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兰
车沿着山路迂回行驶,灰褐色的大地在起起伏伏中无限延伸,天空清朗,偶尔从头顶滑翔过一只鹰突然拽住我的视线送向辽远,它消失后,视线才缓缓收回。沿路很少碰到人,牛群散落在山坡上,如果离得近,能看清有那么一两只静静地站着,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姿势好像时光凝固了,反而让我有一丝想过去和它聊聊未来的冲动。手机没有信号是常态,偶尔会用它拍照,其余时间它懒洋洋地处于睡眠状态。
这片土地上,传说中的格萨尔建立岭国,以非凡的智慧和勇气降妖伏魔,造福百姓。藏族人心中的格萨尔是英雄,也是佛菩萨。引用一句本文主人公的话:“一个不知道的没有。”
我们的车从果洛州府玛沁县到甘德县,在甘德停留两日,再从甘德到达日县,最后从达日进入班玛县,下午3点多去县政府大院的家属楼里拜访一位73岁的老人,他就是班玛县江日堂乡格萨尔民间藏戏团团长吉德。团长之外,吉德老人在自我介绍时只说自己以前是搞教育工作的,对于前班玛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这样的头衔并未提到。
江日堂乡离县城4公里,吉德老人就出生在这里。“江日”是长城的意思,吉德老人说以前在家乡有段古长城,他查过书籍,资料显示这段长城建于明朝景泰帝时期,但在老人们口口相传中,古长城出现的时间更早。6岁时,吉德曾被认定为活佛,从6岁到15岁期间,他在自己家乡的白札寺里生活和学习,对于那段往事,吉德老人的原话比我所写的多不了几个字,他补充说那些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从老人的年龄推算,那个时期在二十世纪50年代,不难想象少年吉德大概有些不愉快的经历,只不过从他略带调侃的笑声中我听到了一位老人经岁月洗练之后的释然。
1961年,在农村劳动两年后,因为乡上学校急需教师,年轻的吉德和其他三个年青人被推荐去果洛民族师范学校学习,因同样在寺院受过藏语、数学基础教育的背景,使得他们有了这次学习的机会。学校里主要的课程是藏语、汉语和数学。
吉德老人认为自己热爱音乐,很可能是受到母亲的影响,妈妈温暖的歌声滋养了孩童时期吉德纯净的心灵。在果洛民族师范学校,吉德摸到了许多乐器,还遇到了懂音乐的老师,那藏在心底久远的旋律回荡起伏,情不自禁便哼唱出来。他对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吴承宗是吉德的音乐启蒙老师,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音乐系,时任果洛民师声乐教师。1961年到1966年,在不算短的学习生涯里,吴老师教吉德拉小提琴、二胡、吹笛子等,有了一定的基础之后,吉德自学手风琴、扬琴和笙的演奏。虽说那时候只是想学音乐,还没有想到过藏戏。然而不难看出,从那时起音乐已经开始为吉德和藏戏搭起了桥。
1966年的冬天,吉德毕业了。县上通知吉德回乡务农,说实在的,自小在寺院学习,之后又去民师上学的吉德并不善于操持农活。他的侄女才吉说:“叔叔的艺术细胞很多,但劳动细胞欠缺。”我们面前的吉德老人中等偏低的个头,身体消瘦。茶几上一张二十世纪80年代的黑白照片里,身着军便装抱着手风琴演奏的他,脸庞稍微浑圆些。那段令他沮丧的日子里,音乐给了他最大的心理慰藉,慢慢地也让他走出苦闷,不知不觉寻觅到了另外一片天地。“年轻人们都喜欢我”他颇有点儿自信地说。他带着年轻人唱歌跳舞,拿出小提琴、二胡、笛子为大家伴奏,藏语的革命歌曲唱完了,就学汉语的,可以想象,当年江日堂乡多麻日村的山坡上、青稞地里红歌飘扬,只是路过的汉族人未必能听明白走了音的汉语唱词。
“三中”全会是吉德老人说到藏戏团创建时首先提到的词。政策宽松了,吉德和伙伴们可以唱藏歌跳藏舞了,唱着唱着大家就有了新的想法,提出要排藏戏。藏戏的藏语名叫“阿吉拉姆”,意思是“仙女姐妹”。据传藏戏最早由七姐妹演出,剧目内容多是佛经中的神话故事,故而得名。藏戏起源于八世纪藏族的宗教艺术。十七世纪时,从寺院宗教仪式中分离出来,逐渐形成以唱为主,唱、诵、舞、表、白和技等基本程式相结合的生活化的表演。藏戏唱腔高亢雄浑,基本上是因人定曲,每句唱腔都有人声帮和。藏戏原系广场剧,只有一鼓一钹伴奏,别无其他乐器。历经几百年的发展,藏戏成为集藏族宗教和民间歌舞大成的艺术形式,从剧本、服装到演员都有了相当繁缛的要求。
排藏戏的事儿吉德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目标有点高,但还是有希望实现的。年轻的时候他知道班玛多科山谷中的智钦寺于1943年时曾派僧人去甘南的拉卜楞寺学习过藏戏,随后组建了寺院自己的戏团。但吉德本人只是听说过,并没有亲眼见过藏戏表演。说到藏戏,吉德立刻想到了智钦寺。经过几番周折,吉德打听到僧人藏戏团只有两人还在世,也已还俗,都是60多岁的老人了。吉德前来请教藏戏的事情,两位老人很是高兴,极尽所能将知道的关于藏戏中的唱腔、唱词、动作、服装等逐项告诉了吉德,但提到剧本时,老人们都说以前表演的时候见过,后来就不知下落了。两位老人对吉德讲的第一出戏是《松赞干布》,吉德认真做了记录。
一出戏,动辄要启用几十人的队伍,从剧务、服装、道具、伴奏、演员等,每个环节都要跟上。二十世纪70年代末许多正规文艺团体各环节都还非常薄弱,一个偏远的高原小山村里,在民族歌舞中断多年的情况下,吉德却要带领大家排藏戏。村民们对吉德的演出队伍很有信心,说“你们一点点基础有里呗!”“再说过去我们班玛地区有过藏戏呗!”我问是什么基础,他说:“当地唱歌跳舞的人有呗。”能歌善舞的藏民族确实不乏歌舞人才,并且,在文革中通过唱红歌和跳革命舞蹈,吉德也培养和锻炼了一些人,但村民的信心更多地来自对吉德能力的认可。
1979年时,吉德已经考取了县上的教师岗位,成为一名正式的教育工作者。除了工作,他的其他时间全部花在创作剧本、设计道具、服装、灯光等诸多事情上。剧本创作困难重重,一来是从来没写过剧本,二来是吉德的剧本和以前果洛地区的藏戏剧本还有些不一样,他的剧本以传统为主,在音乐和道具上则加入了现代元素;另外,以前的剧本很长,有的一天也演不完,吉德认为传统戏里重复较多,他将唱词和唱腔进行了浓缩,尽量使用四句表达的方式,最终把剧本的时间控制在两个小時内。在新华书店,找到了京剧样板戏的剧本,他看了又看,从里面学到很多戏曲舞台艺术方面的知识,并不断尝试糅合到自己的剧本中。造访智钦寺老艺人时记下的笔记他已烂熟于心,但有时还是拿着笔记本再次去拜访老人们。
班玛与色达毗邻,自古以来,说安多语的班玛人和说康巴语的色达人交往就比较频繁。色达的塔洛是吉德早年在同一寺院里出家的老相识,后来还俗。1979年时,塔洛已是色达专管文化的副县长,塔洛当时也在组建一个藏戏团,急需有人指导,他想请吉德过去,提出想把吉德的工作关系调过去。
康巴地区的藏戏在唱腔上比安多地区丰富一些,工作的事先不说,为了剧本的事,吉德本来就有去色达的打算。在去色达的沿路,吉德还拜访了两位60岁的艺人,彭措和毛拉。吉德把从他们那里挖掘到的唱腔做了详细的记谱。在色达县,吉德将自己收集到的东西毫无保留拿出来交流、探讨。十几天后回到家时,心中对剧本又多了几成把握。我问到调工作的事情,吉德老人淡淡地说:“我没去。”
与此同时,服装和道具的筹备工作也逐渐展开,他从62元的月工资里拿出了一部分,有个别演员和村民手里捏着几块钱也来贴补,但都是杯水车薪而已。
县上有个群艺馆,以前演过社火,老馆长李世杰是吉德的熟人。李馆长是个热爱戏曲的人,听了吉德的难处就爽快地领着他们去仓库挑服装、道具。他带着人挑挑拣拣把能用的几件都拿了回去。州上文工团也有吉德的熟人,好在也没有空手而归。村民和演员也尽自己所能动手做了几样。服装和道具还是不够,但好歹能凑场戏了。
藏戏就要上演了,四面八方的牧民赶到了江日堂乡,四五十岁的人中有看过藏戏的,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年轻人更是好奇,都想一睹为快。攒动的人群中吉德看到了李馆长的身影。藏戏团拉开了场子,吉德和一个叫图多的村民担任伴奏,两人兼顾四样乐器:笛子、二胡、鼓、镲,图多是“文革”中跟随吉德学习乐器,如今也能在剧团伴奏了。吉德一会儿在伴奏,一会儿又要去后台指挥。演员们都很紧张,这个忘了台词,那个忘了动作,有的把台词和动作张冠李戴,吉德又去后台再说教一番,一时间难免有点儿火气。观众根本不在乎演员们演错与否,倒是演错了戏的演员手忙脚乱,让观众感觉出了差错,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热情,没有扩音设备,后面的观众在演员举手投足间,充分调动想象力,创造出自己的版本。首演尽管有许多缺陷,但还是让江日堂乡经历了一场久违的大旱甘霖式的狂欢。
每演完一场,观众就喊“再演一场,再演一场”。他们排练的两场戏《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三天演了十几场,在二十几年、甚至从来没见过藏戏的人眼中,每一场都是盛大的。我说:“你们的演出大获成功啊!”吉德老人说:“成功与否我自己也说不上,但群众很接受,因为是我们本民族的历史,又是我们自己的语言。”我说:“您没有扮演角色吗?”吉德老人说演员的戏都是他教的,他会演,可是他要演戏,就没人伴奏了。我问他对演员的表演都满意吗?他说都满意。
尽管几天的演出中,吉德发过几次脾气,内心里他对演员们是体谅的,他们把很多时间和精力花在排练上,没抱怨过,都一心想把自己的戏演好。
我想起现任剧团导演谢日多杰的话,说吉德老人脾气很好,教戏的时候很有耐心,没见他发过火。我说一次也没发过吗?他说见过一次,他们演出时突然断电了,吉德老人很生气,对儿子发了很大的火,嗔怪儿子的准备工作没有做好。谢日多杰从7岁起就跟着吉德学戏,现在35岁了,是县上的公务员。
第一次出演的部分行头还保留着,偶尔被现在的年轻演员们看到了都要大呼小叫一阵子,嘻嘻哈哈的说笑中并没有恶意,他们有自己表达不解的方式。头一次参演的人员中只有吉德老人还在团里,只剩下他能解读这些戏服的沧桑。
吉德老人保存了很多照片,我摊开一摞黑白照片时,他说二十世纪80年代照的,是剧团最早的一批照片。照片大小不等,有的鋸齿花边。对一张汉族戏装照我有些不解,吉德老师说那是《文成公主》中唐太宗李世民的戏。
我拿起一张山路上抓拍的照片,仔细瞧了瞧,在一场雪后,山上路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身着藏袍的一队男女三五成群在七八米开外向镜头走来,照片上人的面容都不太清晰了,可能感觉到精神状态挺好,吉德老人说:“这是我们巡回演出,去玛柯河乡演出了一回,实际上我们的能力没办法去,政府给我们帮了忙,派了车,演员们8毛钱的补助。”他笑着补充道:“你别说那个时候8毛钱顶事得很哎,这个当时整个机关上伙食标准就是,还有八两粮票,定量着呢!”
指着一张吉德老人站在台上和人握手的照片我问:“这是?”,“这是在州上演出领奖来着。”他道。我问:“给你们发了什么奖品?”他不假思索地说:“给了个毛毯,还给了个手风琴。啊哟,这个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想都不敢想,中等的一个手风琴,那些专业人员用的,把我高兴的呀,一直我拉拉拉,它的带子(被磨损的)不像个样子了,现在在我的文化馆里放着(江日堂格萨尔王民间藏戏团)。”我追问:“演什么节目得了奖?”他说:“藏戏《霍岭大战》。”
《霍岭大战》是《格萨尔王》中经典剧目之一,分上下两部,即《霍尔入侵》和《平服霍尔》。故事梗概大致如下:霍尔国的白帐王掠去了岭国格萨尔王的妃子珠姆,还杀死了格萨尔的哥哥嘉察,远在北方的格萨尔王得知消息,赶回岭国,随后前往霍尔国降服三王,救回珠姆。戏中的王妃珠姆不禁令人联想起《荷马史诗》中的海伦。吉德老师的《霍岭大战》是结合传统藏戏和现代舞台剧艺术的新编藏戏。他说按照传统剧情把《霍岭大战》拍成电视剧,“三四十集都有俩”。
有一张黑白照再次引起我的好奇,看着舞台上十来个男演员身着军装,打着红旗的剧照,我脱口而出:“这全是解放军?”吉德老人笑了一下说:“这是县上宣传部要纪念红军长征50周年,说你们藏戏团能不能拍个戏,服装和道具全部做给,给你们500块钱。”
吉德和演员们加紧排练起来,吉德将红军从井冈山到甘孜地区再到班玛的故事编成一段舞蹈,伴奏音乐取自史诗剧《东方红》中的一段。演出结束后,县上宣传部的领导极为满意,之后这个舞蹈在县城上演多次。
吉德老人保存的照片除了少量的黑白照,大部分是四寸彩色照,所有照片都是文化馆李馆长派人拍的,之后再把相片提供给他们。吉德老人说:“一直都是这样。”
二十世纪80年代初,吉德老人再次去色达和当地群艺馆的同仁们交流技艺,随后,色达群艺馆也派人到班玛和吉德继续切磋。小分歧是有的,安多藏戏和康区藏戏本来就有些区别,但有关藏戏的文字资料极度贫乏,大家只能从几个还俗的僧人那里还原一些藏戏的情况,谁的手里都没有完整藏戏的资料,所以总体上相互认可的情况下,经过讨论各取所需,吉德最大的收获还是在唱腔上。
不断挖掘、积累和整理,以及结合自己所学的音乐知识,吉德在藏戏方面有了自己的一套经验,并通过自己的藏戏团来实施它,反过来藏戏团的排演又不断地充实着他的经验。渐渐地,吉德在班玛已小负盛名。1983年时,吉德的学生多了许多,他们来自班玛的各大寺院。从《班玛县志》上看,1983年时很多寺院还没有开放,但因为政策有了很大的宽松,各寺院正在筹备开放中。或者寺院派人来请吉德老师,他去寺院为准备组建的僧人戏团讲课。或者僧人们到家里去找他,有一次,家里竟然来了20多个僧人。
派人向吉德学习过藏戏的寺院有:多贡麻寺、白札寺、吾札寺、班前寺、阿什羌寺、灯塔寺、智钦寺。最早来学习的寺院是多贡麻寺,多贡麻寺在多贡麻乡,紧靠公路边,据传由措拉成就者创建于1935年,宁玛派寺院,1984年8月22日批准开放。吉德说多贡麻寺的藏戏到现在还在演。我问吉德老人:“寺院对您的藏戏有没有不同的意见呢?”吉德老人说他们什么资料都没有,有的寺院直接就按照他的已完成的剧本来拍戏。
曾经最早拥有班玛藏戏团的智钦寺,也是与吉德第一手藏戏资料有渊源的地方,1983年寺院决定恢复藏戏团,老师的第一人选就是吉德。其实,当年的智钦寺除了在拉卜楞寺学习过藏戏,还有来自色达的传承。之所以提到来自色达传承这支脉络,和色达民间的藏戏团建立初期多次向吉德求教有关,更为重要的是,从循环往复的传承里,吉德承上启下的作用越发清晰起来。
吉德老人把自己的藏戏团发展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1981年至1997年。这个阶段团里的演员在40人到60人之间,有活动场所7间。乐器有手风琴一台,旧电子琴一台,州群艺馆赠送的旧扬琴一台,16套旧演出服,道具和服装一部分也是州群艺馆赠送。
1984年,州上举办文艺汇演,藏戏团代表县上去演出,结果得了奖,奖金有了万元之多。回来后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盖几间活动室。乡上有个施工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以3万元盖了七间土木结构的房子,一間为仓库,三间排练室和三间宿舍,给活动室挂名为“班玛县江日堂乡文化活动站”,就此结束了在室外顶风冒雪排练的窘况。
在无任何收入的情况下,演员们出演的积极性极高,吉德多方奔走,争取演出机会,他们在本县、本乡定期演出,还多次参加州上的巡演。除了安多锅庄、弹唱、说唱、山歌等,他们将吉德编剧的《文成公主》《松赞干布》《卓娃桑姆》《目拉热巴传》和《格萨尔王传》之《赛马称王》《霍岭大战》上下集、《阿德乐毛》《降妖伏魔》一一搬上舞台。
第二个阶段是1997年至2004年。看着一个个老去的演员,吉德心里有些难受,和他在一起的20年里凭着对本民族艺术执着的爱,他们挥洒年华,如今他们真的跳不动也唱不动了,也该从第一线撤下来了。一个大的问题出现了,后备演员青黄不接,以至演出藏戏都凑不齐演员班底。吉德老人开始着手培养后续人才,他们组织爱好文艺的年轻学生、牧民加入戏团,跟着老演员学习。新学员普遍有一定文化基础,理解比较快,使吉德老人有所欣慰。
戏团还更新了设备,120贝司手风琴一台、大号扬琴一台、三弦两把、二胡两把、笛子一套、龙头琴两把、鼓和小镲一件,盔甲演出服8套、2道幕、10把剑、20把矛和低档扩音设备一套、自制其他演出服20套,崭新的放在仓库里,谁看着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些东西一大部分是民间捐赠的。
吉德写了新的剧本《虎狮合璧》《典子优威本麦的故事》,另外根据《格萨尔王传》,编写了弹唱、歌曲,编排了舞蹈。
江日堂乡又出现了两个新的藏戏团,白札寺藏戏团和阿什羌寺藏戏团,吉德说为了区别寺院的藏戏团,他将自己的团更名为“班玛县江日堂乡格萨尔王民间艺术团”。
第三阶段是2005年至2011年。年轻演员经过培养,可以独当一面了,为了不出现1997年人才断层的现象,吉德老人把有文艺天分的孩子自小就带入团里,有的孩子已经可以上台或者演奏了,有的还正在学习中。
吉德的藏戏团再次收到捐赠演出服16套,2006年江日堂乡人民政府也拨给团里3万元作为巡回演出费用,团里再次购进新设备,包括一套扩音器。
我们到达班玛县的第二天,青海省文联赠送10多万元的演出服和道具给吉德的藏戏团。他说从资金到设备,这几年省文联对他们的支持力度最大。我们顺便参观了江日堂乡格萨尔民间艺术团,艺术团的场馆与白札寺为邻,面貌今非昔比,是省政府投资修建的砖混结构的平房,2011年交付使用。房子是在原来土木结构的那七间房子的原址上盖的,两间排练室,两间仓库,一间乐器室,一间图书室,一间录音室。
天气晴好,身着戏装盔甲的演员们,走出场馆为大家表演了武打动作。演员们明艳的戏服和身后白札寺斑驳的砖塔不知谁烘托了谁,恍然间我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当意识飘然回归现实,我的目光落在吉德老人身上,站在人群里的他是那么不起眼,作为一个格萨尔文化推广人,吉德老人不具备某些格萨尔说唱艺人身上的神秘光环,谈吐间流露出的朴实和真诚,无异于生活在我们周围的普通人,然而当你知道这个普通人背后全部的故事时,你再也无法用普通的目光去看他。
团里的条件越来越好了,对于以后的发展,吉德老人最担心的还是后续人才能否跟得上的事情。我问是不是年轻人不愿意来,其实,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他说那倒不是,他们愿意来,但只能寒暑假期间抽点时间来团里参加培训,时间上不敷分配。
如今,团里的管理事务分配给了四个人,导演谢日多杰,主要演员塞拉、益西、昂成。吉德老人给他们出出主意,具体的事就由他们四个商量着做。
江日堂乡三个自然村总人口为2000人,而吉德老人的藏戏团的演员,全部来自江日堂乡三个自然村之一的多麻日村,多麻日村人口不到800人。手头有份最新的《江日堂乡民间格萨尔王艺术团演出人员名单》,名單上共有51人,除了团长吉德和主要演员谢多、热忠在工作单位一栏分别写着干部和退休干部以外,其他48人均为牧民。另外一份打印材料上介绍,至今已培养业余演员200多人。一个乡里有三个藏戏团,在整个藏区也应该是绝无仅有的,是吉德老人的存在,让江日堂乡有了这么奢侈的阵容。
吉德老人有四个儿女,只有他是城镇户口,家庭的其他成员都是牧民。大多数时候吉德老人住在县城,小女儿还未成家,平时由她照顾吉德老人的生活,老伴儿住在江日堂乡的老家里,她不愿意住在县城里,因为她每天要去离家很近的白札寺转经。吉德老人说住在县上办事、查个资料什么的比较方便,再一个冬天也热一点,这些年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了。
家中小女儿和小儿子都在藏戏团,他们都是团里的主要演员,女儿打扬琴、弹唱,儿子拉手风琴,也帮忙录音,他说请人录音的费用很高,让儿子学着录。
吉德老人2000年4月退休。退休后他把更多时间投入到藏戏团的事情上。另外,县上、州上每当有文艺演出时就会派人来请他做指导工作,有时候也请他帮忙做一些其他的工作。我没问什么其他工作,不过我在翻阅《班玛县志》时,不经意在名为“顾问审稿”的照片上,看到戴着黑边眼镜,坐在顾问席上正将书稿打开的吉德老人,《编后记》记载县志初稿完成于2003年。
采访之后,我多次打电话对有些事情核对和补充,吉德老人说:“你这个要把握住,我的藏戏团就是为了让牧民们高兴。”谁要说这是大话,我会替他感到害臊。几百场次的演出,他们从来都是义务付出,甚至吉德老人工资的一部分都补贴了经费。他花心血编剧本,将《格萨尔王》中的故事编成音乐、说唱、歌舞等,也都是为了每次演出能增加个新节目。
“这些年来,有什么让您非常伤心的事吗?”我问。
他稍停顿了一会儿说:“1980年我母亲去世,这个是非常难受的事情。”
“老人走的时候多大岁数?”
“63岁。”
“是生病了吗?”
“一直身体不好,那时候我们没有条件去治病,就给耽误了。”
“你唱歌、拉二胡她支持吗?”
“她最喜欢这个了,我拉二胡的时候,她坐在旁边听。”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说:“再呢,两个演员,一个是肺结核去世了,还有一个叫色琼,车祸没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嗯,两个人都是1993年,都很年轻,她们是最好的两个演员。”
“这么年轻,从小就跟着您吗?”
“是,她们还都是小学生,是我班里的学生。”
“得肺结核病的这个演员以前没发现有病吗?”
“她家里人说小时候就有病,1993年演出的时候她说过自己不太舒服,过了半年就死了。”
“她叫什么名字。”
“格列。”
“发生车祸的演员是怎么回事呢?”
“色琼当时在林业部门,是临时工,工作期间的车祸。”
“确实都很可惜啊!”
“嗯,是1980年吧,她们十来岁的时候就参加到团里,和我们一起搞活动。”
“哦。”
“格列24岁,色琼26岁,最好的两个演员。”
勾起伤心往事的话题,他情绪有些低落。藏戏团是他的另一个家,每个成员和亲人差不多,两个跟着他学戏十几年的孩子,极有才华,却在一年之中相继离世。
“民族文化”是他常提到的词,这个词供养在他心里。有时,和它面对,他仰视着,不知从何说起;有时,他打量一番,灵感突至,神圣的格萨尔,或是草原上几支小曲,便活现在字里行间。他走过的大半生时间里,和它相伴在鞍前马后。
荣誉,对吉德老人是重要的,因为他是个荣誉感至上的人。这么多年来,守着清贫,以挖掘和弘扬本民族艺术为己任,做了一个普通人很难做到的事。他把自己的个人价值放进民族文化推广这个更大的价值体系中发挥作用,必定是荣誉感使然。
吉德老人的江日堂乡格萨尔王民间藏戏团有30多场演出受到国家及地方政府的表彰,他自己也多次受到各级政府表扬。1983、1986年被州文化局颁发“继承民族文化荣誉奖”;1984年,被授予全省劳动模范称号;1989年,被州文化局授予“弘扬民族艺术、促进民族团结”奖;1990年,被国家文化部授予“果洛州格萨尔文化工作突出贡献奖”;1990年被文化部评为“全国先进文化站”;1997年被国家文化部、国家文联、社会科学院、国家民委等部门联合颁发荣誉证书;2011年,被州文化局授予“继承民族文化奖”,同年,被州群艺馆确定为“格萨尔”文化发展基地等各类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