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西学界对赛珍珠小说的文学史定位与评价向来毁誉参半。赛珍珠中国题材的小说,在思想内容方面,出于对中国、中国人、中国文化的亲近与热爱,主人公都是中国传统规范的践行者,其批判性逊色于同时期的精英文学代表作家鲁迅与通俗文学代表作家张恨水;在艺术表现形式上,表现为结构的传统性,人物刻画的类型化与模式化、情节的传奇性,有别于同时期的精英文学,而与通俗文学接近;其受众和接受状况,更是具有通俗文学特征。这与赛珍珠接受的早期教育、与赛珍珠对小说的定位、与赛珍珠独特的身份等三个方面因素有关。赛珍珠小说的通俗性是无法回避也毋庸回避的事实,从时间、空间维度对赛珍珠小说及其通俗性进行价值重估,对于我们正确认识赛珍珠作品的通俗性以及其与通俗文学的亲缘关系至关重要。
[关键词]赛珍珠;中国题材小说;通俗化特征;价值重估
[中图分类号]I106.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7)02-0055-06
Abstract: The evaluation and positioning of Pearl S. Bucks novels in literary history by Chinese and western academic circles has always been bipolar. As far as Bucks Chinese theme writings, in terms of ideological content, out of intimacy with and love for China, Chinese and Chinese culture, the protagonists are nothing but Chinese traditional standard practitioners, and the criticality is inferior to Lu Xun or Zhang Henshui who are the representative writer of elite literature and popular literature respectively. In the form of artistic expression, Bucks novels are characterized by traditionalism in structure and stereotyping and pattering in character portrayal as well as romanticizing in plot, which differ from elite literature in the same period and verge on popular literature. Readers and acceptance status of Bucks novels are also of popular literature trait. Formation and causes of these characteristics are relevant to three factors such as early education Buck receives, Bucks positioning of her novels and her unique identity. Popularization of Bucks novels is an inevitable fact that is unnecessary to cover up. Revaluing Bucks novels and their popularization from time and space perspectives is of vital importance to properly acknowledge popularization of Bucks works and its genetic relationship with popular literature.
Key words:Pearl S. Buck;Chinese theme writings;popularization characteristics;value revaluation
對于赛珍珠小说的文学史定位与评价,中西学界向来视点不一、毁誉参半。有的作家对赛珍珠作品极力贬低,比如,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公开宣称羞于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上与赛珍珠为伍,这是因为福克纳认为,自己擅用的意识流手法优于赛珍珠平铺直叙的中国叙事,更是因为赛珍珠小说的题材、主题、表现手法都与当时的文学主流不同[1] (p.237);中国新文学作家的中流砥柱鲁迅先生也对赛珍珠作品提出异议:“毕竟是一位生长于中国的女教士的立场而已……不过一点浮面的情形”[2] (p.496)。 对赛珍珠翻译《水浒》之题名也颇有微词“但其书名,取‘皆兄弟也之义,便不确”[3] (p.48)。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英美文学史没有赛珍珠一席之地。另一些学者则对赛珍珠作品极力维护与褒扬,比如,彼得·康(Peter Conn)、保罗·A多伊尔(Paul A. Doyle)、董晨鹏,对其题材、主题、表现手法都充分肯定,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不能回避的问题都是赛珍珠作品的大众化和通俗性。在人们的直观印象和文学感知中,通俗文学是与精英文学对立的,或者认同精英文学在文学价值上永远高于被斥为“不入流”“低俗”的通俗文学。对此,有必要从赛珍珠小说的内容、形式、受众等三个维度分析赛珍珠小说的特征及价值取向,从赛珍珠的早期教育、对小说的定位及其特殊身份等三个维度分析赛珍珠小说与通俗文学的渊源,并从时间、空间两个维度对赛珍珠及其作品进行准确定位,并为通俗文学(小说)正名。
一、 赛珍珠小说的特征及价值取向
赛珍珠一生创作颇丰,仅就小说创作而言,从1926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东风·西风》,到1973年出版长篇小说《普天之下》(All Under Heaven),以至1979年出版遗作长篇小说《被改变的妇女及其他故事》,粗略统计,赛珍珠一生出版百余部小说。
赛珍珠的小说,就其思想内容和艺术水准看,当然良莠不齐,笔者拟以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东风·西风》(1926)、《大地》(1931)、《儿子们》(1932)、《母亲》(1934)、《分家》(1935)、《庭院中的女人》(1946)、《帝王女人》(1956)等中国题材作品为例,从内容、形式、受众等三个维度分析其小说的特征及价值取向。
(一)分析赛珍珠小说的思想内容形态
作品的内容包括题材和主题。作品的思想内容、作者的写作意图都是透过题材和主题表现出来的。
就其总体性而言,赛珍珠小说的题材分为中国题材和美国题材。而中国题材的小说,主要面向赛珍珠熟悉的农村、妇女两个方面,如《大地》三部曲,以及《母亲》《庭院中的女人》《帝王女人》。这种选材,与中国现代精英文学、通俗文学并没有太大差别。比如,鲁迅的小说题材主要是他所熟悉的农民和知识分子,如《祝福》《社戏》《阿Q正传》《孔乙己》《孤独者》等;比如,张恨水小说题材也主要是他所熟悉的市民生活,如他最著名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在题材的选择上,所谓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从题材上是难以对一个作家做出价值判断的。
赛珍珠小说主题的价值取向,与所谓精英文学、通俗文学也并非泾渭分明。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地》三部曲表现下层中国农民的坚韧、顽强的生命力,《母亲》则表现中国下层女性顽强的生命欲望与生命力;晚期的《庭院中的女人》《帝王女人》,则带有明显的女性意识。反观同时代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家,鲁迅的《祝福》《阿Q正传》,在对下层人民的“哀其不幸”中,更多表现“怒其不争”的批判意识;张恨水的最著名的几部小说,如《春明外史》“是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蓝本的一部谴责小说”[4](p.106),其《金粉世家》揭露北洋军阀卵翼下官僚们的勾心斗角、骄奢淫逸、醉死梦生、糜烂堕落;其《啼笑因缘》则以恋爱自由、反对门当户对的婚姻为主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赛珍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东风·西风》(又译为《一个中国女子的话》),叙述一对异族青年男女的罗曼故事,桂兰与丈夫,以及桂兰哥哥与美国女子玛丽的婚姻反映出自由平等思想与封建传统的对抗。这实际上与张恨水的小说主题很接近。
将赛珍珠小说置于中国现代文学语境中,在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并不能简单地将其小说的思想内容做出简单的好与坏、高与低的划分。事实上,以鲁迅和张恨水为例,在思想内容上,中国现代文学语境下的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差别并不如人们想象得那样大。批判性与揭露性,成为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共同价值取向,赛珍珠小说,出于对中国、中国人、中国文化的亲近与热爱,其批判性反而逊色于精英文学代表鲁迅与通俗文学代表张恨水的作品。
(二)分析赛珍珠小说的艺术表现形式
一般来说,作品的艺术表现形式主要指结构艺术和语言运用。特别是结构艺术,往往更能够反映一个作家的类属。赛珍珠小说的结构艺术,与中国通俗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契合。具体来说,主要表现为传统性、类型化与模式化、传奇性等方面。
1.结构的传统性。在通常的文学评判标准中,传统性抑或现代性,是判定小说通俗化或精英化的重要标志。赛珍珠虽然是美籍作家,但在中国生活40年左右,其创作深受中国传统说书人的影响,追求的是讲故事的生动效果,使其小说带有明显的通俗性。这与同时代的中国作家鲁迅和美国作家福克纳在价值取向上明显不同。鲁迅的小说明显受到俄国文学的影响,其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在结构(体式和构思)上明显受到果戈理同名小说的启发和影响。从事本土文学创作的福克纳被公认为是“现代主义作家”,他在《喧嚣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等美国南方约克纳帕塔法系列小说中,运用现代文体技巧刻画人物,以非线性的情节设置从多个视角展开叙述,间以不可靠叙述者、意识流等手法刻意制造悬疑以构建小说意义系统。笔者在分析《大地》的情节结构特点时,对赛珍珠与同时代的作家进行对比分析:“在情节结构方面,赛珍珠的《大地》采用中国传统小说的纵式结构,而非西方文坛称道的复式结构(横式框架结构);采用句式简单的白描手法叙述故事,而缺少西方现代文学看重的‘意识流式心理刻画;采用复合的叙事角度和中国人视角,而非西方人作者和叙述者融为一体的视角。这使赛珍珠在艺术上不被美国主流文学界看好。”[5]
2.人物刻画类型化、模式化。同样的,在通常的文学评判标准中,类型化、模式化与典型化是判定小说通俗化或精英化的又一指标。赛珍珠小说存在明显的类型化倾向。以《母亲》为例,作为赛珍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七部作品之一,《母亲》历来被认为是赛珍珠刻画人物最有特色、最为成功的作品,但纵观整部《母亲》,没有一个人物有正式的姓名,就连主人公都没有具体名字,只是一个共名(书名)“母亲”,其他人物的称谓则是根据其与母亲的关系命名为婆婆、大儿子、小儿子、瞎眼女儿、堂哥、堂姐[6]。从人物刻画的角度分析,《母亲》是一部类型化、模式化特征非常明显的小说。即使与中国传统小说《水浒传》比较,其典型性也是不足的,《水浒传》中的人物,无论是高俅,还是宋江,既有名有姓,也性格特征鲜明。《母亲》这种类型化小说,采用的是典型的通俗文学刻画人物的方法,人物塑形效果近似于黑旋风李逵、大刀关胜等的人物扁平化。如果与鲁迅、福克纳等精英文学代表追求典型化的努力比較,其分野是毋庸讳言的。
3.情节的传奇性。传奇性抑或真实性是判定小说通俗化或精英化的又一指标。赛珍珠小说追求的是传奇性。《母亲》中母亲一生命运多舛,经历颇具故事性与戏剧性,细究之下,不难发现“母亲”的故事极富传奇性与离奇性。赛珍珠的畅销小说如《大地》《同胞》《帝王女人》《龙子》《曼陀罗》里蕴含幻想、美梦成真等催眠式的元素。著名的赛珍珠传记作家希拉里·斯波林认为,赛珍珠的“惯常的做法是把西方低俗小说的描写手法放在具有异域风情的东方背景中”[7] (p.190),情窦初开的少女、偷偷的亲吻、幽会、神圣的誓言、老套的爱情故事在《分家》中已经初露端倪,在《龙子》之后以亚洲为背景的小说更是越来越露骨。
与赛珍珠作品类似,传奇性的爱情故事在张恨水的作品中占有相当的比例,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描写“一个女侠除暴安良刺杀一个‘花花太岁式的军阀,这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在一般的想象中却又希望出现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4](p.111)。这其实与通俗文学面向的受众有关。在平常平凡平庸的生活中,传奇性满足大众消遣、娱乐的心理。如果要追溯其源头,通俗文学的离奇性、传奇性,其实与六朝志怪和唐代传奇有关,是其文学表现与美学追求上的延续,沿着这种文学传统一以贯之,这种传奇性成为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作家的普遍追求。
总之,在赛珍珠小说艺术表现形式上,结构的传统性、人物刻画的类型化与模式化、情节的传奇性,使其更接近中国的通俗小说大师张恨水,而有别于鲁迅、福克纳等精英小说作家。
(三)赛珍珠小说的受众和接受状况
在人们的固有观念中,畅销往往与大众、通俗相连,而精英文学、先锋文学往往是小众的,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赛珍珠的作品追求市场化、流行性、畅销性,这也使赛珍珠与通俗文学、大众文学脱不了干系。1931年面世发行的《大地》,一出版立即引起轰动,被列入畅销书,是有着很多语种译本(被翻译德文、法文、荷兰文、瑞典文、丹麦文、挪威文、中文等)的文学作品。赛珍珠的《大地》《庭院中的女人》,先后被电影公司买下版权并改编、拍摄成电影推向市场,是类属城市大众文化的通俗小说与电影媒介联姻的一个很好的例证。
在这方面,张恨水与赛珍珠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张恨水小说读者众多,上有鸿儒,下至白丁。多部作品被拍摄成电影、电视剧,历经数十年而不衰,广为流传。读者把《春明外史》看作新闻版外的新闻,“当时很多报纸都登有连载小说,但从来没有一篇像《春明外史》那么叫座”[4] (p.107),《金粉世家》“在发表若干年后”,“他的读者——那些太太、老太太们,纷纷向他提出问题,议论这部小说的人物处理的当否,并追问背景和那些人物后来的结局”[4] (p.109),但追求畅销并不一定与思想内容低俗、艺术水准低下画等号,鲁迅主动为张恨水“小说迷”的母亲购买其畅销小说就是明证。
综上所述,从内容上看,赛珍珠小说与同时代的作家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从形式、受众分析,赛珍珠小说确实具有通俗文学的某些特征。二、 赛珍珠小说的通俗性及与通俗文学的渊源关系 我们都知道,通俗文学与所谓精英文学、先锋文学在思想内容、表现手法、对于作品畅销的追求上有明显的区别。赛珍珠究竟属于精英文学、先锋文学,还是通俗文学,实际上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辨认。
(一)赛珍珠小说的通俗性
认定赛珍珠小说与通俗小说有近亲关系,实际上是有学理依据的。
1.在思想内容方面,通俗小说一般不具有激进、先锋色彩,追求的都是流行的、正统的价值观。“自明末清初以来,中国通俗小说表现的一直是中国传统的文化观念,因此,通俗小说主要的接受层面是市民阶层”[8] (p.119)。张恨水是公认的通俗言情小说大家,描写爱情都是“发乎情,止乎礼”,金庸是读者耳熟能详的武侠小说大家,描写、推崇的武侠人物也具有传统的“仁义礼智信”精神内核。赛珍珠小说在思想内容上,的确不如郁达夫的《沉沦》具有反叛性和先锋性,也没有鲁迅小说对国民性问题的忧思,她作品宣扬的都是流行的、正统的价值观。比如,《母亲》, 母亲对自己的男人表现出十足的“妻性”;对于与管事的出轨,认为是一种“罪孽”;总是盼望生一个孙子传宗接代,而害怕生一个孙女,存在明显的男尊女卑思想。在《庭院中的女人》中,吴太太甚至主动安排为丈夫讨一个“妾”。在这些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中,赛珍珠笔下的人物都是中国传统规范的践行者,丝毫没有西方女权主义的激进思想因子。
2.在艺术表现形式上,通俗小说一般采用大众喜闻乐见的讲故事或者章回小说形式,具有结构的传统性、人物刻画的类型化与模式化、情节的传奇性等特征。这是张恨水、金庸,以至琼瑶、南派三叔等作家创作通俗小说的通用模式。赛珍珠小说在艺术表现形式上,既没有向美国同行福克纳看齐,也少有鲁迅作品的现代性,赛珍珠小说具有结构的传统性,人物刻画的类型化与模式化、情节的传奇性等通俗小说的典型特征,比如,《大地》三部曲中王龙一家的发迹史、家族变迁史,《帝王女人》 中慈禧与荣禄终身不渝的爱情,《同胞》中詹姆斯回国创业定居,无一不是充满匪夷所思的巧合、理想主义的乌托邦想象,最终落实在传统性的美满结局上。
3.在出版发行上,通俗小说追求的是畅销与流行。雅文学面向精英,面向小众,接受群体只局限于知识分子聚集的学术圈;通俗文学面向普罗,面向大众,接受群体是占据绝大部分读书市场份额的市民阶层。市场化发展决定读者层次及其阅读心理与需求的重要性,决定作家作品由雅变俗才能畅销,而只有被市场接受的作品才能谈其引导与教化作用。通俗小说是市场经济的产物,通俗小说作家对市场、读者反应有着敏锐的神经,他们的经典作品都在所属类型中独具特色,能够在市场上长盛不衰。比如,张恨水的世情小说,金庸的武侠小说,琼瑶的言情小说分别风靡一时、风光无限。“中国通俗文学作品在大众传播和民间流行中成型,现当代通俗文学文本基本上由作家、编辑、媒体与读者合力完成,市场运作是否成功直接决定了作品的影响力”[9] (pp.14-16)。通俗小說创作与现代大众传媒(报刊、出版公司、影视网络)一直保持密切的合作与互动关系。张恨水的报人出身使他与出版界一直保持密切的合作关系;金庸自己创办《明报》,成为小说家兼新闻家;赛珍珠小说在20世纪30年代多次登上畅销书榜单,被各类报刊连载,并由出版社一版再版,取得良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熟谙大众接受心理与阅读习惯的新闻人素质帮助通俗小说作家与出版市场密切合作,获得文学声誉与经济上的双赢成绩。
从思想内容、艺术表现形式、出版发行等三个方面分析,赛珍珠小说的通俗性都是明显的。
(二) 赛珍珠小说与通俗文学的渊源关系
赛珍珠小说的通俗性,与赛珍珠接受的早期教育、赛珍珠对小说的定位、赛珍珠独特的身份等三个方面因素有关。
1.与赛珍珠接受的早期教育有关。一个人接受的早期教育往往影响这个人物的一生,中国通俗小说集大成者张恨水从10岁时开始阅读第一本小说《残唐演义》,其后自发性地大量阅读小说,尤其沉迷于魏子安的才子佳人小说《花月痕》,这种早期的文化积累成就了张恨水,赛珍珠也不例外。赛珍珠自小耳濡目染中国通俗文学,保姆王妈和厨师经常给她讲各种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及民风习俗。幼时的赛珍珠就沉醉于各种中国民间故事。加上父母要求子女从小学习中文和中国文学,特别聘请一位姓孔的老秀才担任赛珍珠的家庭教师,为其讲解孔子伦理、文学经典、中国文明史,使她受益匪浅。赛珍珠儿时接受的古代通俗小说熏陶潜移默化地影响她日后的创作。1920年代,赛珍珠在金陵大学和东南大学任教期间,特意请以国学造诣深厚闻名的龙墨乡先生辅导自己研习中国小说史,其间对中国古典小说及现代作品广有涉猎,对中国人民的民族心理有透彻的理解。赛珍珠1927—1932年将《水浒传》译成英文在西方出版,在许多国家流传。赛珍珠接受的早期教育,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创作理念和价值追求,中国题材、中国价值观念、中国式的表现方式使其作品比同时期的中国精英作家更接近中国传统。因此,赛珍珠以通俗易懂的文学表述这块土地上的民风民俗、记录与创造这块土地上的古今传奇就有其必然性。
2.与赛珍珠对小说的定位有关。赛珍珠于1938年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做了题为《中国小说》的获奖感言,她介绍中国小说的起源与发展演变及特征,中国小说与中国的士大夫阶层和普通民众的关系。她还详细地介绍中国古代经典通俗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演义》《镜花缘》《儒林外史》《西厢记》(《会真记》)《金瓶梅》《西游记》《太平广记》《东城老父传》《野叟曝言》《教坊记》等。她向西方文化界知名人士宣称:“恰恰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决定了我在写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说知识,关于怎样叙述故事和怎样写故事,都是在中国学到的。”她认为:“中国小说对西方小说和西方小说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她还提到《四库全书》等中国文化典籍。她不厌其烦地向西方听众讲述中国小说的大众性和通俗性的特征,说明中国小说历来强调作品的社会意义[10] (pp.126-155)。赛珍珠的公开宣讲无疑是她把自己的小说创作定位于通俗文学与大众文化的绝佳注脚。她的目标是让作品拥有尽可能多的读者。中国小说长期被西方精英蔑称为低俗的话本小说,赛珍珠既是为中国小说正名,也是为自己作品辩护。这是赛珍珠小说通俗化、大众化的价值追求。
3.与赛珍珠的身份、地位有关。赛珍珠除了具有笔耕不辍、勤勉创作的作家身份,还具有出色的编辑、出版商与社会活动家身份。经营《亚洲》和庄台公司的经历,使赛珍珠对于作品的销售比单纯的作者更为关注。这与张恨水的经历颇为相似,张恨水的报人身份,使其作品与市场贴近。赛珍珠作为一位身兼数职的媒体人,活跃于文化界,因而了解市场风向,深谙普通大众和市民群体的审美需求。赛珍珠中国小说的接受群体是不太了解西方的广大的普通大众和市民阶层。这是赛珍珠小说追求畅销的现实需要的原因所在。
综上,赛珍珠小说与通俗文学的亲缘关系、血缘关系,与赛珍珠接受的早期教育、与赛珍珠对小说的定位、与赛珍珠出版人身份有关,可以说是赛珍珠的自觉选择。
三、赛珍珠小说及其通俗性的价值重估
赛珍珠是首位凭借中国题材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在赛珍珠研究者或者赛珍珠崇奉者心中将赛珍珠与通俗小说挂钩总有一道坎难以逾越,关键在于人们对于通俗小说存在诸多误区。
误区一,通俗小说不能登大雅之堂。通俗小说很难进入文学史,即使进入文学史也只是附章或是点到为止地简单介绍几位作家及其作品。此种完全无视或是不被重视的文学现象就是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误区的明证。
误区二,通俗小说思想内容落后性。常常把通俗小说与低俗、低级趣味联系在一起。通俗小说常常引人诟病的地方就是“媚俗”,即思想内容上的落后性。
误区三,通俗小说艺术表现手法具有粗糙性、模式化、类型化,千篇一律,千部一腔。
误区四,通俗小说金钱挂帅。市场化、追求畅销无疑也成为人们诟病的内容。
事實上,承认赛珍珠小说具有通俗性,并不影响赛珍珠作为诺贝尔获奖作家的伟大,笔者拟从时间(雅俗的相对性)、空间(民族性与国际性)两个维度对赛珍珠小说及其通俗性的价值展开重估。
(一) 时间:雅俗的相对性
时间的一维性是我们考察事物价值的重要尺度。从历时性和共时性两个维度考察“雅文学”与“俗文学”的关系,使我们可以站在历史的角度对“雅”“俗”有一个辩证的思考,摆脱“雅”就是好、“俗”就是差的定式思维和惯性思维。
1.从历时性角度看,雅和俗是相对的,变化的。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将文学的“雅”“俗”变化放在历史的长河中观察,可以让我们产生全新的认识。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历来有所谓“雅文学”“俗文学”的划分。一般认为,诗歌、散文是雅文学,小说、戏剧是俗文学。先秦散文、汉代大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一直是所谓严肃文学、雅文学占据主导地位,而元曲、明清小说虽然在当时被认为是下层民众消费的俗文学。
但如果我们仔细考察,发现这只是粗线条的考察。“雅文学”与“俗文学”并非存在不可逾越的楚河汉界。曾经的“俗”可以变“雅”,《诗经》中的“风”是民歌,汉代的“乐府”也是民歌,词最初也是文人在歌楼妓院遣兴怡情的逢场作戏之作,最初都是不登庙堂的俗文学,后来成为文学的正宗,变成所谓“雅文学”。曾经的“雅”也会边缘化,比如,明清时候的诗文在当时无疑是所谓正宗的“雅文学”,但在今天却成为边缘,除了专业研究者,大概是没有太多人关注其诗人诗作的。
元曲、明清小说,在“五四”前一直是所谓“俗文学”,不能登大雅之堂。五四时期,胡适《白话文学史》、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才使小说(如《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等)由俗变雅。《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所收录的素材,高达1/3以上未被同时期其他著作论及,包括戏文、变文、诸宫调、民歌、散曲以及弹词、鼓词、宝卷等。而这些都是曾经的大众文学、俗文学。
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是中国传统小说的延续。通俗文学是1917年新文学占据文坛主导地位后给予传统文学的名称,以示区别[11] (pp.59-83)。张恨水小说的畅销、赛珍珠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显示通俗文学事实上的“雅”化倾向。
因此,从历时性角度看,曾经的雅可能边缘化,曾经的俗也可能雅化,文学类别的此消彼长、“雅”“俗”变迁,实际上与时代、社会、科技进步密切相关。雅俗的概念是相对的、变化的,在文学发展的历程中,所谓雅文学与俗文学一直在相互影响、相互渗透、趋向合流。一部中国文学史,可以看成俗文学向雅文学转化的历史。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为赛珍珠小说的通俗性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
2.从共时性角度看,雅和俗同样是相对的、变化的。以赛珍珠同时代的作家林语堂为例,他提倡小品文,讲究性灵,我们说他是精英文学的代表大致上不会招致异议。但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京华烟云》就内容和形式说,都具有通俗文学的特征。谨以林语堂荣获诺贝尔奖提名的《京华烟云》来分析,这部以大时代为背景框架描写曾、姚、牛等三大家族荣辱兴衰的史诗性作品, 堪称中国近代社会的百科全书,是对自1901年义和团运动至抗日战争30余年重大历史事件的文学表述以及现代社会现实的文学反映。内容聚焦家族史,在个人的命运沉浮中展现家国情怀,这也与当时的精英文学异趣。《京华烟云》在艺术形式上仿照《红楼梦》的结构,采用章回小说的形式用英文写就,其艺术形式很明显带有通俗小说特征。《京华烟云》在受众层面,同样带有通俗文学的畅销特征。20世纪80年代,《京华烟云》在中国大陆热播,万人空巷。如果我们从思想内容、艺术形式、畅销角度看,林语堂的《京华烟云》是雅,还是俗?《金粉世家》描写的普通人家女儿冷清秋和国务总理的小儿子金燕西,从恋爱、结婚,到被遗弃、出走的凄凉结局,就像张友鸾所言:“用的是现代语法,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说,而是写成戏剧,它就是《雷雨》”[4](p.109)。《金粉世家》与《家》《雷雨》放在同一层面观察,是雅,还是俗?
从共时性角度看,所谓雅与俗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况且,在不同的受众眼中,雅也未必比俗高明,鲁迅无疑是雅文学代表,但他专门购张恨水的书给母亲看,以尽孝心。赛珍珠作品风靡当时,影响一代又一代西方人对中国的看法,其作品的内容、形式、畅销,放在历史的长河中考察,完全没有必要纠缠于所谓“雅”“俗”的概念中。实际上,雅俗之分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相对的。
(二) 空间:民族性与国际性
空间的多维性是我们考察事物价值的又一重要尺度。从空间角度说,民族性与国际性具有相互关联性,互为依托、互为彰显。文学只有具有民族性,才能在更大的域界里具有世界性。赛珍珠作品之所以能够在众多入选作品中脱颖而出,最终荣获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就在于内容和形式上的中国元素。“各国的通俗文学都是以各国的传统文化作为基本的表现形态,因此通俗文学都具有强烈的民族性,各民族有各民族的通俗文学”[12](p.13)。曾在中国图书市场引发阅读狂热的《飘》《鲁滨孙漂流记》《80天环游世界》等畅销小说在世界文学中属于通俗小说,而在中国被归类为高雅小说;美国经典作家爱伦·坡创作多部惊悚悬疑小说、幽默讽刺小说、科幻探险小说,在文学史中拥有崇高的地位。仔细分析他所创作的文类,实质上与赛珍珠作品一样都可归于通俗小说之列。与之对应,《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经典作品在中国古代类属通俗文学,而在世界文坛上被公认为高雅小说。其中缘由在于不同文化圈以自身的民族性定义通俗文学而对其进行概念上的限制与固化。
从哲学的角度审视,时间、空间是构成物质世界的基本维度。从时间、空间维度对赛珍珠小说及其通俗性进行价值重估,对于我们正确认识赛珍珠作品的通俗性以及其与通俗文学的亲缘关系至关重要。对于赛珍珠研究、通俗文学研究,这种维度有助于研究者站在一个相对的高度分析,摆脱“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视角困惑。
综上所述,对一位作家的文学史定位,应该以其主流作品的属性、文艺思想及创作手法、传播与接受情况为主要考量标准。赛珍珠小说具有明显的通俗小说特征,是无法回避也毋庸回避的事实,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看待通俗小说。以类型化创作为特征、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价值标准并在广泛流行、畅销与长销中产生重大文学影响的赛珍珠小說既是中国通俗文学经典,也是世界文学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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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江苏科技大学副教授)[责任编辑连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