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
一、 结婚
一九三三年八月初,沈从文与张兆和同到北平,暂时寄住西城西斜街杨振声家,中小学教科书的编辑工作场所也在这里。“一天杨家大司务送沈二哥裤子去洗,发现口袋里一张当票,即刻交给杨先生。原来当的是三姐一个纪念性的戒指。杨先生于是预支了五十元薪水给沈二哥。后来杨先生告诉我这件事,并说:‘人家订婚都送给小姐戒指,哪有还没结婚,就当小姐的戒指之理。”{1}
很快,沈从文就租下西城府右街达子营二十八号,与张兆和筹备起婚礼来。
八月二十四日,他给大哥寄去喜帖,报告近况:
我因为初初搬家,处置一切,极其忙碌。我们两人到今天还不曾缝一新衣,必等其大姐来安排。结婚以后兆和每日可过北大上课,我则每日当过杨家编书,这编书工作,报酬每月虽只一百五十元,较之此时去作任何事收入皆少,但所编之书,将来版权则为私有,将来收入,必有可观。并且每日工作,时间不多,欲作文章,尚有余暇,故较之在青岛尚好。近来此后天津大公报即邀弟为编副刊,因条件不合,尚未谈妥。若将来弄得成功,人必忙些,也更有趣些。近年来也真稀奇,只想作事,成天作事也从不厌倦,每天饮食极多,人极精神,无事不作,同时也无一事缺少兴味,真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耶?
兆和人极好,待人接物使朋友得良好印象,又能读书,又知俭朴,故我觉得非常幸福。她的妹妹同九九极好,那妹妹也很美很聪明,来北平将入一大学念书。(《沈从文全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8卷184页。以下引本全集,只标卷数和页码,卷数和页码之间用分号,不同页码之间用逗号)
九月九日,婚礼在中央公园水榭举行。“三姐穿件浅豆沙色普通绸旗袍,沈二哥穿件蓝毛葛的夹袍,是大姐在上海为他们缝制的。客人大都是北方几个大学和文艺界朋友。”{2}也许是因为不怎么讲究仪式,张充和的记忆里“没有主婚人、证婚人”,其实是由张兆和三叔张禹龄证婚,由胡适主婚。周作人写了幅喜联:“倾取真奇境,会同爱丽思。”{3}沈从文的表弟黄村生从厦门、大姐夫田真逸从张家口赶来,张兆和大姐元和、四妹充和、大弟宗和参加了婚礼。
新居“小院落,有一枣一槐。正屋三间,有一厢,厢房便是沈二哥的书房兼客厅。”“新房中并无什么陈设,四壁空空,不像后来到处塞满书籍与瓷器漆器,也无一般新婚气象。只是两张床上各罩一锦缎百子图的罩单有点办喜事气氛,是梁思成、林徽因送的。”{4}
婚后“家中空气极好,”沈从文十月初向大哥描述道,“妈若见及弟等情形,必常作大笑不止,因弟自近年来处处皆顯得如十三四岁时活跳,家中连唱带做,无事不快乐异常,诚意料不到之情形也。”(18;191)几年前他就开始说自己“老了”,现在竟如十三四岁之少年,唉声叹气的习惯一变而为“连唱带做”,幸福的强烈程度及其对人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十一月中旬,沈从文又向大哥谈及家庭的日常生活:
这里一切皆好,有时三个人一同过北海图书馆去,我在小房子,他们在大房子,看书到十二点时,又一同回家。且来回皆走路,不以为累。有时则我过杨家编书,他们在家看书,总而言之则是无日不看书,一时虽仿佛无多大成绩可言,久些则大有进步了。
我们已不玩,来此三月还只陪人看电影两次,过公园两次,惟每礼拜家中来客必多,大大见及,必又摇头不止。我们有小书房一,还希望有一常客住下!朋友巴金,住到这里便有了一个多月,还不放他走的。他人也很好,性格极可爱。兆和的大弟则礼拜天常从清华来城住下,她四妹则每礼拜从东城过这边来,故纵无外客,一到礼拜天也极热闹了。我作事虽每日有一定时间,但不麻烦,一切皆作得极顺手,你来看看一定说太忙了些,但其实也不太忙,不过把玩的时间也加在读书上面去,不能再胡闹罢了。(18;194-195)
巴金从上海来,“我只提了一个藤包,里面一件西装上衣、两三本书和一些小东西。”沈从文把他安顿在书房,他在这里创作《雷》等短篇和中篇《电》的前半部分;沈从文自己则常常在院中小方桌上,交替写《边城》和《记丁玲女士》。巴金在沈从文新婚后的生活氛围中,见证了他的工作:“根据我当时的印象,不少人焦急地等待着每一周的《国闻周报》,这连载是受到欢迎、得到重视的,一方面人们敬爱丁玲,另一方面从文的文章有独特的风格,作者用真挚的感情讲出读者心里的话。丁玲几个月前被捕,我从上海动身时,‘良友文学丛书的编者赵家璧委托我向从文组稿,他愿意出高价得到这部‘好书,希望我帮忙,不让别人把稿子拿走。我办到了。可是出版界的形势越来越恶化,赵家璧拿到全稿,已无法编入丛书排印,过一两年他花几百元买下一位图书审查委员的书稿,算是行贿,《记丁玲》才有机会作为‘良友文学丛书之一见到天日。”巴金记得,“写到结尾他有些紧张,他不愿辜负读者的期待,又关心朋友的安危,交稿期到,他常常写作通宵。他爱他的老友,他不仅为她呼吁,同时也在为她的自由奔走。也许这呼吁、这奔走没有多大用处,但是他尽了全力。”{5}
巴金在沈从文家住了两三个月,直到靳以筹办《文学季刊》即将创刊,巴金加入编辑工作,他才搬到三座门大街十四号杂志社租的房子,和靳以同住,第二年七月回上海。
二、 《大公报·文艺副刊》,京派与海派
九月二十三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创刊,由杨振声和沈从文主持,编委除了他们二人外,还有朱自清、林徽因、邓以蛰、周作人。事实上,沈从文一个人承担了主编的绝大部分具体工作,约稿、看稿、自己写稿,编好之后寄往天津排印,每周出两期。对这个事业他有期望,也有信心,跟大哥说,“将来希望殊大,若能支持一年,此刊物或将大影响北方文学空气,亦意中事也。”(18;187)
这个时候,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主任钱玄同打算“请沈从文教西洋文学或新文学,托劭函询郑西谛”——劭,即劭西,黎锦熙;郑西谛即郑振铎;十月二十六日,“晚访启明,知沈不肯来教,彼上星期日(廿二)《大公报》文艺刊同人雅于北海已知之;且知郑、杨(振声)诸公均代劝驾,而此公甚腼腆,不愿教也。”周作人“言愿再代劝”;三天后,“得启明寄来沈从文及代我劝驾之杨振声信,知沈氏决不肯就,此事尚须费心也。”{6}钱玄同颇费周折请“诸公劝驾”,而沈从文不为所动,可以想见这个时期他是真不想教书了。
他的热情已经投入到《大公报·文艺副刊》,事情确实也够他忙的。实际上这个副刊持续的时间,产生的影响,都大大超过了初始的预期。至两年之后,一九三五年八月底,刊行了一百六十六期;九月,《小公园》副刊合并进《文艺副刊》,为区别,新副刊改名为《文艺》,每周出四期,星期一、三、五由蕭乾主编,沈从文主持星期天特刊;一九三六年四月,沈从文退出编辑工作,由萧乾一人主编《文艺》副刊。萧乾时期的《文艺》,延续《文艺副刊》确立的办刊取向和作者构成,变化自然也有,基本的面貌和特征还是非常明显地一脉相承。
《大公报·文艺副刊》及其接力的《文艺》,被视为“京派文学群开展期的重要标志之一,也是存在得最久,历时最长,并且最富有连续性的京派文学阵地。”{7}副刊的作者,从五四一代的名家,沈从文同代的主力,到崭露头角的新生代,汇聚成异常活跃和丰富的文学力量。
沈家客人多,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达子营二十八号自然而然地成为不挂牌的《文艺副刊》“编辑部”,巴金有这样的印象:“我初来时从文的客人不算少,一部分是教授、学者,另一部分是作家和学生。……为了写稿和副刊的一些事情,经常有人来同他商谈。”{8}每隔个把月,沈从文还举办座谈会或聚餐会:
九月十日,婚礼的第二天,邀一些作家学者、学者共商创办《大公报·文艺副刊》事,周作人等与会;
十月二十二日,与杨振声以《文艺副刊》名义在北海漪澜堂设午宴,周作人、俞平伯、废名、余上沅、朱光潜、郑振铎等出席;
十一月二十六日,《文艺副刊》在丰泽园午餐聚会,出席的有周作人、杨振声、朱自清、李健吾、巴金、郑振铎、梁思成和林徽因等;
十二月十六日,《文艺副刊》在忠信堂晚餐聚会,出席的有周作人、杨振声、朱自清、郑振铎等。{9}
上列活动参加者主要是编委和名家,这只是一类形式;沈从文更有意多邀青年作者叙谈,当年初到北京寻求出路的经历,使他深知困窘中的年轻人格外需要扶植。除了自己家里,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北海公园的仿膳、漪澜堂、五龙亭,是他和年轻人常在一起随意交流的地方。这一小群文学青年,无形中形成了以沈从文为中心的局面。
编副刊每月有一百元报酬,这笔钱差不多都花在和年轻作者聚谈的开销以及平常随手的接济上了,家里不时有穷困学生和文学青年来借贷。张充和一九三三年秋天入北大中文系读书,与在清华的大弟张宗和同好昆曲,靳以有时领他们和几个年轻人去吉祥戏院或前门广和楼戏院看演出,卞之琳回忆“由靳以护送几辆洋车浩浩荡荡穿城回家”的情景,以为“别有风味”;{10}张充和却难忘这么一件事:“记得一次宗和大弟进城邀我同靳以去看戏,约定在达子营集中。正好有人来告急,沈二哥便向我们说:‘四妹,大弟,戏莫看了,把钱借给我。等我得了稿费还你们。我们面软,便把口袋所有的钱都掏给他。以后靳以来了,他还对靳以说:‘他们是学生,应要多用功读书,你年长一些,怎么带他们去看戏。靳以被他说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不好说什么。以后我们看戏,就不再经过他家了。”{11}
从辅仁大学转入燕京大学新闻系读书的萧乾,沈从文刚到北平还住杨振声家的时候就写信联系他:“你看有事进了城,爱依然骑你那自行车到处跑,高兴跑到我住处来玩玩。”{12}十一月一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萧乾的小说《蚕》;沈从文向林徽因推荐这个作品及其作者,林徽因回信说:“萧先生文章甚有味。我喜欢,能见到当感到畅快。”{13}萧乾由此出入东城北总布胡同三号梁思成、林徽因的居所——北平著名的文艺沙龙。萧乾早期的短篇创作都经沈从文修改发表在《文艺副刊》上,十二月沈从文为萧乾第一个小说集《篱下集》写题记,说:“他的每篇文章,第一个读者几乎全是我。他的文章我除了觉得很好,说不出别的意见。……至于他的为人,他的创作态度呢,我认为只有一个‘乡下人,才能那么生气勃勃勇敢结实。我希望他永远是乡下人,不要相信天才,狂妄造作,急于自见。应当养成担负失败的忍耐,在忍耐中产生他更完全的作品。”(16;325-326)
经杨振声和沈从文向《大公报》经理胡政之推荐,萧乾一九三五年毕业后进入报社,先编《小公园》,后编《文艺》。有一次,萧乾从天津来北平,以主人的身份招待年轻作者,“当我们称赞萧乾的副刊编得不错时,他拍拍坐在身边的从文先生的肩膀,笑笑说:‘喏,有这位顾问官!顾问官!”{14}——当时沈从文刚发表了一个小说,叫《顾问官》。
一九三三年十月十八日《文艺副刊》出到第八期,沈从文自己的一篇文章《文学者的态度》触发了一个敏感的话题:海派与京派。文章里并没有出现这两个词,本意是批评“玩票白相的文学家”,不从文学本身“诚实”地去做,却以各种手段从作品以外获得“成功”,“这类人在上海寄生于书店、报馆、官办的杂志,在北京则寄生于大学、中学,以及种种教育机关中。”(17;52)——显然,“玩票白相”的风气,并不只在上海一地。
上海的杜衡感觉到“委屈”:十二月出版的《现代》第四卷第二期杜衡署名苏汶发表短文《文人在上海》,没有直接提沈从文的文章,而是从“海派”说起:“居留在上海的文人,便时常被不居留在上海的文人带着某种恶意的称为‘海派。”《现代》一九三二年在上海创刊,施蛰存主编,自第三卷起与杜衡合作编辑。杜衡不平:“不问一切情由而用‘海派文人这名词把所有居留在上海的文人一笔抹杀,据我想,也并不是比嘲笑别人的姓名或是籍贯更应该一点。”
沈从文看了杜衡的文章,“发生许多感慨”,索性写了一篇《论“海派”》,把话挑明,也就显得尖锐:
“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便成立了吾人今日对于海派这个名词的概念。但这个概念在一般人却模模糊糊的。且试为引申之:“投机取巧”,“见风转舵”。……
像这样子,北方作家倘若对于海派缺少尊敬,不过是一种漠视与轻视态度,实在还算过于恕道了!……我主张恶风气的扫除,希望这成为不拘南北真正对于文学有所信仰的友人一种责任。……
……茅盾,叶绍钧,鲁迅,以及若干正在从事于文学创作杂志编纂人(除吃官饭的作家在外),他们即或在上海生长,且毫无一个机会能够有一天日子同上海离开,他们也仍然不会被人误认为海派的。(17;54,55,56)
写这篇文章时已经是一九三四年一月七日,这一天沈从文匆匆离开北平,赶往老家探望病重的母亲;一个月后回来,海派、京派的争论已成一时热点。鲁迅一月三十日这天连写两篇短文,《“京派”与“海派”》和《北人与南人》,先后都发表于《申报·自由谈》,前一篇中“‘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15}之论,以后被人一再引用。沈从文读过一堆文章,极感失望,二月十七日又写一篇《关于“海派”》,即退出争论。
参与讨论的人多,文章杂,对京派、海派各有所指,各有所见,纷纭夹缠,难有结论;不过,却产生了“一个长久的‘副产品,就是把本来流传于社会上的‘京派、‘海派的概念坐实,传播久远,并与现实的文坛状况充分地联系起来。”{16}一年以后鲁迅意犹未尽,又作《“京派”和“海派”》,根据他对京海“合办”的新观察——例如,施蛰存编选《晚明二十家小品》,“真正老京派”周作人题签——发表关于“京海杂烩”的新议论,另起波澜。
一九三三年,沈从文发表作品三十余篇;出版《慷慨的王子》(小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阿黑小史》(小說,上海新时代书局)、《凤子》(小说,杭州苍山书店)、《月下小景》(小说集,上海现代书局)、《一个母亲》(小说,上海合成书局)。另外,为上海东方文学社主编语文课外读物“东方现代文选”,出版《现代论难文选》、《现代记叙文选》、《现代创作小说选》、《现代日记文选》、《现代说明文选》、《现代小品文选》、《现代书信文选》、《现代诗选》共八种。
三、 《湘行书简》:真的历史是一条河
一九三四年一月七日,沈从文启程回凤凰。这是他离开湘西十年后第一次返乡,历时一个月,多用于行途:坐火车到长沙,换汽车到常德,再坐汽车到桃源,从桃源雇一只小船沿沅水上行,至浦市后改走陆路到家;在家只停留了四天,即回北平。
行前,向张兆和许约,每天写信报告沿途见闻。他写了近五十封之多,回北平后整理,把“三三专利读物”转换为面向读者的文本,以系列散文的形式陆续发表,后结集成《湘行散记》。这部著名散文作品的“底本”,给妻子的私信,半个多世纪之后,编辑成《湘行书简》公开。
其实还没等沈从文写信,张兆和先动笔了,那是在送走沈从文第二天的早晨:
二哥:
乍醒时,天才蒙蒙亮,猛然想着你,猛然想着你,心便跳跃不止。我什么都能放心,就只不放心路上不平靖,就只担心这个。因为你说的,那条道不容易走。……
……
昨天回来时,在车子上,四妹老拿膀子拐我。她惹我,说我会哭的,同九妹拿我开玩笑。我因为心里难受,一直没有理她们。今天我起得很早。精神也好,因为想着是替你做事,我要好好地做。我在给你写信,四妹伸头缩脑的,九妹问我要不要吃窠鸡子。我笑死了。{17}
“替你做事”,是指代沈从文为《大公报·文艺副刊》看稿编稿。自从沈从文主编这个副刊,张兆和就成了义务助手;沈从文离开期间,自然更需要她料理一些事务。她结婚后自己也尝试创作,署名叔文,一九三四年一月《文学季刊》创刊号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费家的二小》,同年二月《文艺副刊》发表的《小还的悲哀》后来被林徽因选入《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一九四〇年巴金把她的小说集《湖畔》编入“文学丛刊”,由桂林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第三天,九日侵晨,张兆和又写一信;晚上,写第三封信。《湘行书简》即以这三封信作引子,主体部分是沈从文的三十四封信。
沈从文到常德后,见了“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曾芹轩——十二年前,他就是坐这个人押运军服的船,从常德去保靖再次参军。曾芹轩送他到桃源,选定一只小船,讲定十五块钱,十三日上行。
“我路上不带书,可是有一套彩色蜡笔,故可以作不少好画。照片预备留在家乡给熟人照相,给苗老咪照相,不能在路上糟蹋,故路上不照相。”他的第一幅蜡笔速写是简家溪:“这是桃源上面简家溪的楼子,全是吊脚楼!这里可惜写不出声音,多好听的声音!这时有摇橹唱歌声音,有水声,有吊脚楼人语声……还有我喊叫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11;116,118)
坐在小小的船舱里,心绪随情境流转,同时落笔描述所闻所见所感所想,这样的写作情景——在一条河上,在河上的一条小船里,一天连着一天,一封接着一封写长长的信——是稀见的;更为奇妙的是,这条流动不息的河,不仅构成了这些书简的外部写作环境,而且成为这些书简的内部核心成分,不妨说,这些书简就是关于这条河的。所写一切,几乎无不由这条河而起;写作者本身,其精神构成,也清晰可见这条河的参与和渗透。
十三日下午:“看看船走动时的情形,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感谢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我这么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不说完,我再写。”(11;120)
十四日下午一点:“船又开了,为了开船,这船上舵手同水手谈论天气,我试计算计算,十九句话中就说了十七个坏字眼儿。仿佛一世的怨愤,皆得从这些野话上发泄,方不至于生病似的。……像这样大雪天气,两毛钱就得要人家从天亮拉起一直到天黑,遇应当下水时便即刻下水,你想,多不公平的事!但这样船夫在这条河里至少就有卅万……他们的希望只是多吃一碗饭,多吃一片肉,拢岸时得了钱,就拿去花到吊脚楼上女人身上去,一回两回,钱完事了,船又应当下行了。天气虽有冷热,这些人生活却永远是一样的。他们也不高兴,为了船搁浅,为了太冷太热,为了租船人太苛刻。他们也常大笑大乐,为了顺风扯篷,为了吃酒吃肉,为了说点粗糙的关于女人的故事。他们也是个人,但与我们都市上的所谓‘人却相离多远!一看到这些人说话,一同到这些人接近,就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想好好的来写他们一次。我相信若我动手来写,一定写得很好。但我总还嫌力量不及,因为本来这些人就太大了。”(11;128-129)
十四日下午五点:“我们的小船已停泊在两只船旁边,上个小石滩就是我最欢喜的吊脚楼河街了。……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它告我许多知识,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章,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郁。我同他们那么‘熟——一个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但同时我又与他们那么‘陌生,永远无法同他们过日子。真古怪!我多爱他们,五四以来用他们作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一人!”(11;132-133)
十五日晚:“吃饭以前校过几篇《月下小景》,细细的看,方知道原来我文章写得那么细。这些文章有些方面真是旁人不容易写到的。我真为我自己的能力着了惊。但倘若这认识并非过分的骄傲,我将说这能力并非什么天才,却是耐心。我把它写得比别人认真,因此也就比别人好些的。我轻视天才,却愿意人明白我在写作方面是个如何用功的人。”(11;139-140)
十六日晚:“我小船停了,停到鸭窠围。中时候写信提到的‘小阜平冈应当名为‘洞庭溪。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与小锣声。到这样地方,使人太感动了。四丫头若见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11;151)
十六日晚:“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单单,一身以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我想看点书,身边无一本书。想上岸,又无一个钱。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回船时,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走,且沿了别人的船边‘阳桥渡过自己船上去,两脚全是泥,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计副爷们,脱鞋呀。到了船上后,无事可做,夜又太长,水手們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便也镶拢去看他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11;152-153)
还是十六日晚:“现在已八点半了,各处还可听到人说话,这河中好像热闹得很。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也许是人还愿。风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羊还在叫,我觉得希奇,好好的一听,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却始终听不明白。我懂许多曲子。想起这些人的哀乐,我有点忧郁。因这曲子我还记起了我独自到锦州,住在一个旅馆中的情形,在那旅馆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唱大鼓书,给赶骡车的客人过夜,唱了半夜。我一个人便躺在一个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声音,同别人笑语声。这也是二哥!那时节你大概在暨南读书,每天早上还得起床来做晨操!命运真使人惘然。”(11;153-154)
十七日:“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11;171-172)
十八日上午,船过两个大滩。上横石滩时,沈从文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我不骄傲,可是我的选集的印行,却可以使些读者对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个印象。”(11;181-182)这是沈从文第一次提到印选集的想法,两年后,厚厚的《从文小说习作选》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
上九溪滩时,小船因为需要加了个临时纤手,是个老头,看到老头为一点点钱那么出力气,沈从文想:“这人为什么而活下去?他想不想过为什么活下去这件事?”继而又想到,“我这十天来所见到的人,似乎皆并不想起这种事情的。城市中读书人也似乎不大想到过。可是,一个人不想到这一点,还能好好生存下去,很希奇的。三三,一切生存皆为了生存,必有所爱方可生存下去。多数人爱点钱,爱吃点好东西,皆可以从从容容活下去的。这种多数人真是为生而生的。但少数人呢,却看得远一点,为民族为人类而生。这种少数人常常为一个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为的是他会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们皆应当莫自弃,也应当得把自己凝聚起来!”(11;184-185)
多数人不追问生命的意义而活着,少数人因为自觉而为民族的代表,使生命放光,这是比较典型的五四新文化的思维和眼光。但是很快,就在当天下午的信里,沈从文否定了自己中午时候的疑问。这个时候的沈从文,到达自己第一次出门离家“混日子”的辰州河段,他站在船上看水,也仿佛照见了本真的自己: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分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11;188-189)
《湘行散记》里有一篇,题目就是《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标记这一非同寻常的彻悟时刻——返湘之行,同时也是一次百感交集的内心旅程,其精神会聚和贯通的至高点,即显现于这一特殊的时刻。
船到辰州,沈从文上岸进城,到他哥哥和弟弟共同新建的“云庐”住一晚,第二天由军官弟弟沈荃的副爷“虎雏”陪同,继续上行,二十日到浦市,结束水上路程,再坐两天轿子,二十二日下午到达凤凰家中。
沈从文拜访了过去的老上司陈渠珍,现在他是弟弟沈荃的上司。这位湘西的统领官,一九二六年参加北伐,任国民革命军左翼军副总指挥兼第四路军指挥。沈荃一九二五年入广州黄埔军校,一九二六年底毕业后也投身北伐,一九二七年回凤凰在陈渠珍的十九独立师担任军事讲习所队长兼代教务长,一年后去南京军官研究班学习,一九二八年八月曾从南京到上海与分别多年的沈从文相见;再回凤凰后,一九三一年任新编三十四师五团副团长。沈从文回家,得以同弟弟一起在母亲床边陪伴几日。
“这里一切使我感慨之至。一切皆变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这出门过久的人很难过的事!妈病得很坏,近来虽离去危险期,但人还是瘦得很。我一时真不想离开她,但又不能不离开这老人家。”(11;204)——当时江西的红军已有战略转移意图,相邻省份风声吃紧,家乡有人疑心沈从文是“共产党”:这也难怪,他与胡也频、丁玲的深交,他为胡也频被杀、丁玲被捕而多次抨击国民党政府当局的文章,当地早有风闻,视他为“危险人物”似乎不是毫无根据。
二十六日母亲的生日过完,沈从文即踏上了返程,半个月后回到北平。
二月十三日,母亲黄素英病逝。
四、 《边城》
回北平后,沈从文即刻接续上《边城》的写作。《国闻周报》从一九三四年元旦起连载这部中篇,四期后中断;三月十二日恢复连载,四月二十三日载完。前后共载十一次。
动笔时正在新婚后的幸福期,如此开篇: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8;61)
“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小小院落中一槐一枣下,放一张红木小方桌,“一面让细碎阳光晒在纸上,一面也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上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所见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黑脸长眉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良善式样。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處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完全排泄与弥补。”(12;110,111)
续写时母亲死去,非常悲伤。小说里的祖父死了,翠翠喜欢的人离乡远走,溪边的白塔倒塌了。四月中旬收尾作结,却并非全然伤感,反而转生出沉隐的力量:
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青年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8;152)
四月二十五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刊出《?骉边城?骍题记》:
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
照目前风气说来,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及大多数读者,对于这种作品是极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前者表示“不落伍”,告给人中国不需要这类作品。后者“太担心落伍”,目前也不愿意读这类作品。这自然是真是。“落伍”是什么?一个有点理性的人,也许就永远无法明白,但多数人谁不害怕“落伍”?我有句话想说:“我这本书不是为这种多数人而写的。”……这本书的出版,即或并不为领导多数的理论家与批评家所弃,被领导的多数读者又并不完全放弃它,但本书作者,却早已存心把这个“多数”放弃了。
我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本身已离开了学校,或始终就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说谎造谣消息所达不到的那种职务上,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去看。他们真知道当前农村是什么,想知道过去农村有什么,他们必也愿意从这本书上同时还知道点世界一小角隅的农村与军人。我所写到的世界,即或在他们全然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然而他们的宽容,他们向一本书去求取安慰与知识的热忱,却一定使他们能够把这本书很从容读下去的。……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8;57-59)
一九三六年沈从文发表《习作选集代序》,其中这样谈到《边城》:“这作品原本近于一个小房子的设计,用少料,占地少,希望它既经济而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9;5)
在这段解释的前面,有这样“指责”读者的话:“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9;4)那么,作者在作品背后隐藏的,到底是什么呢?
许多年后,时代大转折迫在眉睫的一九四八年,沈从文为《边城》写《新题记》,只三百多字,叙及不同时期与这部作品相关的经历和事件,最后说:“二十年来生者多已成尘成土,死者在生人记忆中亦淡如烟雾,惟书中人与个人生命成一希奇结合,俨若可以不死,其实作品能不死,当为其中有几个人在个人生命中影响,和几种印象在个人生命中影响。”(8;60)
一九四九年,他在《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中又说到《边城》:“不幸得很是直到二十四年,才有个刘西渭先生,能从《边城》和其他《三三》等短篇中,看出诗的抒情与年青生活心受伤后的痛楚,交织在文字与形式里,如何见出画面并音乐效果。”又说,“这个作品原来是那么情绪复杂背景鲜明中完成的。过去的失业,生活中的压抑、痛苦,以及音乐和图画吸入生命总量,形成的素朴激情,旋律和节度,都融汇而为一道长流,倾注入作品模式中,得到一回完全的铸造。”(27;25,27)这就说得比较清楚了,原来这个美丽精致的作品里面,融汇了作者个人“年青生活心受伤后的痛楚”,“过去的失业,生活中的压抑、痛苦”。
叙述得更清楚的,是同时期这一类文字里面的《一个人的自白》。自白谈到个人从小由于家道中落和体质孱弱等等而形成的内向型性格,等到年纪稍长,接触到的现实愈发可怕,“一面是生活屈辱,一面是环境可怕,唯一能救助我的,仅有一点旧小说,和乡村简单生活和自然景物,小小的农家水磨拜访,掘药,捉鸟,捕鱼,猎狐等等小事,冲淡了现实生活一面。这两者却同样影响到将来的生命或工作,这就是在我作品中对平静乡村人民生命的理解基础。”“也因此,在十年后作品中出现的一切乡下人,即或娼妓,品性无不十分善良,为的是我所见到的那个阶层,本来全是善良的。与外人的关系,甚至于近乎‘家庭的。因为正需要家时,我已没有家,什么时候由军营走入一个乡村土娼家坐坐,怯怯的坐在一旁,看那些人做做家务事,或帮她们烧烧火,切切菜,在当时,对我正是一种如何安恬与舒适。我需要的也就只是那么一点点温暖,属于人情的本来。我得到可说已十分富饶,它把另外一种可怕生活完全冲淡了,调和了。这点印象既在生命成熟时保留下来,到后自然便占了我作品主要题旨,由《丈夫》、《边城》都可见出。里面自然浸润有悲哀,痛苦,在困难中的微笑,到处还有‘我!但是一切都用和平掩盖了,因为这也有伤处。心身多方面的困苦与屈辱烙印,是去不掉的。如无从变为仇恨,必然是将伤痕包裹起来,用文字包裹起来,不许外露。”——原来《边城》这样的作品是包裹了伤痕的文字,是在困难中的微笑。“一切都在‘微笑中担当下来了。……这微笑有生活全部屈辱痛苦的印记。有对生命或人生无比深刻的悲悯。有否定。有承认。有《旧约》中殉教者被净化后的眼泪。”(27;10,11)
“微笑”担当了什么?“微笑”背后不仅有一个人连续性的生活史,而且有一个人借助自然和人性、人情的力量来救助自己、纠正自己、发展自己的顽强的生命意志,靠了这样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他没有因屈辱而生长出狭隘的自私、仇恨和报复心,也是靠了这样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他支撑自己应对现实、挫折和伤痛,来成就自己“微笑”的文学。
五、 禁书,读经,大众语
《大公报·文艺副刊》每月一次的午宴或晚宴已经形成惯例,人少时一席,人多时两席,沈从文自然不可或缺;一九三四年一月那次,因回湘西未能参加,胡适还要在日记里特意记上一笔。{18}
三月五日,《国闻周报》刊出沈从文的《禁书问题》,质疑当局在上海查禁二十二位作家的一百四十九种书籍,“我极希望当局有一点比‘迹近反动的措词更多一些的说明”,“在世界上我们不是极不愿意被别一国家别一民族把我们当成野蛮人看待吗?希望从别人方面得到尊敬,第一步就应当是自己不作出野蛮人的行为。”(17;63,68)《社会新闻》当月两天连载《驳沈从文的?骉禁书问题?骍》,厉声裁决他是“站在反革命的立场”;施蛰存起而为沈从文辩护,在六月创刊的《文艺风景》上撰文《书籍禁止与思想左倾》;不料鲁迅七月初在《新语林》第一期发表《隔膜》,阐发史实,说明“进言者方自以为在尽忠”,不过是“隔膜”和“胡涂”,文章结尾才道出所针对之事:“施蛰存先生在《文艺风景》创刊号里,很为‘忠而获咎者不平,就因为还不免有些‘隔膜的缘故。”{19}——说沈从文是“忠而获咎”,恐怕也是有些隔膜。
八月一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刊出沈從文的《从“小学读经”到“大众语问题”的感想》,此文的背景是:一九三三年间广东、湖南军阀通令学校读经,一九三四年五月南京发生文言与白话的争辩,六月《申报·自由谈》发表陈子展的《文言——白话——大众语》和陈望道的《关于大众语文学的建设》两文,在上海展开了大众语问题的讨论。关于读经,沈从文的态度不仅明确而且一针见血:“国家与民族恶运,也不过在这些人统治交替中,多读一次经书,加深一层僵梦而已。”(14;73)而对于大众语问题,他以为比起热闹的“讨论”,更需要切实的“工作”。《文艺副刊》登载了杜秦关于南方大众语问题讨论的消息之后,又发表曹聚仁的《上海通信——大众语问题的新局面》,沈从文写《?骉上海通信?骍附记》,重申:军人提倡读经之无益可笑;文白之争争不了;白话文转入奢侈化,欧化,乖僻化,是必然的现象;拥护白话文者若徒然诅咒历史遗产,“该”弃去的未必“能”弃去。“建设应是去实行可行的‘方法,不是许多高远动听的‘理论。……我们也应明白单靠目前几个人泛泛的理论,并不能领导未来的作者,支配未来的作品,使明日新文学走它所应走的路。”“我真希望国内能有‘几个人,在认真‘为大众的原则下,肯冒点险,能甘于寂寞,认真来试写些作品,我愿意跟着这些人做去。”(17;69,72)九月七日《文艺副刊》第一百期,沈从文编发了胡适的《大众语在哪儿?》,作为副刊参与此一讨论的压轴文章。
九月出版的《文学》第三卷第三期发表了苏雪林的《沈从文论》,从题材的不同类型来分析作品,之后又观察他的“哲学思想”,特别指出:“沈氏虽号为‘文体作家,他的作品却不是毫无理想的。……这理想是什么?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廿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苏雪林赞美“作者的天才”,惊异“他的永不疲乏的创作力”,不过却批评他滥用“过多的想象力”,“拼命将酝酿未曾成熟的情感,观察未曾明晰的对象,写成文章。……他文章的轻飘,空虚,浮泛等病均由此而起。……我常说沈从文是一个新文学界的魔术家……不过观众在点头微笑和热烈鼓掌之中,心里总有‘这不过玩手法的感想。沈从文之所以不能如鲁迅、茅盾、叶绍钧、丁玲等成为第一流作家,便是被这‘玩手法三字决定了的!”{20}
杨振声邀请朱自清参加语文教科书编辑工作,十二月十四日,朱自清日记中写道:“沈从文先生来访,给我看杨的信。信中说当局已同意我协助编辑中学语文课本。……他说他曾与冯友兰磋商,根据冯的意见,他们只能每月付我一百元,每周工作半天,张子高已有先例。我告诉沈我将于下周进城与冯商谈。”朱自清是清华大学教授,编教科书属于“兼职”,所以得与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商谈。二十日日记:“进城。沈给我看编教科书的计划。”{21}从此,朱自清和沈从文成为“在一处商量文字,斟酌取舍”(12;239)的同事;此前,因朱自清是《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委,两人已多有相处的机会。
六、 “天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
一九三四年结束的时候,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沈从文处在了他文学里程中将被长久铭记的重要位置。这一年他发表各类文章四十余篇,出版了以下作品:
《游目集》(小说集),上海大东书局;
《沫沫集》(批评集),上海大东书局;
《如蕤集》(小说集),上海生活书店;
《从文自传》,上海第一出版社;
《记丁玲》,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边城》,上海生活书店。
特别是《从文自传》和《边城》,以及本年开始分散发表的《湘行散记》,标示出沈从文创作的极高成就。
而事业的这一高峰阶段,也正出现在他个人生活中的幸福时期。
十一月二十日,长子出生。沈从文给胡适报喜:“兆和已于廿日上午四时零五分得了一个男孩子,住妇婴医院中,母子均平安无恙,足释系念。小母亲一切满不在乎,当天尚能各处走动。到了医院方知道女学生作运动员的好处,平时能跳跳蹦蹦,到生产时可太轻便了。家中一个老用人,兆和小時即为她照料长大,现在听说兆和又得生小孩了,因此特从合肥赶来,预备又来照料‘小姐的‘少爷。见小孩子落了地,一切平安,特别高兴,悄悄要大司务买了朱红,且说‘得送红蛋!为了让这个老保姆快乐一些,所以当真就买了些蛋送人。”(18;214)
男孩取名龙朱,这本是沈从文小说的人物——白耳族苗人中的美男子,“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5;324)年初沈从文在湘西河流中的小船上给张兆和写信,说《月下小景》的写成,“同《龙朱》一样,全因为有你!写《龙朱》时因为要爱一个人,却无机会来爱,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爱人。写《月下小景》时,你却在我身边了。前一篇男子聪明点,后一篇女子聪明点。我有了你,我相信这一生还会写得出许多更好的文章!有了爱,有了幸福,分给别人些爱与幸福,便自然而然会写得出好文章的。……而且是习作,时间还多呐。”(11;143)
年末,林语堂主编的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策划专题:征集各界名家写出一到三本过去一年里爱读的书,无论古今中外。“一九三五年新年特大号”以《一九三四年我所爱读的书籍》为题,刊登了各家回答。老舍写出的第一本书是《从文自传》;排在老舍后面的周作人,三本书中也有《从文自传》。这不约而同的推重,可以想见《从文自传》受欢迎的程度。几十位各方名家的书单里,《从文自传》是惟一重复出现的。
同一页面上也有沈从文的书单和意见,这不奇怪,他本来也是这个半月刊的特约撰稿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如此“骄傲”地列出了这样三本书:
一 《神巫之爱》
二 《边城》
三 《xxxxx》
第一本书我爱它,因为这是我自己写的。文章写得还聪明。作品中有我个人的幻想。四年前写来十分从容,现在要写也写不出来了。
第二本书我爱它,也因为这是我自己写的。文章写得还亲切。作品中有我个人的忧愁,就是为那个作品所提及的光景人物空气所浸透的忧愁。这作品是一九三三年写的。这一年很值得我纪念。我死了母亲,结了婚,写了这样一本书。
第三本书我爱它,因为这本书不是用文字写成的。文章写得又聪明又亲切。这作品使我灵魂轻举,人格放光。一部神的杰作。这作品虽不是我写的,但很显然的,我却被写进书里面去了。天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
注释:
{1}{2}{4}{11}张充和:《三姐夫沈二哥》,《生命流转,长河不尽》,268-269页,269页。
{3}周作人1933年9月8日日记:“上午写联云试游新奇境相随阿丽思因明日沈从文君结婚也”;但在1933年11月《艺风》月刊第11期《沈从文君结婚联》补白短文里所记喜联,有修改:“……想到沈君曾写一部《爱丽思漫游中国记》,遂以打油体作二句云:‘倾取真奇境,会同爱丽思。”见宫立《周作人集外小文一则》,《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6期。
{5}{8}巴金:《怀念从文》,《生命流转,长河不尽》,4-5页。
{6}钱玄同1933年10月16日、26日、27日、29日日记,《钱玄同日记》,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影印,第9册,4960页,4966页,4969页,4973页。
{7}许道明:《京派文学的世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4年,6页。
{9}世勇编:《沈从文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138页,141页,144页。
{10}卞之琳:《三座门大街十四号琐忆》,《卞之琳文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中卷,130页。
{12}此信见傅光明《沈从文和萧乾:从师生到陌路》一文,《纵横》1999年第2期。
{13}林徽因:《致沈从文》,《林徽因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文学卷,330页。
{14}王西彦:《梦想与现实——?骉乡土·岁月·追寻?骍之五》,《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4期。
{15}鲁迅:《“京派”与“海派”》,《鲁迅全集》,第5卷,432页。
{16}吴福辉:《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241页。
{17}《张兆和致沈从文 之一》,《沈从文全集》,第11卷,109-111页。
{18}胡适:《胡适全集》,第32卷,277页。
{19}鲁迅:《隔膜》,《鲁迅全集》,第6卷,45页。
{20}苏雪林:《沈从文论》,《沈从文研究资料》(上),189-190,194页。
{21}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9卷,334页。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