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豌豆的春天

1

在那之前，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像窗前那些迟开的香豌豆，在春天的风里，眉目轻掩着，美在深睡。

清晨，我骑着爸爸那辆叮当乱响的破自行车穿过小巷，人们一听到这咣当、咣当的声音，就知道我去上学了。放学回来的路上，我会拾上一两个邻居家的小孩，一路叽呱乱笑着回家去。一进巷口，车子倏地轻快起来，回头一看，小鬼们啸叫着，消失在各自家门口。

如果在院子里碰见妈妈，她会嘟哝上一句：“没有个女孩样儿，整个一个孩子头！”我知道接下来妈妈会说：“你看人家……”不等妈妈说完，我忙岔开话头：“小哥回来没有？小哥——”我大声喊着，三步两步跑上了小哥的阁楼。

不怪妈妈会唠叨，在班里，我各方面都不出挑，这个年龄女孩子所热心的，我也不怎么上心。一年四季的妹妹头，临上学前用梳子胡乱刷两下；小哥一件穿小的毛衣，晃晃荡荡穿在我身上，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手腕。

小哥只比我大三岁，却早以大人自居了。一天，他和几个同学去看电影，我也想跟了去。小哥死活不干，说那是大人的电影，小孩子看不得，三拐两拐就把我给甩掉了。我哼哼唧唧地小声哭着，飞跑着满大街找他们，最后，还是让我抄近路给截住了。小哥气得哇哇大叫，就地打着转，这时，旁边一个高个子的同学摆摆手，说：“算了，带上她吧。” 一路上，他们在前面走，我怀着得胜的心情跟在后面。

那是一部大人看的电影，老是吵嘴啊、哭啊、闹啊，很没意思，看着看着我就有些困了。后来，我听到那个高个子男生凑近小哥悄声说道：“到了！到了！”小哥摘下帽子，“啪”一下扣在我的头上，遮住了我的半个脸。

这时，我困得眼皮上像压了一座山，连反抗一下都没有，歪在椅子扶手上，睡着了。

2

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那声音、那绿色，以及空气中流淌的茴香草的气味伴和着柔风的轻拂充满胸间，而引发了一个小女孩初次的心动与爱恋。如果要怪罪，那就怪罪那个春天吧。

我站在风里，在冰的裂响声中，有生第一次变得多愁善感起來：再多看看这绿吧，也许到不了明天，这透明欲滴的绿色就会变深、变老，要想再看到它，就要等到来年。

我一路走走停停，一颗心被这春天搞得诗人般柔软和伤感。

回到家，我想跟妈妈说说这事，可她正忙着做饭，没空搭理我。我站在楼下喊小哥。妈妈忙摆手说：“嘘！踢了一天的球，睡觉呢。”这么好的良辰美景，却闷在屋里睡大觉，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注意春天的到来，就噔噔噔地跑上了楼。

绕过门口那个脏兮兮的足球，我走进去，见小哥趴在床上正呼呼大睡。

沙发上还睡着一个人。

他的头枕着沙发扶手，两条长腿搁在一张木凳上。

我正想轻手轻脚地退出来，这时，我的眼睛被他手里握着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个粉色的线团，是我昨天在这儿织手套时丢在沙发上的。线团的一端连着织了一半的手套，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沙发脚边。

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清风拂过的琴弦，轻轻发出一串美妙的颤音。啊，男孩到底是怎样一种神秘的动物？他有着怎样的构成、质地和气味啊？

如果说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机缘，那么，沙发上这个手握着线团熟睡的男孩，他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唤醒了我身体里一直沉睡的女性意识。从这一刻起，属于我的少女时代开始了。

我走过去，捡起地上插着竹针的半只手套，拿在手里，可是接下来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因为它的另一端，正握在他的手里。

应该不会醒吧，他睡得那么沉，而那只线团，只是被他虚虚地握着。

我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一点一点地往外扯那个线团，不时警觉地看一眼那张熟睡的脸。他长得不是很好看，也不算难看；眉毛很粗，额头上理直气壮地生着一两颗青春痘。我忽然记起来，他不就是上次看电影时，那个说“算了，带上她吧”的高个子男生吗？

眼看那只毛线团就要从他的掌握里突围出来，忽然，他的眉头倏地跳了一下，我心里一慌，手里一哆嗦，一缕毛线勾住了他的手指头。这时，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我，仿佛在仔细辨认我的脸。我吓得呆在那儿，手里捏着那抢救出一半的线团。接着，他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拿了那只线团，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3

春天一天天明亮起来了。

窗前的那些香豌豆，恣意在栅栏上舒展着柔软的枝条，它顶端的卷幼嫩，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个午后，我在一片叶子后面，发现一个蓓蕾终于忍不住裂开，试探般地伸出了一瓣小野兔耳朵般的香豌豆花。

没过几天，豌豆花就挨挨挤挤地开满了栅栏。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学校旁边，那毛茸茸有如小鹿背部的小草坪，一直到上课之前，我总爱在那里坐着，手上、衣服上沾满了嫩草的浆汁，一天到晚散发着青草的香气。

我的整个心都在爱着这个春天！

我想在田野上奔跑，一直往前跑，跑！

风儿追不上，天上的流云更不要说；野姜花与浆果躲闪不及，和嫩青草一起化作鞋底的新泥。

我的脸颊变得像充满水质的桃子，在阳光下能看见上面一层细细的绒毛。我的眼睛像溪水一样澄净，照得见蓝色的天空和疾驰的流云。我的衣服短小起来，再也难以遮掩我日益健壮的小胸脯。

“妈妈，我想要一件好看的裙子，豌豆花的颜色，紫里透着粉白……”

“好啊。”妈妈用欣喜、探究的眼神打量我，为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要求感到高兴。

我害羞地转开头，假装看篱笆上的香豌豆花。

4

钟原。

一提起这个名字，它伴和了所有的向往与期待，跟一切美好的事物有关。

这是他的名字，那个高个子男生。我从小哥床头那对拳击手套上知道了它。

“是你买的吗，小哥？”我明知故问。

“不，是钟原的。”

我多么想听他说说拳击手套和他的主人啊，可是这时小哥却偏偏闭紧了嘴巴。

因为这只手套的存在，让我觉得小哥的阁楼熠熠生辉起来，它吸引着我的脚步，上楼，上楼！一次，趁没人的时候，我把它拿在手里，抚摸着上面柔软的皮子细纹，然后，轻轻地试探着把手伸进里面，想象着手套戴在他的手上的样子。这是他的手套啊！眼前闪过他那微微蹙起的眉毛，他虚虚握着线团的手。

我把脸埋进戴着手套的手掌里，在一股好闻的皮子的气味里，一颗心微醺而迷醉了。

院子里那些香豌豆花，紫里透着粉白，像一只只栖落在篱笆上的蝴蝶，在风中闪动着翅膀，仿佛随时准备振翅飞走。

我在篱笆前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然而，我依然不喜欢午睡，在那些长长的静谧的午后，我坐在阁楼的窗口，像一个孤独国里的小女王，望着空荡荡的街上偶尔走过的一个人，或一只猫出神，直到他（它）消失在空街的拐角处。忽然，我眼前一亮，只见小哥和钟原向这边走来了。

小哥一边走，一边连说带比画着。钟原手里托着一只篮球，一圈一圈地旋转，边转边听小哥讲。

啊，钟原！我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

我要遇到他，现在！我对自己说。

我转身打开柜子，拿出妈妈为我做的那件豌豆花色的裙子，换下了身上那件灰黯的旧衣。我使劲刷过自己的头发，在抽屉里取出一个发夹别在耳边。那是屠艾艾送给我的，她认为它已过时。站在镜子前，我看着里面那个眼睛晶亮、脸庞鲜艳动人的少女，有那么一瞬，我都要吃惊了：这是我吗？会有这么美！从来没有过的。

我噔噔噔地下楼，双手笨拙地提着裙子。

我要从他面前走向篱笆，取下晾晒的手套是第一件事，走过他身边转头微笑是第二件事。我的微笑应在嘴角，比雏菊还纯美，比米酒还甘醇……

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冷的穿堂风吹着我薄裙子里的膝盖，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在楼梯的转角处，正碰见上楼的小哥，他用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看了我好几眼：“你这是……去哪儿？”我顾不上理他，继续往楼下走。

我看见楼下的钟原，站在院子里的篱笆旁，手里仍转着那个篮球。

因为紧张，我的心在豌豆花色的裙子里一个劲儿地跳个不停，让我一开始就弄乱了次序——当我看见钟原停下手中旋转的篮球，转头望着我微笑时（啊！那是怎样一种微笑的眼神，简直能望到人的心底），我羞红了脸，傻傻地站在那儿，不记得下楼干什么来了。

“冷不冷？”看我站在那儿不动，他随口问了一句。

必是豌豆花偷看到这一切，它们在窃窃私语、暗暗笑话我的同时，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香气。这时，我看到了篱笆上的编织手套。

我拿了手套，经过他的身边，匆匆上了楼。

上楼时，他的声音还在耳边，在胸口，一直轰响：冷不冷？冷不冷？……

当小哥下楼再次与我擦身而过时，他被我脸上四溢的光芒和梦幻般的微笑给弄糊涂了。“妹妹？”他在我身后停下，回头喊道。

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那句“冷不冷”，还有他那醉人的微笑。此时，身外世界再大的风雨雷电我都听不见了。

5

豌豆花开了一个月，小哥的生日到了。

满满一屋子的客人，都是小哥的同学，可忙坏了妈妈和我。

这其中，就有钟原。

不用看，我就知道他在那里。

屠艾艾说，你喜欢谁，就对谁敏感。

他像宝石一样，在那里发着光，把周围都照亮了。

他就坐在小哥旁边。我的眼睛与其说注视着小哥，不如说整颗心都在朝向他！我的耳朵也有本事排除所有的喧哗干扰，倾听着他的声音。

他点着了一支烟，有模有样地夹在手上，过一会儿，就吸上那么一口。还挺像那么回事！我在心里皱了皱眉。

我看到，他说话或抽烟的时候，时不时地瞟一眼旁边那些漂亮的女同学，看看她们有没有注意自己。

怎么会是这样啊？我的心难过起来。这时的钟原，是那样陌生！（也许，他本来就是这样，只不过自己把他想得太好了。）他这个样子，实在是……让人失望。我想到了那个词：轻浮。

我愣在那儿，一颗心冷冷地沉下去。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喜欢他了！在我眼里，再也没有宝石，把周围照亮……

只顾在那里发呆，小哥喊了我几声都没听见。他起身过来拍拍我的头：“妹妹，去摘几颗小橘子来做调料。”

我听话地转身慢慢向外走，一阶一阶地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

篱笆上那些豌豆花不知什么时候谢了，落了一地的花瓣。

怎么这么快，花就谢了呢？

“你小哥还等着你拿的小橘子呢。”是妈妈的声音。她不知什么时候下楼来了。

我把脸埋在膝盖上，手里握着那一小把豌豆花瓣，轻轻地小声说：“妈妈，豌豆花谢了……”

“傻丫头，那是谎花。”妈妈摘着树上的小橘子，说，“谎花是不结果的，它落了，香豌豆才会长得更好啊！”

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顿一挫的口琴声，轻轻简简的几个音符，反反复复吹着那支老歌：

告诉我，

那些花儿的去向。

那些成长的秘密，

怎样去收藏……

|时空剪影|

三三的写作密码

密码1：读书

生长在教师家庭的三三，受母亲的影响，从小就喜欢文学。“当时可供孩子们看的书不多，在我还没有把字认全的时候，就已经和母亲抢着阅读家里订阅的《人民文学》杂志和艰涩难懂的《鲁迅全集》了。”或许年幼的三三并不能完全读懂那些文字，“但读懂与否，现在想来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从那时候起，自己同文字之间，便建立起了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来”。

密码2：《一只与肖恩同岁的鸡》

《一只与肖恩同岁的鸡》是三三发表的小说处女作。那年，她怀着忐忑与跃跃欲试的心情，想尝试一下这种体裁，首先跳入脑海的便是它——一个少年保护和他同岁的一只鸡的故事，“仿佛它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我”。

不承想，这篇小说获得了中国作协第六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三三形容，“它对于我的意义就是：儿童文学对我的接纳，是生活向我打开的一扇窗，浩荡的清风从窗口吹了进来。”

密码3：童年记忆

33岁才开始接触儿童文学，并不是最好的年龄。三三也坦言，“当我真正拿起笔来，想开始写点什么的时候，我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当她回头望去，童年的记忆却像一盏幽明而温暖的灯光，在记忆深处闪烁。那些美好的、永不再来的时光，就像一个远去的梦，她只能借着写作，一次又一次地重温它。

密码4：积累素材

三三有一个布纹小本子，随时记录一些让心有所触动的东西：有时是一个词汇、一个句子，或一个人名，有时是一个听来的故事梗概，或由此延伸出来的灵感。颗颗珠宝，琳琅满目，满满地记了一本子。三三形容，“它就像一個百宝箱，一个女人的首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