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出逃

狄更斯：心声与梦想

狄更斯1812年生于英国的朴次茅斯，是19世纪英国最有名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之一，也是公认的世界文学史上享有重要地位的杰出作家。狄更斯擅长描写底层小人物的生活遭遇，他的小说全景式地展现了当时英国的社会风貌，深刻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为英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开拓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主要作品有《大卫·科波菲尔》《匹克威克外传》《雾都孤儿》《双城记》《老古玩店》《艰难时世》等。

狄更斯生活和创作的时间，正是19世纪中叶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前期。狄更斯毕生的活动和创作，始终与时代潮流同步。他以写实笔法揭露社会上层和资产阶级的虚伪、贪婪、卑琐、凶残，满怀激愤和深切的同情展示下层社会，特别是妇女、儿童和老人的悲惨处境，并以严肃、慎重的态度描写开始觉醒的劳苦大众的抗争。与此同时，他还以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豪情讴歌人性中的真、善、美，憧憬更合理的社会和更美好的人生。

狄更斯体现了英国人的核心精神，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和满足。同时他身上还有英国人的另一种精神，一种自觉的反思和批判精神。他为弱势群体代言，追求社会正义，探寻能使人类和谐相处的核心价值，叩问世界首富之国的良心，用15部长篇小说和大量的散文作品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和梦想。

如果一个不到八岁的小绅士，带着一个七岁的漂亮小夫人出逃，你不觉得这是一件怪事吗？我这个在冬青树小旅店里擦靴子的侍者，就曾经亲眼看见他们那次出逃。他们出逃时穿的靴子就是我给擦干净的，那些靴子那么小，连我的手都伸不进去。

哈里·沃默斯少爷的父亲住在埃尔姆斯，那儿离伦敦六七英里，在射手山旁。他很为哈里少爷感到自豪，因为哈里是他的独生子，不过他并不溺爱他。老沃默斯是个生性固执、见解独到的绅士，这点要注意。所以，虽然他的确成了这聪明漂亮的孩子的伙伴，但孩子仍然要听从于他，孩子终究是孩子。当时，我在那里给花匠做帮手。一天早晨，哈里少爷来到我跟前，说：“考波斯，如果让你拼诺拉这个名字，你怎么拼？”他开始用小刀将那名字整个儿刻在篱笆上。大概是第二天，我正在锄砾石中的野草，哈里和诺拉小姐一同来到我面前，哈里大声叫道：“考波斯，我喜欢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诺拉喜欢你。”

“可不是吗，先生，”我说，“这真叫人高兴。”

“高兴，考波斯？”哈里少爷说，“能得到诺拉的喜爱，要比千万颗最光彩夺目的钻石还强呢。考波斯，跟我们走好吗？我们结婚以后，你就可以做我们的花匠头儿了。”说完，他手挽身着天蓝色小大衣的诺拉，走开了。

一个夏日的午后，冬青树旅店门前驶来一辆轻便四轮马车，从马车里走出这两个孩子。当时，我已回到这里继续做我的擦靴子工作。那小绅士先下车，搀着他的小夫人下来，把什么东西给了那个警卫，然后对我的老板说：“我们今晚不走了，请给我们准备一间起居室和两间卧室，再来两份羊排和樱桃布丁！”他搀着她走进屋里，脸皮厚得不得了。

我看见他们，他们却没看见我，我把自己所见的他们正在冒险远征的事告诉了老板。“考波斯，如果真是这样，”老板说，“我得马上动身，使他们的家人放下心来。眼下，你必须盯住他们，稳住他们，直到我回来。不过，考波斯，在我采取这些措施之前，希望你从他们那儿弄弄清楚，别搞错了。”

我因此来到楼上，我发现哈里少爷坐在一张很大的沙发上，正用手绢给诺拉小姐擦眼泪。当然啦，他们的小脚连地也够不着，两个孩子看上去就那么一丁点大，真不知让人怎么说好。“考波斯来啦！考波斯来啦！”哈里少爷喊叫着，向我奔来，紧抓着我的手。诺拉小姐也向我奔来，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两人高兴得直蹦。我所了解的情况就是这些。

“考波斯，我们就要结婚了，是在格莱特耶·格林，”男孩子说道，“我们是特地逃出来的。考波斯，若拉情绪一直很低落，可现在有你做我们的朋友，她会高兴的。”

我以名誉向你们保证，那位小夫人作為行李的东西只有一把遮阳伞、一个溴盐瓶、一个半冷的奶油烤面包、八颗薄荷糖以及一个玩具娃娃的发刷。那位小绅士则带了一条大约十二码长的带子、一把小刀、三四张折叠得很小的书写纸、一个橘子和一个写有他名字的大杯子。

“先生，你们究竟打算干什么？”我说。

“早上继续赶路，”男孩回答说，“明天就结婚。”

“好吧，先生。哦，先生，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向你提个建议。是这样的，先生，人家告诉我有一匹小马，它可以带着你和小哈里·沃默斯夫人在很短的时间里跑完你们旅行的全程。先生，虽然我还不敢说，那匹小马明天肯定有空，但对你们来说就是等些时间也值得。”

他们欢呼雀跃，拍着手叫我：“好考波斯！”“亲爱的考波斯！”我说：“先生，你们眼下还需要些什么？”

“晚饭后我们想来些蛋糕，”哈利先生答道，“还要两只苹果——还有果酱。晚餐我们就吃些烤面包和水。可是诺拉总习惯在吃甜点时喝半杯葡萄酒，我也是一样吧。”

“会准备好的，先生。”我说完便走了出去。这幢屋子里所有的女人都在喋喋不休地议论着那个孩子，以及他的大胆行为，这景象倒是值得一看。她们为了看他，爬到种种东西上，有七个人对着钥匙孔往里窥视。

晚上，老板到埃尔姆斯去了以后，我走进那间屋子，去看看这出逃的一对过得怎么样。那位小绅士坐在靠窗的地方，小夫人倒在他怀里。她脸上挂着泪水，显得十分疲倦，睡眼惺忪地躺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先生，小哈里·沃默斯夫人累了吧？”

“是的，考波斯，她累了。她的情绪又不好了，你瞧，她不习惯待在陌生的地方。考波斯，给我拿一个诺福克红苹果来好吗？我想这可能对她有好处。”

随后，我拿来了苹果，哈里少爷用调羹喂她。可是由于小夫人已昏昏欲睡，而且脾气又不好，我便示意让她上床，并唤来了女仆。但是哈里少爷一定要自己护送她去，并为她拿着蜡烛照亮。在她的卧室门口，他跟她拥抱以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轻轻地把他锁在里面。

早餐时，他们向我打听小马的事，我告诉他们事不凑巧，小马的毛还只修剪了一半，不过一天下来，是可以剪好的，明晨八点钟即可备妥。照我自己的判断，小哈里·沃默斯夫人的态度开始和解了。她昨晚上床时，头发也没卷，看来她不太会自己梳理头发，头发钻进了眼睛使她很恼火。不过哈里先生倒挺自在，面前摆着早餐用的杯子，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着果子冻，就像他的父亲那样。

整个早上，哈里少爷不断打铃，孩子的举止那么幼稚，真不可思议。他以一种很欢快的口吻说：“考波斯，这附近有什么好去处可以走走吗？”

“有的，先生，有一条爱情路。”

“去你的，考波斯！”——这小家伙的说话方式就是这样——“你在开玩笑。”

“请原谅，先生，确实有一条爱情路，去那儿散步一定很愉快，我很荣幸能把这条路告诉你和小哈里·沃默斯夫人。”

就這样，我带他沿着爱情路来到河边草地上，哈里少爷在那里真想马上把自己弄得湿透，去为诺拉采一朵睡莲。但是他们累极了。由于这一切事情对他们来说既新奇又陌生，不免使他们疲劳不堪，所以便躺在长满雏菊的河岸边睡着了。

他们终于醒了。这时，有一件事我渐渐清楚，那就是小哈里·沃默斯夫人的情绪暴躁起来。哈里少爷搂着她的腰时，她说他“如此戏弄她”；他说：“诺拉，我五月的小月亮，你的哈里戏弄你了？”她对他说：“是的，我想回家。”

一只煮熟的家禽、烤好的面包和奶油布丁使沃默斯夫人感到好过一点，不过我私下得承认，我原指望她对情意绵绵的声音更敏感些，对布丁里的葡萄干少贪心些。不过哈里少爷还是一如既往，他那颗高贵的心始终欢欢喜喜。一近黄昏，沃默斯夫人便困得很，她哭了起来。所以和昨天一样，她上床去睡了，哈里少爷也去睡了。

夜里十一点左右，老板坐着轻便马车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哈里少爷的父亲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我打开了哈里少爷的门锁，他父亲走了进去，来到他的床边，轻轻地俯下身去，吻着那张睡熟的小脸蛋。随后他站着端详了一会儿，两人的样子非常像，他轻轻地摇着那小肩膀。“哈里，哈里！我亲爱的孩子！”

哈里少爷醒了过来，看着他爸爸。随即又看看我，想知道他是否给我带来什么麻烦，这真是小家伙给我的一种荣耀。

“我没生气，孩子。我只是想让你自己穿好衣服回家。”

“是的，爸爸。”哈里少爷很快地穿上衣服。

“允许我——亲爱的爸爸——请允许我在走之前去吻诺拉一下，好吗？”

哈里少爷的父亲拉着他的手，我拿着蜡烛引路，来到另一间卧室。那位年长的夫人坐在床边，娇小可怜的小哈里·沃默斯夫人早已睡熟。父亲将男孩抱到她的枕头边，让男孩把小脸蛋在可怜的小哈里·沃默斯夫人那温暖的脸庞上贴了一下，就轻轻地把他抱了回来。

整个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哈里少爷的父亲握着孩子的小手，带着他乘轻便马车走了。那位年长的夫人和小哈里·沃默斯夫人也在第二天离开了。其实她永远没有成为沃默斯夫人，很多年以后，她嫁给了一位船长，到印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