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状母星

2017-05-22 22:47路魆
青春 2017年5期
关键词:莱姆果冻胶质

路魆

T-58在多莱姆双星系的α主星上空,盘旋勘察三周后,突然不回应任何操作,开始朝这颗粉红色的星体坠落。异星飞行要以坠毁来终结,那困扰在我和Q身体里多年来的孤独,亦将完好无损地在星尘中陨落。这样的想法一下子模糊了我的意识。

飞行器断开了与月地控制台的实时通讯连接。飞行器的动力系统完好,却不知怎么失去了动力。运行轨迹偏离时,出现了几个卡顿的瞬间,我们更像是被地面的某股力量捕获了,经过一番试探后,开始对飞行器进行拖拽,而不是出现了Q所猜测的地心引力加剧。

飞行器严重倾斜。我从舷窗望出去,整个飞行器被一层粉红色的云雾包围了。我打开喷射装置,企图冲散它。即使在强力的气流冲击下,粉红色云雾也没有丝毫退散。

Q没有成功抓到舷窗上的安全带,被抛到半空中,头部重重撞在控制台上。这一记重击,最终给这个年近六十的宇航员带来了无可挽回的伤害:在坠落之前,他就失去了生命体征。这下好了,这趟太空旅行的主角已经死去,我不确定我这个见识浅陋的副手是否能完成接下来难以描述的工作。

尸体在舱内像垃圾一样被抛上抛下。他飘来时,我马上用安全带将他固定住,以免他被砸个稀巴烂。假如我有幸能回到地球,我要还他一具全尸,纪念他為人类未竟的事业——或者说狂妄——所付出的牺牲。

飞行器急速下坠,穿透层层红云。悬在远空上的β伴星,形体溃烂,像融化的雪球。β伴星被Q称为波吕斐摩斯之眼,Q在飞行器内出现的几次崩溃都跟用望远镜观察它有关。假如β伴星真如他所说的,是收集灵魂的场所,我应该能在上面找到他惊惧而破碎的灵魂,从他口中挖出关于他所看到的“创世记忆”的秘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他死去。

“创世记忆”是我们飞往多莱姆双星系的主因。我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把全体人类重返母星的践行之责,背负在身。

穿过云层后,整个粉红色世界在我眼下铺展开来,广袤无垠。翻滚、跳跃的粉红色物质,充满胶质的扭曲。

经过一阵轻微的晃动后,飞行器几乎没有任何颠簸,就完全停了下来。我撕开气囊,惊魂未定。飞行器应该降落在“海洋”上。一公里以外就是海岸,珊瑚形的树木也是红色的。看得出来,它们全都是胶质的透明状。

死去的Q脸色发紫,可怖极了。我只好把他抬进睡眠舱。

我穿上宇航服,打开舱盖。飞行器已经完全胶着在“海面”上,无法动弹,压缩救生艇也无法在上面行驶。我把一个空瓶扔下去,很快就被吸了进去,不到五秒钟又吐出来。我扶着舷梯滑下去,脚踩到海洋时,红色物质突然大面积退去。我吓了一跳。在地面上稳住后,我绕到飞行器后面看。噢,是退潮。

飞行器陷进厚厚的泥泞里。泥泞是褐色的,跟地球上的没什么区别。我踩在没至膝盖的海滩泥泞中,走了一公里到海岸上。途中听到了一声古怪的鸟叫。连鸟也是胶质透明状的。称其为“鸟”也不妥当,它有三个头,外形更像蛇,但没有脚,翅膀是一张薄膜,身体里的脉络清晰可见。远处的树林是一块巨大的果冻。我上了岸,站在一棵珊瑚树下,能清晰观察树干中体液的流动。泥土石头之类的物质保持着正常的样子。

我拿出探测仪扫描四周。这个星球所有的有机质都胶质化了!

云变成粉红色,是有机粉末胶质化后上升造成的。我的幻听更加严重了,接近女高音的恐怖吟唱缭绕在树林四周。幻听是从太空旅行时开始的。我时常靠分析其中的内容来打发时光。我几乎注意不到Q的存在,他就像一个实体的幽灵,不声不响,沉浸在自己的冥思里。

我不敢打开面罩,不知道这里的空气是否有毒。在到达多莱姆轨道的第一周,Q就对大气做了光谱测试,α主星的大气含有氧元素,而β伴星的大气则是氢元素。毫无疑问,α主星可能存在着高级生命,我们飞行器发生的奇怪事故也可能与此有关。否则我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异星上的一切未明之物都会让人发疯。

我想起了未经电脑渲染的虚拟世界,分明就是这里所呈现的,透明、单一,只有轮廓。按照指令,我首先要对这个星球进行基本的扫描,这项工作应该早在多莱姆轨道上完成的。然而目睹这颗星球怪状之时,我们在震惊中将此事忘却了。接下来的三周里,Q经常突发疯癫之症,导致正常的工作都无法进行。

我仰望β伴星。它的轮廓占据了大片的天空,闪耀着蓝白色的火焰之光。它的光芒来自星系里的天狼星。可我不会忘记在望远镜下,它真实可怖的模样。它或许要对α主星的现状负责。

在α主星的赤道上,有一个大凹坑,延伸出来一道极长的划痕,组合起来看就像一个勺子。这个凹坑早在我们到达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存在了。通过对凹坑和β伴星进行比对后,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这是β伴星造成的。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黑暗时刻,这两颗星体曾经发生过碰撞,可幸没有造成毁灭性的后果。然而,这种幸存是难以想象的,似乎有什么抵消了相撞的大部分能量,只留下了一个凹坑。β伴星表面几乎看不出任何的碰撞痕迹,这缘于它极高的密度。这样一颗星体,是极其危险的伴侣。

多莱姆双星系的运行轨道和相对位置一直在变化,尽管它们之间最远的距离是10多莱姆天文单位,但曾经出现过我们睡醒一觉后,这个距离变成了5多莱姆天文单位。对这样一个引力过于失衡的双星运行系统,我们非常疑惑。处于这个不稳定的状态里,两颗星体随时可能相撞、融合。我们的飞行器就算有穿越维度的能力,也无法在星体相撞的瞬间,逃离能量辐射的影响。这种巨大的能量会扭曲维度飞行的通道,飞行器最终会成为太空深渊里的齑粉。

我不敢踏进树林一步,未知的生物让我又好奇又恐惧。我只能对整片树林做立体扫描。这里的风时常携带粉红色的粉末,黏附在面罩的镜面上,用手一擦,化了开来,更加模糊。海水是不能用来洗漱的,里面融解了大量的胶质。

当射线扫过树林中部时,突然间“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划过。我立刻搬起扫描仪防身,把尖端朝前。然而,接下来只有风从林间扫过。我打开扫描成像按钮,从镜头里投出全息影像。全息图的前部,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轮廓。是几只野兽模样的东西。数了一下,竟有五只。

我赶紧后退。树林猛然嘈杂起来,五只果冻状野兽嗖嗖地冲出来,迅速围在我身边,形成了一个直径五米左右的包围圈。它们发出猪一样的喉音。这让我想起了地球,不过地球早就成了我记忆里的幻影。我时常觉得,自己的使命就是开拓多莱姆星,而不是寻找可能子虚乌有的人类先祖。

这几只野兽看起来没有攻击性,倒是颤晃的透明身体,让人觉得它是糖果店里的巨型果冻。

果冻兽看着我,又彼此打量。它们的外形像地球上的马来貘,长鼻垂在地面上。身体遍布向外突出的刺,刺上有三分一是胶质,剩下部分则是白色的,是无法胶质化的骨头。它们体内流动着不透光的颗粒,没猜错的话,那也是无机质。这样的身体,是靠什么存活的呢?最令人好奇的,或许是那三只水平并排的大眼珠。

海鸟尖叫一声。果冻兽脸部中央的那只眼睛,立马沿着身体表面移动到臀部的位置,去察看那儿的情况。我倒吸一口气。这五只果冻兽怔了一下,然后慌乱起来,来回跑动、摩擦,融入彼此的身体,最后混成了一团蠕动着的怪玩意儿。

我伸出手要去摸它时,密密麻麻的大眼睛猛地在光滑的表面睁开,盯了我一下,快速移动起来。经过数番拉扯,它最终分裂成更多的果冻兽。由于分裂的不均,有些野兽只分得一只眼睛和一条腿,单腿蹦着滚进了树丛里。有的却有五条腿,在尝试适应这种奇怪的行走平衡。

突然,一只碩大的蜘蛛向我奔来!

是一只有四条鼻子、却没有脚的果冻兽。天啊,它用四条鼻子当腿行走,在地上一跃,飞扑而来——我被它的鼻子紧紧抓住了!即使有宇航服保护,我还是感受到了它体表刺骨的寒冷。我扯掉它的一条鼻子。掉落地面的鼻子沿着我的腿爬上来,重新融合在果冻兽身上。从它的嘴里,正伸出一根金属质感的紫色圆条!我脑子炸了一下,十指并用扯开它。它散作一滩滩浆糊,渗进沙地里消失了。我扒开沙子,什么残渣都没剩下,只在地上留下了那根金属。圆柱形的金属表面没有任何切口。我把它放进采样盒子里。

天色阴沉,夜要降临了。我打算回到飞行器里,先度过这个夜晚。果冻兽的奇怪行为让我对这个星球产生了更大的怀疑。我对多莱姆的初步认知,恐怕只是这团迷雾中的一点光亮罢了。这里的生态系统还有待查清,生物的胶质存在方式,跟人类并没有任何的相通之处,多莱姆人真的会如那段“创世记忆”所显示的,是人类的先祖?

海快涨潮了。我朝粉红色的海面走去,爬上舷梯,进了飞行器。

夜色并没有降临,而是开始了长达三天的日环食。β伴星遮蔽了天狼星。Q已经长眠,他无法目睹接下来万物显形的奇迹。

日环食刚开始时,树林逐渐暗淡下去,灰蒙蒙的光线就像在梦里。那时还能够辨别树林的透明状。一个小时后,树林集体发光。我把采集到的树林样本放到显微镜下观察。不出所料,这些胶体物质,根本没有细胞,只是一团高分子聚合物。没有神经元,没有细胞器,到底是什么驱动它们?发光树木开始朝天空散播花粉似的粒子,落在飞行器对开不远的海面上,然后生长。“孢子?”那片树林根本不是植物,而是一片真菌群落,尽管没有任何细胞结构来证明那可被称为“生物”。海面长出了各种各样不同形态的真菌,飞行器的表面也不能幸免。

透明状色泽消失后,菌杆出现褶皱,水盈盈的。胶质海水变得清澈,野兽逐渐恢复原有的皮毛肤色。

难道之前的都是伪装?这却怎么也无法解释胶质的存在形态。真菌不再发光后,眼前的世界一片灰蓝。

在飞行的几年里,Q一直在写飞行日志。我一直好奇他写的是什么。我穿过白锃锃的走廊。人造的强光一下子让我无法适应。Q的房间一片凌乱。我在散落的物品中找到了那本日志。

阅读那本日志,是我此生面对的最为可怕的开端。它向我揭示了一个原本在起航前就应该被公开的真相。我认为最好立刻引爆飞船,跟这个星球一起灭亡。可我知道,任何的爆炸都毁灭不了这里的“生物”。即使整个地表消失,那些生物依然能以胶质的方式在以太中飘浮,直到降落在另一个星球上吧。

我现在所遭遇的不幸,是十年前一场人类集体性谵妄的结果。

26××年元旦日,无论是白日还是睡梦里,全体人类的眼前都出现了创世的幻景。那是一个荒唐的启示:创世的祖先是来自于多莱姆星的物种;它们降临远古地球后,与当时存在的古猿进行了如今科技也难以理解的生殖杂交,产生了将演化为人类的高级物种;多莱姆人在人类演进的大潮来临前,离开地球,返回了多莱姆星。萦绕在这个启示上的迷雾,是多莱姆人的创世初衷,以及离开的缘由。早在几十年前就推断出这个结论的科学家,早已死去,突然成为了预言者一般的存在,被推上了科学热潮的高峰。假设这场同时出现在全人类眼前的创世幻景,是指引我们去寻找母星的启示,那我不怀疑人类的命运已经到达了崩溃的边缘。这是域外祖先的启示,还是长久以来在人类演化过程中,古猿祖先逐渐被压抑在意识深处的对宇宙渴望的一次全面爆发?

几乎无人怀疑这段幻景的正确性。宇宙的神秘似乎一下子变得有理可循。解开人类诞生的谜团,就能晋升为真正的宇宙子民。伟大、博爱、悲痛、怜悯等此类只在地球笼子里产生的逻辑,从此不再困扰人类。他们将飞升成为上帝粒子。不知是由于我的想象力过于低迷还是脑子的构造过于简陋,我想我是唯一一个没有得到“宇宙启示”的低等人类。我并未掩盖自己没有看到任何幻景的事实,但我还是被选为飞往多莱姆星的两个宇航员中的一个。

在重回母星的虔诚理念下,我不过是一个叛徒。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小于自己的种群制造的阴影。

我和Q是这个事件中的两个极端。我跟创世幻景无缘,而他看到了世界上其他人类都没机会看到的另一层幻景。这是在飞行器进入太空一年后,他无意间说出来的。他不肯透露更多实情。我手上拿着的,就是藏有那个秘密的飞行日志。日志的封面是某种真皮纸,画着一幅七芒星图。

从第十页开始,笔迹才慢慢变得清晰。他在日志当中首先提及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太平洋岛上一个叫阿恰提的部落的后裔。阿恰提部落的子民是多莱姆人千万年前在地球上的……直系后代,而不是多莱姆人跟古猿杂交的产物!在日志当中还夹着许多照片,照片里的是各种各样的图腾,还有部落居民围绕着七芒星所进行的祭祀。没猜错的话,那些星球连线和运行轨迹的图腾,指向的应该就是多莱姆星。要是Q所说的没错,那躺在睡眠舱的那具尸体,就是一个多莱姆人!这就解释了为什么Q到达多莱姆双星系后,经常出现精神崩溃的现象,这是一种存在于种族间的天然联系。这种现象的发生,无疑跟β伴星的威胁连接在一起。

Q写道,千万年前,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管理地球上的杂交品种。杂交品种的存在目的类似于如今的克隆供体。那么,我们地球人不过就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圈养物?Q的叙述语气里,充满了种族的优越感,又常常流露着某种恐惧。我合上日志,浑身发抖。

我搭电梯来到睡眠舱门口。黑色机械部件让这里看起来很冷,管子攀附中央的四壁而上,像某种生物的血管。我输入密码,打开了睡眠舱。我犹豫一会后,迈步来到Q所在的位置。

我在训练中接受过无数的心理测试,即使在飞行器坠落时,我都可以保持克制。可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当我看到眼前的睡眠舱里空无一物时,我双脚瞬间瘫软了。我靠着墙壁,深呼吸起来。环顾一周,这儿除了我,再也没有别人了。当我再次确定这里面是安全的,我掏出了Q的飞行日志,无望地在里面寻找答案。

失去与多莱姆星的联系后,仅存于地球上的多莱姆人进行着内部繁衍,也不与杂交品种进行二次混血,为的是保持种族的纯粹。近亲繁殖带来的后果不言而喻,他们的种群数量锐减。杂交品种,也就是后来的人类,成为了地球分布最多的生物。在多莱姆人看来,这是一次彻底的失控。多莱姆人一直隐居在丛林里,等待着回归的信号。除了血缘的差异,他们跟地球人另一个区别,就是在他们记忆中传递下去的星辰往事。创世幻景出现的那一天,阿恰提部落的人举行了三天三夜的“祭祀”。这是他们为了召唤多莱姆同胞所进行的仪式,重新打通早已断开的思维连接。

当然,这些都是流传于他们部落里的传说,真实性尚未得到确认。可是,发生在我眼前的一切,却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我的理性。

“我看到——黑星球撞过来了!”

在最后一页,大大地画着这几个字。这就是Q看到的独特画面。在创世幻景中,他看到了α主星的灾难。如果他看到的是真实的,那我今天看到的星球又是什么呢?如果多莱姆星已经毁灭,我们根本就没有重返的必要!

底部还写着一行小字:献给我的同伴,M。

也就是说,这本日志,是Q特意写给我的……作为多莱姆人,他的灵魂有一半属于地球。他已经完成了属于多莱姆身份必须要履行的回归使命,剩下来的抉择,轮到我这个地球人来做了。Q的矛盾形象在我眼前顿时变得鲜明。

我回到飞行器上部,刚进入控制室,就感觉有不妥。空气中有种微弱的臭味。我摸摸口袋,那截从果冻兽身上掉出来的金属物件不见了。

“咵啦啦、咕咕——”

浴室传出一阵碰撞声。我掏出射线枪,移动到浴室门口。在淋浴间的玻璃后有一个影子。玻璃门慢慢打开,枪口瞄准的是一只果冻兽。

我决定射击。就在那瞬间,果冻兽在我眼前溶解了,从排水口流走。在我转身要追出去时,一个身影突然伫立在我前面。

是Q!他还活着?

“Q,是你吗?”

他不说话。我把他头顶上的灯打开。灯光直直打在他的脸上时,他的脸流淌着黏糊糊的粉红色液体,我失控扣下了扳机。射线从他的颈动脉处穿过,他只是用手摸了摸,走到医疗室给自己打了绷带。出来后,他坐在控制室的椅子上,双目无神。

我用毛巾擦干净他的脸,他的肤色仍然发紫。我不排除他已经死了的可能性。那些黏液聚集在一起,滑落地面,凭空消失了!我跑到显微镜处,载物台上的真菌样本也不见了。这些组织竟然可以凭空消失。我在Q身边坐下,无论怎么拍他的脸,他都没有恢复神智。我把他放在观察室的床上,对他进行了一次全身扫描。

从透视图上看,他的胸腔里没有任何的器脏,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模糊的阴影。也就是说,他实际上还是个死人……

Q躺在床上,每隔一分钟才眨一次眼睛。他扭动头颅,用灰糊糊的眼睛盯着我。我偷偷给他打了一剂麻醉药。时间过去二十分钟,他仍清醒着。我戴上口罩和手套,决定直接剖开他的胸腔。

我在他的肋骨下方划开了一个口子。口子划开三寸时,我已经能看到里面的填充物了。是一团胶质。粉红色的表面在微微颤动,还发出微弱的电流嗞嗞声。它在缓慢移动,一根触角似的东西伸出来了。我强压着涌上心头的厌恶和恐惧,用纱布把它塞了回去,接着用激光缝合了切口。

我记得自己冲出门后,在飞行器里足足跑了五圈,才最终冷静下来。当我再次回到观察室时,Q已经坐在床上整理好衣服了。

“Brit——”Q半张着嘴,发出一个音节。

这个音节翻译出来是“海中微生物”。这只是巧合吧。

“Q,是你吗?”

他活动着上下颚,牙齿嘎达嘎达地响,眼珠子向外挤,圆圆鼓鼓。他观察四周,当目光停在我身上时,我就发冷。

“Q,我的Syt……”

“你的什么?”

“容……Dro”

很显然,他不是Q。他的语言系统也不是来自地球。他现在正努力转换语言系统,很可能在读取Q的意识。

“器。”

Q,我的容器。

“他是你的族人。”我说。

“牺牲。Tar……”

我无法应答。

“M。”他叫了我的名字,“地球人……Syt……容……Dr……器。”

我朝他的心脏开了一枪。射线穿透了他的胸腔,但那团胶质很快就愈合了,還堵住尸体的缺口。

“不适合、Vel——尸体、做……容器。活的、才……”

我转身出了门,反锁了观察室。回到飞行器上部后,我穿上宇航服,启动了备用的小型飞行器,离开这个闹鬼的地方。

我降落在海岸上。日环食还没有结束,灰蓝色的天穹下,所有事物都恢复了原来的面貌,胶质的形态已经结束了吧。我用刀子在真菌上划了一刀。刀子竟被黏在菌杆上!还是胶质形态……

我决定再也不回去了。飞行器整个长满了真菌,伞叶上停了一团团胶质物,沿着四周滑行。我不相信这些鼻涕虫似的生物,是人类的先祖!

我驾驶飞行器穿越真菌林,朝那个巨型陷坑飞去。下方是一片地狱般的灰暗,巨大的蘑菇重重叠叠,有些丝状的真菌往天空延伸了好几公里。我记得在对真菌样本做测试时,检测到这些高分子聚合物中还有电流。电流不散不灭,维持这种能量的核心不得而知。

时间过去五个小时后,我终于接近陷坑的位置。那里寸草不生,只有一片广袤的荒原。我降落在陷坑的边缘。坑底深不可见,直径延绵千里,仿佛这里就是多莱姆星的尽头。天狼星环像一圈流动的水。我不相信这里的一切,自我编造的解释也无法穷尽重重疑惑。

我扫描身后的真菌林,屏幕出现了建筑物的轮廓。斜陷在泥土里的建筑无比宏伟,我在一根长达一百米的柱子上走过,尽头的顶部在何处并未可知。建筑的装饰大多很简洁,碎为几块的巨型拱顶、廊柱随处可见。我还发现了无数废弃的机械,金属早已锈蚀。多莱姆的文明早就消失了,那活动在我眼前的,到底是什么呢?

陷坑底部的辐射极高,而且有能量聚集的痕迹。我不确定这个小型的飞行器是否能承受下面不知名能量的影响。飞行器缓慢下降时,我明显感觉到脑袋晕眩。在下降了三千米,并向前飞行了几个小时后,探照灯终于照射到了令我极度震撼的事物。

这座足有一栋大楼高的机器,就是所谓的能量聚集器。在能量雷达的屏幕上,辐射能量正被机器的顶部吸收。顶部是一个金字塔形的构造物,往下是圆柱形的核心筒。核心筒光滑的四壁上附着许多金属管子,管子分别连接到四个足有一个飞行器那么大的转换器上。转换器伸出的管子一直通向黑暗的底部。我继续下降,探照灯扫过干燥的洞壁。

机器的底座是一个圆形的黑色金属。底座之上,承托着一个七芒星形状的腔体,圆柱金属到达此处后接入七芒星的顶部。七芒星的体表闪烁着蓝色的光芒。能量雷达显示辐射能量皆聚集在此处。如果这个陷坑是β伴星造成的,这台机器就是用来抵御β伴星冲击的。因此,凝聚在洞口的辐射可能不属于α主星,而是来自β伴星的。这台机器接收了如此巨大的能量,最后能量又去了哪里?我逡巡一周,没有发现任何的泄能装置。机器位于这个方圆几千公里的陷坑的中央,部分能量的释放可能推平了这片土地。可是,一个星球产生的冲击,绝不可能只造成这么一个相对而言过小的陷坑。

待在底部一个小时后,我感觉身体无比沉重,脊椎的刺痛越来越强烈。我还脱落了两只牙齿,口腔里却没有流血。我害怕起来,不得不启程返航。我再一次降落在海岸上。天狼星和β伴星依然重合在一起。海水是灰绿色的。

面对未知的答案,我不得不回到主飞行器里。

刚打开换气舱的闸门,我就踩上一滩粉红色的东西上。整条走道都沾满了这样恶心的东西。我重新把宇航服穿上。在操作室里,Q背对我坐着。

一只什么东西向我飞来——我甩手将它弹开。是一只鸟。更多的胶质鸟兽出现了。它们的基本构造跟地球的生物相差不多,只是某些器官在数量和形状上存在偏差。但这种偏差却以令人无法忍受的角度和形状存在着。Q的头顶插着一根金属棒,就是从果冻兽身上掉出来的那个玩意儿。金属棒顶部正在闪光,像是某种定位器。我冲过去拔起它,用脚踩了个粉碎。

Q一动不动。我从他侧面绕上去。他的脸基本溶解了,一只断手握着飞行器的操纵杆。他的眼睛还能动,眼球咕噜地向我转来。

“你终于回来了,M。”他说了一句流畅的话,用的是Q的声音。

“你不是Q。”

“……我是、多莱姆人。”他张着溃烂的嘴说。“看来,要进入活着的肉体才行。这尸体根本无法容纳我的意识。”

“意识?”

“你见过转换器了吧?你身上有股β伴星的恶臭呐。”

“我知道,那台机器吸收了β伴星的冲击能量。”我说,“可是,能量最后去了哪儿?”

他又掉下了一截大腿,还饶有趣味地看着尸体慢慢溶解。

“那些能量就变成了我们。”他笑着说,“活在β伴星的恐惧下千万年,我们做出了这个转换器,在它撞击的时候吸收全部的能量。你知道吗,肉体和意识的转换,需要的能量是多么巨大。何不顺带利用这个灾难?”

我在多莱姆星上看到的所有胶质生物,都是意识存在的形态?

“为什么你们不直接来地球殖民?要大费周章将自己变成意识形态?”

“肉身的腐灭,如此悲哀。延续下去的,不过是一具又一具的烂肉。就像我现在寄居的这具一样。为何不直接变成脱离肉体的纯灵魂态?我为地球上的多莱姆同胞感到悲哀,他们已经错过了意识转换的那一天了。他们会死,会消失。”

“十年前人类的创世记忆……”我道,“你们特意向地球发出思想流,该不会只是为了召唤那群同胞吧?”

“正如你所看到的,多莱姆已经不能居住了。尽管我不屑于拥有肉体,但失去躯壳总是有点遗憾。你来了,我们就可以去地球。是多莱姆人创造了人类,是时候重归我手了。”

舷窗外已经聚集满了胶质生物。他们要通过T-58返回地球,人类的身体只不过是他们安放意识的容器。容器……

“以你们的科技,完全不需要等到人类来了再去地球。”

“β伴星的辐射能已经转化为我们意识存在的物质基础。它对我们的引力,增强了千万倍。我们既无法靠近β伴星,也无法离开α主星。这或许就是代价吧,在这种对峙的平衡里永生。星球上所有存在意识的生物,连同无生命的有机物,都被胶质化了。我们以此来逃过一劫,却想不到永远被留在这里了。”

说到底,他们的存在依然逃不开另一种物质的基础。只不过多莱姆人的意识形态的基础,是一种看不见的能量。他的语气里没有流露出对永生的渴望。

“这么说,即使有飞行器,你们还是无法离开这里。”我说。

他盯住开启维度飞行的装置。他想要通过虫洞?我明知没有作用,还是用身体挡住了那个装置。他摇摇头。

“维度飞行无法离开这里,我们身体里的辐射会在虫洞里产生循环效应,破坏虫洞的结构。”

Q的身体逐渐溶解成一滩浊液。一团胶质从他的脑袋里流出来,拉扯、变形、重塑。一个意识形态的多莱姆人第一次站在了人类面前。他的头颅很大,眼睛却很小,外观跟人类相差无几。地球上那帮蠢蛋肯定很失望吧,他们的祖先竟然长得如普通无奇。

“人类也孤独吧?我附身于Q时,在他的残留意识里感受到的,全是这种感觉。”

“你们是无法抵达地球的。人类的身体也不会是你意识寄生的躯壳。”我重复道。

“你也无法回到地球。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小把戏。我们——想看看自己当初创造的人类,到底是什么模样——或许是吧,太空里的无聊,总是太折磨。”

这时窗外的灰暗褪去了,天狼星的光芒逐渐显露。光线照在我的四肢时,一种无比厌恶的感觉,从我的脚部蔓延上来。我脱去宇航服,我的腿部已经变成了胶质。

“多莱姆就是一个巨大的转换器。无论进化还是退化,都是漫长的过程,但在这个能量场里,就是几天的时间……”接下来,他的语言系统开始崩溃,重新说起了我无法理解的音节。

他穿过飞行器的舱壁,和其他多莱姆人跳进了海里。海面没有留下一圈涟漪。

在我完全变成胶质前,我还有一分钟时间,触摸这温热的肉身。我打开舱门,多萊姆星黏稠又凉爽的空气拂过我的头发。天狼星高高挂着,闪耀着蓝白色的火焰。透明的鸟类掠过云层,不知飞向何方。光线在我身上跳动,而海面上,没有投下任何影子。

回到飞行器,我打开了维度飞行装置。我不知道能否穿越强大的能量场,成功回到地球。但抵达地球后,我的身份究竟又是什么呢?

通道漩涡打开时,前路一片黑暗茫茫。

主持人的话

读这篇“科幻小说”(与其说是科幻小说不如说是科幻性的小说),你会发现作者留存了一颗野心,他的野心在于小说的情境和体量的构建上,而非事件的生成上面,就是说,他采用了一个非常规的方式去写作,他并不把自己的重点放在小说的核心驱动。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一篇反科幻的小说。瑰丽的各种想象体编织成小说最引人入胜的那一层面——胶质的生命浪潮、果冻怪物、黑色金属能量收集器……相比之下,作者所设定的“灵与肉”的不可承受之重的提问反而成了形式化的艺术,一个提供外在观感的装置。像是作为佐证,小说末尾所设置的薛定谔猫式的镜头——一扇抵达的洞开大门,谁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是只能前进——这个形式感强烈的镜头能让人回忆起那些银屏经典。

——索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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