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最后的铁匠》是刘亮程一篇不长的散文,但是,人们仍然可以迅速察觉到特殊的刘亮程气息。一个有趣的问题是——这些特殊气息究竟来自哪里?
尽管刘亮程的脸上不断地浮现出宽厚的微笑,我还是愿意将他想象为一个落落寡合的人。刘亮程仿佛游离于这个时代各种时髦的话题之外,诸如房价、明星八卦或者如何挣一个亿的“小目标”。《黑客帝国》或者《盗梦空间》制造的那些似真似幻的生活景象,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刘亮程似乎乐于独自扛一柄铁锹,游荡于新疆那些即将被大风刮走的小村落。仅仅是一些灰蒙蒙的无名小人物,仅仅是一些土墙、老屋以及牛和羊,但是,刘亮程挽留的是那些时髦话题之外有些单调,也很独特的历史。
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各种事情共时地堆积在一起,重重叠叠,发达的大众传媒正在制造一種“内爆”的感觉;刘亮程的散文恰恰相反,他擅长叙述很长的时间段发生的几件简单的事情。沙子,大风,生与死,不知不觉的衰老,如此等等。古老的循环周而复始,一代又一代。真正的内在生活仿佛一成不变。刘亮程的散文常常用梦游般的声调描述各种景象,这种疏离感暴露了各种景象背后悠然的节奏。生活之中的一切将被这种节奏不紧不慢地送走。
《最后的铁匠》之中,这种节奏隐藏于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背后。一代又一代的铁匠生活传承着这门累人而又笨重的手艺。总有几个子孙心有不甘,他们试图逃脱锤子和火炉,然而,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很快将他们圈回原地,这是不可抗拒的生命归宿。这篇散文具有很强的时间感。一切仿佛都在时间之中流动,一代接着一代;同时,一切流动仿佛都在同一个槽模之内,流动形同不动。刘亮程相信,人一生之中的某些时候总会跟祖先们想到一起,不管外部的世界如何变革。
可是,散文的标题为什么是“最后”的铁匠?对于周而复始的古老循环,刘亮程的信心多少受到了一些打击。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农耕社会正在被连根拔起,另一种迥然相异的空间开始不由分说地扩张。田野一年一年地生长麦子,家家户户必须用镰刀收割自己的一小畦麦地,人们必须从铁匠那儿拿到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镰刀——这一切还是天经地义吗?也许,这些景象将在某一个早晨永久地消逝。迹象表明,现代社会正在企图抛弃这些过时手艺。于是,这一切的消失连同发自肺腑的慨叹只能保存于多愁善感的文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