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归来的日子

2017-05-31 08:51诺尔乌萨
民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火塘寨子二姐

诺尔乌萨

每年深秋,南方故乡悠远而碧蓝的天空里开始传来大雁孤独的鸣叫。紧接着,偶尔看见一两只白色的落雁在远处空阔的山地上觅食,人们便说,快要过年了。似乎过年不是取决于时令,取决于人们,而是取决于大雁的归期。

进入清凉而悠闲的这个季节,对于似乎别无他求的山里人来说,过年是唯一的期盼,我们小孩更是如此。

伴随着时间的临近,过年猪的大小肥瘦自然成了山里人茶余饭后普遍谈论的话题,但喂养的任务似乎只是母亲的事。母亲一面每天早晚给猪剁食煮食和喂食,还捏一捏猪的颈肩,掂量掂量过年猪是否在长膘;另一方面,她倾注心血喂养,把多半喂土豆、荞糠之类粗粮的方法逐渐换成了喂燕麦、玉米之类的细粮,是想争抢寨里过年猪第一肥的名号。

果不其然,渐渐,我们家的过年猪在院里走动时,变得笨重、踉跄、膨胀,掩去了门前的半个空间。看见过年猪又肥又大,我心里也委实高兴。孩子们也有自尊心,爱面子,一心想家里的过年猪在寨里是最肥的,就美美的。

秋天刚刚结束,寨里家家户户把找过年柴的事也提到了与过年猪同等重要的议程。一家人,大人拾柴,小孩也拾柴。放牧归来,地里劳作归来,学生娃放学回来,背上免不了一背柴。干柴湿柴,找柴背柴,刮风下雨,再苦再累,只要想起美好快乐的过年时光,就浑身是劲儿。

眼看过年猪一天比一天肥起来,码在屋前屋后的过年柴一天比一天高,显而易见,过年的时间越来越近。

勤劳的人家就是不一样。到了每年这时,我家屋前屋后的过年柴又多,码得又高又长,十分整齐,在整个寨子里总是数第一,邻居十分羡慕。

扳起指头期盼的过年日终于到了。

在我长长的记忆里,过年这天的天气总是那么好,风和日丽,像是从前就被祖先算好了的天气。虽然被激动搅得几乎一宿没有合眼,早晨孩子们还是起得早,精神依然那么活跃。

我们一大清早就主动扫地,抱柴生火,跟在男人们身后,看他们逮猪、杀猪、烫猪毛、燎毛、开膛剖肚、砍肉。我们是感受惊心动魄的过程。我曾看见很弱小的男人被肥壮的大猪拖起满院里跑,最后被大猪掀翻在地,满院的人哄堂大笑。我也曾看见过一个杀猪手一天杀十几头大肥猪,而且刀刀毙命,被人称雄。

几个月来没有沾油荤的嘴已经有点馋了,等待吃砣砣肉、打牙祭的心情愈发强烈。

除此之外,作为小孩,我们最关心的是猪尿包。我们迫不及待叫杀猪的人取出猪尿包,泄掉尿液,吹胀,系上嘴,成个气球,当球玩,在满寨子疯乐。猪尿包像气球满寨子飞舞,连续几天都乐此不疲。玩腻了,准备丢弃,大人们说不能丢,有用。他们把尿包晒干,搓熟了,盛酒,说猪尿包里盛的酒特别好喝。

杀猪要从长辈家杀起,挨一挨二,晚辈们留在最后。对于我们居住分散,平时往来甚少的山里人家,每年过年也是一次互相联络的好机会。杀完猪,男人们聚拢一群,我们小孩也跟着,去挨家逐户串门喝酒。他们挽上袖口,油光闪亮的双手端起主人家敬来的酒碗喝,然后说是上好的酒,是美酒。酒后,还用右手五指去比劃一下过年猪颈部的肥肉,看看有几指膘,说是出现过十指膘的;对于我,是传说,没有见过。

大人们喝酒,小孩们吃糖,甜蜜的水果糖是最好的礼物。过年这天,再吝啬的主人家也要把糖果之类最好的年货拿出来,让大家共享,还要管个够。我还深深记得,唯有过年这天的糖才吃个够。我想,彝语中,“婚嫁三天无禁语,过年三天无忌食”的谚语也是由此而来的吧。

比起平时,过年三天白天去得早,夜晚也来得快。一不留神总是到了弥漫祥和的夜里,有几分成就感、喜欢热闹的男人们爱钻拢一堆,坐在火塘边,端上酒杯,一边饮酒一边吟诵,庆节日。其中有这样一句唱词:“天上大雁忙于往南飞,地上姑娘忙于回娘家”,回娘家,就是在这个季节所有嫁在他乡的女儿背肉纷纷回娘家来拜年。听后,我就在心里默默期盼像大雁一年只回一次的大姐二姐来拜年。

我的大姐二姐大我十几岁,不仅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善良,做事更是勤快。俗话说得好,长子为父,长女为母。大姐二姐嫁人前,包揽了家里背水拾柴、生火做饭、喂猪喂鸡的家务,常使父母闲适。她俩还百般疼爱我们弟妹,常常把我们背着牵着,吃什么好东西,总是让我们优先。我们调皮,做错事,被父母指责、挨骂或罚打,总是被她俩护着。我们在她俩的呵护中长大,觉得有姐姐是最大的幸福。

她俩嫁人后,家还是那个家,父母还是原来的父母,院坝还是原来的院坝,门前躺着的还是原来那条黑公狗,可父母白天忙农活,早晚忙家务,很少抽得出精力照看我们,我们待遇降低了。不仅如此,属于父母以外的关爱也没有了。

过年过三天。三天后,只要听见外面有人声,有狗的吠声,我就在想,是姐姐来了?然后总是拔腿就跑出屋去,站在屋前看个究竟,就是迟迟不见人来。

后来,每天不顾风吹雨雪,我索性跑到寨子上面的那个山垭口等待,等啊等,只要远处的山路上有人头攒动,我在心中想,应该是大姐了。这么一想,我就高兴,可走近了才发现不是她,又感到失望。无数对过往拜年的年轻人让我高兴,失望,高兴,失望……

我总是在风里盼,在雪里盼,在太阳下盼。盼星星,盼月亮。越是这样期盼,越觉得姐姐回来拜年珍贵。有一天午后,终于盼来了。弯曲跌宕的山路上早已看见了人影,却迟迟不到眼前。好一阵后,大姐终于到了眼前说:“让你们久等了。”

我毫不掩饰地应道:“唉”

“家里人都在?”大姐问。

我说:“都在。”

好不容易把大姐盼来,我首先还是习惯性地看看大姐的脸。正被新婚生活滋润的大姐额面上渗出了晶莹汗珠,背着一背篼沉甸甸的东西,当民办教师的大姐夫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黄包跟着。

进了家,父母一边说孩子辛苦了,累了,一边高高兴兴地把大姐背上的东西卸下。

姐夫和姐姐把背篼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在火塘边的竹席上,有酒、茶叶、糖果、挂面、熟鸡蛋和糌粑,琳琅满目,堆成了小山,都是那个年代上好的食物。

这时,也跟进来一群好奇而有所期盼的孩子,他们齐刷刷地站在火塘下方。我在内心里也为即将享用这些美食而兴奋。

父亲一边看着那些糖果,一边看着火塘下方的孩子们说:“分糖,分糖,把糖果分给孩子们。”我按父亲的吩咐,有些得意地以施舍者的身份分起糖果,一人一把,逐一给火塘下方的伙伴们分发,让他们共享大姐背来的好东西。

“马海家来拜年了!”喜讯总是比有脚的还要跑得快,很快传遍了山寨。

夜里,邻居亲戚朋友们,不分男女老少,纷纷聚在我家,满屋密密匝匝。我一直依偎在大姐身旁,她不停用手抚摸我的头。满屋热情而好客的人在闲聊、饮女人的酒、唱女人的歌,热闹和欢乐漫至后半夜,欢乐声几乎把屋顶的瓦板掀飞。从小喜欢热闹的我,最后也舍不得他们离去,但这些人往往还是把空寂留给我们家。

大姐在我们家玩的几天里,我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周围亲戚们逐一热情邀请,尽管刚杀了过年猪,还是宰小猪宰鸡来款待,我也享受了同等的待遇。

隔不到两天,又盼来了二姐家,同样这么欢乐,我获得了同样的待遇。两个姐姐年轻时的美丽容颜,至今还被我珍藏在记忆的底片上,还是那么美丽,只怨她俩是永远看不到的。

那以后,一直好久,每年我总是盼着大雁归来。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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