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3)

2017-05-31 10:45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2期
关键词:乔家大院苏童小说

朱伟

还记得在太原,到乔家大院,看张艺谋拍《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情景。那是个下雪天,去乔家大院是写报告文学的赵瑜提议的。他说,张艺谋在乔家大院等这场雪已经多时,要拍最后梅珊投井的戏。到了乔家大院,见到喜滋滋展开着浓眉、穿着棉军大衣的张艺谋,身上落满了雪,忙到顾不上招呼。我们就顺梯子上了房。乔家大院的房顶上都是通的,有隔墙,宛如迷宫。院子关了门,在大雪中寂静无声,雪的衬托下,门窗全是黑的,窗口透着青光。那天的好处,是在全院的最高处,领略了雪光中这座北方院落之美。在高处,看到剧组在飞雪中,一个镜头来回地拍,那是张艺谋极端认真的时代。《大红灯笼高高挂》无疑扩展了苏童的影响力,但观众记住的是效果强烈的“一院点灯”“二院点灯”,忘记了颂莲曾经清净娟秀的南方学生背景。

《妻妾成群》后,苏童紧接着的三个中篇,接着用细腻的笔触写女人。《妇女生活》以三个章节写三代女人的“一步错,步步错”。娴本来已经倚着孟老板,当上了一线电影明星。只因为怕痛,拒做流产,就断送了一生:孟老板一生气跑了,她变得一无所有,却生下了芝,生下的孩子等于造了孽。芝在母亲的呵斥与她对母亲的厌恶中长大,因想脱离母亲,匆忙嫁给了工人家庭的邹杰。嫁了邹杰住到贫民家里,还是没有自己的空间,又检查出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患了抑郁症。邹杰领养了一个女婴,第三代的箫。箫在这个畸形家庭长到14岁,邹杰因芝满足不了他的性,晚上进箫的房间,驱赶时被娴与芝发现,邹杰卧轨自杀了。箫于是16岁就离開这家庭下乡,再以使自己患上关节炎的方式回城,一代不如一代,进菜场成了卖猪肉的营业员。退化到她,已经变成一个精于计量过居家日子的小市民。她把母亲芝送进精神病院,与小杜结婚,怀孕后小杜就有了外遇。无论娴与孟老板、芝与邹杰,还是箫与小杜,女人总是被动方。两人在分居酝酿离婚中,箫有了要男人为女人死的决心,把杀猪刀带回了家。但在最后关头孩子降临,谋杀冰释,新一代降生,妇女生活就又继续延续了。这小说是被故事牵制的,写到箫,无论如何都无可改变命运了。

《红粉》比《妇女生活》写得更冷静,做女人的凄凉都在故事背后。它以解放初的妓女改造为背景,写两姐妹与一个男人被新社会改变的命运。苏童没有写新社会如何将旧人改造为新人,旧人其实只会被埋葬,是改变不了的,这个事实就足以冷透骨髓。小说中的小萼在回答妇女干部问她,为什么不去做工的问题时说,她做妓女,就因为怕吃苦,吃不了苦,就成了“贱货”。劳动营结束,让她挑选工作,她说:“哪家工厂的活轻,我就去哪家。”本性难移。过惯了靠男人吃饭的日子,自然一见到原来的花花公子老浦就要猪排、牛排、罐焖鸡。而新社会没收了老浦的家产,自然也不可能使他自食其力。他囊中羞涩、穷困潦倒,没有了夹里却还要面子。这两人组合为家庭,老浦只能舍了性命,以贪污公款的方式,为小萼换取短暂的奢华惬意。小说好就好在,写了这样一批旧人真实的穷途末路。与小萼比,秋仪写得更好。秋仪是真爱老浦的,但她恨老浦没出息时那种刚硬,衬托出无路可走,只能走向玩月庵借居的那种无奈(苏童专给一个“玩月”的名称),就显出特别悲凉。小萼与老浦结婚,秋仪面对小萼,“眼睛里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很快那种光芒变得犀利残酷”。老浦是她情感所系,小说不断强调的是她/他们都无路可走。最后,小萼生下了老浦的儿子,老浦却被枪决了。玩月庵拒绝再收留秋仪,亲姑姑家也无立足之地,她只能嫁给弄堂里鸡胸驼背的冯老五。老浦没了后,离不了男人的小萼把孩子留给秋仪,自己跟着北方男人走了。老浦给儿子起名为“悲夫”,上学后老师给他更名叫“冯新华”。小说结尾,冯新华8岁时在床底下找到一个空铁盒,在玩的时候被秋仪收起,锁到柜子里。

2005年,苏童在法国圣马洛

冯新华跟在后面问,妈,那是什么东西?秋仪回过头,神情很凄恻。她说,这是一只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

含义、味道都在故事中,无需佐料,这才是最干净的小说。李少红后来把这小说拍成了电影,外景放在苏州,台词基本都是小说里的,演员也都不错。但小说里秋仪、老浦与小萼的味道,不是王姬、王志文、何赛飞能演出来的。我想,可能因为电影中的角色,都太多渲染染缸里浸泡的感觉。但其实,苏童写妓女与嫖客,无论秋仪、小萼、老浦,都没强调那种味道。他只写他们真实的欲望,真实的个性使然。那种入木三分的旧时代被埋葬的味道,表现出来更困难。电影的具象很难表达小说的想象空间。

《另一种妇女生活》传播力相对要低,其实这小说的功力绝不亚于《红粉》。这个中篇里开始出现香椿树街这个替代枫杨树的地名。香椿树街就是南方小城那种感觉:街面有各种有了年头的店铺,店铺与小木楼上的民居里,飞短流长。街上是湿漉漉的青石板,闷热多雨,空气潮湿凝重。

这小说的结构变成楼下三个店员,楼上两个小姐。楼上楼下,本是两个世界。楼下是三个女人钩心斗角、锱铢必较的俗世界,有争风吃醋,还有偷情骂俏捉奸。楼上本与外界隔绝,两姐妹二三十年一直凝固在刺绣里,连声息都没有,像一幅褪色的老照片。姐妹之间,当然也有微妙的控制与被控制关系。楼上的世界终是被楼下的店长顾雅仙打通的,她求简少芬绣一对枕套,一步步引这个妹妹下了楼,走进俗世界,有了接近男人的欲望,与姐姐的缝隙越来越大,姐妹就结成了仇。小说结尾,妹妹简少芬结婚搬走了,姐姐简少贞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自杀:用无数绣花针扎破了动脉,坐在一张磨得发光的红木椅子上,等血流光。简少芬就变成了与楼下一样的女人,会用生殖器骂姐姐:“死也不肯好好地死,死了还要拖累别人。”

外表粗粗拉拉的苏童,没想到能这样细腻地写出女人之种种。他是南人北相,骨子里的苏州细腻,是他真正的资本。

写完这三个中篇,他以足够的自信开始写长篇。第一部长篇小说叫《米》,她的女儿就叫“天米”,余华的儿子叫“海果”。我当时真没想到,他能选择米来依托这个复杂的故事。米是生存的基础,他用米写欲望,他写得最好的,就是真实的欲望。小说一开头,交代过五龙仇恨的由头后,就以姐妹晾晒的衣物为欲望叙述的起点。他写,从衣服淡淡的肥皂气息里,就能联想女孩的身体。在《红粉》里,我也注意到,他一开场就写小萼在解放军的卡车上,看到她的水绿色内裤还在竹竿上飘动。我记得,1988年在南京,我们还都一起笑叶兆言爱用“水绿色”写女人内裤呢。水绿,是一种如何的诱惑色呢?(待续)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苏童第二本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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