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反思与日常生活的苦难书写

2017-06-01 09:14王春林
长城 2017年3期

这一次,我们的分析将从范稳一部书写抗战的长篇小说《重庆之眼》(载《人民文学》杂志2017年第3期)开始。对于一部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来说,艺术结构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我们注意到,作为一位理性很强且有着多年创作经验的小说家,王安忆自然非常明白结构问题的重要性:“当我们提到结构的时候,通常想到的是充满奇思异想的现代小说,那种暗喻和象征的特定安置,隐蔽意义的显身术,时间空间的重新排列。在此,结构确实成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它就像一个机关,倘若打不开它,便对全篇无从了解,陷于茫然。文字是谜面,结构是破译的密码,故事是谜底。”①既然结构被看作“破译的密码”,那么,分析其具体的结构方式对于理解把握一部小说的重要性,当然也就显而易见了。具体到范稳的《重庆之眼》,其艺术形式上的一大抢眼之处,首先在于一种三线并置的宏阔艺术结构的精心营造。所谓三线并置的艺术结构,就是说范稳在《重庆之眼》中,围绕重庆轰炸这一具体事件,煞费苦心地设定了三条时有交叉的结构线索。由于第一条最为重要,所以我们分析的重点,也就是这一条结构线索。具体来说,这条结构线索就是抗战期间,日军飞机对于作为战时陪都的山城重庆持续不断的轰炸与袭扰,与中国军民众志成城坚决反抗的不屈意志与行为。一方面,由于重庆地处大西南的大巴山地区,地势险要而地况复杂,易守难攻,另一方面,大概也因为日军拉开的战线太长、国力兵力所不及的缘故,整个抗战期间,日军的地面部队始终未能进入包括重庆在内的大西南地区。然而,除了足够强大的地面部队之外,二战期间的日本其实还有着较之于中国强大得多的军事装备。其中,一个突出的地方,就是日军空中力量的特别强悍。由于整体科学技术发展水平制约的缘故,在当时,飞机的空中轰炸可谓威力无比,用一位日本飞行员的话来说就是:“空中轰炸在那个年代还是个新鲜的技术,我们被称为‘带有翅膀的炮兵,‘飞行在天空中的骑兵。”某种意义上,战争的较量就意味着军事装备的较量。毫无疑问,日军非常明显的企图,就是凭借强大的空中打击力量而最终制服重庆,制服中国。

关键的问题是,面对着来势汹汹的轮番轰炸,身居重庆的包括中国军队在内的中国人又该如何应对呢?首先必须承认,因为对于空中轰炸的过于陌生,国人曾经一度陷入手足无措一片恐慌的状态。但一度的震惊与慌乱之后,紧接着的便是沉着冷静的积极应对。一方面,是包括那些达官贵人在内的普通中国人千方百计的避险行为,突出的表现,就是开挖可以供人临时藏身的防空洞。正是依凭着这些精心挖出的防空洞,绝大多数重庆人的生命得到了很好的保障。范稳小说中的相当一部分篇幅,被用来描写重庆人如何在防空洞中逃避日机轰炸的情形。其中,甚或还包含有一定的国民性批判的意味与色彩,这突出地表现在第十七节“大隧道之殇”中。在当时,准备私奔到延安的刘云翔和蔺佩瑶,为了躲避邓子儒的疯狂追捕,情急之下,只好躲到了十八梯大隧道那个公共防空洞里。既然是公共防空洞,其中的拥挤程度便可想而知,时间越长,防空洞里的空气就越是稀薄。伴随着空气的逐渐稀薄,防空洞里早已挤作一团的人们顿时失去秩序,陷入到一片混乱的状态之中。如此混乱局面,直到很多年之后的东京法庭审理中,都仍然被一些别有用心的日方律师用来做自我辩护的理由:“想一想中国人是如何在交通高峰期挤地铁的吧,你把中国人在地铁车厢门前挤成一团的情形放大十百倍,就是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重庆的‘六·五大隧道惨案。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说,再来一次战争,他们还会相互拥挤、践踏,类似的悲剧还将重演。”而范稳,能够在一部抗战小说中巧妙引入国民性自省的题旨,他的文化关切情怀难能可贵。面临如此一种严酷境况,亏得有刘云翔振臂一呼:“我们不要拥挤了,否则就是自相践踏,是我们自己在残害自己的同胞啊!这不正中了日本人的奸计吗?大家请安静下来,保持镇静,镇静!”尽管到最后迫于客观条件的限制,大隧道防空洞里不少人因为窒息而死亡,但刘云翔的强劲呼吁却无疑还是起到了明显的阻碍或者延缓悲剧的作用。尤其是被困的人们齐声合唱“五月的鲜花”的那个场景,更是强有力地传达出了中华民族众志成城誓死抵御外侮的不屈意志。

实际的情形也的确如此,范稳《重庆之眼》一个非常突出的思想指向,就是要充分地展现面对日军连番不断的大轰炸,中国人那坚不可摧的生存意志,这样,自然也就有了邓子儒与蔺佩瑶之间那场盛大的战争婚礼。很大程度上,能够在充分彰显战争残酷性的同时,把中国民众那样一种坚韧的日常生活意志传达出来,正可以被看作是范稳抗战书写的一个突出特色。对于这一点,借助于日军飞行员的视角,范稳也曾经有所思索和表达。作品中的一个重要情节,就是描写面对大轰炸,重庆人照常在端午节时举办盛大的龙舟比赛。如此一种情形,让日军飞行员川崎大感震惊:“轰炸机群俯冲下去时,扬子江两岸的人群几乎没有慌乱或溃散,江面上也没有一条龙舟减速,连稍作避让的动作都没有。仿佛一场精彩的比赛没有结束,运动员不下场,观众也不愿回家一样。”正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范稳在这里写出的,很显然是中国人一种威武不能屈的民族精神。但是,且慢,除了国人的民族精神之外,范稳还进一步从人类的角度对此进行着深入的思考。“这种士气是一个诗的国度才拥有的骄傲……成吨成吨的炸弹、燃烧弹也炸不毁、烧不尽人们骨子里的诗意。谁能毁灭骨子里的诗意啊?就像世界上的任何力量也不能毁灭一个人心中刻骨铭心的爱,就像我们的战争虽然失败了,但我们还有武士气节,还有诗意。”到这个时候,范稳的所思所想就不再仅仅局限于国人气节的表现了。当他把战败了的日本拉进来进行思考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明显超越了国家民族的范畴,而是站在了一种更为普泛的人类的意义层面上。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位日军飞行员口口声声不可摧毁的“诗意”,事实上也就可以被理解为某种“精神”或者“意志”。古往今来的一部人类历史,早已充分证明,一个人的肉体固然可以被摧毁,但这个人内在的“精气神”,亦即此处所谓如同“爱”一般的“诗意”却无论如何都是坚不可摧的。

面对日军的疯狂轰炸,手无寸铁的普通民众自然可以依赖防空洞逃避,那么,中国军队又该如何应对呢?虽然总体军事装备上落后许多,但并不意味着只能被动挨打。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凭借自身努力与日军空中力量做最大程度的对抗,乃是这支军队与军队中的每一位軍人责无旁贷的选择。也正因此,文本中才会出现这样的一种叙述:“据今天早上收音机里的新闻说,昨日中国空军起飞了十五架战机,但没有打下一架日本飞机,只说‘击伤数架日机,自己却损失了四架苏制伊—15战机,白市驿机场一架未及起飞的飞机也被击毁。”虽然只是转述了一条简短的新闻,但其中却最起码透露出两种信息。其一,与强大的日本海军航空队相比较,中国空军的军事实力的确要弱小许多。其二,虽然中国空军的空中力量不够强大,但正所谓“屡败屡战”,中国空军毫不气馁,继续以顽强的意志捍卫着国家和民族的尊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飞行员形象,就是《重庆之眼》中主要人物之一的刘云翔。正是刘云翔,这位中国空军第四大队的空军中尉,在端午节那天的中日空战中,以极其矫健利落的身手,击落了一架日机,被重庆的民众当作民族英雄来崇拜。

但请一定注意,除了中国空军的奋力抵抗之外,《重庆之眼》也还写到了重庆人抵御日机轰炸空袭的别一种方式,那就是话剧的撰写与演出。当日人菊香贞子在很多年之后询问刘云翔:“那天在南山上,你说重庆抵御空袭的力量中还有话剧。我真難以理解。要什么样的民族性格,才能在大轰炸下,能坦然走进剧场?这和重庆人天性乐观的性格有关吗?”对此,老年刘云翔的回答是:“不,和我们有太多的苦难需要呐喊、需要宣泄有关。”这两位人物之间的对话,在我看来,事实上已经涉及到了范稳《重庆之眼》这部空战小说不容忽视的重要思想内涵之一,那就是文化抗战。所谓文化抗战,就是指在漫长的抗日战争期间,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作家艺术家,拿起手中的笔,以直逼眼下的抗战为书写内容,创作了大量以鼓舞民族斗志和士气为基本主题的文学作品。这些文学作品尤其是其中的话剧以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在抗战期间发挥了非常重要的积极作用。比较遗憾的一点是,在既往的抗战小说中,文化抗战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与表现。最起码在我,在《重庆之眼》之前,并没有在其他小说作品中看到对于文化抗战如此一种可谓浓墨重彩的关注与书写。具体来说,范稳的文化抗战书写主要由两部分内容组成。其一,是对于抗战时期曾经活跃于重庆文艺界的相关真实历史人物近乎于纪实笔调的书写。比如,邓子儒的一次大宴宾客:“贵宾中有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著名诗人艾青先生,话剧界的名流应云卫、吴祖光、欧阳予倩、洪深、陈鲤庭、金山、陈波儿、白羿、舒绣文等,还有国泰大戏院的老板夏云瑚先生以及几家报社的总编、主笔,可以说囊括了陪都文化界的半壁江山。”被范稳罗列在这里的作家艺术家,除了白羿一人属于虚构者之外,其他均为历史上真实的历史人物。更进一步地,范稳还特别写到了作为个案存在的老舍先生在当时的话剧创作情况。

其二,则是男主人公之一的邓子儒,在小说中曾经创作过一部以同样是男主人公之一的英雄飞行员刘云翔及其事迹为原型的四幕话剧《龙城飞将》。只要将邓子儒的话剧与文本中刘云翔、蔺佩瑶以及邓子儒自己三个人之间的复杂情感纠葛对比一下,就不难发现,其中有很多有意无意间的巧合之处。应该说,除了土匪一条线索纯属想象虚构之外,女大学生、刘云飞等等实际上均有所本。这样一来,邓子儒话剧的写作与上演,也就构成了《重庆之眼》中一种与小说文本相互映射的“戏中戏”书写模式。借助于这种模式,范稳的意图一方面固然是要深化人物的性格特质,但在另一方面却也是要进一步凸显文化抗战的主题含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年后菊香贞子与邓子儒之间关于话剧《龙城飞将》上演状况的一次对话。当菊香贞子想当然地认为日机的轰炸将会阻挡重庆人看话剧的巨大热情,因而《龙城飞将》只可能上演一场的时候,邓子儒的回答却是:“哪里哦,第二天,我们继续上演。”为什么呢?因为虽然“我们没有能力打下日本飞机,但我们还有力量继续呐喊。你被一个强盗打倒在地上了,你是爬起来抗争呢,还是躺在地上毫无血性地哀号?叫痛?”事实上,也正因此,所以菊香贞子才会坦承:“这样的战争,日本是打不赢的。”究其根本,日本之所以打不赢,不是因为军事实力不够强大,而是因为这是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战争。野蛮的力量或许在一时之间能够占据上风,但最终却一定会是文明的力量取胜。

与《重庆之眼》相类似,张翎的《劳燕》(载《收获》杂志2017年第2期)也是一部书写抗战的长篇小说。面对《劳燕》,首先让我们倍感惊讶的,是毫无战争感性经验的张翎,对于战争题材的首度开掘与涉足。虽无战争感性经验,但张翎却经由一封意外发现的尘封已久的往日信件,成功完成一种战争的叙事想象,营构编织了人物之间的曲折关系。另外,张翎这些年来在长篇小说这一文体叙事艺术上的多方面探索努力,也格外引人注目。在《劳燕》中,作家叙事艺术上的努力,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对多种文体形式的适度穿插式征用。举凡书信、日记、新闻报道、地方志、戏文,乃至于两只狗之间的对话,等等,全都被张翎有效地纳入到了自己的叙事进程之中。其二,是对交叉性亡灵叙事手段的精心设定。借助于这样两种叙事方式,张翎对战争进行了深度的艺术反思。

不少长篇小说的亡灵叙事者皆属非正常死亡,而张翎《劳燕》中三位最主要亡灵叙事者的状况却有所不同。具体来说,牧师比利和美军军官伊恩明显属于正常死亡。比利之死,是自己手术时过于疏忽大意的结果;伊恩之死,则很显然属于年岁很高的寿终正寝。而另一位亡灵叙事者刘兆虎虽然命运格外坎坷,在那个荒唐的政治至上的时代饱受摧残,但他因肺癌离世,也可被归于正常死亡的范畴之中。

虽然几位亡灵叙事者都属正常死亡,但这却并未削弱《劳燕》的政治批判色彩。这一点,集中通过抗战老兵刘兆虎战后的不幸命运遭际而体现出来。身为一名为民族解放作出了巨大贡献的抗战老兵,刘兆虎在战后不仅没有获得应有的勋章和荣誉,反而因为自己当年错误地参加了美国与国民党联合组织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训练营,就被诬为“美帝国主义训练的特务,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并因此而被捕入狱。好在阿燕设法救出了刘兆虎,但五年的煤矿服刑生活事实上也已经严重伤害了刘兆虎的身体,再加上后来所遭逢的那个大饥饿岁月,刘兆虎身体彻底垮掉,并最终因病离世。抗战老兵刘兆虎战后十八年的苦难遭遇本身,就已经构成了对于那个荒谬时代一种尖锐犀利的社会政治批判。

社会政治批判固然重要,但张翎为自己的《劳燕》所设定的高远艺术目标,却绝不仅仅在此。依照我个人的愚见,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空范围内,以中国战场的抗战为根本聚焦点,对非正常的战争状态所导致的人性与命运的裂变进行足够真切的透视与表现,方才应该被看作是张翎《劳燕》意欲达致的高远艺术目标。亡灵叙事手段的有效征用,实际上是企及这一艺术目标的基本路径之一。毫无疑问,对于七十二年后终于聚集在月湖的牧师比利、伊恩以及刘兆虎这三位亡灵来说,有一位女性至关重要。只不过,在刘兆虎的眼中,她是阿燕,在伊恩的眼中,她是温徳,而在比利的眼中,她是斯塔拉。一位女性,三个名字,分别代表着生命中三个不同阶段。实际上,七十二年之后相聚在月湖的三位抗战老兵的亡灵,也正是围绕这位共同的女性,展开了对于既往生命历程的追忆。其中的故事焦点,当然是他们由于战争的原因而在月湖地区相识、相交一直到最终分手的整个过程。

很大程度上,张翎就是在通过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来展示并确证着这人性本身的“千疮百孔”。比如,伊恩。伊恩在与温徳的情感交往过程中,最大的人性过错,就是他对于温徳的始乱终弃。甚至在若干年后,当他和温徳的亲生女儿凯瑟琳·姚出现在他面前,他却因为惧内而怯懦地不敢相认。尽管此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自觉惭愧的伊恩一直在想方设法寻找凯瑟琳·姚,并试图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实现自我救赎,但他的人性世界曾经有过的“千疮百孔”却无法被否认。

即使是那位身为上帝使者的牧师比利,其人性深处也会存在“千疮百孔”的状况,也会在有意无意间犯下需要不断自我忏悔的罪愆。具体来说,牧师比利自认为不可自我原谅的一种罪愆,就是他刻意地向斯塔拉隐瞒了在营地传播关于她的流言的真相。由于斯塔拉内心里早已认定,自己此前不幸遭遇的知情者,不过只有牧师比利、刘兆虎以及自己。所以,一旦事情的真相外泄,那她首先的怀疑对象,就一定是和自己有着恩怨纠葛的刘兆虎。没想到,事情真相的被传播,其实与牧师比利的厨子有关。但因为比利受厨子之托,更因为他喜欢斯塔拉、想要打败刘兆虎这个情敌,牧师比利最终也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给斯塔拉,以至于斯塔拉对于刘兆虎的严重误解又延续了很久。唯其如此,牧师比利内心里才会深感愧疚不已,一直到七十年后都还在强调自己欠刘兆虎一个郑重的道歉。

相比较而言,人性世界最为“千疮百孔”的,应该是那位一生命运坎坷、历经深重苦难的刘兆虎。而且,刘兆虎那“千疮百孔”的人性世界,集中体现在对于阿燕的数度辜负上。刘兆虎最早的辜负,出现在日本飞机突袭四十一步村后。眼看着年幼的阿燕就要被逼着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刘兆虎曾经心有不忍。但家国破碎所激起的报国之志,却还是让他选择了出走远方。需要指出的是,由于阿燕的格外坚强,刘兆虎的这次辜负对她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他对于阿燕的第一次深度伤害,是在他从母亲的口中了解到阿燕曾经惨遭日军凌辱的消息之后。当他在四十一步村外意外撞上瘌痢头把阿燕紧紧压在地上意欲非礼的时候,刘兆虎虽然毅然出手狠狠地教训了瘌痢头一通,但他对阿燕拒之于千里之外,态度冰冷,从言语到行动,都明确表示出了对曾经被日本人肆意凌辱过的阿燕的排斥和拒绝。如此一种辜负,对阿燕精神世界造成了严重的伤害。然而,刘兆虎对阿燕的辜负与伤害,却并未到此为止。抗战结束后,本应很快返回故乡的刘兆虎却迟迟不肯启程。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逃避早年与阿燕曾经有过的婚姻约定。为了达到甩脱阿燕的目的,刘兆虎甚至还煞费苦心地登报声明离婚。尽管小说并没有细描阿燕看到离婚声明后的具体反应,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它一定会对阿燕形成极强烈的情感刺激。就此而言,这则声明对阿燕的精神伤害,也是显而易见的。

概略地说,张翎《劳燕》所讲述的,其实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而且,很显然,这三位男性的第一人称叙事全都是以这位女性为核心而运行的。同时,这三位男性也可以说都是这位女性不同程度的喜欢与恋慕者。而这,实际上也就明显预示着,性别歧视与女性自尊的书写,恰恰是张翎《劳燕》最不容忽视的一部分重要思想内涵。这位同时具有三个名字的女性,可以说是《劳燕》中苦难最为深重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十四岁的娇小年纪,即已先后失去父母双亲,被迫挑起生活与生存的重担不说,她自己也还同时惨遭残暴日军的肆意凌辱。较之于日军的残暴,更其糟糕的,反倒是来自于国人的冷漠与歧视、侮辱。四十一步村人对于阿燕歧视排斥乃至于公开凌辱。而且,很显然,从一种象征的意义上说,四十一步村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国家的缩影。就此而言,张翎实际上也就是在通过对四十一步村人的描写而最终实现一种对于国民劣根性的尖锐批判。然而,阿燕的劫难却并未到此为止,她根本想不到,即使在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训练营这样的抗日军营里,自己曾经遭受日军凌辱的流言也不仅会广为流播,而且竟然还会成为鼻涕虫企图强暴自己的借口。幸运之处在于,到了这个时候的阿燕,已经在精神层面上彻底完成了由蛹到蝶的蜕变。事实上,也只有在完成了这种精神蜕变之后,阿燕方才会在阻止了长官枪毙鼻涕虫的行为之后,声泪俱下地讲出了一番可谓是石破天惊的话语:“我逃回家后,他们都不认我,他们觉得我遭了日本人的欺负,他们就都可以欺负我。”“你们为什么只知道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找日本人算账?”

精神蜕变彻底完成之后的阿燕,事实上变成了一位拥有博大悲悯情怀的以德报怨的人间苦难超度者、拯救者。实际上,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真切理解,张翎为什么要给她设定三个名字。归根结底,女主人公的三个名字,带有鲜明的三位一体的意味。而在基督教的教义里,唯一的三位一体者,正是所谓“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上帝本身。论述至此,《劳燕》中女主人公的突出象征意义,自然也就不言自明了。借助于女主人公的“三位一體”,张翎为她的这部《劳燕》成功地引入了一种非常重要的宗教维度。《劳燕》之所以能够令人信服地成功刻画塑造出如此一位具有博大悲悯情怀的女性形象,与作家张翎本身同样堪称博大的,其实源于西方基督教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存在着不容忽视的内在关联。

或许与作家至今仍然在大学就读,其人生经验更多地局限于学校生活圈有关,徐晓《请你抱紧我》(载《作品》杂志2017年第3期)的聚焦对象,是“90后”一代大学生的生活状况。但与比如王蒙那部力图全方位展示学校生活的《青春万岁》形成鲜明区别的一点是,徐晓的《请你抱紧我》所集中展示的,其实只是当代大学生的情感或者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是他们的爱情生活。再具体一点说,《请你抱紧我》聚焦表现的,不过是苏雅与秦小鹿这两位女大学生各自有着不同痛点的爱情生活。从艺术结构的角度来看,苏雅与秦小鹿两位的情感故事实际上也就形成了作品两条时有交织的结构线索。因为相比较而言,苏雅这条线索更重要一些,所以,我们就把分析的重心落脚到了苏雅身上。

作家对即将升入大四学习的中文系大学生苏雅的描写,是从春天到来时她的春情萌动开始写起的。考量一个小说家是否具备艺术才情的标准之一,就是看他能否用富有艺术想象力的形象生动的语言把人物的感觉传达表现出来,单只就这一点来说,徐晓至少已经是一位合格线之上的作家。如此一种春情的萌动,说明了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那就是苏雅“想恋爱了,确切地说,她想要性”。一部旨在透视表现大学青春生活的长篇小说,不是遮遮掩掩地从所谓的爱情,而是直截了当地从性渴求的角度切入,徐晓的书写端的不可谓不大胆。苏雅是一位天生丽质但却没有多少心计的女孩,对于拥有如此一种性格的苏雅来说,想要性了,自然就会心无旁骛地只考虑性。曾几何时,处子们为自己处女身份的拥有而自豪,还在为处女身份的失去而焦虑,未曾想,到了“90后”女大学生苏雅这里,却已经被倒过来,她反倒在为自己仍然还是处女而焦虑不安了,这从一个侧面充分反映出的,乃是这么多年来中国社会性观念的某种微妙变化。进一步说,性观念的变化所深刻折射出的,更是社会基本形态尤其是社会整体意识形态观念的深层变化。

然而,虽然年龄并不大,但苏雅所走过的人生道路原来却是很曲折的。早在七岁那年某一天的下午,父亲穿过马路去给苏雅买一只棉花糖,没想到,就在返回马路这边的时候,却不幸遭遇车祸身亡。父亲手举棉花糖倒在血泊中的那个场景,从此长久地留在了苏雅的童年记忆中。父亲不幸去世,但生活却还得延续下去,只是半年后,母亲就带着苏雅嫁给了一个名叫关志澎的开着一家工具厂的陌生男人。虽然少女苏雅对继父有着本能的反感,但关志澎却宽容大度地尽可能给予她应有的关爱。然而,就在苏雅即将要遗忘童年悲伤记忆的时候,意外的事件发生了。十二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满身酒气的关志澎突然闯进卫生间,差一点性侵了正在洗澡的苏雅。虽然关志澎的性侵并没有变成事实,虽然事后清醒过来的关志澎一再给苏雅道歉,虽然苏雅后来也答应继父不会把这件事情讲给母亲去听,但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却一直都没有能够真正地原谅关志澎。从苏雅精神成长的角度来说,正是这件事情的发生,在促成她早熟的同时,也使她的精神世界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情结:“她的性别意识的觉醒不是像大多数女孩那样来自初潮,而是来自一个男人的侵犯。那个下午,是她一生中的转折点,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理煎熬,煎熬过后就是解脱,她突然看开了一切,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她渐渐地长成了一个面容明媚但心底有伤的女孩,但她懂得精心伪装,没有人能揭开她的伤疤,除了她自己。”是的,一方面,苏雅她们的性观念的确已经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不再视处女若生命般珍贵,但在另一方面,她们身体的交出,必须是自觉情愿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丝毫的被强迫。不仅如此,对于苏雅来说,继父的性侵给她造成的精神创伤,实际上一直延续了很长的时间。从人性透视与表现的角度来说,徐晓借助于这一性侵未遂事件所真切揭示的,正是苏雅这一人物形象一种精神分析意义上的人性深度。

对于行动能力超强的苏雅来说,既然已经春情萌动,已经渴盼着能够找到一位理想的男性,那她也就会毫不迟疑地付诸行动。经过了一番慎重的排除与筛选之后,她最后择定的理想男性,是自己的西方文学史老师,在师大文学院被公认为“男神”的齐永辉教授。很快,苏雅给齐教授发出了一条大胆的短信,事实上,也只有在面对如此一条短信的时候,一贯与苏雅关系亲密的齐教授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和苏雅之间早就有情欲在生成了。“伴随着下身传来的一阵阵痉挛,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整个人都酸麻无力,没有了重量。她感到一种将死的绝望,一种罪恶,一种耻辱。越来越多的泪水噙满苏雅的眼眶。”至此,苏雅的生命终于翻过了新的一页。应该注意到,在这里,徐晓其实把性爱描写得非常丑陋。这种丑陋,与苏雅此前不无浪漫色彩的性幻想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首先,应该承认,对于性爱场景这种去浪漫化的书写,在充分体现西方现代主义对作家徐晓影响的同时,其实也明显地暗示隐喻着人生的真相本就是极丑陋这样一层寓意。其次,徐晓的这种书写方式,的确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此类小说既往的叙事模式。毋庸讳言,我们此前在类似情節的小说作品中,所司空见惯的,往往是处于强势地位的男教师利用自己的权力或地位骚扰或者诱奸女学生,即使是诺奖获得者、著名作家库切那部影响极大的长篇小说《耻》,一个关键性的情节,也仍然是身为大学教授的白人戴维·卢里,主动勾引了一位大学二年级的女学生,并因此而被迫去职。但是,到了徐晓的这部《请你抱紧我》中,我们却不难发现,不仅已经不再是身为教授的齐永辉骚扰引诱苏雅,反倒是身为学生的苏雅,在他们俩之间的情感/性关系中,占据着某种颐指气使的主动性。具体来说,他们之间这种为苏雅所操控的关系,从开始一直维持到齐教授因心脏病意外发作突然去世为止。毋庸置疑的一点是,齐教授之死,很显然与他和苏雅之间一场剧烈的性爱活动紧密相关。从强势的男教师骚扰或者诱奸女学生,到现在的女学生把一位年龄足可称父的齐教授“玩弄于股掌之上”,叙事模式的这种转换的确格外耐人寻味。通过这种叙事模式的转换,我们隐隐约约感觉到的,是作家徐晓那样一种虽然内敛但却不容忽视的女性意识的存在。

但无论如何,齐教授的意外死亡,却还是构成了徐晓这部《请你抱紧我》一个重要的情节转折点,还是把苏雅这位大四女生不仅置于道德的审判台上,而且也把她推到了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也正是在苏雅感到最为困难的这个时候,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之中。这个男人,就是时任省教育厅长的方昊。方昊与苏雅的结识,是在一次小说征文比赛的颁奖仪式上。那一次,苏雅的小说《白日梦》获得了短篇小说组的第一名,为她颁奖的嘉宾,就是方昊。但只有在齐教授去世后他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苏雅方才搞明白,却原来,方昊也曾经是齐教授的硕士研究生。顺理成章地,齐教授缺位所留下的空档,很快就由方昊填补起来了。相对于齐教授,徐晓对方昊这一人物形象的人性复杂性,无疑有着更为深入的理解与把握,对他的刻画塑造也更具立体化的特质。身为一位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面对着楚楚可怜的苏雅,方昊的内心处于极度的矛盾纠结状态。一方面,发自内心地喜欢苏雅,另一方面,却不仅要顾忌自己的政声与仕途,而且也还曾经和不少女人发生过暧昧关系,不断地游走于如此一种两极心理之间的方昊,给其实仍然清纯的苏雅留下的印象,自然也就是难于把捉了。对于苏雅来说,只要方昊能够给她足够的爱,就已经特别满足了。而对于方昊来说,身为男人,必须负责任,既然爱了,就必须能够给予苏雅应有的一切。苏雅根本想不到,就在方昊与她做情感周旋的同时,身为教育厅长的他,实际上已经身不由己地陷身于腐败的泥淖中不可自拔了。虽然徐晓对方昊这一具有复杂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更多地还是采用了一种侧面叙述的方式,用墨不多,很多时候只是点到为止,但方昊却毫无疑问可以被看作是《请你抱紧我》中最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尽管说现实生活中的方昊肯定要比苏雅所能感觉到的复杂许多,但他临别前特别叮嘱苏雅将来如果找工作遇到麻烦时可以去找王主任帮忙这一点,却给这一人物形象平添了一抹亮色。除此之外,生活在大学校园之外的方昊这一形象在小说中的出现,也充分表明了徐晓力图使自己的艺术视野能够溢出校园的四堵墙,更加深入广阔地关注表现社会现实的一种积极努力。

徐晓聚焦表现着“90后”一代大学生的日常生活,而王祥夫在他的长篇小说《米谷》(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版)所集中展示的,却是一个乡村少女米谷进入城市之后的苦难命运遭际。虽然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但不甘心就此屈服于命运摆布、个性颇为倔犟的米谷,却还是一个人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城里。然而,正如同村里的那些女人所预见到的,进了城的米谷并没有如愿地走上乞讨的道路。其实,米谷在进城后也曾经一度品尝过乞讨的滋味。只不过,就在她好不容易才乞讨到三块五毛钱的时候,这些钱却一不小心就被一个人抢走了。幸运处在于,乞讨受挫的米谷,竟然在城里的汽车站邂逅了她后来的丈夫小年轻。原来,依靠在汽车站附近烤羊肉串勉强谋生的小年轻,也一样是一个苦命的人。小年轻其实是被亲生父母狠心遗弃的一个孤儿,亏得一对依靠捡破烂为生的好心夫妻收留了他,這就成了他的养父母。走投无路的米谷住到了小年轻简陋的房子里。很显然,被迫同居于一屋的米谷与小年轻最后结为夫妻,其实带有非常突出的相濡以沫意味。

尽管小年轻的处境一样贫穷艰难,但假若说从此之后,他们俩能够以如此一种相濡以沫的方式平稳地度过一生,那倒也还称得上是幸福了。悲哀处在于,就在他们的大儿子福官出生后不久,残酷的命运就前来叩门了。米谷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悲惨命运,也随着儿子福官的被恶意抢夺而拉开了序幕。质而言之,无端剥夺并戕害米谷以及小年轻这一对贫贱夫妻的,可以说分别是资本与权力这样两种力量。

首先,是资本的力量,这一方面的代表人物,就是那位饭店老板。福官莫名其妙地被两个假扮警察的人活生生地从米谷怀里抢夺走之后,米谷夫妻,顿时陷入到了万念俱灰的境况之中。为了寻找福官,米谷的足迹差不多已经遍布了自己所能抵达的地方,小年轻也因此而不再卖烤羊肉串了。正在遍寻而无果的时候,那个头戴油乎乎鸭舌帽的骗子粉墨登场了。这个骗子带着一张非常模糊的小照片,信誓旦旦地告诉米谷和小年轻,说在某个地方亲眼看到过白白胖胖的福官,只不过,如果要想让福官回家,就必须先支付给他五千元整。五千元,对于米谷夫妻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就在米谷他们为此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汽车站附近的那个饭店老板以真心相助者的模样给小年轻出了一个让米谷卖身的馊主意。非常单纯的小年轻仿若“醍醐灌顶”一般:“小年轻把那半瓶啤酒一口气都喝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像现在这么脑子清醒过。”真是难为王祥夫了,“清醒”一词用在这个地方,某种强烈“反讽”意味的存在,无论如何都不容忽视。天生丽质的米谷,就这样开始了她那自始至终都处于被迫状态的皮肉生涯。米谷接客的地方,就在小年轻简陋不堪的那间房子里。夫妻俩共同努力的目标,不过是为了能够早日见到被抢夺的福官。

王祥夫对这一场景的设定与描写,很容易就能够让我们联想到沈从文当年的一个短篇小说《丈夫》。妻子在前舱卖身,丈夫却只能乖乖地躲在后舱。《丈夫》的结尾处,在一再耳闻目睹妻子受辱的过程之后,原本麻木的丈夫的人性世界终于有所觉醒,带着妻子离开了花船。倘若说《丈夫》中的丈夫尚且有着人性觉醒的可能,那么,到了很多年之后的《米谷》这里,小年轻的所作所为却恐怕连人性的觉醒都谈不上了。面对着惨遭嫖客凌辱的米谷,小年轻的现实表现是:“这个人刚刚一走,小年轻便跳进家把门从里边关上了:/‘也该我了!/‘也该我了!/‘也该我了!/小年轻大声说,已经把衣服剥光了,已经进入了,小年轻把自己的根扎进了米谷的身子。”请注意,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话,但王祥夫却切割成了五个段落(这里分段处用“/”号标出。下同)。同样内容的话语,经过了如此一番切割处理之后,所表达的意思自然也就有所差别。三个紧紧连接在一起的“也该我了”的段落,所强烈传达出的,正是小年轻某种无法言说的嫉恨与无奈相掺杂的心理。嫉恨但自己却又无力挣来五千块钱,所以,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了。这里,值得注意的还有一次一百的廉价问题。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错谬状况是,能够意识到米谷身体商品价值的,不是身体的主人与小年轻,反倒是身为资本象征者的饭店老板。面对着饭店老板通过米谷身体攫取高额利润的巧妙手段,直让我们怀疑,不论是福官的被抢夺,还是那个骗子的无耻行骗,其幕后的真正策划者,都是这位贪得无厌、寡廉鲜耻的饭店老板。此后发生的倒卖假酒事件,再一次强有力证实着这一基本判断。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的是,作为《米谷》中重头戏之一的假酒案事件,也让米谷与小年轻这一对本就够倒霉的夫妻给迎头撞上了。为了阻止已经剩下一条腿的小年轻去找市长和警察的麻烦并因此而招致更大的祸患,米谷主动到饭店老板那里买来一大塑料瓶白酒。没想到买来的白酒,居然是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内含毒性的假酒。毫无疑问,这里的故事原型,就是1998年春节前后发生在山西朔州的那一场影响巨大的假酒案。米谷与小年轻无意间遭逢的,就是这一场导致多人死亡的假酒事件。米谷在医院里昏睡几天终于挺过去了,真正倒霉的,是身体更为虚弱的小年轻。关键的问题是,挽救小年轻生命的手术治疗费最少都得一万五千块钱。怎么办?米谷所能出卖的,依然还是只有自己的身体。就这样,自家的身体其实已经虚弱至极的米谷,又一次被迫走上了卖身的道路。由于急于筹钱、时间过于紧迫的缘故,要价一降再降,最低居然降到了五十元一次……

其次,是权力的力量。权力力量的集中体现者,乃是派出所的警察刘奎。还是在米谷最早的那次卖身期间,不知是否因为有人专门告发的缘故,派出所的警察以“打黄扫黑”的名义把米谷抓进派出所整整关了四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米谷竟然在派出所——这一神圣的公安机关,遭受了来自于警察刘奎的数次强奸。等到米谷就要被放出来的时候,刘奎不仅威胁米谷出去后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自己强奸过她,而且还对小年轻发出了威胁。

实际上,米谷的预感是准确的。刘奎那充满恶意的警告,到后来果然变成了可怕的现实。究其根本,刘奎对小年轻的毒打,其实带有明显的杀一儆百的意味。依照米谷和小年轻的本意,早就想进医院去求医,没想到,他们的决定竟然遭到了一众围观者的强烈反对。他们的主张是,既然小年轻无端被打,那米谷就无论如何不应该自己把丈夫送进医院,一定得派出所承担责任,要送医院,也得由派出所把小年轻送到医院。就这样,身负重伤的小年轻,就那么硬生生在派出所门口躺了整整五天。等到派出所终于出面把小年轻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小年轻的一条腿已经彻底坏死,只剩下了截肢一途。为了替小年轻讨个公道,米谷终于再一次鼓起勇气跨进了派出所的大门。没想到,米谷不仅没有能够为丈夫讨到公道,反而又一次无辜地遭到了警察刘奎的性侵。

刘奎是谁?刘奎首先当然是一个道德品质特别败坏的个体,但与此同时,他却更是一个拥有警察身份的公务人员。特定的警察身份,再加上他身后的派出所,在王祥夫的《米谷》中,毫无疑问可以被看作是权力乃至于现行社会体制的一种象征和隐喻。作为一名小小的警察,刘奎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地强奸米谷,殴打小年轻,其根本原因正在于他得到了权力的强力庇护,又或者,这警察刘奎本身,就可以被看作是权力的一种化身。小说中有两个细节不容忽视。一个是,在无故被打并失去一条腿的小年轻要去找派出所或者市长讨公道的时候,米谷反复用来阻止他的一句话就是:“因为他们都是警察。”在我看来,正是米谷的这种反复强调,赋予了“警察”这一名词作为公权力与社会体制象征的一种普遍内涵。另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就是派出所那位姓左的老警察曾经数次询问米谷,刘奎在派出所的时候专门把她叫到后边去做了什么。面对老警察的一再询问,米谷的反应却是令人失望的三缄其口。细细想来,具体的原因或许有二。其一,是警察刘奎的恶意恐吓,再加上小年轻无端被打后白白丢掉一条腿的残酷现实。或许是由于写作过程中受到过类似于《水浒传》中的“三打祝家庄”或者《三国演义》中的“三顾茅庐”潜在影响的缘故,我们注意到,王祥夫在《米谷》中描写米谷的被迫卖身,也是先后三次。第一次,是为了筹钱把被抢夺的福官找回家。第二次,既为了弟弟交学费,更为了给小年轻缴纳疗治腿伤的住院费。第三次,则是在假酒案发生后,为了挽救小年轻的生命。正可谓事实大于雄辩,所有这些残酷遭遇叠加在一起,遂使得米谷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许诺。其二,就在于那位老警察不断找米谷问话调查的同时,也有刘奎的四名同党来找过米谷施以威胁。归根到底,积弱积贫的米谷和小年轻们,所面对的,其实并不仅仅是作为个体的刘奎,而是身为国家机器化身的警察刘奎。当米谷与小年轻试图与这样一套强大无比的国家机器有所对抗的时候,等待他们的,恐怕就只能是万劫不复的人生深渊了。事实上,受到国家机器强力庇护的,也绝不仅仅是警察刘奎,即使是那位以资本化身出现的饭店老板,其背后也一樣存在着国家机器的强力支撑。这方面,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就是,就在假酒案事发后不久,曾经一度被迫失踪的饭店老板就毫发无损地再次出现在了城里,这强有力地说明着饭店老板与社会体制之间可谓是沆瀣一气的合谋关系的存在。

由以上分析即不难看出,作为米谷与小年轻人生悲剧的制造者,一方面,饭店老板可以被看作资本的代表,警察刘奎则是权力的象征,但在另一方面,资本和权力,却又往往会处于某种合谋的状态,这一点,在饭店老板的身上体现的特别明显。总而言之,正是资本与权力的联手,制造着这人世间一幕又一幕类似于米谷和小年轻这样的人生悲剧。能够以极大的勇气把这一切真切地书写表现出来,王祥夫的《米谷》这部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就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部具有强烈现实批判精神的力作。

底层民众固然承受着不堪的苦难,中产阶级阶层却也同样有着难言的精神痛苦。王安忆的中篇小说《向西,向西,向南》(载《钟山》杂志2017年第1期),很显然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倘若沿袭文坛流行的代际概念,不管从哪一种角度说,最能代表中国当代小说创作最高成就的,当是包括王安忆在内的“50后”一代作家。这一代作家的小说创作,大多起步于“文革”后期,亦即1970年代前期,迄今已有超过四十年的写作历史。或许与他们的多年历练紧密相关,这一代作家的小说创作,差不多已经到了一种神定气闲或者随心所欲的自由境界,仿佛怎么写来都可以成就一篇优秀的小说作品。这么说,倒也不是在说他们不尊重小说创作规律,而是说他们对于小说创作规律的理解与把握,差不多已经达到了胸有成竹或者游刃有余的地步。唯其已经对小说创作规律有着了然于胸的把握,所以他们在小说创作上才能够抵达某种自由的境界。但无论取得了怎样骄人的成绩,也无论怎样地了然于胸与随心所欲,这一代作家对于小说的敬畏之心却从未发生过变化。对于小说这一神圣的世俗化文体,他们从来也不曾像更年轻的作家那样生出过亵玩之意。唯其一贯地兢兢业业,脚踏实地,所以,尽管已经取得了足够大的成就,但他们却依然能够在现有成绩的基础上再有进境。这一方面,王安忆就堪称是一个突出的代表。其他的先不说,单只是晚近一个时期以来,王安忆的努力就可圈可点。先是有获得过香港红楼梦奖的历史长篇小说《天香》,然后就是那部曾经在小说界引起极大争议的长篇小说《匿名》。在其声名差不多已经到了如日中天程度的时候,王安忆却仍然有足够的勇气做自我挑战,无论成功与否,作家的努力都应该赢得我们的尊重。紧接着,就是2017年初的《红豆生南国》与《向西,向西,向南》这两部中篇小说了。虽然说两部中篇小说都称得上优秀,但依照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更胜一筹的,恐怕却是这部《向西,向西,向南》。

长期的阅读经验告诉我,一部优秀作品的生成,首要的前提就是作家必须对世界、生活或者人性有新的洞察与发现。长期置身于现代化大都市上海的王安忆,或许与自身本就属于中产阶级阶层有关,多年来对于这一社会新阶层的生活有着可谓是感同身受的真切体会。唯其如此,她才能够以一颗敏感的心体察发现隐藏于中产阶级养尊处优的体面生活背后的精神隐痛。《向西,向西,向南》就是这样一部凝结着王安忆生活新发现的中篇小说力作。小说的女主人公陈玉洁,和她那位一直隐于幕后未曾露面的丈夫,不仅都出生于上海的普通家庭,而且,也都是在大学毕业后经过一番不懈的自我奋斗之后,以成功人士身份得以跻身于中产阶级行列。如此一个新兴的中产阶级家庭,千金独女自然会被捧做掌上明珠而悉心呵护。早先的成长岁月自不必说,“女儿高中毕业,直接去美国读大学,可谓人生大礼。因学业中等,就读一所设计专科学院,校址却是在纽约曼哈顿。学费和食宿费极昂贵,有什么呢?钱已经不是问题。”金钱不是问题,那什么才是问题呢?这正是王安忆意欲进一步探究表现的关键所在。

既然女儿在美国读书,那陈玉洁把自己的外贸生意从欧洲转移到美国,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上述关键性问题,被王安忆循序渐进地层层剥离了开来。这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细节,就是丈夫的合伙人大腹便便的戴先生来纽约度假,陈玉洁当然无论如何都有义务出面接待。没想到,这一接待可就把身为中产阶级之一员的陈玉洁之内心隐痛,给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出来。“她说,戴先生这么破费,真不好意思!女儿没抬头,忽然从鼻子里哼一声……戴送我礼物,爸爸送维维安礼物,总量上是平衡的。”女儿的这一句看似无意的牢骚,顿然间戳穿了一个早已存在的不堪事实:那就是,陈玉洁和她的丈夫看似平静如水的生活中,事实上早就有一个小三插了进来。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此种情形还并不仅仅只是一种个案性的存在,而是在他们这个中产阶级阶层中的一种普遍状况:“她陪女儿读书,他打拼挣钱,这样的家庭模式,在他们的阶层已成普遍。同时的‘普遍还有,还有维维安。”既然维维安已经是一种普遍性的存在,那为王安忆所敏锐捕捉到的,类似于陈玉洁这样的精神隐痛,也就同样可以被看作是中产阶级这个阶层的家庭女性一种难以言说的普遍性精神隐痛。

谜底既然已经被揭开,剩下的问题,就是陈玉洁该以怎样一种方式来应对了。对陈玉洁来说,能够做出的选择其实不过两种。一种就是撕破脸和丈夫大闹一场之后分手,家庭四分五裂。另一种,便是什么都不说,以忍气吞声的方式维持现状。尽管说打女儿的那一巴掌充分说明了陈玉洁内心强烈的愤懑之情,然而,一旦理性回归之后,陈玉洁就会清醒地认识到,这婚,丈夫离得,自己却离不得。也因此,不管内心世界多么难受,她都得面对不堪的现实,闭上眼睛,装聋作哑。一对看似成功的中产阶级夫妻,虽然养尊处优,但就这么彼此装来装去的,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其实也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也因此,我们就应该进一步认识到,所谓痛苦,并非穷人的专利。穷人固然痛苦,富有的阶层也未必就不痛苦,只不过,在很多时候,他们各有各的痛苦,相互之间难以沟通了解罢了。至于陈玉洁内心中那种无法排解的精神痛苦,你只要略微留心一下女儿短暂离开后她的一番举动就可以一目了然。“一个人的公寓,更显得大而无当,为摆脱四周空间的压迫,她将其余房门都锁上,只在自己的一间里活动。当走过客餐厅去厨房的时候,听见自己的足音,就觉得这种压迫追逐而来。于是,将咖啡机、面包机、微波炉移进卧室,尽最大限度减缩活动面积。”所谓来自于四周空间的压迫云云,象征表现着的,正是丈夫的情感变故对陈玉洁形成的强烈刺激。

事实上,也正是在陈玉洁遭逢家庭情感变故的同时,她结识并走近了可谓是四处闯荡世界讨生活的温州青田女人徐美棠。这徐美棠,是十六岁时以偷渡的方式越境出国到欧洲讨生活的。在这个过程中,她先后遭遇了两个男人。第一个,是在二十六岁的时候,为了在柏林立足,她被迫嫁给了一个不仅年龄已经六十岁而且也还有着自己家小的青田老头,因此而成了一个餐馆的老板娘。也正是在柏林开餐馆期间,她得以有机会结识了后来的第二个男人福建人。只不过,那时候,他们俩,一个是老板娘,另一个是大厨。等到“前夫”青田老头一命归西之后,徐美棠什么都没有带,只是带着大厨福建人,一路向西,漂泊到了美国纽约的曼哈顿来开餐馆。这才有了和陈玉洁再次重逢的机会。没想到的是,就在和陈玉洁重逢之后不久,福建人就因为身患严重的肝病而性命不保。为了挽留福建人的性命,徐美棠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专门回国请教过一位大师。请教的结果是:“大师说,福建人的星命是在西边,前半段她是顺势行,从香港到欧洲,到美国,不是一路向西?然而,在东岸滞塞久了,应继续向西,所以,就准备迁移。”问题是,人命终究难违天命,还没有等到他们再次向西,福建人就已经一命呜呼了。任谁也难以猜想到,到最后,相伴着一起迁往圣迭戈的,竟然是陈玉洁和徐美棠:两人“真的去往加州圣迭戈,西岸的南部。那个台湾老太婆出售的餐馆还要向南,临墨西哥边境的一座小城。”“按原先的立约,陈玉洁做老板,徐美棠任经理,经理兼大厨,老板负责前堂。原来的一个厨工,一个跑堂,还有一条大狗,一并留下来。”至此处,小说颇有些怪异的标题“向西,向西,向南”也就落到文本实处了。却原来,所谓的“向西,向西,向南”,所具体表达的,乃是陈玉洁与徐美棠两位女主人公所走过的自中国到欧洲,再由欧洲到美国,又由美国的纽约曼哈顿到加州圣迭戈的基本人生轨迹。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只是地理的某种位移,但在实际上却充满着酸甜苦辣的人生况味。其中,陈玉洁难言的精神隐痛,与徐美棠和福建人之间的生死恋情,更是形成了某种特别耐人寻味的强烈对比。与此同时,倘若我们从性别的角度切入,那么,陈玉洁与徐美棠的联手去往圣迭戈附近小城开餐馆如此一种人生选择的背后,其实隐隐约约存在着的又是某种性别批判的意味。最起码,陈玉洁和徐美棠之间源于惺惺相惜而进一步滋生出的排斥与拒绝男性的同性情谊,给读者带来的,恐怕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阅读感动。

在中国文坛一向享有“玉女”之称的张悦然,是“80后”作家中的代表性作家之一。虽然年龄不算大,但张悦然在文坛的成名却很早。14岁即开始发表作品,之后又很快获得了“第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这些给小小年纪的张悦然带来了极大的声名。张悦然的成名过程,很是切合于张爱玲所一力强调的那句名言——“出名要趁早”。由于少负才名的缘故,张悦然的小说创作历程可以称得上是顺风顺水,早在2006年,24岁的张悦然,就不仅已经有长篇小说《誓鸟》登上了《收获》,而且还入选了当年度的中国小说排行榜。然而,尽管拥有超乎常人的写作天赋,但严格说来,她早期的小说创作所存在的问题与缺憾,也是非常明显的。这一点,集中不过地体现在她早期的代表性作品《誓鸟》中。“张悦然的《誓鸟》是若干种时尚因素拼贴之后的产物。这里既有遥远的历史时间,也有异域的空间构成,更有如大海啸(大海啸当然会让我们联想到几年前的那场印度洋大海啸)这样带有强烈现实关联性的故事因素,当然更有‘80后小说中我们所惯见的爱与记忆的主题探寻。这若干种时尚化因素糅合拼贴之后自然就是如同《誓鸟》这样小说文本的诞生。说到底,张悦然的《誓鸟》其实还是披了件历史外衣的‘青春小说而已。”②这是我十年前的评价,但我依然坚持我当年对张悦然所做出的判断。究其根本,我以为,张悦然当时的问题,集中表现在她的书写过于凌空蹈虚因而玄幻色彩过于明显上。但在经过了时间的磨练之后,我们发现,到了晚近一个时期,张悦然的小说创作其实在悄然发生着一种对她个人来说极其重要的变化,那就是在告别凌空蹈虚的玄幻的同时,开始以自己富有灵性的笔触来触碰坚硬而复杂的现实与历史了。套用一句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一贯以虚无缥缈为其显著特色的张悦然,终于开始“接地气”了。从短篇小说《动物形状的焰火》到一发表便引起文坛高度关注的长篇小说《茧》,“玉女”张悦然令人欣慰的艺术蜕变,的确构成了晚近一个时期以来中国文坛“80后”写作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虽然也并不是说思想艺术转型后张悦然的小说创作就已经不复存在问题,但对于她所表现出的敢于触碰重大现实与历史问题的勇气,的确应当给予充分的肯定。

张悦然的书写勇气,在她的中篇小说《大乔小乔》(载《收获》杂志2017年第2期)中,同样有着极其鲜明的体现。但要想对《大乔小乔》作出相对准确的定位,我们尚需从张悦然2016年那部广有争议的长篇小说《茧》说起。一方面,对于曾经凌空蹈虚的张悦然能够以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的形式触碰并深入思考“文革”这样一个沉重的历史问题,我个人高度认可。但在另一方面,或许与张悦然身为“80后”,承载“文革”这样一个沉重历史命题的艺术能力还有待提高有关,我总感觉到作家在处理“文革”题材时力有不逮。然而,在认真读过她新近这部中篇小说《大乔小乔》之后,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承认,无论是就社会的写实能力,还是就思想的深刻程度,抑或还是就艺术表达的精巧,都可称张悦然一部有代表性的优秀小说。一看题目“大乔小乔”,我们的思绪马上就会联想到唐代诗人杜牧的名句“铜雀春深锁二乔”。具体来说,为杜牧所咏叹的三国时的大乔小乔,乃是江东吴国以美貌而著称的姐妹俩,分别是孙策和周瑜的妻子。然而,张悦然笔下的大乔小乔,虽然也一样是美貌的姐妹俩,但却很显然与遥远的历史无关。与她们俩紧密相关的,乃是直逼眼下的中国当代现实。在这部中篇小说里,具体体现为曾经严格实行了数十年最近才剛刚被废止不久的计划生育政策。我们注意到,虽然说计划生育作为一项曾经严格实行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基本国策,曾经严重影响了不止一代中国人的生活状况,但迄今为止,除了诺奖得主莫言的长篇小说《蛙》以及同为“80后”作家的郑小驴的长篇小说《西洲曲》之外,其他作家并没有对这一题材领域予以特别的关注。唯其因为中国作家对于计划生育问题的关注度普遍不够,所以张悦然这部以计划生育为主要关切对象的中篇小说才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

《大乔小乔》的两位女主人公分别是许妍和乔琳。一个姓许,一个姓乔,怎么称得上是“大乔小乔”呢?却原来,许妍本来就应该姓乔,只不过因为心存某种特别怨恨的缘故,在办身份证的时候,许妍给自己改了姓,改成了姥姥的姓。问题显然在于,为什么中途一定要把自己原来的乔姓改掉呢?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完全可以说,张悦然的这一部《大乔小乔》所要集中回答的,也正是“小乔”许妍好端端地为何会改姓的问题。

事实上,也正是从这样一个核心问题出发,张悦然专门设定了两条时有交叉的结构线索,对计划生育以及隐身于计划生育背后的体制问题提出了尖锐的诘问。首先,是“小乔”许妍这一条线索。许妍是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她本是已经采取了上环措施的母亲王亚珍意外怀孕的结果。由于乔家已经有了“大乔”乔琳,所以按照当时严格执行的计划生育政策,许妍就完全是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计划外生命。因为王亚珍罹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缘故,医院根本就不敢给她做手术。怎么办呢?“怀孕七个月,他们给她妈妈做了引产。据说是注射一种有毒的药水,穿过羊水打进胎儿的脑袋。”但许妍的确是一个生命力特别顽强的生命,在经历了如此几番折腾之后,她居然还是哇哇大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医院也还完全可以给她的囟门再补打一针,值此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亏得有姥姥不管不顾地把她从医院里抱走,这个无辜的生命方才获得了存活于人世的一份权利。唯其因为姥姥对自己格外有恩,所以许妍后来改名的时候,才让自己姓了姥姥的姓。小说开始的时候,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一家电视台担任主持人工作的许妍,正在为通过与沈皓明联姻而攀入一个上等权贵家庭而苦苦打拼奋斗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上等权贵家庭呢?家居京城的豪宅不说,想出国抬脚就走,想要生二胎就可以加入加拿大籍,单只是这些细节,就足以说明许妍男友沈皓明那个家庭的非同寻常。丑小鸭许妍,要想攀入这样一个家庭的困难之大,自然也就可想而知。本来,对于自己家所遭遇的困难,许妍不仅完全可以求助于沈皓明,而且沈家也完全有能力帮她摆平,但为了达到攀入沈家的目标,许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开这个口。“从一开始她就隐瞒了家里的事,说爸爸走了,妈妈死了,她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其次,是“大乔”乔琳这一条线索。当然,与乔琳这条线索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肯定还有乔琳和许妍的父亲乔建斌和母亲王亚珍。从一开始的上环,到后来的因为风湿性心脏病而无法手术,再到后来的体外注射针剂,可以说乔建斌与王亚珍,对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始终是一种积极配合的姿态。套用法律的术语,他们毫无疑问属于无过错方。然而,客观的事实却是,他们为此而曾经迭遭厄运。仅仅因为“小乔”许妍被视为“超生”的结果,乔建斌一家正常的生活也就彻底不复存在了。“这个家所有人都在互相怨恨。”不仅是乔建斌和王亚珍的性情从此大变,而且他们还就此走上了遥遥无期的上访道路。雪上加霜的一点是,乔琳与同一个商场工作的林涛谈恋爱有孕在身,没想到,他们的恋爱却因为有乔琳父母的存在而遭到了林涛父母的坚决反对。林涛躲起来后,林涛父母要求乔琳把孩子打掉。这样的决定,不仅乔琳不接受,曾经经历过计划生育劫难的乔琳父母更加无法接受。到最后,勉力支撑到后来被命名为乔洛琪的那个女孩出生后没几天,早已心力交瘁的乔琳终于不堪继续忍受来自于残酷现实生活的折磨,投河自尽。

某种意义上说,无论是“大乔”乔琳,还是“小乔”许妍,都是生活中的失败者,都是人生悲剧的被迫承受者。乔琳的悲剧结局自不必说,许妍的悲剧则在于,尽管她为了攀入沈皓明的上等权贵家庭而作出了特别积极的努力,而经受了百般的自我委屈,但却终归无法打破当下时代其实已经高度凝固化了的阶层藩篱,终于还是被沈皓明弃之如敝屣了。究其根本,“大乔”“小乔”姐妹二人乃至于她们父母悲剧的最终酿成,就是曾经横亘于当代中国人现实生活中达数十年之久的计划生育政策。从这个角度来说,张悦然这部中篇小说通过大乔和小乔悲剧性命运的书写,就把尖锐的批判矛头对准了不合理的社会体制。与此同时,借助于“小乔”许妍对自己家庭一种强烈的疏离感的真切书写,张悦然也对于计划生育所必然导致的某种社会伦理困境提出了同樣不失尖锐的诘问。

由于计划外超生的缘故,曾经的许妍,是多么想取代姐姐乔琳,成为父母家中唯一的孩子,然而,等到乔琳自杀离去似乎一切都如愿之后,一切却已经全都不是那么一回事,全都已经物是人非了。许妍终于醒悟,原来自己也是有罪的人。质言之,这种罪过就是,她本来完全可以借助沈皓明的力量去帮姐姐的忙,结果却因为自己的过分自私而拒绝伸出援手。也因此,对于乔琳的自杀,她实际上也负有一份不容推卸的责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最后断然决定收留姐姐遗孤乔洛琪的行为中,一种自我救赎的意味就是昭然若揭的。

身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的副会长,杨晓升是一位典型的兼擅小说写作与非虚构文学写作的两栖作家。或许与他曾经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到非虚构文学的写作有关,我们发现,他小说写作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有着真切的社会关怀。这一点,在他的中篇小说《病房》(载云南“大益文学”书系第二辑《城》,漓江出版社2017年2月版)中,同样表现得非常明显。病房,如同广场、茶馆、酒店、酒吧一样,属于不同阶层的人群聚集的公共场所,三教九流的人们由于身体罹患各种病症的缘故,都有可能出现在病房中。一旦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们出于求医疗治的目的相聚在病房里,那自然就会生发出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来。从这个角度来说,杨晓升之选择病房作为自己的故事发生地,就如同老舍的杰出话剧《茶馆》一样,首先显示出了作家的一种艺术睿智。在杨晓升的这部中篇小说中,病房这一公共场所,实际上成为了作家切入社会现实生活的一个绝佳窗口。杨晓升通过这个窗口所透视出的,既有无法回避的社会基本矛盾,也有世道人心的各种复杂样态。

故事发生在京城一家知名三甲医院神经内科一个三人间的病房里。聚集在这个病房里的患者、护士长、家属以及护工,有两种情形。一种属于纯粹意义上的萍水相逢,比如作为患者的李建文、刘平民和雷政富。毫无疑问,杨晓升最起码在这三位患者的命名上下了一番功夫。李建文,之所以与“文”紧密相关,乃因为他退休前一直是一个在第一线工作的中学老师。刘平民,之所以被命名为“平民”,乃因为他实实在在就是一个普通农民。至于雷政富,则正如他的名字就已经明显预示出的,叫做由“政”而“富”,即由于是身为河南省某县委组织部部长而位列豪富家庭。他们三个人不同的社会地位所导致的身份差别,仅只是通过住院一事就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虽然说这家知名三甲医院的床位非常紧张,但神通广大的雷政富,却是在从河南赶到北京的当天就入住医院了。即使如此,对照顾他的女护工却仍然不够满意,以至于满腹牢骚。与雷政富相比较,李建文老师尽管拥有当初的学生、现在的护士长唐慧娟这样一种关系,但却仍然是被迫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整整四天时间之后,才得以入住这个三人病房的。至于农民刘平民,则是依靠“在医院楼道和周边打游击等待住院床位,熬了十来天总算等到床位住了进来,等待做头上引流手术和腰椎穿刺手术”。同样是住院,三位患者之所以会形成如此鲜明的差异,很显然还是因为权势、地位以及财富作祟的缘故。

再一种,则属于带有明显巧合意味的故人重逢,主要是指曾经是师生与同学关系的李建文、唐慧娟和王美丽。李建文根本想不到,自己住进这个病房临时找到的护工,竟然是曾经有过一番恩怨纠葛的当年学生王美丽。李建文与王美丽的重逢,同时也意味着唐慧娟和王美丽两位同学的重逢。正所谓因祸得福,唯其因为唐慧娟相貌不出色,所以才默默无闻地专心学习读书,最终考上北京的一所护理学院,毕业后幸运地留在北京工作。天生丽质的王美丽,却终因中途辍学的缘故,而“一辈子扎根在希望的田野上”。

分别来自于两种不同路径的一群人,就这么聚集在北京的一个病房里,矛盾冲突的发生就是必然的。其中,最根本的“挪床位”矛盾冲突,发生在权贵阶层的雷政富与平民阶层的刘平民两个家庭之间。雷政富不仅陪床的随从多,而且得到的慰问品也很多。眼看着多到放不下的时候,雷政富的老婆便不由分说地指挥下属挪床位,硬生生地挤占了本来属于刘平民的空间。让王美丽大跌眼镜的是,面对着雷政富一家如此飞扬跋扈的行径,李建文与唐慧娟的反应竟然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差别。李建文,是义正词严严厉指责,而唐慧娟呢,则口口声声以构建和谐社会需要大家互相理解体谅为由,默认纵容了雷政富一家的不合理行为。原来,素昧平生的唐慧娟之所以毫不犹豫站在雷政富一边,全都是因为有雷政富家属暗中送出的红包在起作用。与此同时,雷政富之所以当天就可以住进这家医院的疑问,也就有了清晰可见的答案。

实际上,也正是从唐慧娟的暗中收受红包开始,小说的故事情节开始发生转折,开始由“挪床位”转向了究竟是否应该给医生送红包的问题。面对着一直在以红包开路的雷政富一家,刘平民的妻女尤其是女儿刘彩霞顿时陷入到了激烈的自我矛盾状态之中。一方面,她们实在没有多余的财力去给医生送红包,但另一方面,她们又特别担心如果不送红包,医生就不会对刘平民精心治疗。到最后,为了筹钱给医生送红包,刘彩霞竟然被迫偷偷地走上了卖血的道路。幸亏被王美丽发现得及时,才不至于对身体造成更大的伤害。《病房》中王美丽这一人物形象,作为朴素民间正义感的化身,与身为护士长的唐慧娟,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作为曾经的初中同学,唐慧娟的社会地位虽然比王美丽要高出许多,但她那早已被金钱社会异化扭曲了的人性世界,却要比仅仅是一位普通护工的王美丽不堪猥琐了许多。这一方面,小说中有两个细节不容忽视。一个细节是,王美丽总是趁人不注意,把雷政富的牙刷和水杯在污水中搅一搅。通过这一数次重复的细节,杨晓升所敏锐发现的,是底层民众对于权贵阶层的强烈不满。另一个细节是,借助于上级领导到医院视察工作的机会,王美丽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平民阶层刘平民一家艰难求医,连同医院收受红包的问题,捅到了上级领导面前,从而迫使高从善院长不得不再次重申杜绝收受红包的同时也减免了刘平民的一些医疗費用。单只是这两个细节,一个具有民间正义感的急公好义者形象,就生动地跃然纸上了。

就这样,病房虽小,很不起眼,但杨晓升的慧眼独具处却在于,他非常精妙地借助于病房这一公共场所,在真切反映社会矛盾的同时,也对纷繁复杂的世道人心进行了足称深入的透视表现。正所谓病房小世界,世界大病房,归根结底,能够借助于病房这一公共场所来寄予并表现自己深切的社会关怀,凸显出的正是作家一种非同寻常的艺术智慧。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3&ZD122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王安忆《雅致的结构》,见《雅致的结构》第16—17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

②王春林《2006年长篇小说散点透视》,载《名作欣赏》杂志2007年上旬刊第7期。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