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是谁
常新港是中国“短篇小说之王”,他创作的短篇小说数量之多,整体文学水平之高,在中国儿童文学界无出其右。
——安武林
当一大批中年作家逐渐淡出短篇小说的创作的时候,常新港却以大量内涵丰富、艺术上乘的短篇少年小说挺立潮头,成为短篇少年小说领域里一道独绝的风景。
——李学斌
常新港:儿童文学作品中的人生,不是要“吓住”孩子。苦难、磨难、挫折、社会阴暗,当然不是儿童文学中的主流,这些只是侧面。幸福、光明、快乐,仍然是儿童文学作品的主导。但一个真正的儿童文学作家,不会去刻意回避情感中脆弱的部分,包括苦难、磨难、挫折、社会阴暗,而是要将两个方面结合起来,使儿童文学作品成为立体的,而不是单面的。
她不知道自己长得是好看还是一般,她只听见别人说她长得像谁像谁。像的人很多,人有一百万个形象标准。像谁啊?所以,她对自己长相的判断就模糊了。
她跟男生的第一次接触,实质上也说不上真正的接触,会让她经常想起来,那感觉是复杂的。大约是初一时的事情,她记得那天的天气很热,第二节课一结束,她跑到学校最近的食品超市,买了一瓶带冰的可乐,跑回学校。刚要打开时,她突然想起喝摇动的可乐会发生什么,它会像生气一样吐白沫,再说,走廊里很干净,弄一地的可乐泡沫,还要找拖布擦的。这时,她就看见男生陈迪走过来,她叫住他:“陈迪,你帮我打开。”男卫生间就在跟前,陈迪明白她的意思,就笑嘻嘻接过可乐进了卫生间,等他把打开的可乐递给她时,竟然跟她说了一句:“哈,我喝了一口!”
她一愣,心里还不信。陈迪看出了她的不确定,就说:“你闻一下瓶口,有没有巧克力味?我刚才吃巧克力了!”
她果然在瓶口闻到了一股巧克力味,她心里又一愣。陈迪看出了她的眼神变化,就得意地说:“你要是喝这瓶可乐,就等于接吻了!”
她站在走廊里愣了很长时间。她觉得自己原本安静的小屋里,突然闯入了一个“鬼”,这鬼穿着缀满闪亮饰物的衣服,在屋里在舞台上在大街上在随处的地方乱蹦乱跳,晃花了她的眼睛,让她无法安静。
这种“鬼”,就像珍稀动物,被女孩子们偷偷藏着,不告诉别人,她们时常打开一道门缝,朝里偷偷看上一会儿,然后,把门关死。有时,女孩子喜欢放出“鬼”来闹一下。内心敏感的女孩子都愿意在内心饲养这种“宠物鬼”。
问她:“你见过雾吗?”
她会说:“雾?这城市哪里会有雾?只有雪!”
问她:“这世界上你最怕什么?”
她会说:“这还用问?!”
你以为她会说,在这世界上,她最怕原子弹、沙漠、水源枯竭,还有被毁容等等。当然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毁容跟地球爆炸的可怕指数是相等的。
但是,你听到的结果是:“我怕辣椒!”
这就是你身边的生活,也是我们的生活。
那天雾很大,太大了。连这座城市著名大街上的教堂绿色的尖顶都被遮蔽得实实在在,让人担心雾一消失,教堂也会永远从那个广场上删掉了。
她爱逛街,从热乎乎的商场里一走出来,容易迷失方向。奇怪的是,晕晕乎乎的女孩子迷失在喧嚣的街道,却能感到一种迷失的幸福。那时,她就抬起眼睛,寻找教堂墨绿色的尖顶。一看见教堂的顶尖,她就快步地回家了。找到了回家的路,还不幸福吗?
每次离开学校上街,她都要买回一件东西,很小很少的东西,也是逛街的收获。别头发的精致卡子,很便宜的闪烁着幽光的手链,一个挂在背包拉链上的毛线变形动物。这些东西,都是她独自上街购物的证据。
一个女孩子是需要安全保证的,所有女孩子的父母都需要。女孩子要在提供保证后,换取自己下午的阳光和黄昏的傍晚,享受奔腾的青春和身心自由。这些小物件充当完证据之后,就没有太大价值了,便会被她扔掉。
这座城市的雾,都是在夏天的早晨才偶尔有的。城市日渐稀疏的树和七零八落的草坪,挽留不住喜欢湿润的雾。而她的早晨百分之百是在睡眠中度过,是在跟疲劳苦斗后,才告别早晨的。
她跟雾无缘。雾就像是另一种生命,来了,又走了,还不如她阅读文字中的雾碰面更多些。
她心里很清楚,大量的逛街时光,也是为了躲藏。躲避什么呢?一个女孩子只能躲藏生活中的郁闷、不爽、难言、不可言说和自己从不愿意伤害的没有丝缕乌云环绕的月亮一般的心。
男生陈迪被人打了,左脸靠近眼睛的地方黑紫一块,像是老电影里坏蛋脸上糊了一块膏药。她看见他的那种怪样子时,以为他从中国的30年代做了一次失败的生意刚刚回来。看见了她,想笑,那块黑紫的伤不许他笑。
陈迪在初三时跟她不在一个班了。但是,这阻挡不住她想要知道他脸上黑紫伤痕的原因。
她问同班女同学宋琪:“那个班的男生陈迪出什么事了?”
宋琪问她:“谁是陈迪?”
“陈迪你不认识?”她很惊讶,然后,也怪自己问宋琪。人家凭什么要记住和认识别的班的陈迪啊?
“我为什么要认识他啊?”果然,宋琪就是这么回答她的。
她回头望了一眼教室的窗外,觉得就像是站在那里看做操的学生们,密密麻麻一操场,陈迪就被宋琪刚才的一句话扔进了人海里,找不见摸不着。
陈迪给她的印象是断续的,她想把他的每一天都串起來,实在是太难了。只有在她想起他的时候,她才想把他生活的珠子找到,尽管他的点点滴滴都散到了地上,她需要去找。
不知道陈迪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这让她很烦。
那天,她去看电影了。看的是《阿凡达》,她被里面人物的生存环境惊住了。因为,那是一个没有陆地的世界。一会儿,她希望自己是个长着尾巴的人,用尾巴在那个变幻莫测的世界打拼;一会儿,她希望自己嫁给那些男人,生很多有尾巴的孩子,让自己的孩子去迎击入侵者,创造更多的未来故事。
在影院里,她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妈妈问她在哪里,她说,看《阿凡达》。然后,她把电话冲着银幕方向举了一下,让电话那头的妈妈听一听影片中的爆炸声。“听见了吗?”她问。她的潜台词是,我的确在电影院里。妈妈却说:“用你的手机录一段影片回来让我看!”妈妈要亲眼看到证据。
她录了一段影片。
这时,妈妈又说道:“拍一下你左边那个人和右边的那个人!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四分!”
她就有点儿蒙了。她知道妈妈说的时间能在手机上显示出来的。她难在怎么拍左右边正在看电影的人。
妈妈一直对她信任,主要是对她每次拿回的证据表示信任。为了捍卫住这种信任,她举起了手机,拍了一下左边的一个小女孩,手机闪光的时候,小女孩用手挡了一下脸,还没冲她表示不满,她已经把手机对准了右边的一个白头发的男人,那个男人在她举起手机时,一把就抓住了她握手机的手:“不许拍!”
但是,她已经拍了。她不等那个男人说话,就先说道:“对不起爷爷,我妈妈想知道我在电影院里是不是跟坏人在一起看电影。”
右边的爷爷不太明白她的话,眼睛一会儿就从银幕上移到她的脸上,移了三四回,这个男人问她:“我是坏人吗?”
她苦笑了一下:“不是,你没搞清楚,爷爷,等电影完了,我再解释行吗?”
“你只要告诉我,我是不是坏人?”爷爷是个很认真很固执的人。
她说:“爷爷是好人!”
“这还差不多!”男人赌气地叹了一口气。
她拿回的手机影像不清,因为她拍右边的爷爷时,爷爷用手阻挠了一下,只留爷爷的半张脸和半边头发。因为有闪光灯,爷爷的头发不像是白头发,而是光影。又因为爷爷的脸离得太近,白光把他的皮肤皱纹都抹平了。
“这是爷爷吗?我也看不出来啊?头发是白的吗?脸上也没有皱纹啊?他是谁啊?”妈妈完全有理由质疑她慌乱中匆忙拍下的影像。
她把手机扔到桌上:“妈,别费神了,你拿到刑侦部门去分析吧。”
“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你才敢这么说!”妈妈把手机还给她,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这说明,妈妈已经把信任的标志重新挂在了她的胸前。
她记得男生陈迪是个热心的人,要不然,她当初不会把可口可乐拿给他,让他去卫生间打开。
有一次,陈迪组织大家看电影,背后组织的。下午没课,有十几个男女生举手要看电影。那时,快要中考了。电影是好电影,大家一起找了一个理由,要让脑子松弛一下,换一下心情。陈迪就去买票了。票一买回来,事情就有了变化,班主任张笑要给大家加课。陈迪就跟老师说:“我给大家买了电影票了。”
张老师说:“把票退了!就你腿快,我还没布置课程,你就买回了电影票!”
陈迪很为难,举着票问大家:“怎么办?”
有一个男生说:“我跟你去看电影!”这个男生在友谊和老师之间,选择了友谊。陈迪举着票的手没有放下来,一共是十三张票,就他们俩去看电影也不行啊?
当时,她就想站起来,也去看电影。这是内心的一种抗议,也是对陈迪的支持。她也生那些同意买票现在又保持沉默的同学的气。陈迪见再没有人表态,他心里也有点失衡了,當着大家和张老师的面,说道:“不去没事的……”他把十三张票撕碎了。
她记得下了那节课,她把一张电影票钱放在了陈迪桌上。陈迪追上她,要把钱塞进她口袋里,她捂住口袋,不让陈迪把钱塞进她的口袋,并对大家说:“谁同意看电影了?把票钱还给陈迪!”
陈迪却说:“不用还!大家要是愿意,我领着大家看晚场电影。”
她看了陈迪一眼,觉得他热情得有些盲目,心灵的创伤还没修复,就要领着同学们继续寻找幸福。初中时的陈迪身上,有一种不成熟男生朝着成熟男生飞奔的速度。就是这种速度带起的风,扑到了她的脸上,并扑进了女孩子时时关闭的门。
中考临近时,大家学习都学疯了,也学傻了。除了学,连笑都没时间了,连说话都懒得说了。说话欲和笑神经都被装腔作势的学习魔鬼盗窃了。
那些日子,她总想大喊大叫。她抽时间就去逛街,疯狂地在街上连跑带颠,撞了人也不向人家道歉,还用眼白翻人家一下。她不排除故意撞人,把别人撞疼了,她心里暗喜。在商场大门口,竟然有一个穿成小丑一样的男人横在她面前,龇着牙不让道,还向她挑衅。这是有意的挑衅。她哪里知道她的心情是北极熊走不出热带丛林的鬼心情?她故意用自己结实的右臂撞这个小丑的软肋,没想到,塑料做的彩色小丑把她撞疼了。撞疼了,她才开始认真看一看对面的人。正因为撞疼了,她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一直到中考结束,她得知陈迪也考进了这所高中,她才完全平静下来。虽然不在一个班了,但在操场上做操时,她偶尔能看见陈迪。远远的,像是在读一本书。
宋琪是突然告诉她那个消息的。宋琪说陈迪的伤的来源时,像是在说一场一年前发生的非洲空难:“君君,你上次问我十四班的男生叫什么,陈什么迪吧,你问他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想都想不到……”
她一直紧张地盯着宋琪的嘴巴,她不喜欢那张说什么都事不关己的嘴,但是,此刻她又必须捕获从这张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
“君君啊,你真的想都想不到……”宋琪的爸爸和妈妈包括宋琪的叔叔和姑姑,都是做生意的。宋琪从父母身上继承了生意人的血脉,在卖一件东西给人家时,总要把顾客的注意力引过来,先说商品的好。
她对宋琪说道:“我不用想,你就说吧!”
在那一瞬间,精明的宋琪看出了她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内心,就说道:“我不想说了。”
她不说话,眼神已经变得陌生了。
宋琪被她眼睛显现的陌生惊住了。瞬间的陌生给人的印象是距离感和冷酷,是越行越远的模糊背影,是告别后永不再见。
“君君……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宋琪已经忘了要说什么,只想弄懂她眼神里的陌生。
她还是不说话,就那么用眼睛穿透对方。
“你想都想不到,陈迪的伤是怎么来的……”宋琪一下子改变不了流淌在血液里的说话恶习。
她吐了一口气。
“陈迪是跟他爸爸打架了,被他爸爸打的。”
“什么?”她又觉得宋琪在胡说。
“陈迪是跟他爸爸打架,留下的伤!”
“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
儿子跟自己的爸爸打架,是很少发生的事。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尤其是发生在陈迪身上,让她更觉得不舒服。她问宋琪:“陈迪犯了错,被他爸爸打成了那样?”
宋琪的话又让她吃惊不小:“不是陈迪犯了错,是陈迪他爸犯了错。”
“陈迪他爸犯错了?”
“所以,是陈迪先跟他爸动手了。”
“我想问,陈迪他爸……犯了什么错,会让儿子先跟爸爸动手?”她又像是逛街迷了路,找不到大方向了。
“可能是陈迪的妈妈知道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告诉了陈迪……”
“很俗的故事!”她说,心里有些为陈迪的家庭不幸难过。
“是很俗!”
“陈迪能把十三张票撕了,知道那件事后,一定会对他爸爸先动手的。”她突然觉得陈迪动手打他爸爸是真的了。
“什么十三张票?”宋琪问。
“是初中时候的事。”她不想跟宋琪说陈迪的历史。一个国家的历史,人人都知道是好事情。一个人的历史,尤其是一个普通人的历史,少数人知道就行了。
高二的时候,她才跟陈迪在走廊里面对面碰到。陈迪像是愣了一下,认出她后,苦笑了一下:“君君?差一点儿就认不出来了。”
她也差一点儿没认出他。他脸上的伤早就没了。但是,陈迪瘦得很,脸色也没有光泽,显得苍白,好像阳光照不到他的脸上一样。
她说:“还有一年了。”
他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她指的是什么:“真快,离高考还剩下一年了。加油吧!”
她点点头,走过去了。她想回头看一下,觉得他站在原地没动,一直目送她。想到这儿,她回过头去,想减少遗憾。但是,她发现他并没有站在原地,也没有朝她的方向望来。她只看见他的背影,而且走得很快。所以,他消失得也快。
她心里特别失落。
在走廊尽头的宋琪看见了她和陈迪说话的一幕,看她的表情,觉得君君和陈迪之间真的有事情。
宋琪问:“君君,你和十四班的陈迪有事?”
她摇了一下头:“我们有什么事?”
宋琪笑着说:“不对,你们有事。”
她不看宋琪的脸,不接宋琪的话。她觉得有些话不是能说出来的。离高考还有七八个月的时候,陈迪家出事了。陈迪的爸爸在家里喝了有毒的茶水,幸亏抢救及时,活过来了。据警方调查,是他妈妈承认在丈夫的茶水里放了毒,但是,被抓的是陈迪。陈迪向警方承认,是他放的毒,妈妈主动承认,是为了保护儿子。妈妈说,儿子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妈妈。
因为陈迪不到十八岁,只能关在少管所里。
她听到这些事情时,就像做梦一样。之后,又听说陈迪在少管所里多次自杀未遂。她不信这些跟污水一样的传闻。
一直到有一天,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校方的辅导员来了,她不是给高考前的学生做心理辅导,做有益的心理减压,而是带来了一个关于陈迪的消息。“少管所方面希望跟陈迪认识的朋友,男生和女生,去看看陈迪,聊聊天。大家都知道,陈迪几次想自杀。我们这种举动,就是帮助他,让他活下来。”
听了这些话,君君的两条腿一直在桌下抖动,控制不了。看来,那些道听途说都是事实了。
她跟心理辅导员说,她想去看看陈迪。辅导员看了一眼君君,说行,我跟少管所联系见面时间!但是,辅导员又说了一句“但是”。
她认真地盯着辅导员,想知道那个“但是”里面是什么。
“但是!”辅导员重复道,“根据陈迪眼前的情况,他见到谁,都不会有作用的。”
听了这句话,她堅决地说:“老师,我去见他!”
要不是见陈迪,她一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她坐在屋里等。不一会儿,陈迪被少管所里的人带进来了。他没想到是君君。他站在那儿愣了好长时间。少管所的人对他说:“你可以坐下谈!”
陈迪坐下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想见到他,想证明那些关于陈迪的传说都是梦境里的虚构。她没有准备好一句话。
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笑意。他一笑,让她看见了初中时他的那个样子。
“你还记得刚上初中时,你那瓶可乐,让我替你打开盖子。我告诉你,我喝了一口……”陈迪是试探着跟她回忆那件事的,如果没有回应,就说明面前的她对这件事已经没有记忆了,他也就不用再说了。
她的眼睛,分明告诉他,她记得。
“我递给你可乐时,我还说了别的话。我想问你……”
“问什么?”
“那瓶可乐,最后,你喝了吗?”陈迪的眼睛原本是四处游移的,此刻,他是盯着君君的眼睛看,就像是一只淋湿了翅膀的鸟,急于寻找树枝,让自己停下来。
“喝了。”她说。
她看见陈迪把脸朝向天棚,好半天才说话,像是对着天棚喃喃自语:“君君,你知道吗?刚才,你的话,让我……改变了一个顽固的……想法。”
见过陈迪,走出那个涂了黑漆的大门之后,她一直流泪。手机响了,肯定是妈妈打来的,妈妈一定是问她,她此刻在哪里,在干什么,她不接。当然她也不伸手去擦脸上的泪,就那样泪眼蒙地在大街上走,感觉像在雾里行。人的眼泪,就是自然界的雾吗?天的心疼了,所以,天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