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佑
今年阴历八月十五,耳顺之年的二姨突发心肌梗死,抢救无效与世长辞。
二姨溘然长逝时双膝跪地家乡的方向,头深埋在膝间,似乎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把自己嵌入故乡的泥土里。
三十五年前,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掠过苏北大地,性格要强的二姨不顾外婆以死相逼,辞去镇上供销社优越的工作,毅然背井离乡,漂泊打拼在千里之外的苏州。吃苦耐劳、积累经验,逐步经营两家公司、拥有多处房产、持有上市股票,并在异乡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二姨夫的老家也是在睢宁。
二姨每次回来时,带着大箱小包的礼物。前来看望她的发小们每年都在减少,并越发步履蹒跚。二姨每次回去时,总要装上一盒门前歪脖枣树下的黄土,外婆说:“常思家乡一把土,莫贪他乡万两金。”在事业遭遇困顿和打击时、在身体面临衰老和摧残时、在深陷孤独和期待时、在内心涨满荒凉和寂寥时,二姨常常拿出家乡土闻闻,从中汲取起死回生的动力。
五年前,84岁的外婆寿终正寝,临终前她紧紧拉住大舅的手:“73岁84,阎王爷不叫,自己就去了。你们过得都好,娘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二妮,她性子犟,身子又弱……”第二天凌晨赶到娘家的二姨抱着外婆冰凉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听了大舅的转述,泣不成声:“老妈妈,二妮不孝,二妮对不起您啊……”惹得大家眼泪簌簌地流下,勾起自己诸多伤心事。
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让外婆在天堂过得舒坦些,二姨请人扎了上好的别墅、丫环、书童、沙发、彩电、手机、收音机……装了满满的两大卡车;四六的松木寿棺两壁刻24孝图、前怀设名堂、后怀画莲花,棺顶雕北斗七星;寿衣是“五领三腰”的绢棉套、双铺双盖的四件套、头脚枕、鞋帽绑腿、盘缠巾、盖脸布、脸盆茶杯一应俱全。
二姨请鼓乐班子唱了三天,在梆子、二胡凄美悠扬的旋律中,柳琴戏《杨八郎探母》将对故乡的感情渲染得无以复加,少小离家、老大失乡的游子们,从八郎的命运里听出了自己不可言喻的处境,听出了处境中的残酷和荒谬。我瞬间醍醐灌顶:为什么《浮士德》能在星空下演绎两百年仍让人震撼、为什么《奥赛罗》在四百年后仍让人感动。文化,无论是乡野还是宫廷,它让孤独的个体为无以言表的痛苦找到了注脚。而且,八郎的语言“人家养儿防备老,您老养儿落场空”为她拔出了深深扎进肉里的自责和痛苦。家乡戏像一块蘸了双氧水的纱布,轻轻擦拭她灵魂深处从未愈合的伤口……
我紧握二姨的手,三伏天,她的双手凉彻心扉,兀自呢喃:“妈在,家在;妈走,家散。”痛入骨髓,那是心神抽离的落魄,是从此以后“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悲恸。
次年春天,睢宁县修建4000亩省级白塘河湿地公园,外婆老家庆安镇前徐村在拆迁范围内,整个村庄420户人家、300亩耕地全部征用。房子被拆了、油桃林被砍了、藕塘被填平了、旱田被挖起了……乡人们都在为拆迁款的多少据理力争,没有人在意即将消失的阡陌和沟渠、意杨和枣树,没有人担忧渐行渐远的邻里乡亲、醇厚民风。
当母亲听到二姨辞世的噩耗时,她断然不信这个小她六岁的妹妹会先她而去的,悄悄话还有好多没有说,腌制的小菜还没有出坛……葬礼是交给苏州殡仪服务公司打理的,简陋而寒酸,与二姨生前的辉煌成就形成强烈反差。大舅差人扎的纸收音机没给放进墓中、母亲从老家带的寿衣也没让穿。母亲叫我买了台“唱戏机”,拷贝家乡柳琴戏,放在二姨墓前,在木渎公墓区中成林的墓碑中,又有多少含恨遗憾的游子孤魂?
如果不相信灵魂回归故里,为什么还有湘西流传千年神秘莫测的“赶尸”,还会有中山名人阮章竞离家66年后长眠故乡青山绿水,还会有韩国护送437名志愿军战士骸骨回中国……
乡愁从来不会因为对落脚城市的归属感而消逝,回首三四十年来的神州大地,数以万计的人远离故乡,漂泊打拼于异地他乡,希冀有朝一日可以衣锦还乡,甚至可以落叶归根,可是“老家却已无故园的感觉”,熟悉的街道巷陌、村庄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别墅洋房、高楼大厦、集中农场。乡愁何寄?乡愁是不可泯灭的记忆,是挥之不去的鄉音缭绕,是故乡的风土人情在灵魂上的烙印。我们在感怀乡愁的同时,把匆匆的背影留给故乡,把梦想留在他乡,同时又将他乡变成下一代的“家乡”。
人生旅途中,我们有时会觉得无家可归。但人性的可贵之处在于追求永恒的归宿,并隐藏在灵魂深处。龙应台说:“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随地乱滚,文化就是那根柔弱而又强韧的细丝,将珠子穿起来成为社会。”这文化里亦有“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青云遮”、“柳条折尺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的乡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