我这才想起,朱闻专门约我来森林公园应该是有目的的。我伸了几次腰,爬起来,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我盯着朱闻,老朱,朱老板,朱大老板,说吧。
朱闻问,你一年能掙多少稿费?这是我不想回答的问题,好多人都曾经这样问我,我都搪塞,或者拒绝回答。行内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时代,要一个作家回答他的收入,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儿。朱闻在我还沉睡中把我拽醒,难道就为了了解我的收入?
我睡眼惺忪,可以不回答么?朱闻。
不,我们这伙人中你一直在跑马拉松,就像乌龟和兔子赛跑一样,你现在成功了,有理由回答我的问题,你应该理直气壮。我望着窗外,我想再去槐林。可现在明显不合适,秋天的后半夜是冷的,再说,万一迷了路,这时候是不好喊人的。朱闻也不会陪我出去。
我听见窗外的鸟叫,有一种孤独。
他说他一直都在跟踪我的消息。其实,他不可能知道我真正的经历,二十年没有联系,他就是知道也只是一鳞半爪、捕风捉影。他怎么会知道我十几年前从老塘镇辞职的情景,那时候,我的亲戚、朋友、同事,包括我的家人都不理解我,只有我自己理解自己;他怎么会知道那个时候我内心的纠结,我递交辞职书时的徘徊和犹豫;他又怎么会知道,在旗城,我靠写作冲出一条血路是多么的不容易……
我沉默着。在这个森林公园,在黎明就要来临的时候,我们开始摊牌,开始谈判,我并没有预测到,从此之后我将成为一个朱闻口里的“老枪手”。我又看一眼窗外,对朱闻说,我现在就是一个工薪族,外带挣一些糊口的稿费,仅此而已。
朱闻说,你没有想过改变吗?我说,你到底在兜什么圈子,直接说吧。他从床上站起来,拉开窗帘,窗外有了熹微的天色。你没有想过走一走影视这条路吗?他站在我的床前,神情很郑重。我笑了笑,说,我走过。你走过?他好像有些失落,我怎么没有跟到这个消息?我说,说明你对我的关心程度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