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汛涛+侯建华+王斌
摘 要: 通过披阅典籍,勘察故地,从《武经总要》关于“滦河关城”位置的叙述、《契丹国志》所载地图关于“松亭关”位置的标注、《元史》关于“松亭”即指松亭关的阐述、松亭关演变为潘家口是否符合历史逻辑的阐释、潘家口的地理特征是否符合历史文献关于松亭关的描述五个方面分析比较,去伪存真、正本清源,判定松亭关的定位应该位于今潘家口一带,得出今潘家口即古松亭关的比较清晰的结论。
关键词: 历史文献 实地勘察 地理特征
松亭关,中国历史上一道赫赫有名的重要关隘,自五代、宋、辽以降,这里发生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不仅时常震动朝野,广为世人瞩目,而且多次影响中国历史的进程,南宋诗人陆游发出的“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的浩叹至今仍在人们耳邊回荡。然而,就是这样一道名关险隘,明代中叶以后却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以致“松亭关何在”竟成了后世一宗著名的历史悬案。数百年来,众多学者探赜索隐、百般考据,但张冠李戴者有之,语焉不详者有之,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出于对历史研究的酷爱,更出于还松亭关本来面目的强烈责任感,二十多年来,笔者不揣谫陋,将考据所得陈明如下,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松亭关之名始见于五代,鹊起于辽宋,至明初仍声震朝野,永乐后方销声匿迹,那么关于松亭关定位的文献资料,当以宋、辽、金、元和明代初期权威著作的记载最为可靠。从《武经总要》、《契丹国志》、《辽史》、《金史》、《元史》、《明实录》等权威著作的记载情况看,松亭关的定位应该具备三个必要条件:其一,地处长城沿线;其二,位于滦河流经之地;其三,地势险要,能通大举,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不负名关之誉。据此推断,松亭关当为长城与滦河交汇之处的重要关口;而符合这一坐标的关口,非潘家口莫属。为此,笔者初步断定:松亭关应该位于今潘家口一带;换言之,今潘家口即为古松亭关。
潘家口,位于今河北省迁西县北部,南距迁西县城35公里,东距喜峰口5公里(《读史方舆纪要》、《畿辅通志》称十二里),西南距遵化40公里,东北距平泉115公里,是著名的长城关口,滦河自北而南,由此入塞,流向迁西、迁安、卢龙、滦县,最后从乐亭入海。据乾隆皇帝等前人考证,潘家口即汉唐之卢龙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李广北击匈奴,曹操东征乌桓,均曾由此出塞。据《明实录》、《四镇三关志》等史料记载,明洪武十五年(1382),始派校卒戍守“潘家口”,其地当在今关之北;嘉靖四十一年(1562),于今址(位于滦河西岸)建新城,并移旧关于此。1975年10月,国家开始在滦河干流上兴修潘家口水库,1979年截流,蓄水量达29亿立方米。水库建成后,潘家口关城尽没于水,然两翼长城仍在,雄风不减当年。从实地考察情况看,此地山形险峻,地处冲要,堪称雄关要塞。
得出初步结论之后,笔者并未感到释然。因为破解松亭关之谜,是一个重大历史研究课题,在“大胆假设”之后,必须“小心求证”。于是,笔者针对相关问题做了深入研究、反复探讨。
一、《武经总要》所云“滦河关城”何在
《武经总要》云:“松亭关,关东北五里至滦河关城。”如果说今潘家口即古松亭关,那么其东北五里左右、滦河之上,应有关城遗址;换言之,如果找到滦河关城,在其西南五里左右,即可找到松亭关旧址。
据《辽史》等史料考证,辽代曾设滦河县,治所在今河北省迁西县滦阳镇,其地在今潘家口东南7公里处;滦阳西南5里左右为潵河桥,这里不仅远离长城,而且历代并无任何设关的记载,实地考察亦未发现任何关城遗迹。因此,我们可以断言:《武经总要》所云“滦河关城”,所指并非辽滦河县治所滦阳。可是,潘家口东北有无另一所“滦河关城”呢?
为彻底搞清这一问题,笔者多次沿滦河干流上溯,进行了艰苦的实地考察,结果发现:从潘家口稍东沿滦河故道折向北行,四里许有小村曰“关场”,再北行一里许有旧村(水库蓄水后居民已上靠)名曰“小河口”(因有小河于此注入滦河而得名);在小河口北侧,滦河东西两岸,均有墩台遗址。小河口滦河西岸墩台,与今潘家口西北长城岭墩台相望,由此经石泉号,越长城岭,西南五里许即为东昌谷口(今名东城峪)。从小河口东岸墩台遗址继续向东访查,发现小河口与椴木峪之间,除此尚有墩台4座,其中两座保存非常完好;访诸父老,皆云徐达所修。
在进行实地访查的同时,笔者进一步查寻文献资料,结果于《明世宗实录》中发现了关于小河口变迁的一段记载:“嘉靖六年五月……庚辰……御史丘养浩《陈蓟辽边务十事》云:‘……其五,谓小河口等关极当虏冲,正德时徙置内地,是自弃其险也,宜议复旧关,修筑完固,即于各关东西因山立寨台护之,谕军民复归其中,而令该关提督、把总严加按兵设备……事下所司,覆议如奏,采行之。”
实地考察情况与文献记载完全相合,这说明明中叶以前,在今长城沿线北面,还曾设有长城岭——小河口——椴木峪一道防线,此线经横城子(原有南北走向的城垣遗址,今没于水)与喜峰口长城相连。而小河口关,在潘家口营城之北,直接控御滦河通道,按“蓟州之制,一关有一营,关主于守,营主于援”的惯例推断,当为明初潘家口防御体系的一部分,即明潘家口旧关。这一点在笔者后来查到的一幅清代所绘《长城万里图》(现藏柏林国家图书馆,局部收录于余定国著、姜道章译《中国地图学史》)中得到了印证;在此图中,潘家口即标注于今小河口的位置。
柏林国家图书馆藏清代所绘《万里长城图》局部
柏林国家图书馆藏清代所绘《万里长城图》
潘家口部分放大图
在考察中笔者获知,在小河口斜对面的蓝旗地村,河北省宽城县文物部门曾于水库蓄水前发现辽代墓地,发掘出土黄釉鸡冠壶、绿釉净瓶等大量辽代文物。此后,笔者在小河口滦河东西两岸发现了大量辽代和明代瓷片。这说明小河口一带,辽代当有重要官员或者契丹贵族居住。经综合分析,反复研究,笔者进一步确认,小河口当即辽滦河关城、明潘家口旧关故址。这一点,无疑为松亭关的准确定位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二、《契丹国志》所载地图是否可靠
《契丹国志》,旧题叶隆礼撰。叶隆礼,字士则,号渔村,浙江嘉兴人。南宋理宗淳祐七年(1247)进士,曾任建康府通判、国子监簿、两浙运判兼临安知府、绍兴知府。
关于《契丹国志》一书的史料价值,历来评价不一,但是宋元时期通记辽朝一代史事的著作,除《辽史》外,只有《契丹国志》。今天我们将《契丹国志》和《辽史》加以比较,尚可发现不少足以订正、补充后者之处,所以本书仍不失为研究辽代历史的基本史料,值得高度重视。
至于此书所载《契丹地理之图》和《晋献契丹全燕之图》,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刘浦江先生曾在《契丹地理之图考略》一文中做过十分精细严密的考证,确认两图皆出于南宋人之手,且源于当时最具权威性、至清初以后方失传的《契丹疆宇图》。据此,笔者认为,两图绘制時间与辽最近,并且具有较高的权威性,因此完全可以作为松亭关定位的参考依据之一。
在研究过程中,有人提出:古代地图对地名的标注点往往并不准确,因此两图关于松亭关的定位未必可靠。对此,笔者并不完全否认,因为限于当时的科技水平,古人不可能像现今这样,在绘制地图时做到透视合理、比例确切、标注精准;但笔者同时认为,比较权威的古代地图,对重要地名相对关系的确定一般不会出现明显错误。仔细审读《契丹地理之图》和《晋献契丹全燕之图》,笔者发现:两图对当时比较重要的其他地名,标注的具体位置虽稍有差误,但相对方位均基本正确;据此可以推定:两图对松亭关方位的标注,尤其是对松亭关与长城、滦河相对关系的界定,基本可信,足资参考。
三、《元史》所云“松亭”是否即指松亭关
《元史》云:“滦河,源出金莲川中,由松亭北,经迁安东、平州西,濒滦州入海。”在笔者以此推断松亭关位置的研究过程中,有人提出质疑:《元史》但云“松亭”,并未明确直称“松亭关”,以此为据,是否可靠?为此,笔者进行了比较深入的研究,结果发现:古代史志舆地之书,在介绍滦河流经之地时,因潘家口地处滦河入塞要冲,几乎无不以潘家口或周边城寨为重要地标之一。如《水经注》载:“濡水……又东南径卢龙塞。塞道自无终县东出,渡濡水,向林兰陉,东至青陉。卢龙之险,峻坂索折,故有九缘之名矣。”《读史方舆纪要》载:“滦河,源出宣府卫西百二十里之炭山,东北流经云州堡北六十里,马营堡南二十余里,又北流经废桓州南,入旧开平卫境。东南流经古北口边外小兴州东,又东南与边外九道流河及诸小水合,势始大。由蓟州遵化县东北团亭寨入内地,经永平府迁安县东,至府西合漆河。又经滦州东,至乐亭县南入海。”《永平府志》载:“滦河,源出宣化府西一百二十里之炭山。东北流经云州堡北六十里,马营堡南二十余里……又东南过潘家口,铁门关水注之。又东入团亭寨口内地。”《畿辅通志》等亦皆如此描述,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引证。宋濂为明初一代文宗,向以治学严谨著称,在《元史》中介绍滦河流经之地,自然无法回避入塞关隘这一重要节点。况且,这段介绍文字极其简约,作者怎么可能忽略名关要塞而言他呢?如此看来,宋濂所言“松亭”,当指松亭关无疑。
对此,还有人指出:喜峰口与潘家口之间的大山,古称松亭山;宋濂所言“松亭”,是否可能指山而并非指关?据笔者考证,自汉至唐,潘家口东西一带山脉通称卢龙山,其周边边塞因此被称为卢龙塞,而从未见有人以“松亭”名之;至宋辽以后,松亭关声名鹊起,这一带山脉才改称松亭山。所以,松亭山当得名于松亭关,而非松亭关得名于松亭山。从实地考察情况看,潘家口东南侧的松亭山西端,正冲自北而来的滦河干流,几乎与其呈垂直之势,恰与《元史》记载相符。因此,退一步讲,宋濂所称“松亭”,指山也罢,指关也罢,并不妨碍我们对松亭关的定位。时至今日,潘家口东南至喜峰口间的这道山脉,人们仍称其为松亭山(口外人按方位习称之为南山),因此上述质疑,不仅难以推翻“潘家口即松亭关”的判断,反而为我们查找松亭关提供了又一重要的佐证。
由关于松亭山的质疑,笔者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高士奇等误称喜峰口为松亭关,即源于松亭山之名,但高士奇只知其一,未考其二,忽略了松亭山东西两侧各有雄关险隘,结果才导致了张冠李戴。其实,真理与谬误往往只差一步之遥,如果当时高士奇目光向西再稍稍看远一些,也许就不会出现“松亭关即喜峰口”的误判,造成数百年的历史误会了。
四、松亭关演变为潘家口的历史逻辑
关于松亭关演变为潘家口的历史资料,可谓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这恰恰造成了关于松亭关的许多误解,以致数百年来极少有人将探索的目光移注于潘家口。在研究过程中,笔者通过考证,分析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最后认为,主因有四:其一,靖难之役后,明成祖朱棣为感谢兀良哈部的鼎力支持,捐松亭关外大宁之地对其封赏,为后世边患迭起埋下了种子,当时便引起颇多争议;为消除因靖难之役引起的种种非议,朱棣先后着人对《明太祖实录》进行了多次删削,同时对本朝记载进行了多处处理,因此造成了大量原始资料的缺失。松亭关与大宁之失关系密切,相关资料自然也会因“被处理”而留存甚少。其二,松亭关更名为潘家口后,战事频仍,影响极大,而各种文献均以“潘家口”称之,故松亭关之名很快消失于历史的烟云之中,相关记载自然日益稀少。其三,数百年间,潘家口一带迭遭兵燹水患,实地所遗文物资料亦当损毁殆尽。其四,1979年潘家口水库蓄水后,许多文物古迹淹没于水,给后人查考文物资料造成了巨大困难。
尽管相关资料严重缺失,但经认真探究考证,我们依然可以为松亭关到潘家口的演变理出一条比较清晰的线索:据考,潘家口之名最早见于《明太祖实录》:“洪武十五年九月……丁卯,北平都司言:‘边卫之设,所以限隔内外,宜谨烽火、远斥堠,控守要害,然后可以詟服胡虏,抚辑边氓。按所辖关隘:曰一片石、曰黄土岭、曰董家口、曰义院口、曰箭簳岭、曰孤窑儿、曰刘家口……曰擦崖子、曰城子岭、曰大峪、曰水峪、曰中寨、曰榆木岭、曰青山、曰游乡口、曰铁门口、曰大喜峰口、曰小喜峰口、曰团亭寨、曰潘家口、曰常峪寨、曰三台山、曰隘口寨、曰龙井寨……曰古北口、曰潮河寨……曰居庸、曰阳峪口、曰苏林口……凡二百处,宜以各卫校卒戍守其地。诏从之。”在此段记载中,提及长城沿线大小200个关口,但松亭关却未列其中。有人据此断言,松亭关不在长城沿线。而笔者经过认真分析,认为这恰恰说明,至少此时松亭关已开始更名为潘家口;只不过,此时的潘家口,当以小河口之旧关为前哨,以原松亭关为营城,合称潘家口。经进一步考证,发现此后至永乐中期以前,松亭关之名仍频频出现于《明太祖实录》、《明太宗实录》等典籍,而潘家口之名却鲜有提及,且从未有将二者并称的现象发生;由此推断,明初当有一段时间以二名互称一关,这符合地名变更的一般规律。
明成祖去世以后,潘家口声名日隆,而松亭关之名因“为尊者讳”渐渐湮没无闻。
《明宪宗实录》载:成化三年(1467)三月“戊寅,设遵化潘家口关、汉儿庄营堡,拨三屯营官军三百五十八人、滦阳营五十一人操守,为官指挥一员提督”。
《明孝宗实录》载:弘治二年(1489)七月“壬申,修蓟州冷口、喜峰口、潘家口、青山口、义院口、壹片石、箭簳岭、沙坡谷、猪圈头等处墩台城堑廨舍,以积雨水溢冲坏也。其甲仗弓矢等器被漂没者,令于各卫局如数给之”。弘治十七年(1504)“六月,虏数入蓟州潘家口等处,杀掠人畜,镇巡等官奏其事,命把总指挥甘淋等待地方宁日逮问……”。
《卢龙塞略》载:嘉靖三十八年(1559)三月,蒙古把都儿辛爱率十万骑,“乘滦河水浅,突入掠,由三屯西北屯,西犯遵化、大安等处。乙亥,入遵化城,南掠崔家庄。凡东掠至破城,西至蓟州,南至丰润。丙子,陷大安口营。丁丑,引去,自冷嘴头关西分水岭空出”。
此次蒙古铁骑大规模进犯,潘家口旧关和松亭关旧址城堡当受到严重破坏。于是,潘家口再次发生了重大变迁。《四镇三关志》载:“潘家口新关,嘉靖四十一年建,通骑,冲,旧关不守。”《卢龙塞略》载:万历元年(1573)“六月甲寅,移潘家口旧关于新城”。两书记载,虽在时间上有明显出入,但对修建新城、移关弃守一事,表述基本一致。据此可以断言:潘家口最后一次整合变迁,不会晚于万历元年;至此,松亭关已彻底演变为潘家口。需要说明的是,这次弃守,弃的是小河口的潘家口旧关,而非松亭关;顾祖禹所谓“大宁废后,松亭亦弃不守矣”,当属臆断之言,并无充足依据。
在研究过程中,笔者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松亭关在辽宋文献中频频出现后,卢龙塞不再出现于新的历史记载;而“潘家口”之名在明初出现后,松亭关很快消失于后世的历史记载。这恰恰从另外一个角度印证了“卢龙塞——松亭关——潘家口”的更名与递嬗关系。
从上述考证情况看,松亭关到潘家口的演变,不仅脉络比较清晰,而且完全符合历史逻辑。
五、潘家口的地理特征是否符合历史文献关于松亭关的描述
做出“潘家口即松亭关”的推断后,笔者比照古今地图,多次访查故地,针对有关记载,进一步反复勘察核对,结果发现:潘家口的地理条件不仅与《契丹地理之图》、《晋献契丹全燕之图》标注的松亭关的相对位置基本契合,而且与“景州之东北乃松亭关”、“泽州……西南至松亭关二百里”、“松亭关,关东北五里至滦河关城”、“滦河,源出金莲川中,由松亭北,经迁安东、平州西,濒滦州入海”、“幽州之地,沃野千里,北限大山,重峦复岭,中有五关:居庸可以行大车,通转粮饷;松亭、金坡、古北口止通人马,不可行车”等大量权威著作关于松亭关的描述完全吻合。
尽管如此,仍有许多师友依据前人诗文笔记的描述,对笔者的判断提出犀利的质疑。对此,笔者不敢懈怠,进行反复核查、认真研究,现择其要者逐一辨析如下:
其一,宋王曾《上契丹事疏》云:“出燕京北门……五十里至顺州……七十里至檀州……九十里至古北口……又过芹菜岭,七十里至柳河馆……过松亭岭,甚险峻……七十里至打造部落馆……东南行,五十里至牛山馆。八十里至鹿儿峡馆。过蝦蟆岭,九十里至铁浆馆。过石子岭,自此渐出山,七十里至富谷馆……八十里至通天馆,二十里至中京大定府。”明杨守谦引述段文字之后称:“谦按,此古北至大宁路也,顺即顺义,檀即密云,松亭岭即松亭关,成祖时诸将所难者,亦曾曰岭甚险峻。”有人据此指出,松亭关当在今滦平县境内的松亭岭附近,绝不会是潘家口。
据笔者考证,澶渊之盟后,北宋大臣使辽者甚众;辽亡以后,南宋与金亦常通使往来,如路振、沈括、苏颂、苏辙、刘敞、阎询、许亢宗、范成大等,均曾奉命出使北国。宋朝使臣奉命出使,都要记录所经城镇及地方风土人情,以便返回京师后向朝廷汇报,其文多称“行纪”或“行程录”,上书朝廷者则称“疏”。王曾此文,便是其中一篇。从这些“行纪”、“行程录”或者奏疏看,宋臣出使辽金,主要走三条路线:一条出幽州(燕京)北行,经顺州(今顺义)、檀州(今密云)、古北口、柳河馆(在今滦平红旗村)、铁浆馆(在今平泉罗杖子一带)至中京(今内蒙古宁城大明鎮),称古北口路;一条出幽州东行,经三河、蓟州(今蓟县)、遵化、松亭关、会州抵中京,称松亭路或松亭关路;另一条出幽州东行,经通州、蓟州、滦州(今滦县)、营州(今昌黎),出榆关(今山海关),又经锦州至黄龙府(今吉林农安),称榆关路。路振、沈括、王曾、刘敞等使辽所行皆为古北口路,阎询使辽所行为松亭关路,而许亢宗使金所行为榆关路。沈括《熙宁使虏图抄》云:“……东行三十余里至檀州……通三十余里,钩折投山隙以度,所谓古北口也……鹿峡馆东北距牛山馆六十里……又四十里至中顿。过顿,又东南数里逾小山,复三十里至路口村,有歧路,西南出幽州。自幽州由歧路出松亭关,走中京五百里……”刘敞“使契丹,檀州守李翰劳其行役。刘云:‘跋涉不辞,但山路迂曲,自过长兴,却西北行,六程到柳河,方稍南行。意甚不快。又云:‘闻有直路,自松亭关往中京,才十余程,自柳河才二百余里。翰笑曰:‘尽如所示。乃初踏逐修馆舍已定,至今迂曲。”阎询使契丹,“颇谙北方疆理,时契丹在靴淀,迓者王惠导询由松亭往,询曰:‘此松亭路也,胡不径葱岭而迂枉若是,岂非夸大国地广以相欺邪?惠惭不能对”。从这些记载看,松亭关根本不在古北口路;或者说,走古北口路根本不可能经过松亭关,走松亭关也不可能经过松亭岭。所以,杨守谦称松亭岭即松亭关,纯属望文生义,实则谬以千里。后人据此推究松亭关的位置,演绎出“松亭岭说”,亦属“未详考也”。故而,“松亭岭说”不能动摇笔者“松亭关在潘家口一带”的判断。
其二,刘敞使辽,写有《铁浆馆》一诗。其诗云:“稍出卢龙塞,回看万壑青。旷原开碛口,别道入松亭。敌马寒随草,奚车夕戴星。忽悲田子泰,寂寞向千龄。”有人据此质疑:卢龙塞距铁浆馆不远,松亭关则应在铁浆馆附近;故言潘家口即卢龙塞不确,言潘家口既为卢龙塞又为松亭关更不合理。对此,笔者亦曾深感困惑,但是,经过仔细查考,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常识性错误。首先,刘敞使辽走的是古北口路,根本未经过松亭关;如前文所述,为此他还曾与辽国向导发生过争执。所以,以刘敞之诗推断松亭关在铁浆馆附近殊无道理。为彻底搞清刘敞的诗意,笔者专门查阅了刘敞的《公是集》,结果一切豁然开朗。原来,刘敞在《铁浆馆》“松亭”一句后有明确的自注:“此馆以前属奚,山溪水深,以北属契丹,稍平衍,渐近碛矣。别一道自松亭关入幽州,甚径且易,敌常秘,不欲使汉知。”这段自注与沈括所言如出一辙,其本意就是指在平泉路口村一带有岔道通往松亭关,并不是说松亭关就在铁浆馆附近。后人只知其诗,不查其注,结果造成了错误的解读,并以此作为“松亭关在平泉西南”的铁证,简直令人啼笑皆非。那么,“稍出卢龙塞”又怎么解释呢?关于卢龙塞,前人已经做过详细的考证:其意有广狭之分——广义的卢龙塞,指自承德东南至辽东的卢龙山这一带边塞;而狭义的卢龙塞指卢龙塞道与滦河、长城交合之处,即今潘家口。笔者仔细研读刘敞之诗后,认为刘敞所言卢龙塞当指广义的卢龙塞,即自承德东南至辽东这一段边塞。这样解读,刘敞的《铁浆馆》不仅诗意畅达,而且对行程的表述精准无误。辨析至此,笔者不仅疑云顿开,而且找到了松亭关远离平泉的一个新的佐证。
其三,潘家口关城位于泽高山(今三十二坷塄)北、滦河西岸,《畿辅通志》称:“山势西北高峻,城负山麓,可通马。阻河为险,为滦河上流。春秋水深丈余,入夏或数丈,波流甚驶,帆樯上下相接;北通热河,南经迁、卢、滦、乐、昌五邑,顺流而下,实水路要冲。”有人据此提出了新的质疑:潘家口险则险矣,但以此据守,防御来自西南方向的进犯,难以向东退却;两军交锋,岂不总是背水一战?因此,松亭关不应设于此处。
清光绪版《永平府志》载潘家口关隘形势图(局部)
针对这一质疑,笔者结合实地考察,进一步深研相关资料,结果发现:潘家口不仅地处滦河入塞要冲,而且控御东西辽阔谷地及水陆交通要道。关城所在,不仅居高临下、虎视四野,而且恰恰处于滦河与长城十字交叉口之咽喉要地。同时,其西有东昌谷、西昌谷两座关隘环护,东南有团亭寨呈掎角之势,东北有小河口(潘家口故关)遥相呼应,东岸有西堡子、后杖子两座堡垒,再远还有喜峰口、横城子、椴木峪寨,真可谓城外有城、关外有关,层层设防、壁垒森严。至于滦河东西两岸的联络交通,据历史记载和实地考察来看,历代均采取大致相同的方式:汛期水深河阔,则以舟船摆渡;冬季水浅结冰,则搭桥梁连通。无论何方据守潘家口,渡口必当为其所控制。如此,攻方必然涉险无凭,而守方却可进退自如。如此雄关,固若金汤,不仅可以作为战术要点,而且绝对属于战略要地;故而南北两军交锋,谁先占据此地,谁便占尽先机。如此看来,潘家口一带,既为兵家所必争,那么松亭关设于此处,不仅属于极其英明的决断,而且当是别无选择的结果。当然,在南北交战过程中,随着攻守易势、防线推移,潘家口或云松亭关的具体防御范围亦多次发生变化,这也是小河口等关时设时撤的原因所在。据史料推断:辽人或宁王防南之时,当以西昌谷、东昌谷、团亭寨为前哨,以滦河关城(小河口旧关)、西堡子、后杖子、横城子、椴木峪为后援,而以松亭关(潘家口营城)为指挥中枢;明初防北之时,则当以小河口旧关、西堡子、后杖子、横城子乃至椴木峪砦为前哨,以团亭寨、东昌谷、西昌谷为后援,而仍以松亭关(潘家口营城)为指挥中枢。因此,无论从广义还是狭义的角度来看,称“潘家口即古松亭关”都比较准确。
在实地调查过程中,笔者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即潘家口东岸有后杖子,但周边数里之内却无前杖子。出于好奇,访诸村民,皆曰:根本就没有前杖子,因为后杖子得名,是由于萧太后曾在此居住。传说之言,自然不足为凭,但这恰与本文开始所引“萧太后东归以避金人,至松亭关,议所往”的历史记载暗自相合,不亦奇乎?聊记于此,权当佐证。
综合上述种种分析,笔者认为:松亭关之名突然消失事出有因,更名潘家口的演变过程脉络清晰;前人不加详考,以致谬说纷出,影响之坏,令人叹惋。而推断“潘家口即古松亭关”,历史依据详明可靠,实地考察与史相合,且明初以前的笔记诗文与其并无任何冲突。为此,我们可以得出最后的结论:辽宋之松亭关,汉唐称卢龙塞,明初更名为潘家口。换言之,我们可以确认:位于今河北遷西北部的潘家口,即为古松亭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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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郭造卿,郭应宠.谱部·沿革谱[M].卢龙塞略,明万历三十八年.
[8][宋]确庵,耐庵.靖康稗史[M].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南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年).
[9][宋]王曾.上契丹事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4:103.
[11][清]黄彭年.畿辅通志.卷六十八舆地略二十三·关隘二·永平府·潘家口关[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
河北省京津冀语言文字工作调研项目:《环长城带历史文化用字调研-迁西县》,课题号:YWDY201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