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幽禁岁月的心路历程

2017-05-30 05:53毕万闻
关东学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抗日爱国

[摘要]此文首次公布了迄今尚未发表的张学良十多首诗作,为研究者提供了新史料;同时,以记录这些诗作的张学良长达50多年之日记为引导,深究张学良大半生幽禁岁月的真实心路历程。抗战期间,抗日救国是张的最高诉求;日本投降后,他实际上反对国民党的大政方针;1956年以后,他开始批评共产党的一些大政方针。反右斗争是他转向的重要节点。后来,他超越党派观念,表示他不爱哪党哪派,只爱国家与同胞。无论如何,他民族英雄的历史定位不可动摇。

[关键词]抗日;亲共;反蒋;批共;爱国

[作者简介]毕万闻(1943-),男,吉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长春 130033)。

张学良所写的诗歌,多半已公开发表或已流传开来了,但尚有一部分没有发表或没有流传开来,这后一部分,大多录写在他幽禁期间的日记里。权威学者几乎异口同声地把张学良50多年幽禁岁月的言谈看做是违心之论,笔者觉得实情也许并非那么简单,因此,便想抛砖引玉,以期通过商讨进而接近历史真貌。

一、从溪口到郴州

1936年末,张学良陪送蒋介石到达南京,便失去了自由。1937年初,他被转移到蒋的老家奉化溪口,幽禁在雪窦山中国旅行社的招待所里。7月7日,日本制造了卢沟桥事变。7月18日,张学良写信给蒋介石,说日军“凶陷肆行无厌……中日问题,必须以兵,俯乞钧座赐良杀敌之机,任何职务,任何阶级,皆所不辞;能使我之血,得染敌襟,死得其愿矣!”见1937年7月18日张学良致蒋介石亲笔函手迹;亦见张友坤等人编:《张学良年谱》修订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007页。张与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促成了国共两党联手抗日,但最想亲赴前线杀敌抗日的张学良,却不能如愿。

抗战开始,因敌强我弱,实力相差悬殊,平津相继失陷,淞沪战役也打得十分惨烈。9月11日前后,张学良从广播和报纸中得知,天津以南的马厂、青县失守了。13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两日以来,各路战况不佳,心中烦闷,昨日偶赋一诗。他让教他四书五经的陪读步先生审阅了此诗,步稍加改动,该诗如下:

山居经四季,最好是清秋。

气爽风和畅,登高尽兴游。

《张学良日记》未刊稿,1937年9月3日。該日记原本藏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珍本与手稿图书馆(theRareBook&ManuscriptLibrary)。为节省篇幅,本文下面未注明出处的日记引文或转述,皆出自该日记或其所随存的信函、文稿、笔记和剪报等。

这里的“山”是指雪窦山。张学良从南京迁居雪窦山是在1月中旬,尚是冬季,写此诗时是9月中旬,已经历了雪窦山的冬、春、夏、秋四个季节。雪窦山风景极佳,但他感觉,不冷不热的清秋是最好的季节。各路抗日将士正在前线奋勇作战,身负国恨家仇的张学良将军却只能在气爽风畅的雪窦山上登高遥望。此诗字面上的苦中取乐,与他心底里的“烦闷”和无奈,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张学良在雪窦山招待所住了11个月。1937年11月12日,招待所失火;加之,上海失守,江浙战事趋紧,特务队长刘乙光依照蒋介石的命令,押着张学良于凤至夫妇向内陆转移。11月13日晚,张学良自告奋勇,亲自驾驶汽车,从溪口雪窦山出发,途经浙、皖、赣、湘四省,于12月25日到达郴州,住到苏山(俗称苏仙岭)的苏仙庙里。1938年1月2日,张学良从苏仙庙下山浏览,在一座桥上写了首诗,总结了他转移路上的经历和心绪:

剡溪别去又郴州,四省驰车不久留;

大好河山难住脚,孰堪砥柱在中流。

剡溪这里代指溪口,因剡溪在溪口镇中流过。这首诗的前三句,实际是谴责日本的侵略,最后一句似乎是问话,好像作者对谁是抗日战争的中流砥柱存有疑问。但笔者以为,如果结合张学良西安事变前后的言行看,那么,抗战必胜的中流砥柱就是国共两党停止内战,发动全国民众拼死抵抗,长期坚持,最后中国必胜。如果读一读西安事变之前张学良关于抗日的两篇重要讲演《中国出路唯有抗日》和《抗日的理论与实践》

毕万闻主编:《张学良文集》(第2册),北京:新华出版社,1992年,第968—980页,第987—1003页。,那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翌日,即1938年1月3日,张学良从山顶上的住处下山,游览附近的池塘、温泉和白鹿洞。白鹿洞里刻有一首苏仙诗:风驶云轩鹤羽轻,野麋尝此望霓旌;当时岩下藏身处,依旧春来草自生。这首诗是北宋时期阮闳林写的,阮当时是郴州的地方官。

张学良便步这首苏仙诗的原韵,和写了一首诗:

马岭云松少见松, 神化羽化总成空;

辽东万里家何在?今住牛山第一峰。

这两首诗都涉及关于苏仙岭的古代传说。苏仙岭原本叫牛脾山(张在诗里简称为牛山),西汉文帝时期,有位潘姓人家住在郴州东门外。有一天,潘家的姑娘到郴江洗衣服,突然飘来一条红色丝线缠住了她的手指,她用牙想把丝线咬断,丝线却顺势钻进她肚子里去,她便怀孕了。她躲到离家不远的桃花洞里,生了个男孩,取名苏耽。洞里的白鹿用奶水哺养他,白鹤用双翼为他御寒。苏耽在洞里修道成仙,13岁时便乘鹤飞上了西天。人们便把苏耽叫做苏仙,把牛脾山改称苏仙岭,把桃花洞改称白鹿洞。

苏仙岭松树的叶片长得像连片的薄云,故称云松。看来,苏耽乘着白鹤升天的神话,张学良并不相信,便说“总成空”。张学良要说的是,我的家远在万里之外的东北辽宁,可我现在却不能率领东北军打回老家,只能在牛山的最高山峰上,苦苦地遥望家乡。

二、农民的苦痛和自身的遭际

张学良在郴州及其附近住了4个半月,1938年4月中旬,被迁移到湘西沅陵的凤凰山,住了7个多月,11月下旬,又迁移到贵州省的修文龙岗山阳明洞。一年后,1938年12月5日,张学良读书有感,写了白话诗“吟农家的驴”:

驴啊,你有多勤劳,你有多辛苦!

耕过好多的田,驼过好多的货。

吃得省,干得多,对你的主人真不错;

你的主人对你哪,还是把你送进汤锅!

驴兄啊,请你不要咒骂他,他受的苦痛,

恐怕比你还难过。

这首诗,字面的意思写得很直白,但如考虑到张学良当时的遭际与关切,此诗应有两层蕴意。一层是张失去自由后,仍然关心普通民众的疾苦。他经过萍乡时,特意去安源考察煤矿工人的生活。住在郴州期间,1938年2月20日,他曾参观儒林煤矿,看到该矿没用机器,全靠人力,深感工人生活黑暗痛苦。随后,他又到一个煤矿参观,看到矿井里面的煤,是用人工由井口拉出,工人每天仅挣四、五毛钱,过着非人的生活,他心中大为不平。同时,他注意到当地毛票充斥,有权势的人,竟然写个字条,盖个章,就当钞票买东西,害民太甚!……另一层蕴意是抒发不便直说的心中隐痛。1928年秋冬,张学良所统率的奉军多达四、五十万,他尚有实力与蒋介石争雄,但面对日本侵占东北的强势与野心,他便实行东北易帜,帮助蒋介石统一了中国;1930年秋,他出兵平津,迫使冯玉祥、阎锡山兵败下野,帮助蒋介石胜利结束了原本胜负难分的中原大战;1931年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他按照事变前夕与蒋介石取得的共识,放弃东北,撤兵关内,因此被辱称为“不抵抗将军”;1933年春热河沦陷后他辞职出洋——这些大事,他几乎都有代蒋受过的成分;最后,1936年他发动西安事变,虽然扣押了蒋介石,但他的主旨还是逼迫并拥护蒋介石领导全国抗日,而绝非为了个人私利。因此,从张蒋两人关系来说,张对蒋“真不错”,可是,蒋还是把张软禁起来了,变相地送进了“汤锅”。因此,这首诗也可以说是表达对蒋的不满。

但是,西安事变后,东北军已经被蒋介石瓦解了,软禁中的张学良如公然对蒋表达不满,那他的遭遇便会更加恶劣;更重要的是,对张学良说来,抗日救国第一,个人恩怨远在其次,所以,他借“吟驴”稍抒不满之后,又在诗尾,为“主人”辩解说,“他受的苦痛”,更“难过”。张为何又替蒋辩解呢?因为拥蒋抗日是当年的国家大局。

三、平生最大的遗憾

前面说过,抗战爆发后,张学良便给蒋写信,请求参加抗战,未得允许。张移住阮陵凤凰山期间,1938年6月,蒋的亲信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到鳳凰山看望张学良,张学良说:“国家正是有事的时候,……我希望能早日恢复自由,为抗战作点事情”

吴福章编:《西安事变亲历记》,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421页。,便托张治中向蒋介石关说,并写了一封请缨抗战书,托张治中转呈蒋介石,可蒋还是拒绝他参战。软禁在修文阳明洞期间,1939年的9月18日,他在日记中把这一天改定为自己每年的元旦,以示报仇雪耻的决心,这年的中秋节(1939年9月27日),他写诗如下:

人家都在那里打仗,

咱(有)“国难家仇”的人,

静坐塘边来钓鱼。

呵,

戎马半生已经廿年了,

年近四十,再干一干

“蠹书虫”儿。

诗中,他把自己的心愿和境遇加以对比,突显了他抗日救国的心愿。12月2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一个国家没有武装,不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一个动物,没有武装,难得生存;一个人不武装自己的头脑,不能算是一个现代人。他便利用被囚的“机遇”,多读好书,积累有用的知识。11日夜,他便写了首“偶感诗”:

现在我有血无处流,

有精力无处去使;

只有武装我的头脑,

充实我的体力——

以待国家民族需用时。

张学良晚年说,他痛恨日军的侵略,一生主要想抗日,但心中最难过的就是未能参加抗日战争。可以说,抗战八年,他的诉求就是亲赴前线,杀敌救国。但蒋没有让他实现他的最大心愿,这便成为他平生最大的遗憾。

四、初到台湾的感受

抗战胜利后,1946年9月,张从刘乙光那里得知,要从贵州桐梓天门洞迁离。10月暂移重庆松林坡,说是等飞机去南京,这让张学良心中燃起了重获自由的希望。可是,11月2日,当飞机降落在台湾松山机场之后,他才知道被迁移到了台湾。当夜,宿于新竹县城招待所,翌晨,他早早地起来,在院内外巡视,发现这个招待所是日本侵占台湾时期的日式建筑,与周围破陋的民居相比,优劣十分悬殊,他悲从心来,几乎落泪,便写了一首诗:

台湾,台湾!

我信,我确信,你会自为地长成,

成为中国大家庭中的一个好弟兄,

也是一个很得力的好弟兄!

台湾,台湾!

我盼望你,我深切盼望你快快长成!

你好比一些台湾的女性,

来台湾的人们,有些败类,

只贪图你的色和肉,看不见你的心灵。

台湾,台湾!

你值得留恋,你的遭遇相当可怜,

当中国被异姓统治的时候,把你抛弃。

因而,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有过可歌可泣的表现:英雄(般)的反抗!

你被奴役了五十一年,

也有些认贼作父,也有些忘了自己的祖宗,

当你回家的时候,又赶上了暴风雨,

所以,弄得有点模糊不清。

从艺术水准上说,此诗并无超卓之处。但写此诗时,张学良因失去自由,已与社会隔离长达十年了,他所能获得的资讯自然十分有限。他于11月2日中午飞抵台北,到3日晨写此诗,到台湾实际上还不到一整天。这一天里,他所能接触到的少许人物,大多是台湾中上层人士,他们又大多来自大陆。可是,这首诗里所表达的初到台湾的感受和联想,其敏锐和深邃,应当说非同一般。如果联系到第二年台民的二二八暴动与后来成了气候的台独势力,以及迟至今日台湾尚不能与大陆实现统一的现实,我们就更应该佩服张学良的判断力了,

蒋介石说张学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但从这首诗说来,张对大趋势的判断却相当准确。这里不妨再举一例。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美国在太平洋的主要军事基地珍珠港,翌日,美国对日宣战。10日,张学良在日记中说,日本军人制造珍珠港事件,对日本说来,是不智之举,日军应该一面先攻英属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等地,一面敷衍美国,使罗斯福总统不能在国会里畅行无阻,待消灭英国在远东的势力之后,再图美国。从世界战略上说,张学良的判断显然是正确的,后来的战局发展,也证实了他的判断。

五、心中的悲喜及对政略的建议

1948年元旦,张学良写了一首自称很臭的诗:

大众那块,冰天雪地,

我这里,风暖花开;

大众那块,饥寒交迫,

我这里,丰衣足食;

大众那块,炮火连天,

我这里,悠然高卧;

两厢对照,心情交织,

我也不知,是悲是喜?

来一首可以臭倒墙的诗,

权当作我的新正试笔。

写这首诗的时候,由国民党挑起的国共大内战正在大陆激烈进行。国民党的一党专政本已捆住了民众的手脚,战乱又使民众更加痛苦不堪。从字面上看,幽禁中不愁吃不愁穿的张学良,是以此诗来表达对劳苦大众遭遇的深切同情。那为何又说“我也不知,是悲是喜”呢?

半年多前,1947年5月,张原来的部属莫德惠,得蒋介石特许,由南京到台湾探望了他。莫在名义上虽是无党派的社会贤达,实际上是亲蒋的,此时,已是国民政府委员之一。莫德惠与张学良告别时,张学良除了婉转请求重获自由(到蒋身边“随侍学习”)之外,还请莫向蒋转达张渴望国民党变革大政方略的建议:现在的剿“匪”,看重武力,这样打下去,万难消灭“奸匪”(指共产党和解放军)!张认为,必须修明政治。怎样修明政治呢?张提出了三条办法,一是不要老是由中央派人到各省各县担任要职,也不要把各省各县本地官员调到他处,而是扶植各省各县地方官员,这条办法,显然是要中央向地方放权,扩大国民党政权的社会认同度。二是铲除土豪劣坤,平均地权,解决民生问题。张幽囚修文期间,曾特意了解当地的租佃关系,1940年12月,他下结论说,地主的存在,才是中国农村的最大危機。这第二条办法,实际上是主张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要知道,1940年尚在抗战时期,即使在共产党领导的陕甘宁边区等根据地,实行的也是减租减息政策,还没有实行后来解放战争时期的平分土地政策。三是广用客卿,发展国营经济。这实际上是婉转地反对以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为代表的官僚资本,要求节制资本。张给蒋的这些关乎国民党兴衰的重大建议,实质上是反对蒋打内战,要求蒋从根本上实行民主改革。

1934年6月,国共两军在江西的第五次围剿与反围生死交战之时,张学良曾公开呼吁两党应摈除歧见,联合抗日

毕万闻主编:《张学良文集》(第2册),第741、742页。。两年后,为阻止蒋的剿共内战,张杨竟然发动了西安事变。这次,1947年5月,幽禁中的张又劝说蒋放弃剿共政策,革新政治。莫德惠回到南京,向蒋报告了张的政策建议,蒋的反应如何?当时,蒋正命令王铁汉中将(王原来是张的部属)去东北剿共,蒋气愤地对王说,共产党闹到今天,都是张学良害的,他现在还不悔过,说共产党不对,中央剿共也不对!蒋断然拒绝了张的建议,继续大打内战。半年后,张写这首“悲喜诗”时,蒋军已在内战中露出败象。继续内战要加重大众的苦痛,张心里感到悲伤;而蒋拒不改革,继续内战,终必失败,又使张心中窃喜。但张不能明说,只好说“不知”是悲是喜。这正如后来张从报上看到蒋在大陆溃败时,看守听到他低声发出一声哼的冷笑一样。这首悲喜诗是1948年元旦写的,一年半之后,国民党就败退到了台湾。

蒋败退台湾之后,才被迫转变政策,推行地方自治、“土地改革”并节制资本等等,实际上变通地接受了张学良的三大主张。

1945年5月,张学良的旧属史炳炎给张写了一封信,连同一包东北产的高粱米,托看守队长刘乙光带给了张。9月23日夜,张写了一首关心民生的诗:

感君情义深,得食故乡米;

更读函中言,叹息复叹息。

既云望我归,胡不行我志?

万姓乃更生,我则无所惜。

史炳炎写给张学良的信文,笔者无法查到,但抗战胜利后,许多东北父老以为蒋能恢复张的自由,国民党内好些东北人士,也吁请蒋让张担任东北接收大员。但蒋认为,让张担任东北接收大员,就无异把东北交给了共产党。蒋不仅不让张出任接收大员,连自由也没给张。1946年初,政协达成了和平建国的协议,张学良觉得甚好;4月,张在写给周恩来的密信中说:“尔来兄又奔走国事,再做红娘,愿天相助,早成佳果”

毕万闻:《英豪何所惧相忍皆为国——谈张学良幽禁期间与周恩来的往来密信》,《新华文摘》1997年第6期。张说过,自己的最大梦想就是实现中国统一。可是,其后国共大打内战的现实令他大为失望。“胡不行我志?”那时,国民党正想凭借优势武力来剿灭共军,怎能践行张的志愿?大内战先从东北展开,国民党最先失掉的也是东北。张学良只能“叹息复叹息”了。但东北获得了解放,“万姓乃更生”,张对自己的处境,也就无所怜惜了。

六、惟愿苍生脱苦

张学良颇有自知之明。他认为,自己良心秉正,每遇大事,总是把国家和大众的利害作为考量的主旨,而把自己的利害置之度外。他也多次想改掉自己的一些弱点,勿急躁,勿冲动,戒言,戒色,做事要有定力,不要虎头蛇尾。1953年4月4日,他在杂记中写道:

一生凭道义,无处不新春。

除了九一八丢掉东北之外,张学良实行东北易帜,结束中原大战,尤其是为抗日救国而发动西安事变,他确实重道义,轻私利。而且,他心胸豁达,待人宽厚,谈吐幽默,即便长期身处逆境,也能与看守们相处较得,他自己也很少愁眉苦脸。因此,也可以说他“无处不新春”。

当然,他与看守们相处较得,也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看守们都知道,宋美龄、宋子文、戴笠等高官都对张学良较为友好,张对看守們出手也比较大方(张在美国有投资,其经纪人伊雅格经常给他钱)。

1955年1月22日,他和赵一荻由井上到台北过年并检查身体,住在士林保密局医务所。23日是除夕,夜里,台北爆竹之声不绝于耳。后半夜,他躲在床上“胡作”了一首诗:

万姓不减故乡心,除夕未停爆竹音。

村佬入城眼不稳,梦中疑觉戍金门。

张学良失去自由后,几乎都是住在远离繁华城镇的僻远乡野,这次春节住进了台北。这位已经55虚岁的“村佬”,整夜听见过年的爆竹声,感受到了百姓依旧热爱生活思念故乡的热情。这不停的爆竹声,使他在睡梦中还觉得好像两岸在金门炮战一样(1958年炮击金门之前,两岸在金门也偶有炮战)。

1955年3月,张学良又回到了井上。9月上旬,他连日“胡思乱想”,11日腹泻又犯了,12日晨起,他便仰卧在躺椅上,闷看词书,感到有点疲倦,便占歌一曲:

行年五十五,不愿再度臣仆;

富贵浮华如浮云,但愿苍生脱苦!

张在诗里表示不愿出山后再为人臣仆。这个意愿是否很坚定呢?1950年夏,蒋介石开始在台湾改造国民党,并要求在大陆战乱时期脱党的党员“归队”。翌年1月,重新登记党员,不去登记者,撤消其党籍。西安事变前,张不仅是国民党党员,还是国民党的中央执行委员并兼监察委员。失去自由之后,张自然失去了所有职位。1951年1月11日,张给蒋夫人宋美龄写信,表示愿意“归队”。这是张要求重回国民党的第一次表示。27日,张收到国民党公函,说归队不妨暂缓。1954年10月初,看守队队长刘乙光奉命到台北草山(后改称阳明山)受训(当时台湾高官分期受训,刘乙光早已升为将官,也在受训之列)。张学良对刘表示,也愿去受训,但说自己没有打内战的斗志,如果打苏俄,倒想干一干。刘建议他谨慎从事,先别给层峰(蒋)写信,可给张群写信试探,张便把写给张群的信让刘带转。这是张学良第二次请求“归队”,还是没有获准。笔者觉得,张在这首诗里所表达的不再为人臣仆的意愿,可能是连日胡思乱想的初步想法,并非定见。至于看淡个人的荣华富贵,早在西安事变前后,他就多次地表达过;写此诗之后,也重复过此意。他“但愿苍生脱苦”的心愿,可以说,几乎与他期盼国家统一富强一样,是他一生的期许。

七、从亲共到批共

西安事变之前,1934年前后,张执行蒋的剿共政策,发表过许多反共言论,作为国民党将领,这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事,但1957年之后的第2次批共甚至反共,其由来比较复杂。限于篇幅,本文只谈史实,不涉及其所由来的主客观多种原因。

1956年和1957年,国际局势动荡加剧,内地也发生了震动台港地区的大事。蒋介石趁机抓紧了对张学良的思想改造。11月15日,刘乙光严厉地向张学良转告了蒋的两条禁令,一是不准再收听中共的广播,二是不准同“警卫”人员接近。张昼思夜想,反复考虑了两三天,并在日记里写下了深自反省的决心,要从此更始,改头换面,死里求生。20日,刘又告诉张学良,蒋令他写一篇西安事变同共产党“勾结”的事实经过,并再三吩咐要“真实”地写。张用了十多天的时间,以给蒋写复信的方式,颇不情愿地写出来了(这篇回忆录,随后被两蒋定名为《西安事变反省录》),但回避了蒋被扣后口头答应了不再剿共等条件才得获释的经过;蒋不满意,又逼迫他驳斥在香港揭露了西安事变真相的郭增恺,张很无奈,只好遵命照办了

详情可参见拙文《蒋介石张学良与郭增恺揭密事件》,载《东北史地》2014年第3期。。

到1956年11月,张学良已被幽禁了20年,但他一直不肯认“罪”。这回,在蒋的高压之下,张学良终于无可奈何地屈从了蒋介石。蒋甚感安慰,夸奖张对共党的认识已有进步,并说,张将来对反共抗俄还可以有贡献。蒋还把自己写的一本反共的精装书和一本1957年的日记本,送给了张学良。24日,刘乙光转交时,特意说是蒋亲手交给他的,张收受之时,不觉泪下。25日是圣诞节,蒋夫人赠送的上等皮鞋、饼干、糖果、香槟酒等圣诞礼物也到了。张夜里反复自思,下了最后决心,便在恭贺老蒋夫妇圣诞的信函中,探询自己还可以有何贡献,愿从头做起追随老蒋。同时,又一次请刘乙光向老蒋转达自己愿意受训出山的心愿。

可是,蒋推说外间之人对张颇不谅解,万一引起误会或风潮,侮辱了张,反倒坏事,因此,让张先写一本书,把自己的经历、抗日情绪、对共产党的观感讲出来,对外发表,变换外间观感,然后再谈受训等事。27日,张听后深为难过,一夜未能成眠,28日早起,张便当着刘乙光的面大发牢骚。经老刘苦劝,赵四进言,张自感矛盾:既然已决心从事反共,又何顾自己的颜面呢!自觉稚气太盛,须加痛改。29日上午,张把复蒋之信又改了改,交给老刘去台北呈上。然后,张写了两句诗:

昨夜一阵潇潇雨,狂风吹去满天云。

元旦过后,张学良便遵命述写自传。在自传里,他对西安事变前后中共和周恩来的抗日言行,话里话外实质上仍表赞同,但对1956年以后的中共和周恩来,则多有批评。抗战胜利,他渴望国共继续合作,和平建国,而内战却越打越大,他认为是国民党恃强而不肯迁就,待国民党大败乞和之时,他又转而期望中共宽大为怀,不要严惩战犯。1956年的波兰事件和匈牙利事件,他认为都是革命,故批评中共和苏共的干预,他对斯大林二战前与希特勒联手瓜分波兰,以及苏联出尔反尔拒不把旅大和中东铁路无偿归还中国感到气愤,批评共产党言行不一。

见张学良著:《杂忆随感漫录》,台北:台湾历史智库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出版,2002年,第153、154、166、160、170等页。

八、反右斗争前后

1957年2月23日晨,张仿唐人贾长江之诗,“诌诗”一首:

客舍台湾已十霜,忧心日夜忆辽阳。

何当共渡桑田水,痛饮黄龙践故乡。

他把这首怀乡诗抄入自传之中。4月22日,自传写完,取名《杂忆随感漫录》,装訂成册,呈送老蒋。张学良爱吃芒果,6月13日,小蒋托老刘带给张一篓芒果,老蒋并告张,拟将张迁至较近之处。两蒋虽接连夸奖张的批共表现,但仍未有让张受训出山的表示,张只好等待。10月3日晨,张沉思默想,写出四句诗:

不忧不惧,不嫉不恨;

乐天知命,海阔天空。

这四句诗虽不押韵,但缓解了张的期盼,他感到快乐。8月12日,小蒋让张写《苏俄在中国》(著者名义上是蒋介石)的读后感,并嘱把西安事变加进去,以便公开发表。18日,张写完《恭读〈苏俄在中国〉后记》。张在此文中,谈到西安事变,仍然坚持原来的看法,但却严厉地批评大陆的反右斗争,说章乃器、罗隆基、储安平这些人过去追随中共,但在共产党眼中,他们跟自己一样,都是反动分子,资产阶级残余,迟早都是肃清的对象,只是他们不自知而已,而这次他们都上了共产党鸣放的圈套。

当时,两蒋时常去高雄,便在高雄为张挑选高级住所,并妥加修缮。10月24日晚,张被迁到高雄西子湾,住进国民党高级将领石觉原来的房子,此房环境优美,可以凭眺大海。蒋为修理这所房子花去了新台币20多万。张说这是他幽居21年来最舒适的住所。

住所大大改善了,但对张受训出山之期许仍无回应。11月17日,张凭栏远眺,拟古诗一首:

沧海在望,莫测高深。

怒涛岳撼,静浪如茵。

轮航万里,筏济渔人。

鱼龙凭跃,江汉归心。

国民党败退台湾后,常常把抗日战争提前爆发和大陆变色这两件大事都归咎于西安事变,归咎于张学良,张则在自传中为自己辩解说,这两件事,他虽有肇造的成分,但他个人咋能有那么大的能量?他把其因果归结为宿命论。这首诗,其实是说社会之巨变如同沧海怒涛一样莫测高深,但有为者还是可以凭海飞跃,筏济渔民。

1958年2月2日,张学良到台南游览,拜谒了郑成功祠,写吊诗二首:

孽子孤臣一稚儒,填膺大义抗强胡。

丰功岂在尊明朔,确保台湾入版图。

上告素王去儒巾,国难家仇萃一身。

若使苍天多假寿,管教历史另翻新。

郑成功为其父郑芝龙的妾所生,旧时称妾媵之子为孽子;郑芝龙投降了清朝,郑成功坚决抗清,“不孝”之子也可称为孽子。明朝被推翻之后,郑成功仍孤守台湾,尊奉明朝,故称孤臣。明朔,明朝的历法。第一首吊诗充分表达了张的爱国情怀,张很喜欢,后来常常书写此诗赠送友人,因此,此诗已流传很广。

第二首吊诗还没有流传开来。素王,指有王之德而不居王之位者;儒巾,指读书人。国难家仇,明朝末年,外敌荷兰殖民者侵占着台湾,故称国难;郑成功父亲郑芝龙降清后被杀,故称家仇。1662年2月,郑成功率军收复了台湾,并大力发展经济。但5个月后,郑就病逝了,年仅38岁。张学良推崇郑成功以武力雪国耻报家仇,却仍尊奉明朝而不自立为王的爱国精神;但又叹息他天不假年,没能完成推翻清朝的大业。

1958年3月10日,刘乙光告诉张学良,张所写的《西安事变反省录》等文稿已在台湾高级干部中秘密公布,刘估计老蒋容须布置布置的话,已见端倪,让张学良对受训出山有所准备,张听了很高兴。4月4日,刘乙光在张的住所请客,有彭熙明、刘安琪、尹杰夫等高级将领。席间,彭、刘等人主动谈到张的《杂忆随感漫录》以及张写给层峰的信件等等,赞扬张写得好,张颇为沾沾自喜。可见,即便张批评共产党的文章与著作是高压之下的违心之作,也对蒋介石的台湾政权在客观上起了维护作用。

九、 主动批共与两蒋召见

1958年8月2日夜,张学良读了周鲸文在香港发表的批评反右斗争的谈话,十分激动,夜不能眠。周曾是张的心腹部属,当过东北大学秘书长(代理张的校长职务);张被软禁后,周多次为恢复张的自由而奔走。周是民盟的常委,多年反对国民党的一党专政。中共在北京建立政权后,他追随中共,成为政务院政法委委员。他在北京参政7年多,却对红色政权渐感失望,1956年底,他借故得周恩来允准去了香港。张读了周鲸文的谈话后,打算主动写篇批评中共的文章,并让老刘先探听探听小蒋的意旨。刘说,你主动写,层峰一定赞许,不必探询。23日,张写完了《坦述西安事变痛苦教训敬告世人》一文,约九千字。刘让张亲笔签名之后,于26日去台北送呈小蒋。

这篇《敬告世人》与一年半前写的《西安事变反省录》一样,仍把发动西安事变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完全没谈事变前要叶剑英把扣蒋设想报告中共中央之事,更没谈事变爆发当晚毛泽东周恩来建议他情势紧急时对蒋“诛之为上”的密电,反倒说共产党确未参与西安事变的直接行动;并说周恩来到西安后,周比自己能干,又爱护蒋,颇受大众信赖,成为西安的“主体”,而自己则有点指挥不灵了;还谈到放蒋前夕,杨虎城坚决反对没有切实保证就放蒋,而与张激烈争论,是周为张解了围,并单独与杨谈话,说服了杨。张说当年他认为说服杨同意放蒋是周的功劳,但他现在却认为,放不放蒋的冲突是周导演的一出苦肉计,说放蒋之前,杨绝无怕蒋报复的恐惧心理,而是周在暗中指使杨故意反对放蒋,再由周出面说服杨,从而使共产党成了放蒋的救星,而他与杨则成为被愚弄的两个傀儡。

这里,笔者要说,苦肉计之说,是张的判断错误,还是张故意造谣呢?笔者比较倾向于前者,但目前尚不敢确定。笔者敢于确定的是,当年反对没有切实保证就匆忙放蒋,是杨虎城自己的主张,不是周恩来指使的。再说,事变后张被软禁,杨被杀害,等等后果,早已证明杨要求有切实保证再放蒋的主张是蛮有道理的。

张说他当年指挥西北30万军队,负有清剿困守陕北一隅两万红军的责任,却听信了中共的宣传。文中他承认,当时自己左右已有共产党分子,而张自己却不知道谁是。这些共党分子知道张的一切,中共自然也就知道了张的一切,中共便高唱剿匪是消灭抗日武力,鼓励张立即抗日,周恩来表示红军服从蒋委员长的指导,接受张的指挥,毛泽东还亲签两份共同抗日听受指挥的誓约,交给张做保证。张坦承,共产党对自己的攻心战无比的成功。但他现在却认为当年他是从井里去救豺狼。

此文之要害,竟然说中共当年所号召所争取的民主和自由,证之今日(指1958年前后),完全是欺人的谎言;共产党们说革命是为了无产阶级,证之今日,在共产党统制的國家里,张说他没有看到他们真正为劳苦大众做了什么。鸣放以来张旧日友朋在大陆的言论和遭遇,加上南斯拉夫铁托战友吉拉斯所写的《新阶级》,使他认为共产党已成为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暴政集团。因此,他现在认为,过去自己是受了中共的欺骗、愚弄和利用,感到无限的愤怒,现在便现身说法,对共产主义者口诛笔伐。

上面转述的张学良这些反共言论,均出自《张学良日记》未刊稿,1958年8月3日至9月2日,以及该日记所随附的张学良亲笔文稿《坦述西安事变痛苦教训敬告世人》。

张说,如此文允许发表,他今后就成为反共战士了。但让张没有想到的是:两蒋一直没有公开发表,显然另有更深的考虑。小蒋让老刘转告张:他已经看过了,甚为感动,已呈给蒋老先生了。小蒋并赠张两瓶红酒,还让张去台北治眼疾。9月4日,张抵台北,仍寓北投幽雅路保密局招待所。17日上午,小蒋到招待所看望张,两人相谈甚欢。过去,许多学者误说1937年两人在溪口曾会晤过,其实,这次才是张与蒋经国首次会晤。

张曾多次请求见老蒋。11月23日晚,小蒋引领张至大溪“总统”行辕,拜见老蒋。自1937年1月14日晚,蒋在溪口坟庄召见张学良、宋子文、戴笠等人餐叙之后,两人已有21年没见面了。张敬礼之后,激动得不觉泪从眼出。张说,西安事变时自己误认共产党也是爱国分子,可以合作救中国,但数年来“共匪”的作风,使他觉醒到自己的幼稚愚鲁。老蒋说,西安之事,对于国家,损失太大了!张听闻之下甚为难过,以至低头不能仰视。蒋让张读《大学》和王阳明的《传习录》。

《张学良日记》未刊稿,1958年11月23日。

十、“忏悟诗”是真心还是违心?

上面这篇《敬告世人》开始起草之后,1958年8月6日晨,张读《阳明诗录》有感,便赋诗一首:

奔驰豪放四十秋,错把方寸任飘流。

自家本有乾坤在,何必沿门遍乞求!

发动西安事变时,他才36岁,但为取整数,也可以说四十秋吧。当年,他看到红军以弱胜强,就想把东北军改造成红军那样的军队,以便战胜日寇;又知悉中共背后的苏联十分强大,便违抗剿共军令,强行联共联苏,发动了西安事变。彼时,他在西北统兵30万,而陕北红军仅有2万

毛泽东在建国后曾说,抗战前,我们的军队曾达到过30万,由于我们自己犯了错误,减少到两万多。见《毛泽东外交文选》,北京:中央文献与世界知识出版社,1995年,第534、535页。。现在他后悔了:当年何必要把希望寄托在红军和苏联身上而发动西安事变呢?可是,此时他却竟然寄望于老蒋让他受训出山!

1959年3月,他又回到了高雄西子湾寓所。4月下半月,他左眼视网膜炎时好时坏,不能读书,心里发闷。30日夜,他卧床不眠,“胡乱”诌诗3首:

不肖听人唤,聪明空自负。

一觉黄梁梦,忏悟向谁书?

与张有交往的人,都说张十分聪明,他自己也颇为自负。西安事变前夕,究竟是该灭共抗日还是联共抗日,张与老蒋激辩多次。张不仅不肯听从老蒋的剿共命令,还发动事变迫使老蒋联共抗日。当年,他认为中共不仅能救国,将来还能富国强国。写此诗时,他却认为自己的美梦破灭了,但向谁忏悔呢?

空负悲天愿,罪孽馨难书。

圣明怜未弃,夕阳照征途。

张在日记中说,发动西安事变的动机绝对纯正,没有什么过错,但在行动上犯了大错,并说现在的悔悟和作法也是对的。在这首诗里,他似乎把国民党失掉大陆的罪责也担在自己身上了(此前他一直拒绝承担),觉得自己罪孽很大,因而,感谢老蒋“怜未弃”,这种心理,在写诗的当时,是真是假呢?写这类诗,是否仅仅是为了做给两蒋看呢?

愿起高楼铸晓钟,力不逮兮眼朦胧。

泪堕涛中空自去,如何流得到辽东。

在西子湾,张面对海涛远眺大陆,流着泪怀念辽东故乡,他既怀着爱国爱民的志愿,又感到年老力衰,心绪复杂而无奈。

十一、最终不爱哪一党哪一派,爱的只是祖国和同胞

1959年3月17日,小蒋告诉张,可以外出游玩。一个多月后,两蒋来到西子湾,赠给张一辆新轿车。7月23日,蒋夫人与张长谈,说张的问题,时间还久着哪,嘱张要忍耐。此后,张才逐渐淡化了对自由与出山的热切期盼与天真幻想。由于蒋夫人的争取和努力,1960年4月,张迁居台北,并让张在北投复兴岗自费造房。1961年8月26日,张迁入自建的新房朴园。同时,张的长女张闾瑛夫妇获准来台探望父母。9月,周鲸文又到张寓拜访,两人交换了对中共的看法,相谈甚欢。周要将两人的谈话,特别是张学良当时对中共的看法,公开发表,张表示同意,但说愈少愈好,并须得蒋经国过目。周写好了谈话稿,经小蒋阅准后,也让张看了。周回港后,便公开发表了他俩的反共谈话。

《张学良日记》未刊稿,1961年9月4日至9月19日。这份在香港发表的反共谈话,言辞更加激烈,甚至堪称极端。张学良记录了这份谈话稿,并将其保存在该日记的附件里了。1963年,张与赵四的独生子张闾琳全家初次获准来台与父母见面。1967年3月,又允许赵四去美探望亲友。……张的屈从与批共获得了一些“回报”,但是,众所周知,直到两蒋去世之后的20世纪90年代初,张学良才恢复了完全的自由。

张自由之后,多次回答记者提问,并做了个人生平的口述历史。他对老蒋的专断独裁和顽固坚持“攘外安内”的剿共政策严加批评;对当年中共与民众的亲密关系、红军的战斗力以及周恩来的品格一再赞扬,说到西安事变,他明确表示: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如果人生重来,他还会发动西安事变。

聪明的张学良当然十分清楚,如果否定了西安事变,他就与冯玉祥、李宗仁、阎锡山等国民党其他地方军阀一样,绝不会在历史上占有那么高的地位!一些权威学者便据此论断说:张重获自由之后的言论,重新回到了西安事变时期的本真,而漫长幽禁期间的忏悔与批共言论,都是为了换取自由的违心和无奈。行文至此,笔者有个疑问:如果蒋介石当年公开发表了张学良那些批共反共言论,如张所愿地让他站出来充当反共战士,这些权威学者还会如此论断吗?历史虽不能假设,但当事者几乎总是面临两种或多种选择,否则,历史不就成宿命论了嘛!简而言之,在1949年之前,甚至在1956年之前,笔者都没有见到过张学良确有实质内容的批共或反共言论,但其后却见到了。笔者感觉,1949年之前,张赞许中共的大政方针,是亲共的;1949年后,特别是1957年以后,张对中共似感失望,并开始批评中共建国之后的一些大政方针。

1990年,赵一荻特意公开发表文章,说张学良不爱哪一党哪一派,他爱的是他的国家和同胞。张一生都是这样吗?显然不是。张学良追随过其父封建军阀张作霖,追随过国民党及其三民主义,追随过共产党及其共产主义,幽禁期间他从亲共到批共,最后再超越党派而只宣示热爱祖国和同胞。他为何一变再变?他的主要亲属几乎都加入了美国国籍(这与杨虎城大为不同),他酷爱故乡故国晚年却没有回乡回国,他的口述历史不让大陆或台湾的专业权威学者做而让美国哥大的非专业学者做(结果做得乱七八糟),这位伟大爱国者最终竟然葬在美国,且似乎也没留下将来迁葬祖国的遗言……。所有这些疑问,似乎都应该深加研讨,因为他一生的心路轨迹值得真正爱国爱民的中国人深思与警醒!

若从生平细节方面说,张学良也有好些可议之处。但无论如何,西安事变改写了中国近代历史的走向,张学良民族英雄的历史定位是不容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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