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树冠到凤冠
——隋唐至明代后妃命妇冠饰源流考

2017-05-25 00:37扬眉剑舞
艺术设计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凤冠后妃花树

扬眉剑舞

⊙ 服饰研究

从花树冠到凤冠
——隋唐至明代后妃命妇冠饰源流考

扬眉剑舞

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凤冠已经成为了传统女性礼服的标志性象征。但实际上在相当长的时间中,模拟自然的“花树”才是中国女性礼服冠中最核心的组成部分,“凤冠”则源于常服冠。本文以新近修复成功的隋炀帝萧皇后冠饰为例,考证中古时期后妃花树冠花树、钿、博鬓组合模式的真正形态,及其形成与演变过程,并探讨花树冠与凤冠的不同概念与使用。

唐代;凤冠;花树冠;礼服;首饰;萧皇后

2013年,隋炀帝杨广和萧皇后墓在扬州被发现,成为当年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①。萧后墓中最吸引人的,便是一具腐蚀严重但保存完整的冠饰,被搬回实验室由陕西文物保护研究院开始进行清理修复。经过两年的工作,2016年9月正式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开修复成果,并在扬州展示萧后的“凤冠”。

隋炀帝皇后萧氏出身于梁朝皇室,炀帝遇害后,流落叛军、东突厥,唐贞观四年(630年)归长安,历经四朝,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去世后被唐太宗以皇后礼与隋炀帝合葬扬州。墓中此冠应是初唐贞观所制,是极其难得的唐代后妃礼服冠实物(图1-1、图1-2)②。若仔细观察,易发现一件蹊跷的事,这顶冠上完全不见“凤”的踪影?

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古代后妃居最高地位的礼服首饰中罕有凤鸟存在。唐以前凤尚未完全成为高贵女性身份的象征,而对自然环境元素的直接模拟,便成为了礼服冠的主要装饰构成手法,头上往往是一派花草树木、鸟语花香、飞禽走兽场景,其中最真正的核心组件就是由步摇发展而来的“花树”。

在花树的基础上,历代添加元素,发展成为极盛大隆重的礼服冠。汉代皇后首饰采用假结(髻)、步摇、簪珥模式,魏晋南北朝陆续增加钿、博鬓,并将步摇改称花树;隋唐在汉晋南北朝以来各朝制度的基础上,确立了花树、钿、钗、博鬓的组合模式,并且以花树、钿的数目区分等级;宋明继续添饰龙凤、仙人、鸟雀,但依然保存了花树、钿、博鬓的基本元素。而后世的凤冠,起先并非用于礼服,而源自于隋唐时期的另一种常服首饰。两者并行不悖,演着两条路线各自演变了上千年。

图1-1:扬州博物馆展出的萧后冠复原件

图1-2:萧后冠饰原件

一、文献中的隋唐礼服“花树”制度

隋文帝即位(581年)后,在北齐、北周制度基础上,参照损益南朝制度,初步颁布了新的服令。定皇后服为袆衣、鞠衣、青服、朱服四等,其中用于祭祀、朝会、亲蚕等大礼的袆衣、鞠衣,首饰由花树、两博鬓组成,以花树数目不同区分等级,皇后花十二树,对应皇帝衮冕十二旒,以下依等级分别为九、八、七、六、五、三树;用于礼见皇帝、宴见宾客的次等礼服青服、朱服,则“去花”不使用花树。摘录《隋书·卷十二志第七·礼仪七》首饰制度如下:

皇后首饰,花十二树。……青衣,青罗为之,去花。朱衣,绯罗为之,制如青衣。

皇太子妃,公主,王妃,三师、三公及公夫人,一品命妇,并九树。侯夫人,二品命妇,并八树。伯夫人,三品命妇,并七树。子夫人,世妇及皇太子昭训,四品已上官命妇,并六树。男夫人,五品命妇,五树。女御及皇太子良娣,三树。

(自皇后已下,小花并如大花之数,并两博鬓也。)

隋炀帝即位后,于大业元年(605年)诏吏部尚书牛弘等更定服制。由于后宫内命妇等级制度发生变动,也对嫔妃首饰制度进行微调。皇后礼服首饰维持了北朝花树、花钿、博鬓组合,内外命妇首饰则参照南朝制度③为花钿、博鬓组合,其数目与品级对应也略做调整,原视为一品九树的公夫人改为二品八钿,原二品八树的侯夫人改为三品七钿(表1)。另外后妃内命妇、皇太子妃首饰均有二博鬓,外命妇则未说明。《隋书·卷十二志第七·礼仪七》首饰制度如下:

皇后服……袆衣,首饰花十二钿,小花毦十二树,并两博鬓。祭及朝会,凡大事皆服之。鞠衣,小花十二树。 余准袆衣,亲蚕服也。

贵妃、德妃、淑妃,是为三妃。首饰花九钿,并二博鬓。顺仪、顺容、顺华、修仪、修容、修华、充仪、充容、充华,是为九嫔。首饰花八钿,并二博鬓。婕妤,首饰花七钿。美人、才人,首饰花六钿,并二博鬓。宝林,首饰花五钿,并二博鬓。皇太子妃,首饰花九钿,并二博鬓。

诸王太妃、妃、长公主、公主、三公夫人、一品命妇,首饰花九钿,公夫人,县主、二品命妇,首饰八钿。侯、伯夫人、三品命妇,首饰七钿。子夫人、四品命妇,首饰六钿。男夫人、五品命妇,首饰五钿。

唐代建立之后,高祖武德七年(624年)颁布了《武德令》,以国家令文的形式第一次规定唐代礼服制度,其中便有涉及后妃命妇首饰的相关条文④;开元二十年(732年)年颁布的《大唐开元礼·序列》中也记录了“皇后王妃内外命妇服及首饰制度”;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唐六典》中的《内官、宫官、内侍省·尚服局》以及《尚书礼部》中也分别详细记录了后妃与内外命妇的礼服制度。

以上三种属性的令、礼、行政法典中关于礼服首饰的记载基本相同,摘录比对后可得唐代后妃命妇首饰制度如下(表2):

皇后服:

袆衣,首饰花十二树(小花如大花之数,并两博鬓),受册、助祭、朝会诸大事,则服之。鞠衣,首饰与褘衣同,亲蚕则服之。钿钗礼衣,十二钿,宴见宾客,则服之。

皇太子妃服:

褕翟,首饰花九树(小花如大花之数,并两博鬓),受册、助祭、朝会诸大事,则服之。鞠衣,首饰与褘衣同,从蚕则服之。钿钗礼衣,九钿。宴见宾客,则服之。

内外命妇服:

翟衣,花钗(施两博鬓,宝钿饰)。第一品花钗九树(宝钿准花数,以下准此);第二品花钗八树,第三品花钗七树,第四品花钗六树,第五品花钗五树,内命妇受册、从蚕、朝会,则服之。其外命妇嫁及受册、从蚕、大朝会,亦准此。钿钗礼衣,第一品九钿,第二品八钿,第三品七钿,第四品六钿,第五品五钿。内命妇寻常参见、外命妇朝参、辞见及礼会,则服之。

表1:隋代开皇、大业后妃命妇礼服首饰制度等级对比

图2:唐,鎏金菊花纹银钗一对,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图3:唐末,头插花钗的女供养人,甘肃敦煌莫高窟9窟

表2:唐代后妃命妇礼服首饰制度

六尚、宝林、御女、采女官等服礼衣,无首饰佩绶。

凡婚嫁花钗礼衣,六品已下妻及女嫁则服之;(其钗覆笄而已。其两博鬓任以金、银、杂宝为饰。)其次花钗礼衣,庶人女嫁则服之。(钗以金、银涂,琉璃等饰。)

以上制度原文虽繁,但归纳后可以了解,隋唐后妃命妇礼服首饰可分为完整版和简省版两类,分别用于头等礼服和次等礼服,基本构件包括博鬓和数目不等的花树、钿、钗。头等礼服,即皇后袆衣、鞠衣,皇太子妃褕翟、鞠衣,和内外命妇翟衣。适用于受册、助祭、朝会、亲蚕(从蚕)等最重要的礼仪场合。其首饰由完整版的花树(花钗)、宝钿、博鬓组成。(单从令文看,按身份细分有又两种模式,皇后与皇太子妃为大小花树、左右两博鬓模式,内外命妇则为花钗、宝钿、左右两博鬓模式。)花树或花钗、宝钿的数目自皇后而下依品级递减,分别为十二、九、八、七、六、五,配置隆重而华丽,是后世后妃礼服冠的雏形。

次等礼服,为钿钗礼衣,即隋代的青服、朱服。适用于皇后、皇太子妃宴见宾客,内命妇寻常参见,外命妇朝参、辞见、礼会等相对次要性礼仪场合。其首饰也与隋代相似,仅保留数目不等的钿,去除了花树或花钗、博鬓,是相对简省的首饰模式。

二、何为花树、钿和博鬓?

那么文献里屡被提及的花树、钿、博鬓到底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是中国古代首饰史中长期未明的难题之一。以往由于没有任何宋以前后妃礼服画像存留,壁画、陶俑也极少涉及礼仪场合后妃形象,出土首饰实物基本为零碎残件残片,少有属于可以与礼服配套的部分,所以对于中古后妃首饰的研究长期只能停留在文献层面。至于花树、钿的对应,在资料不足的情况下,一直有着各种讹误已久的推测。

近年来,随着陆续几批唐代礼服首饰的完整出土,隋唐礼服首饰构件和组合的实际形态逐渐明朗,并可以初步复原。其中经过科学发掘出土者,包括前文所提隋炀帝皇后萧氏首饰一具,以及二品蜀国公夫人贺若氏首饰一具⑤、五品县君裴氏首饰一具⑥。另外还有欧洲私人所藏唐七钿七花树冠一具,保利拍卖北周至唐七钿冠一具,香港关善明博士藏唐宝钿花树残件。尤其萧后冠的出土,为大量不明首饰提供了依据。下面就依次看看三者的形态。

1、花树:首先是最重要的花树。花树的具体指代,在长期以来的首饰史研究中,被视为晚唐五代敦煌壁画供养人头上极其常见,并且大量出土的一种花钗。通常两两成对,钗首为片状镂空纹样(图2、图3)。

但若进一步细考,易知其难以成立。首先此类花钗的流行时代仅在中晚唐,实物最早出现在西安、洛阳附近的中唐墓葬⑦,壁画则见于敦煌中晚唐供养人,仅是一种短期流行做法,而非长期沿用;其次其形态均为金属片状,与文献形容“琉璃饰”不符,也不似“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些花钗在壁画中出现的场合均属于非礼服性盛装,插戴随意,有时普通供养人的插戴数目往往比后妃花树数还多。花树为隋唐最隆重的大礼服首饰,难以将其与普通花钗混为一谈。

我们再来看看新发现萧后冠的情况。根据陕西省文物保护研究院公布的修复资料与实物,萧后冠框架上装有13组花饰,每组花饰的基座包有一个直径3厘米的木质短柱,中有一根铜管为柄,其上伸出12根弹簧状的螺旋花柄。花柄首端为鎏金铜箔片制成的花朵,其中有玻璃花蕊、小石人、细叶等装饰,中央还有一朵宝花,从修复照片中看,恰好共13朵小花。中央宝花花柄穿过木座的钗脚可插于框架固定(图4、图5)。

仔细观察并对照文献,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不少新结论。

第一点,这种由螺旋花柄集为一束,可随步摇动的构件,即形制长期不明的隋唐“花树”,并且应源自于汉代后妃首饰中的“步摇”。

汉《释名·释首饰》:“步摇,上有垂珠,步则摇动也。”是一种在金属竖枝上缀金银、珠玉花叶片的首饰。步摇或源于中西亚,约在汉代前后传入中原,并同时流传至东北亚、日本,在整个亚欧大陆流行,演变成各种王冠,对此学者们早已做过详细论述⑧(图6、图7)。

步摇在汉代成为皇后、长公主等的最高礼服首饰构件,《后汉书·志第三十·舆服下》皇后谒庙礼服首饰“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雀)、九华(花)。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即在黄金山题(基座)上的桂枝以金、珍珠,缀饰花鸟,夹杂走兽,是高级配置,但没有出现身份等级的数目差降规律。魏晋南北朝大体继承了步摇的使用,“俗谓之珠松”。

到了北周,首次提出“花树”的概念,并且有了明确的数目等级降差,皇后花树十二,对应皇帝冕旒十二,以下数目依次递降,《隋书·志第六·礼仪六》:“后周(北周)设司服之官……皇后华(花)皆有十二树。诸侯之夫人,亦皆以命数为之节”。

隋唐因袭了“花树”这一称谓,并对等级差异进一步细分。但从此次发现上看,隋唐式花树与汉晋式“步摇”开始有了不同,不再是在枝干上缀饰摇曳的珍珠或叶片,而是直接将花朵装于可弹动的螺旋枝之上,依然可“随步摇动”,也确实符合“花树”之名。

如此一来,以往若干唐代命妇墓葬中出土的“不明花饰”也得到了正名,如湖北郧县濮王妃阎婉墓⑨、陕西咸阳蜀国公夫人贺若氏墓(图8)、西安阎识微夫人裴氏墓、西安金乡县主墓⑩中,均有出土数百件花朵、花蕊、花叶、珠宝残件,应当就是基座腐朽散落的花树花朵。裴氏冠和金乡县主冠还有在花朵上夹杂小人、鸟雀等饰件,这种做法到了宋代被大放异彩。

难得的是濮王妃阎婉墓(图9),首饰残件中还有一件带基座的花树,形态做法和萧后花树很接近,而且花朵、花蕊形态也各不相同(图10)。

图4:一株花树侧视,可见螺旋花柄、木短柱和下端露出的钗脚。

图5:13朵小花有多种样式,有些花心还立有小人。

图6:《女史箴图》中的步摇

图7:辽宁朝阳甜草沟晋墓出土的鲜卑步摇饰

图8:蜀国公夫人贺若氏墓出土首饰零件,与萧后花朵类似。

图9:唐濮王妃阎婉墓出土的花树与各式花朵

图10:萧后冠饰花树上各式花朵

图11:萧后首饰钿复制件

图12:萧后冠钿原件细节

第二点,隋唐制度中所称的“小花并如大花之数”,以往常常被释读为“小花树的数目与大花树相同”,即皇后有大小共24株花树。这种释读方案甚至也被后来的宋、明制度采用,明确注记“大小花二十四株”、“前后各十二株”。

但从萧后首饰中看,至少在隋至唐初,此句很可能应解释为“每株大花树中,小花的数目与大花树总数相同”,即若大花树为12树,每树便有12朵小花。不过萧后冠饰中发现了13组花树,每树13朵,比当时皇后制度多了一组,原因尚不明确,或许与李世民对前朝皇后特别礼遇拔高一格有关。

2、钿:除了花树以外,萧后冠上还发现了12枚“水滴形饰件”,用琉璃或玉石贝壳镶嵌出花型,四周镶珍珠,背面中央焊接插孔,被分为三排安装在框架上(图11、图12)。这种饰件应是文献中所指的“钿”。唐人所说的“宝钿”,通常便指将各种珠宝、贝壳雕琢成小片花饰,镶嵌黏于金属托上金丝围成的轮廓中制成的华丽装饰品。如法门寺出土衣物账中,对套承佛骨舍利宝函上装饰的描述“金筐宝钿真珠装”,对照实物⑪,便是此类装饰法。

“钿”之制至迟始自魏晋。魏晋在继承汉代后妃首饰假髻、步摇、簪珥组合的基础上,增加了钿数和蔽髻的概念,在假髻上装饰以金玉制成的䥖(钿),并且以䥖数区分等级,如晋制皇后大手髻、步摇、十二䥖,皇太子妃九䥖,贵人、贵嫔、夫人七䥖,九嫔及公主、夫人五䥖,世妇三䥖⑫。此制在南北朝至隋各政权被普遍沿用,并且等级进一步细化,内外命妇五品以上均以钿数为品秩差异。

唐制皇后、太子妃大礼服袆衣、鞠衣首饰仅提及花树,次礼服钿钗礼衣首饰提及钿,其余内外命妇大礼服翟衣则花树、钿并提。不过从萧后实例中看,初唐皇后礼服首饰很可能也有花树、钿并存的情况。

图13:若干出土唐代钿实例

图14:萧后博鬓原件与复制件,即口圈左右悬挂长条饰件。

前文提到的几例唐代命妇首饰遗存中大多有钿出土,综合若干实例我们可以得知,钿的形态以尖头朝上的水滴形为多,也有圆形、心形等。一套宝钿可形态大小完全相同,如萧后例;也可两端宝钿尖头内收,如裴氏例、欧洲私人藏例;还可中央一枚与其余大小形态不同,如贺若氏例、保利例。也以各种珠宝琉璃甚至翠羽装饰。数目多者可排成三排,数目少者或仅一排置圈口上(图13)。

3、博鬓:最后是“博鬓”。博鬓的位置明显明确,其指代向无争议,即垂挂于头两侧的弧状饰件。隋唐博鬓通常呈长条S弧状,外端上尖内收,装饰方法与宝钿类似,嵌有珠宝,即制度所称“施两博鬓,宝钿饰也”,上沿有时还装饰以小花朵数组。

不过此次萧后冠饰的发现,为探讨博鬓的起源提供了新思路(图14) 。不像明代博鬓挂于圈口脑后左右,萧后博鬓插于圈口两侧靠近鬓上的位置,其原始功能也许与绑扎冠饰而垂落左右两鬓的束带宝缯有关,这在北朝菩萨宝冠饰中是很常见构件(图15左),首饰化之后成为金属珠宝制品,依然垂挂在冠座鬓左右(图16)。

博鬓的记载首次出现于隋,但北齐娄睿墓出土的一件金饰,嵌珍珠、玛瑙、蓝绿宝石、蚌、玻璃(即文献所说宝钿饰),前端还保留了花结状饰⑬,极可能为博鬓在北朝时已存在的初形(图15右)。萧后博鬓与口圈相接处也有花形装饰,即为带结遗制。

厘清了花树、钿与博鬓的形态,我们便可以在萧后首饰的基础上,对初唐皇后礼服首饰组合进行一次更加准确的还原。首先由呈十字交叉的两道梁和呈环带的横箍组成框架。前侧三道箍上焊12枚插销,分别穿插12钿。框架上安装12花树,每树大花中有12小花。框架底口圈前侧装饰珠宝饰条,两条博鬓由尖端的插销自左右插入口圈饰条的套鼻中固定(图17-1、图17-2、图18)⑭。另外还有12枚U型折股钗可插入发髻两后侧固发装饰。需要说明的是,此方案与此次博物馆展示方案正好前后相反(图19)。由于冠饰出土时并未戴于萧后头部,朝向尚需识别讨论。展示方案将有钿的一面朝后放置,或许是受后世博鬓位置一般靠近脑后所影响。但此方案会导致所有装饰面朝后,考虑到圈口、博鬓、钿的装饰面应同向朝前,我们认为实际穿戴方向似应相反。至于导致博鬓位置位于两鬓,或许正是其原始形态,鬓为额前左右侧,符合“博鬓”之本意,钿置于前也符合“蔽髻”之本意。唐以后由于博鬓失去了原始功能,逐渐移动至脑后,但依然保留了“博鬓”之名。

三、添加了龙凤的宋明礼服冠

中国的礼服制度有着极其强大的历史惯性, 一项基本服制形成后,被记录在国家颁布的礼、令条文中,被纳入文明根本大法,往往能因袭上千年。涉及礼仪的服制多是如此,一般轻易不受朝代更替影响,后世更多是在如何释读和实际操作细节上做文章,或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调整、补充。就如宪法、基本法和条例、修正案、释法的关系一样。作为最高级别的女性首饰,花树冠也不例外,但在千年历史进程中依然会不断叠加新的元素。

唐代礼令中后妃礼冠的基本制度是花树和博鬓,北宋初颁布的《开宝礼》依然照搬之。但北宋在隋唐制的基础上,出现了一个重大变化,便是在冠上添加了龙、凤。如宋《政和五礼新仪》便在唐礼令文皇后冠服“首饰花一十二株,小花如大花之数,并两博鬂”后,补充了一句“冠饰以九龙四凤”;妃制则将龙改为翚(五色雉),“冠饰以九翚四凤。”有时更直接称呼为“龙凤花钗冠”、“九龙四风冠”、“九龙十二株花钗冠”。不仅如此,实际操作中还形成了更丰富但不载于礼法的添加惯例。仔细观察历代宋后画像,可以看到除了基础的大小花株满布全冠,博鬓也增加为左右各三扇,饰以珠翠龙纹,垂珠结;冠顶所添加的九龙,包括左右八条小龙和中央一条大龙,大龙口衔穗球;四凤有时背乘仙女,有时数目还增到到九只;唐代花树间偶见的小人与鸟雀,则发展为浩浩荡荡的“王母仙人队”以及各种云鹤、鸂鶒、鹭鸶、孔雀,场面更加盛大和具体(图20-1、图20-2)。

北宋开封陷落后,帝后宗室以及全副冠服卤簿被掳至金国,冠服制度也被金人很大程度上照搬而去,在《大金集礼》中我们反而可以看到对宋制皇后礼冠极其详实的描述,与北宋末的皇后画像基本可以完全对应:

图15:左-北齐菩萨造像头部两侧束结后垂于鬓前的宝缯; 右-北齐娄睿墓出土博鬓,上端可见花结。

图16:唐代博鬓实例

图17-1:花树、钿、博鬓示意图(绘:王非)

图17-2:初唐皇后礼服首饰组合示意图(绘:王非)

图18:初唐皇后礼服首饰穿戴及全套礼服示意图(绘:王非)

图19:展出时装饰面朝后放置。

图20-1:北宋钦宗后半身像

图20-2:北宋皇后礼服冠上添加的各种装饰示意图 (此为侧视,仅可见五龙二凤)

图21:左-《大明集礼》中的皇后九龙四风冠,形态基本与宋制一致,口圈可见钿花;右-《明宫冠服仪仗图》中的东宫妃九翚四凤冠。

皇后冠服:花株冠,用盛子一,青罗表、青绢衬金红罗托里,用九龙、四凤,前面大龙衔穗球一朵,前后有花株各十有二,及鸂鶒、孔雀、云鹤、王母仙人队浮动插瓣等,后有纳言,上有金蝉鑻金两博鬓,以上并用铺翠滴粉缕金装珍珠结制,下有金圈口,上用七宝钿窠,后有金钿窠二,穿红罗铺金款幔带一。

明初后妃礼服冠基本继承宋制,皇后使用九龙四凤冠,妃使用九翚四凤冠(图21)。如洪武元年制“皇后首饰,冠为圆匡,冒以翡翠,上饰九龙四凤,大花十二树,小花如之,两愽鬓,十二钿”。宋制令文之外的王母仙人队、云鹤等则不再添加。在实际操作中,也如宋代一般,龙凤的数目往往有所增加,或有失载于史的一些惯例(图22、图23)。

四、由常服首饰升格而来的“凤冠”

中国古代的传统女性礼服冠,随着明代灭亡而彻底终结。虽然已经出现凤的踪影,但实际上我们现在概念中的凤冠,依然与以上礼服冠饰没什么直接关系。此时需要了解一个概念,即传统女性服装发展中的两个大体系,礼服和常服。以上各种均属于服制中的礼服系统,所搭配的大礼服属于“古装”模式,包括衣、弊膝、佩绶等大量传统构件,头戴传统花树礼冠。

但晋唐以来的女性,日常生活穿着另一类型的“时装”衫、裙、帔子,首饰则随意插戴。有些场合既不属于礼法限定范畴内,又比日常生活隆重,于是在裙帔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一种相对华丽的盛装,工艺纹样繁复精致,头上中央有时则会插戴凤鸟首饰。凤鸟也逐渐成为贵妇象征,越来越多出现在首饰上,在盛唐以来的贵妇、供养人壁画、线刻中很常见。有时还在左右插横凤首簪,垂珠结,其制或可远溯至汉代太后的“左右一横簪之,以玳瑁为擿,长一尺,端为华胜,上为凤皇爵,以翡翠为毛羽,下有白珠,垂黄金镊。”这些可以使用在非礼仪性但又相对隆重的场合,类似后世“吉服”的属性。并长期不存在于礼法制度中。从图像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些首饰尽管华丽,但是搭配的服装依然是裙、衫、帔,而非礼服模式(图24)。

图22:明定陵出土孝端显皇后九龙九凤冠(董进据实物绘)

图23:明光宗孝元贞皇后郭氏礼服像

图24:唐五代贵妇常服、盛装首饰中的凤鸟和口衔珠结的凤簪

2001年陕西西安出土的宗女李倕冠饰⑮,便属于此类盛装首饰,构件中有凤鸟两翅和上扬的两尾,中央有花饰,还有若干长钗,钗首装饰小型凤鸟。由于原始位置已被淤泥挤压变形,复原时长钗被安装为十字形(图25),但原始插戴更可能为壁画所体现的横插式。晚唐五代敦煌供养人贵妇盛装中,也逐渐形成了此类中央大凤、花叶,以及左右横簪钗垂珠结固定模式。

唐代日常衫、裙、帔盛装,到了五代、宋发展为大袖衫、霞帔、长裙,并在北宋进入制度,成为后妃的“常服”。明初在此基础上,制定了后妃的大衫、霞帔“常服”制度,或称“燕居服”,头上所带的“燕居冠”,继承了唐代以来的盛装模式,其最核心的构成,便是各种类型的凤鸟,以及左右插戴的凤簪,簪首垂下长长的珠结。

明洪武初常服冠以各种类型的鸟雀区分不同等级,皇后用双凤翊龙、妃用鸾凤,以下各品分别用不同数目的翟、孔雀、鸳鸯、练鹊。不过不多时,朱元璋嫌礼制过繁,废除了帝王之下官员的冕服制度,相应也废除了皇后、太子妃之下命妇的传统礼服制度,洪武二十四年,将本为常服的大衫霞帔升格为命妇的礼服,冠制也进一步简化,统一为“翟冠”,各品级以翟数不同区分。翟即野鸡,形态上和凤鸟很接近。这样就形成了后妃使用凤冠,命妇使用翟冠的模式,延续至明末。

比如皇后的“双凤翊龙冠”:

上饰金龙一、翊以二珠翠凤、皆口衔珠滴。前后珠牡丹花二朵。蕊头八箇。翠叶三十六叶。珠翠穰花鬓二朵。珠翠云二十一片。翠口圈一副。金宝钿花九。上饰珠九颗。金凤一对、口衔珠结。三博鬓。饰以鸾凤。金宝钿二十四。边垂珠滴。金簪一对。珊瑚凤冠觜一副。

其标志性特征,便是中心大牡丹花旁的两只珠翠凤、头顶金龙,以及插在左右侧、口衔珠结的金凤。尽管相距六七百年,与盛唐墓所出盛服冠饰依然接近。其余还有大量珠翠云、花、叶作为辅助装饰,甚至还包括了礼冠冠里的钿和博鬓元素(图26)。

图25:盛唐宗女李倕墓出土的凤鸟形冠饰

图26:明代皇后常服双凤翊龙冠,身穿黄大衫、龙霞帔,《孝贞纯皇后像》

图27:明代皇后不同时期的常服与礼服对比

图28:明代一品命妇五翟冠,身穿红大衫、仙鹤霞帔

图29:清代汉族命妇凤冠霞帔像

此制被一直延续至明末,和礼服所用的“九龙四凤冠”同时并存,而且也越来越大型,今人乍看已经很难准确识别属性。但明代依然将其分为两款(图27),定陵出土两位皇后的四顶“凤冠”,其实便包括了两顶礼服冠和两顶燕居冠(但从画像上看,晚明礼服冠和燕居冠也偶见混用的情况,如穆宗孝懿莊皇后李氏像身穿黄大衫,头戴礼服冠,或许与当时礼服制度与实际操作的一度混乱有关)。

再如一品命妇的“五翟冠”:

一品,冠用金事件,珠翟五个,珠牡丹开头二个,珠半开三个,翠云二十四片,翠牡丹叶一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带金宝钿花八个,金翟二个,口衔珠结二个。

与皇后相比,命妇的翟冠将金凤改为金翟,珠凤改为珠翟,不同品级使用不同数目的珠翟(图28)。由于翟的形态与凤太过接近,民间口语中逐渐也用凤冠称呼翟冠。

到了清代,所有的传统宫廷后妃服饰,不管是礼服还是常服均消亡。但民间汉族命妇在婚礼等大礼时,依然延续明代翟冠传统(图29)。同时不论是样式上还是称呼上,都完全改为凤鸟,“凤冠霞帔”也正式成为汉族女性婚礼服的代名词。如《清稗类钞》所言“国朝,汉族尚沿用之,无论品官士庶,其子弟结婚时,新妇必用凤冠霞帔”。虽已成为最隆重的礼服,但若溯其源头,其实都来自于唐代妇女的常服模式。

注释:

① 《江苏扬州市曹庄隋炀帝墓》,《考古》,2014年第7期。

② 正式修复报告尚未发表,照片由新水令摄于扬州博物馆展厅。

③ 《隋书·卷十二志第七·礼仪七》:“参准宋泰始四年及梁、陈故事,增损用之”,“准宋孝建二年故事而增损之”,“准宋大明六年故事而损益之”。

④ 令文可见《旧唐书·卷四十五志第二十五·舆服》、《通典·卷一百八礼六十八·开元礼纂类三 序例下》相关引述。

⑤ 贠安志:《陕西长安县南里王村与咸阳飞机场出土大量隋唐珍贵文物》,《考古与文物》,1993年第6期。

⑥ 《西安马家沟唐太州司马阎识微夫妇墓发掘简报》,《文物》, 2014年第10期。

⑦ 閻磊:《西安出土的唐代金銀器》,《文物》,1959年第8期。

⑧ 孙机:《步摇、步摇冠与摇叶饰片》,《文物》,1991年第11期。

⑨ 《湖北郧县唐李徽、阎婉墓发掘简报》,《文物》,1987年第8期。

⑩ 王自力、孙福喜编著:《唐金乡县主墓》,文物出版社, 2002年。

扬眉剑舞(陈诗宇) 台湾《汉声》杂志 编辑

The Flower tree coronet and Phoenix coronet——Research on the Coronet of Court women in Sui to Ming Dynasty

Yangmei Jianwu

Today, the Phoenix coronet as the concept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wedding dress has been ingrained in Chinese culture.But in a very long period of time, the “ fl ower tree” simulated natural form was the correct core part in Chinese women dress coronet. This article discussed the the difference between fl ower tree coronet and phoenix coronet,and how phoenix replaced fl ower tree on the coronet.

Tang Dynasty;Phoenix coronet;Flower tree coronet;full dress;jewelry;empress Xiao

J18

A

1674-7518(2017)01-00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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