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打架时,我们在打些什么?

2017-05-26 18:18午歌
视野 2017年10期
关键词:老姐汽车吊鸡翅

午歌

昨天晚上姐姐约我下馆子,饭吃到一半电话响了,没讲几句话,老姐脸色都菜了。

“咋回事?”

“你外甥跟人打架了——”

“小男孩偶尔冲动一下,收拾个把人,不算啥。”

“事实上,是他被揍了,脸都肿了。”

“小男孩从小承受一点点挑战和打击,不算啥。”

“你倒是挺乐观。”

我夹起一只鸡翅,边啃边说。

“有个哲学家讲过,小孩子打架拼的是发育。”

“那你是怪姐姐没把他养好啦是吧?”

“当然不是。”

我夹过另一只鸡翅,放到眼前的盘子里。

“哪个哲学家说的?”

“罗永浩。”

“电视购物里卖锤子的那个?”

“额,是卖锤子手机。”

“看他的样子,也没见他发育得多好啊?”

“额……姐说的有道理。”

很快,第三只鸡翅也被我啃干净了。

“你甭吃啦,跟我回家。我觉得你应该跟你外甥好好谈一谈。”姐说。

“好啊,服务员,剩下的鸡翅给我打包!”我是个爽快人。

一路麻溜地开回老姐家,外甥挺着个紫茄子脸瘫在沙发上。

“是谁先动手的?”我问。

“不管谁先动手都不对。”老姐抢话。

“是他。”茄子终于开口了。

“为啥呢?”我问。

“他借了我五毛钱很久都不还,还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推我。”茄子说。

“到底是因为五毛钱,还是因为他推你?”我问。

“这俩有啥不同?屁大点事。”老姐说。

“当然不一样,前者的话,你是暴力催债,后者叫誓死捍卫自个的人身自由。”我说。

“扯犊子吧,你!”

老姐说着,从包里掏出了鸡翅,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起来。

“我觉得你应该跟他聊聊你自己的经历,比如小学、中学、大学你都是怎么过来的。”老姐说。

“我觉得可以。”我解开了塑料袋,掏出一个鸡翅,慢悠悠开启了我的故事。

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光明小学读五年级一班,班上有两个女生特别让我在意,一个叫沈玉,一个叫马晓。沈玉是我的女神,是班花,坐在前排。沈玉有一张大月亮脸,笑起来明月出天山。马晓是我的同桌,是女生堆里的骆驼(俺们那旮沓,喜欢把个头高的同志,尊称为骆驼)。马晓有一张大雀斑脸,笑起来苍茫云海间。

那时候我是男生里个头最高的,但马晓发育得更好,足足比我高出半个头来。她是女生里的大姐大、扛把子,但凡女同学走个夜路、闹个感情纠纷或者掰饬个经济问题,一定找马晓来出頭。马晓学习并不好,有次考试的时候她还拿眼睛一直撩我,撩我和撩我。

我说,你再偷看我试卷,我要告老师啦。然后我一不做二不休地举起手。马晓极淡定地抬起一条大长腿,慢条斯理地把我踹出两米开外(马晓在体育部主修标枪)。

我在心里默念着:好男儿不跟女同志较劲。所以我被踹飞的时候,并不觉得十分伤感。甚至我在从地上爬起的时候,我还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对监考老师小声说:“铅笔滚地上了,我去捡了一下。”

沈玉因为长得好看,长期受到高年级学长的骚扰。有次一个初中生把她叫到操场上表白,还企图动手动脚,我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担心发育得不如学长好。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心急火燎地冲了上去,对着他俩轻声说道:

“对不起,打扰一下。沈玉,数学老师让你现在马上过去一趟,赶紧的!”

初中学长瞪了我一眼,一脸不屑地走了。

没过两天,这家伙又来了,硬生生拉着沈玉去小操场。还好这次有马晓在,她很快跟学长干起来——确切地说是被那个初中生一胳膊肘子怼在胸口上,喘不过气来。这一次,我想打着语文老师召唤的旗号冲上去再试试,可一开口,却变成了:

“别打女生,有种冲我来!”

哪知那个学长对肘击如此执着,夸嚓一下,这次让我也喘不过气来。

我正迟疑着,马晓却捂着胸口去踹那个初中生。只见学长哐的一巴掌扇了过去,马晓应声倒地。我憋着一腔愤恨,准备冲上去咬他,结果学长只是骂了两句,便扬长而去了。马晓望着我,颤巍巍地笑了笑,苍茫云海间的雀斑脸煞是好看。

“小舅,你没再追上去打他?”

“并没有。”

“你这算是打架吗?”

“当然,只不过为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恶化,我控制了局面。”

“都说外甥随舅——原来怂是有基因的。”姐姐叹了口气,补充说:“我觉得你可以讲一些正能量的故事。”

好吧,那我继续。

当时我从光明小学毕业,我娘担心如果再不对儿子严加管教,上初中之后早晚要早恋。于是,她托人帮我转了学,送到了离家非常远的一所重点初中里。

有一天,我同桌新买的橡皮找不到了。他说,我怀疑是你拿了,我能不能翻翻你的书包?我回击,班里这么多人,凭啥怀疑我——要翻我书包,门都没有。他说,其他人都跟我是老同学啦,你不让翻,那就证明肯定是你拿了。

我本来初入中学部,人生地疏,一直活得小心翼翼。那天实在忍无可忍,我薅出书包,站在课桌旁,让同桌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哈。”末了,同桌云淡风轻地叹了一句,站起来将书包交还给我。

我缓缓接过书包,用眼睛撩了他,极为淡定地伸出胳膊,一拳凿在他青春无敌的面庞上。他的鼻子瞬时鲜血直流。

“小舅,就为这么点事?”

“你不懂,这关乎一个男人的节操和尊严。”我说。

“你能不能有点正形?小孩子都要被你带拐了。”老姐怒道。

我说,那次打架我被严重地处分了,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念了检讨书,节操和尊严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从此以后,我不断地反省自律,在高中、大学阶段阅览群书,终于变成了现在这样斯文软糯的谦谦君子。

老姐皮笑肉不笑地活动了活动脸颊。

上班之后,我以为已发育成暖男的我再也不会和人打架了。可事实上,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那会我刚刚考出来国家起重机械检验师,被派到一个海島的小村子里检验一台“汽车吊”。要知道这些开汽车吊的小老板,个个土豪又龟毛,设备安全隐患再多,也完全不把国家法定检验放在眼里。

那天,我一大早就联系上一个吊机小老板,追着他跑了三个工地,他总找借口说设备在忙着吊重,不方便配合我的检验工作。末了,我把他堵在驾驶室里,好话说了一大车。他就是不肯下车,坐在驾驶室里优哉游哉抽着“中华”。

“看你这白净的样子,连香烟也不会抽吧?”小老板捏出一根烟,续上火,也不正眼瞧我,兀自吐着烟圈。我掸了掸烟灰,从驾驶室的倒车镜里看看自己的样子:这么多年的读书和教育,的确把自己收拾得很像个无公害的斯文书生——但是,做男人要有点血性不是?

我跳下汽车吊,跑回到自己的车上,摘下眼镜,脱掉电工鞋,换上后备箱里的一双“纽巴伦”,径直朝汽车吊蹿上去。彼时,那小老板正美滋滋地嘬着“中华”屁股。我一把扯开驾驶室门,攥住他的后衣领子,薅萝卜似的把他从驾驶室里连根拔起。

“别他妈的给你脸不要脸,我操,给我滚下来。”

那厮完全懵逼了,张口结舌差点把烟头给吃了。

“要么咱俩打一顿,要么你他妈的滚远点,让我把你的吊机验了!”

“哦,哦……”吐出烟头的小老板,望着比他足足高出两头的我,结结巴巴地陷入深思。

男人打架拼的是发育——他显然意识到这个哲学问题。

“别这么粗鲁呀,你。”

“滚开,去拉个三吨的配重来,我要做试验用。”

“哦,哦,你等着啊,你等着……”

开了土匪外挂的我,发现事情竟然顺利得出奇。大概这小老板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剽悍的工程师吧,他迈开小碎步,哆哆嗦嗦地跑远了。

“你胆儿真肥啊,你不怕他回村里叫一帮人过来揍你一顿吗?”老姐终于插话。

“开始真没害怕,过了好一阵小老板还没回来,我就开始担心了。”

我暗想:“哥们儿今天不会栽了吧——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同时还放出了一条狗。”

“舅舅,那后来呢?”

“我就站在吊机顶上往远处看,看到小老板开着一辆叉车回来的时候,心终于咽回到了肚子里。后来,小老板中午还请我吃了顿饭,点了老些个海鲜呢!”

“这人真是欠揍啊!”

“嗯,但我不是因为他欠揍才教育他的。我要依法检验他的设备,这是履行国家赋予的职责。”

“舅舅你真厉害!”

“不!我不应该用打架来唬他。《教父》马里奥·普佐说过,最好的威胁是不采取行动,一旦行动了,人们就不再怕威胁了。”

“这……”茄子外甥摸摸脑袋,迷茫了。

“教父是谁?你这都什么知识储备?还有没有一些健康积极的正能量?”老姐发飙说。

我总结陈词道:说到底,打架是不对的。男人的胸襟是博大的,你应该学会宽容。屠格涅夫说,不会宽容别人的人,是不配受到别人宽容的。斯宾诺莎说,人心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靠爱和宽容征服。苏霍姆林斯基说,有时宽容引起的道德震动比惩罚更激烈。

姐姐的脸上终于绽出微薄的笑意:“听到没?舅舅读书多,跟舅舅好好学着点。”

“鸡翅凉了,姐,你去翻个热吧。”

姐姐转身离开,我趁机对眼前这个茄子脸男人厉声说道:

“上面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特点你知道吗?那就是,他们的名字都叫作——战——斗——民——族!”

我说:“你记着,男人不是不能打架,而是不要为了五毛钱就动手,不要为了别人推你一把、踢你一脚就还击。”

我说:“你看看小舅为什么打架?第一次是为了保护喜欢的女生,第二次是为了男人的节操和尊严,第三次是为了维护国家的利益……你懂了吗?”

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不要脸的话,我的脑袋涨得通红。微波炉在厨房“bi”的尖叫了一声,就在老姐回来前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我抓住茄子的手说:“你记住,在男人不得不打架的时候,一定要他妈的先动手。这是精髓。”

香喷喷、热腾腾的鸡翅被端了上来,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

(刚好摘自“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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