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岩
栅 栏
为了不让鸡跑到菜园里去啄刚出生的菜苗,就要在菜园边上立一排栅栏,打几个桩,栽几根木头,然后用树枝或者刚从田里扯来的高粱秸编上去,像一堵墙,防止了鸡的侵犯。
然而长久的风霜雪雨,再结实的扎栅也是腐烂了,如果来一场风,那一堵栅栏定会在风雨后坍倒了,再打桩,再扎上高粱秸就是一种麻烦。于是就插香椿树枝。
椿树的生命力极强,随便折下一枝插进泥土,它就能生根发芽。
刚刚开春,树还枯着,下了几天的春雨,地上是湿润润的,折来一抱香椿的树枝挨着那栅栏插下去。春暖花开的时候,那插下去的香椿树枝也活了,绽出了细小的紫嫩的香椿芽。不用浇水也不用施肥,那香椿的树枝不几年就长大,就又成了香椿树,那一排香椿树就成了不倒的栅栏。
田园的春天是从香椿树开始的,当香椿树上长出了深紫色的香椿芽的时候,田里的油菜就开出了金黄的花,采花的蜜蜂也会飞来,整天在那些油菜,白菜,萝卜花上飞去飞来,像说着关于春天的悄悄话。这时就有谁家的媳妇提着篓子来到了菜园,将那细长的香椿树枝斜斜地拽下来,掰去上面的嫩芽。椿树枝从年轻媳妇的怀中又弹回去,一身轻的在碧空中荡漾。
香椿芽提回家去用开水一烫,凉拌了,又香又脆,是下饭的好菜。每隔几天,那香椿树刚刚发出新芽,就又被采去,在整个春天,香椿树是不停地发芽,人们是不停地采摘,香椿成了人们取之不尽的时令菜。在人们不停的采摘中,香椿树带着累累的伤痕,渐渐地长大了,长粗了,由开始插下时的一指来粗的枝条长成了茶杯样口径的树干。只是由于人们的拽折和攀摘,那香椿树的干是虬曲的,像老人的背,干面更不光滑,是一个个的伤疤,伤痕有多少,它就向人们奉献了多少株香椿芽。
在田头生长了多年的香椿树,外表疤痕累累,丑陋不堪,但是把它锯开,里面的木质却呈现鲜艳的紫红色,且散发着香椿芽一样特有的香味儿,倘有到了年龄的女子出嫁,必是将那椿天树锯了,做一个不用上漆也红着的澡盆,在那一行抬在吹吹打打送嫁人肩上的嫁妆中,十分醒目。
香椿树一面起着栅栏的作用,一面不停地发着香椿芽让人们食用,若没有被伐去做嫁妆的,必是一年年地老了,像被抽干了油似的,春天再到来的时候,不会再发出那嫩黄的椿芽了,蛾眉豆的藤茎毫无顾忌地爬了上去,缠满了。到了秋天,那不再生长香椿芽的香椿树,就会向人们举摇着一丛丛紫色的蛾眉豆,风一吹,像转动一树花的风轮。
豌豆花
南归的春燕在田野的电线上站成五线谱的时候,豌豆花就开了。
豌豆花在一片绿色中闪着淡紫色,像春风书写时不慎落下的墨迹。温暖的春风吹拂着田野的一片绿海的时候,那豌豆花便如翩躚着的蝴蝶;春天的田野也就成了蝴蝶的海洋了。
唱着春天的歌曲的,是一位小姑娘。 穿着一件红衣,扎着一双小辫,蹦蹦跳跳地走来了:
蝴蝶蝴蝶,身上花花衣,飞来飞去采花蜜,你喜欢我来我喜欢你,唱歌跳舞做游戏——
小姑娘蹲下身去,用手轻轻触一下那蝴蝶似的豌豆花,那豌豆花攀在豌豆秆上,在春风的吹拂下抖动着蝴蝶般的翅膀,似欢快的舞蹈。小姑娘站起来,举着一朵豌豆花,唱着歌儿走了,像一只欢乐的蝴蝶,消融在这绿色的田野。
有一只歇在电线杆上的燕子,似一粒石子似的跌下电线,要去捕捉那田里的蝴蝶,待快要掉进那豌豆苗田的时候,才仿佛看清是盛开的豌豆花,又是轻轻的一折,又飞走了。去追逐那着红衣的小姑娘的歌声。
又过一段时间,那豌豆花便落了,遍野的蝴蝶,仿佛一夜之间飞走了。去寻,用手去拨开豌豆叶子,里面不知何时藏了一个个鼓胀胀的豆角了。摘回家去煮了,稍稍撒一点儿盐末。于是整个村子便漫着一阵阵豌豆的清香味。
豌豆不是主食,人们多半只用来做酱,或是春节的时候做豆饼,或是炒了待客。用豌豆做的酱,要在盛夏用瓦盆装了,放在太阳下晒它七七四十九天,赶在立秋前入坛了,色似蜂蜜,味道鲜美,拈一点拌饭,不要菜也能吃下几碗。只是过年的时候,人们把豌豆拿出来炒了待客或是做豆饼,不管你怎么保藏,豌豆上总有一个小黑点儿,剥开,里面有一粒小蚂蚁似的黑虫。这时候,老人们总要叹一口气说:唉,自从过了日军,我们这里的豌豆就年年长虫。
原来,鄂西北的豌豆从前是不长虫的,春节前拿出来,一粒粒晒得金黄,炒了,又脆又香,直到有一年,豌豆花开的时候,田野里走过了一支打着太阳旗的日军,据说他们撒了一种毒气,从此豌豆年年长虫了。
那一年,是不是也有一位穿着红衣的小姑娘,在春天的田野里唱着一首春天的儿歌?
蝴蝶蝴蝶,身上花花衣,飞来飞去采花蜜,你喜欢我来我喜欢你,唱歌跳舞做游戏……
苕
下了几天雨,到田里去摘菜,回来时脚上就沾满了泥,两腿像提着两个大泥球。田里有了墒,可以插苕了。
春天下籽的时节,那地窖里的苕也起出来,上面还沾着陈年的泥土。把沾着干枯的泥土的苕一个个排进田里去,上面用土盖着。为了让它早日长出芽来,就捡来几块破塑料盖在上面,又从屋檐下的柴堆里抽出几根木棍压上去,风就不会把一层塑料吹走。出几回太阳,下几场雨水,土里的红苕就发芽了,像伸出的欢呼着的小手。掀开塑料,让那红苕芽长着;长出藤子,藤子上又生出无数的茎来。
转眼就到了夏天了,油菜籽收了,那油菜籽的壳便是排苕的好肥料。把田挖好,再掏成一条条的沟,把油菜籽的秆和壳放进去,再盖上泥土,就成了一行行凸起的田垅。油菜壳支撑着一垅蓬松的泥土,单等雨后妇人的手把那苕茎插进去。
提一个篓子,把那沾着雨珠的青绿的苕藤剪回家来,然后将那根藤剪成一枝枝的茎。茎很短,也只有一拃来长,头上顶着两三片桃形的叶子,趁着墒把那顶着几片叶子的茎插进田垅,就能又长成一根苕藤来。刚插进田里的苕茎还低垂着两片叶儿,仿佛沉浸在往日的梦中,接连的几场雨,那做梦的叶子就醒了,就抬起了头,呼呼地生长着。茎上分孽出苕叶片,苕叶片上又长出茎。过几天来一看,插进去的苕茎已长成一条绿藤;又过几天,那一田全是苕叶苕藤了,风一吹,滚动着一田绿色的波澜。
苕茎可以不断地去剪去折。刚剪了一遍的苕田有一种被摧残的衰败,不过不要紧,一场雨后,繁茂的茎叶又是一片葱茏。每一根苕藤都是旺盛的生命,不管从什么地方截断它,它都能成活,都能长成一丛丛长长的生命之藤,长出一片覆盖荒芜的绿色波澜。
天渐渐不再燥热,几行大雁从田园的上空飞过去,秋天就到了,不知何时,霜就来到了菜园。早晨起来,青色的苕田里落了一层霜,如撒着一地的面粉,无力地垂着叶子,再过几天,那葉子就变黑了。收获的季节到了。
苕挖出来,人吃,猪也吃。户户人家的锅里煮了一锅香甜的苕,年猪吃了好长膘。堂屋里,阶沿上,到处堆的是苕,不愁年前喂不出一头大年猪。
也有将那苕蒸了,切成一片片,在场子里一晒一簸箕。晒干了,过年时拿出来一炒,金黄澄亮,老远就嗅着一股香甜的气息,往嘴里一丢,随着一声脆响,已是满口喷香。
收藏的季节到了,挖一个坑,里面垫上稻草,苕放进去,再在上面盖上稻草泥土,直到第二年的春天,苕都不会腐烂;也有为了怕腐烂,吃着新鲜,将那还连着藤茎的苕,像挂包谷棒子似的一丛丛挂在楼板上,进屋抬头一看,就能嗅见那一屋温馨的香甜。
南 瓜
院场边的一块空地,或者一堵断墙下,或者是田边的山坡,都是种南瓜的地方。春天到时,菜园又翻整一新,点下黄瓜四季豆还有辣椒的种子,扛着锄头准备回家,才想起该种一窝南瓜了。南瓜籽似是挂在墙上的,把那钉子上的一包包种子从墙上取下来,解开来一一翻看,四季豆的籽,黄瓜的籽,白菜籽,就是不见南瓜籽。这才记起那一包南瓜籽好像随手放进橱柜下的哪个缸子里了。
找着了南瓜籽,用一个葫芦瓢盛着,扛一把锄头,走到哪里,见有空地荒地,就一锄头下去,挖一个窝,拈几粒南瓜籽,丢进去。如果怕鸡把南瓜籽扒出来吃了,就随手拖几根枯枝盖上去。浇田园里的水的时候,如果还有剩余的,就把那桶提起来,把一瓢剩水倒进那南瓜窝里。
如果田园里种下的四季豆或黄瓜西红柿的种子不发芽,久不见那青葱的小苗从田土里探出头来,人们就会着急,天天去揭开了盖在上面的塑料看,见那种子发了芽,破土出来,又会怕它热似的掀被子般地揭开上面的一层塑料,让刚出土的小苗儿充分享受阳光,如果太阳大,怕苗子晒蔫了,还要抽几把稻草来把苗子盖上。一天浇一回水,那苗子还是蔫了,低垂着头。于是又用铲子把那苗子挖起来,把苗子周围的土翻一遍,果然就有一条肥白的土虫突然见了阳光,在那里不安地蜷动。这就是吃苗根的刽子手。一铲子把那土虫消灭了,尸体埋进田土做肥料,苗子却要到邻居的田园里借几根来。如果刚好下了一场雨,田里的小道上一走一溜,跨过邻居的院墙的时候,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身上是一身泥不说,腿也摔伤了,一走一跛,个把月不得好。
那种在田边四角的南瓜,却没有人理它。不管它是否发芽,也不担心它是否受虫害,不知什么时候,那一窝南瓜却生出了茎叶来,一根根藤如青色的龙:长着龙须似的长长的茎,上面是一层细刺似的白绒,茎两旁的粗糙叶子如张开的龙爪,那茎在夏日的风中抬着头,吐着信子似的颤动着。不几天,那青龙似的南瓜藤便把那一块空地盘满了,长在断墙边的也爬上了墙头,一茎藤子又从墙上探下头来,似在随时捕捉那飞过墙去的鸟。南瓜开花开得一朵是一朵,像一只只张开翅膀的黄色的大鸟,绝不像田园的四季豆或者辣椒开着细碎的小花。四季豆黄瓜西红柿,无一不需要插上棍子,它们要紧靠着那插在田里的棍子才能生长,结出的果实人们一眼就能看见。可是长出的南瓜却是看不见的,那一地的青葱,除了大片大片的叶子,就是一条条龙须似的茎。只有扒开它的藤叶一看,才见一个脸盆似的南瓜躲在里面,已经是成熟的黄色了。
到了深秋,那田园的果实都收了,干枯的茎叶收拢在一起,准备点了火,烧了好做肥。路过的人突然说,好大一个南瓜!主人抬头一望,才发现那断墙上还坐着一个老南瓜,像一顶红色的灯笼,挂在秋风中。
洋 芋
大约并非本地的土产,大家习惯把土豆称作洋芋,就跟火柴要称作洋火一样,为什么要带个“洋”字,人们并不去追究,只知道正月的亲戚还没有走完,就要急着回家把那一块田挖了,好把洋芋种下去。
春天还没有到,院墙边的香椿还是几根枯枝,向天张着手指,预备接一场春雨,而那堆在屋角的洋芋却等不住了,一个个皱巴巴的皮上豆芽似的生出了一根根白白的芽。
种洋芋要下足底粪。把那田边上的枯枝枯草砍几捆回来,点了火,烧一堆火灰。然而烧土粪时不能是明火。刚点燃时,那些枯树枯草烧得叭叭响,冒着猩红的火舌,这时就要把田里还带着初春的寒冷的泥土一锨锨铲起来,压到那火堆上。火堆上的田土渐渐垒成了一个大乌龟,四周全是明亮的灰烬,一只大龟就盘坐在一团火上。盖上了土,那火堆就冒浓烟,恰似一只大龟在喷烟吐雾。一块块的田全是一条条的浓烟,从田里一直伸向天去,像天空正织着一匹匹锦绸。烧了一天二天,那乌龟似的土堆不再冒烟了,用钉耙搭开土,里面就是黑色的火粪,而那堆在上面的田土也变得温热。烧了土粪,同时也暖了田,洋芋排下去,就长得快。
种洋芋时,不需要把整个的洋芋种下去,可以把那洋芋铡成七块八块,像是在四分五裂。其他任何一种种子,都不可以把它弄破,如果稍稍破一点儿皮,就会在土里腐烂,更不会生长,为你结出果实。只有这四分五裂的洋芋抓一块丢进田槽,盖上烧过的田土,它就能蓬勃生长。在土地温暖的怀抱里,不知道这一块四分五裂的种子是怎样医治好被肢解的创伤,要不了几天,这些埋藏在大地下的洋芋很快就长出一地的茎叶,将那一块田密密地罩住;它那生命的旺盛,连杂草也没有了立足之地。
洋芋的收获不在秋天,而在夏天。天渐渐热起来,栏栅边的香椿树摇晃着被太阳晒蔫的叶子,蝉刚刚钻进去,嘹亮的蝉鸣声,在天空中抖动着一条长长的明晃晃的金线;洋芋成熟了,有些羞涩地还想躲在田土下,却终于是把田胀开了一个个口子——田土已被成熟的果实胀松了,顺着那洋芋藤,用手扒开田土,里面便是一窝鸡蛋似的洋芋,而那排下去的洋芋种,烂得只剩蝉似的壳了,却仍牢牢地长在那茎蔸上,腐烂着自己,提供着养分。
做好了饭,见灶里还有些暗红的灰烬,妇人就会从篓子里抓几个新挖的洋芋丢进去烤着。
夏天说来就来了,天黑下来,有人提了椅子,摇着芭扇出门来歇凉。这时就有一阵孩子跑过去,人人手里拿着一个烧熟的洋芋,边吃边跑,夜空里飘满了洋芋的香味。
猪 草
往往是一桶猪食倒进槽,猪的头伸进去就不见抬起来了,叭叭地吃得很响,只见那一双耳朵在槽上抖动着,头似要钻进槽下面去。不一会儿,那一槽汤汤水水的猪食就吃完了。中午不到喂食的时间,猪又在叫了,那半扇猪栏门拱得上下抖动,似要散了架,系在栏上的铁丝铰的钮扣也变了形。解开栏扣,开了栏门,搅拌猪食的竹片往猪身上打去,主人嘴里还骂着:你这个不尚服人的畜牲!猪的背上只挨了一下,忙几步闪到墙角的草窝里,嘴里不服气似的哼哼着。待人一离开,那栏门又在动了。
骂归骂,猪吃不饱,主人却是知道的。正长架子呢,那原先准备喂猪的粮食早变成了孩子的学费,粮食跟不上,又吃不饱,到年关时猪就会瘦得像一条狗。谁家没有几个三亲四友啊,客来了用什么招待?还有请人做事,桌上不见荤,怎么行?于是就放了手头的事去弄猪草。
猪栏门口长了几棵构叶树,但那构树长的叶子远远供不上猪吃。构叶是猪最爱吃的,叶厚汁多,从树上掐下来,那叶柄处就泌出乳汁似的浆来,有时不小心,那浆就会沾到人的脸上,衣服上,像沾着一点点的石灰。看着构叶绿油油的,用手去一拉,背面却是一层白白的绒毛,人爬到构树上,构叶沾到人的脸上身上,就会浑身奇痒,手一抓就是一条红梗。因此采构叶多半是要打早工,那时日头还没有出来,东边的山际还只是盖了一张薄塑料的亮色,构树的叶子也还缩着垂着,像还在打瞌睡,而那夜来的露水又使构叶背面那针似的绒毛变得湿润而绵软,这时就可以穿了长衣长裤,把一部梯子靠在构树上,提一个篓子,拿一个木钩爬上树去。离地近的构叶采完了,就可站在梯子上,用木钩把远处的构树枝拉过来。一篓构叶装满了,就用一根绳子放下去,下面的人接了,倒在院场上,又把篓子扯上树去。一篓一篓的叶子倒在院场上,太阳出来时,那一树的构叶也就采完了,原先长满了密密的叶子如绿色的大球的构树这时只有一树的青色柔条了,如长满触须的海底动物。几根枝条被拉断了,垂挂着。人爬下梯子,低下头去,把那沾在膀子上,胸口的衣服上和裤子上的几片构叶摘下来,又去剁这些猪草。等日头晒到场子里来时,地上已是一地的碎猪草了。这是放在场子里晒干,预备着冬天的。
已是秋天了,那构叶长得慢,不像夏天,刚采了几天,那构叶又一片片地窜出来,似落了一树的鸟雀。过几天,小鸟似的叶片长大,又是一树的密密麻麻,见不到枝条,构树成了系在院场上的大球。天凉起来,人一早一晚必须穿上夹衣,那构叶似也怕冷,长得又小又黄,片片的叶子像是挂了一树的小果子。这时田里已弄不到什么猪草了。田里的黄瓜,四季豆也只剩枯藤了,扯了堆在田角,准备撒萝卜籽的田也还荒着。栽在田边的几株野苋菜,茎长得齐人深了,那也只是一根光,顶上的几片暗红色的叶子也采不了一把;院墙上的南瓜藤枯了,倒是结出了几面老黄瓜,如放在地上的鼓。却不能摘来现在就剁了喂猪,因为还有下雪的时候。到那时的猪草更难寻了。于是只好提了篓子,到河边去。
河里有桑叶,有榆树叶,有秤砣叶,还有其它长在河滩湿沼里的水草。秤砣叶子长在河堤上的刺丛里,正小心翼翼把那长满叶子的茎拉出来,突然听见下面一阵响,原来是一条蛇慌慌张张地扭绕着身子去了,这时就想起前几天有人寻猪草时,腿被蛇咬了,肿得像水桶的事。于是再走过那一蓬蓬青刺丛时,心里不免颤颤地,不忘用棍子敲几下那茂密的灌木丛。
到了冬天,多半只能喂一些干猪草了。长时间的雨雪,干猪草也吃完了。就要到菜园里去。专喂猪的一蔸蔸的冬苋菜这时拱在雪里睡瞌睡,只露出一个个头顶。扒开雪,沿着根部掐那冬苋菜的叶子。白雪皑皑的菜园便不断响着菜茎折断的声音,轻微而清脆。还只装了半篓子,那手已冻木了,站起身来把手放到嘴边哈着热气,就又听见了猪的尖叫声。
黄花,黄蜂,黄土墙
春天到时,田里总是开满了花。黄黄的油菜花,白白的萝卜花,飞舞的雪花样细碎的,是田边的白菜花。一朵朵的花在田间高举着,唯恐人看不见似的高高伸扬着头。从田野吹来的一阵风漫过院墙,花瓣蝴蝶似的在空中飞舞,迷醉的花香一阵阵钻进人的鼻孔。
日光也是油菜花的颜色,暖和地抹在土墙上。墙已是多年失修,粉在上面的一层石灰块块剥落,像一件衣服破了一块又一块,露出的是里面的黄土。已被虫们钻了一个又一个小孔了,一堵墙就是一面蜂窝。小孔里藏着的土蜂,在墙里蛰伏了一冬,被这春天的太阳一照,就又苏醒了,慢慢拱出来,小孔的细土从那洞口纷纷掉落,像是一窝黄色的蚂蚁滚了出来。土蜂拱到了洞口,嗡的一声张翅飞了出來,却又不飞远去,在那墙上像一根线似的绕着,似是依依不舍,又像一根绕墙绣花的金线。很多的蜂都围着那土墙绕,看得人一阵头晕。这些土蜂,是要绣一面什么花呢?
春天的日头是一朵盛开的花朵,暖洋洋地绽放温煦的光,闲着的人便提一把椅子坐在大门口,让那日光的蛋黄涂抹自己一身。这些晒日头的,无非是老汉儿,老妪,还有刚生小孩的妇人。老汉儿多半举着一只旱烟袋,嘴咬着那烟管,对着日头吞云吐雾,缕缕的青烟冒上空去,仿佛是用那烟锅接着洒下来的太阳光抽着。老太婆身边放着一个鞋篓儿,里面装的是各种布片、剪子、针、线。这个时候,必拿着一件已褪色的灰布衣服,摊在膝上,补着。一根线已经补完,对着日头穿针线时,那线怎么也穿不到针眼里去,又用手指捻一捻那线头,又举起针来穿,手却微微地颤着,一穿,又从针眼旁滑过去。这才扭头望一望那在墙边捉蜂的孩子,喊一个熟悉的名字。一群孩子全跑来了,争着帮忙穿针引线。
也有才生了小孩的,因为怕风,额上缠着一个毛巾,抱着婴孩坐在门口。那年轻的妇人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袄子,像栽在大门口的一株开满了杏花的小树。那妇人是才嫁过来的新媳妇。刚结婚时,许多小孩子都跑去,放鞭炮,吹喇叭,吵吵闹闹的人们,一盘盘的水果,核桃,花生,板栗,比过年还热闹,比过节还快活。床上是堆了半边床的大红花的被子,几个胯下吊着雀雀儿的兴奋却又扭捏的男孩儿还被大人抱到新人的床上去,去摸那藏在床角的饼子和花生。那个红着脸的,被人们称作新姑娘儿的新媳妇,见到小孩子都是笑盈盈的,在路上碰到了,总是要蹲下来,拧着小孩的脸蛋,要小孩喊她姐姐或者姨,然后会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颗还温热的水果糖来。如果小孩叫得响亮,新媳妇一高兴,或者会抱着叭的亲一口呢。然后在孩子的注视下,腆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回味着什么幸福的往事似的,提着个篓儿远去了。
许多天已不见那新姑娘儿露面了,只见那几天大人们提着鸡蛋,或者一盒油条,一包红糖穿梭似的到那新姑娘儿的屋里去。过几天,娶新姑娘儿的人家又请客,不过没有结婚时的热闹,没有糖,花生,水果,一人倒是发一个染红的煮鸡蛋,那鸡蛋上的红颜料把衣服袖子都染红了。那房门上还贴着喜字,只不过颜色已像是水洗过一样,房门是紧闭着,不许小孩子进去,母亲们进出那扇房门时都要随手关严了,仿佛里面在进行着一个什么秘密。在那房门短暂的一开一合之间,听见传出几声嘹亮的啼哭,然后门又一开,走出来的人手里必是拿着一叠打湿的尿片。原来是这新姑娘生小孩了;从此没有人叫她新姑娘儿,改叫新媳妇,或者叫某人屋里了。
生了孩子的新姑娘儿,当了新媳妇的人,似乎是将村里的孩子们都忘了。每天出门来都是抱着她的孩子,手不停地在那婴儿身上拍着,嘴里哼着让人昏昏欲睡的不知名的曲子。但那孩子还是哭,新媳妇便解开自己的袄子,并不羞赧胸前那一块耀眼的白光。
这是第二年的春天,土蜂还在墙旁飞舞,像飘落的花朵。几个小孩拿着玻璃瓶,里面装了几朵黄色的油菜花和白色的萝卜花,用一根细棍在那土墙孔里拨着,把那孔里的土蜂拨出来,装进玻璃瓶里,又把那盖子钻一个孔,盖好,那土蜂就在瓶子里面嗡嗡地飞,却四处碰壁;这装了土蜂的瓶子成了孩子们春天的玩具,是乡村的生活里快乐的源泉。一群小孩在墙边捉着土蜂,新媳妇一旁哄着自己的孩子,轻拍,哼唱,或者低了头喂乳,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还有一群吵吵闹闹捉蜂的孩子。常有孩子在捉土蜂时被螫了一下,头上,脖子上,或是手上一阵生疼,立时肿了一个红包的,早哇的一声哭开了,于是这个一心扑在襁褓中婴儿身上的年轻母亲,就远远地抬起头来,微笑着,招呼这个被螫的孩子来到自己的面前,解开胸襟,挤一滴奶在那被螫的地方,笑言安慰着,一面叫那襁褓中的婴儿,称这个哭鼻子的孩子叫哥哥,学着并不会说话的孩子的口气,说哥哥你莫哭。原来,她并没忘记这些孩子呢。这奶水,这安慰,是治疗调皮的孩子们被蜂螫的灵丹妙药。于是那孩子抹一把眼泪,疼痛仿佛也消失了;并不知道要道一声谢,一声吆喝,一窝蜂跑远了。
一天正午,从一家杏枝越过院墙的院子里又传出一个孩子响亮的哭声。哭的原因很快就清楚了:又被蜂螫了。院子里还传出他母亲的责骂声:讲狠么,人家都用棍子拨,你偏偏要用手去挖,螫得活该——又听那孩子的母亲说,走,到某某姐姐那儿去——那某某姐姐就是才生了小孩的新媳妇。接着就见一个母亲,扯着哭哭啼啼,泪水鼻涕沾了一脸的孩子,高一脚低一脚走出院门,朝那隐掩在一朵温煦的阳光下,一片翠竹和翠竹里开着一树桃花的院落走去。
一个春天,就又这样走去了;
一生的童年,就这样走远了,消失在遥远的,遥远的,黄花,黄蜂,黄土墙……
烟 雨
那可是怎样的雨啊。
洋洋洒洒坠落树林,像漫天饕餮着的蚕声;急急促促扑溅大地,像天空扬落的饱满谷粒。叶绿了,苗肥了,天地清润起来,遥听空谷传响,又是那飞湍瀑流了。
这行走在乡村的雨,是怎样的生动而明朗!
春天的雨,有着少女的娇羞。严冬早已过去,新叶绽出春蕾,花儿顶出了骨朵,大地探出了青草的细绒,可春雨却不胜早寒的料峭,仍紧裹着娇弱的脸,迟迟不肯露面。抑或春风不慎掀露了她的华盖,刚有了一点两点的雨,二朵三朵的花,她又羞怯匆匆地掩遮了脸,飘然遁去。
一夜梦尽,鸟啼春晓,推窗而望,湿漉漉的大地上,一派落花缤纷。那悄行的春雨,已乘着你的酣梦而来,千种柔情,万般低迷,已唤回万象青葱。清纯的空气是她少女的芬芳,遍地的落英是她青春的衣装。地上的青草吐着新翠,枝上的花朵含着莹光。茫然四顾,那远远亭亭玉立在山垭的,院落的,田园的,开着一树洁白的杏花梨花,摇曳着一树嫣红的樱花桃花,不正是盈盈微笑着的春雨么?
夏天的雨,则如孩子似的顽皮。正是炎炎的烈日,忽然狂风大作,像谁拿着一把硕大的芭蕉扇扇着大地。乌云四起,雷鸣电闪,珍珠似的雨点溅起仓皇的烟尘。树低了头,似要挣扎而去,鸡拍着翅,奔躲屋檐下。秧田里,或许刚灌平一田的秧水,人们忙提着锹奔跑着去开堤放水;稻场上,或许正晒了一场子的谷,慌得人手忙脚乱急急抢收。雨淋湿了人们的衣,汗渗满了人们的脸,还有几粒抢收不及的谷,被雨水冲到了稻场外的草丛里。正当人们气喘吁吁地收拢了谷,盖上了塑料,那雨却一溜烟似的从空中跑过了,露出笑哈哈的红火大日头来。人们嗔骂着又去扫除积水,推晒稻谷。躲在屋檐下的鸡,悻悻地抖一抖被淋湿的羽毛,又去啄食草丛里的谷粒;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几个小孩,则在枣树下你推我攘地抢着风雨摇落的青枣。一个调皮的小孩,猛地一脚向枣树蹬去,那枣树惊落的无数雨珠,洒了低头抢枣的小孩一身。往日安静无声的小河,突然喧嚣一河溢岸的洪水,唱着欢歌奔向前去。一道彩虹架在山冈下的河上;远处河岸边的一位老翁举着长长的虾耙,伸下河去捞着鱼虾。
秋天的雨,有着中年人的稳重。绵绵地下着,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檐溜下的条条白亮的雨水,像织着一张宽大明亮的网。贫瘠的砂岩,长出了褐色的地衣,一点一簇,像荡漾在大地上的句号,又像行走的雨远去的脚步。山道泥泞起来;牛踩着黄泥小道悠然而去,丢下一串清脆的铃声。
冬天,万物蛰伏,常常的,只有低低的风,那是雨的呼號。雨即便是来,也是清冷地夹着雪粒了,像老人花白的胡须,飘落在道边场地的枯草上,散落一地零碎的思想。
向往乡村的雨么,在宁静的夜晚,打开你思念的轩窗,清亮晶莹的雨,河流一样哗哗流进被都市局促得窒息的居所,滋润一方干涸的乡情;要寻雨的踪迹么,待到明年的春天,跟在撑着一纸红伞,一手赶着悠闲的老牛的牧童身后,踩着蜿蜒而去的泥泞田埂,走进远方的乡村,那苍茫的烟雨中。
蝉 鸣
夏日,听得最多的,要数那蝉声了。
寻一棵树,不论是高是矮,只要有浓密的树荫,它便一头扎进去,对着这炎炎的夏日尽情放起它的歌喉来。
一蝉长鸣如奔泻的幽泉,在青松白岩间,时时闪烁亮光……能让人掬一口么,化去这心头的炎热?众蝉和鸣如机杼的丝线,一条条闪亮的锦线从树林抛向空去,织着上天耀眼的火球。
独坐树荫下,终是听得单调了,于是这蝉化作了催眠的乐曲,让人恹恹欲睡。一晌清梦中,蝉声如同漫天的秋雨,淅淅沥沥,湿润你一帘幽梦。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那拾石击树娇无力的,是谁家的女子?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那身陷囹圄蓬头垢面,望着树上的鸣蝉仍在详品时事的,是何朝的壮士?
倏然从梦中醒来。拍拍身上的残梦,仍是这遍地炎炎的白光,那火焰似燃烧着的蝉声。
蝉声中,一天又将过去了么。
显示了一天威力的日头似是觉出了无趣,怏怏下山,将赫然的羞色涂满西边的山峰;可蝉,大约是惧怕万籁俱寂的到来吧,更起劲地叫起来。四面八方,汇成的是蝉声的海洋,要将那薄暮的时光做最后的燃烧。
渐渐蝉声消歇,西天的日头也被燃尽了,不见了踪影。
山道上,有带了夜来的紧迫,斜敞了短衣,匆匆往家赶的汉子。或者他的妻已点燃了一盏明灯,将碗筷端上了桌,坐在灯下纳着鞋底,时时抬起头来,瞥一眼夜色漫漶的山道,单等他的归来了。也有牧人赶了牛群下山,扛着一捆柴禾,不见他的头。浓浓的夜色里,扛着柴的牧人便像一畦行在夜色里的排,前面耸动着的一片牛头牛背,就是排头的波涛,慢慢涌向前去。
夜色渐浓,脚步下的山道在朦胧中成一条细线了;这条屈曲向前的山道,不知将通往何处。
蝉终于是停歇了。这小树上也应是有蝉的。拾一粒石子,投去。果然,吱的一声,有蝉从树林中弹起来,坠向了另一丛树影中;而那蝉声呢,似刚点亮一根火柴,眼前一亮,又熄灭了。
就在这样的蝉声里,一个夏天又将过去了。
秋天到来时,蝉声树叶一样稀落了,剩下的日子,必是像河岸的几株柳,叶落枝兀。或者树干上还附着一只干枯的树蕾样透明的蝉蜕吧,那时必有一个小孩儿正一步一步爬上去,去拾捡夏天未曾捕捉到的蝉的躯壳——
拿到镇上的药材收购站里,又可换得几个本子和铅笔的钱了。
沿着线似的山道往前走。一抬头,天上爬满了繁星。仿佛是那些蝉,又找到了好的去处。在蝉似的星光下,是一条明灭的山乡的道路。
冬天的况味
不怕冷的,似乎只有狗。
寒气像刀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割着苍茫的大地,而那狗却依旧狮子似的趴卧着,雄踞于人户屋旁的沙丘上,时而对天一阵长吠,似乎看见了那刮过屋去的风。于是那寒气更是长上了尖厉的牙,无处不瑟缩了。 日头也是冷得枯萎了,将云翳裹了一层又一层,光便散淡了,像一团蛋黄。
此时的田野是沉睡了,一层厚厚的雪,像是它的被褥。穿着红衣的小孩子在上面玩耍,仿佛在床上跳跃。
冬闲的时候,人们无外乎两件事,修渠清淤,动土做屋。那鸡蛋黄似的日头慢慢从云层中移出来的时候,人们才三三两两地出了屋,扛了铁锨,撅一个荡来荡去的竹筐,缩着颈脖,仿佛是顶着看不见的沉重的东西。一路走,呼出的一股股白气便飞上天去了。
灌溉了一年的沟渠已积满淤泥了,一铣一锹地把那沙泥从沟里抛上堤来,沟渠行水才能畅通无阻。间或有一条泥鳅从泥沙中露出来,又抖动着,钻进泥中去了。明年的春天,这沟渠又溢满了汪汪的碧水,几只泥鳅在水中划着弧线,一直向上游绕去。
冬天,人们才有时间做屋。那一块平地,已筹划几年了,石头,檩条好不容易才备齐。有的挖土,有的挑土,有的打墙,于是一间破矮的屋旁一群人忙得热火朝天,个个都敞了衣襟。一幢屋基的规模已出来了,垒墙夯土的号子在寒风中滚动。不几天,新墙垒起来,白白的木窗木门装上去,那门楣上还贴着一幅鲜红的对联:
向阳门第春常在,
勤劳人家庆有余。
新居志喜。
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时见那从旁边的旧房中出来一个人洗壶倒茶,唤出来客对着这新立的房架满脸笑意地指指点点,才知道这新垒的墙是在歇汗了,再过几天,垒上尖墙,盖上瓦,房子才算建成,才能搬进去住。然而那风却已等不及了,时时地揿动那对联,从门里进进出出。
夜晚,风在外面呼啸,而屋内必生着一盆旺旺的炭火。母亲纳着鞋底,时时将那涩了的针头在头发上擦几下,又去锥那坚硬的鞋底。或者把那做好的一双新鞋对着孩子的脚比一下,嘴里唠叨说,怎么几天又长长了,这鞋只有给你的妹妹穿了。而那穿不上才做好的新鞋的孩子,揉了揉被新鞋逼疼的脚,又坐到灯下去做作业。他倒不想那新衣新鞋,只盼着过年时父亲给他买一封一百响的小鞭,一颗一颗地点燃,丢进塘水中,炸起一朵朵浪花。悄无声息中,那躺在火笼旁的猫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而那炭火烧了一层灰,仿佛是上了一层霜;煨在火笼旁的水壶,咝咝地响着,像是夜的呼吸。夜深了,但风仍在户外刮着,又抑扬着呜呜地响,像谁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吟诵着一篇永远念不完的文章。
早晨,浓雾像帐缦似的罩着,而那放牛的,已将牛赶在河边饮水了。一声长哞,又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河边小桥
几块木板,几方木凳,搭就一座小桥。
小桥弯弯拐拐的,一头搭着河堤,一头跨过小河,伸向小河对岸的石滩,恰似一条蛇爬过河面。
桥墩与桥墩之间搭着的两块板子,中间隔一条宽大的缝隙,一低头,一闪一闪的河水正从桥缝里流过去。若是没有经验的,眼望着桥下湍急的河水,就会觉得那桥在河面上飞,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立住了脚步不敢向前,只好站在河中的桥板上,等过桥的人把自己牵过去。
那立在桥上不敢动的,除了小孩,老人,也有背着孩子的小妇人。走这七弯八拐的桥时,脚只会贴着桥板小心翼翼挪动,如同踩的是睡着了的野物的脊背,感到那野物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觉醒来,一个翻身,人就要被掀下河去。
可是这过桥的小妇人,不论是如何的恐慌,上了桥,都不会忘记一件事:给怀抱里的婴儿丢过河钱。
倘若你在乡下过这种独木桥,少不得会遇见这样的情景:这一头过河的人多半是站在桥头,等着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先过来;可那怀抱婴儿的小妇人呢,像没有看见别人在等她似的,依旧慢腾腾的,一脸的虔诚,像在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你看,那怀抱着刚出生孩子的母亲,挪着脚到了河中央,就站住了,腾出一只汗津津的手从衣袋里掏着什么,然后很慎重地手一扬。几片亮光,花一样飘下河去。这是已准备好的几个硬币,敬奉给河流的。
栖在桥墩旁的一群鱼见了突降的亮光,四射的一把光束在水中炸开。几个钱币晃晃荡荡,晃晃荡荡沉下水去了,脸上由于紧张沁出了一层细密汗珠的小妇人,这才扭过脸来,望着怀抱里沉睡的孩子宽慰地一笑。在孩子甜美的睡梦中,母亲已为他(她)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了。
人一生会遇到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比如,渡河,會涨淹;登山,会坠崖;还有车祸,还有疾病。按小河两岸的习俗,刚出生的小孩倘若第一次过河,是要向河里丢钱的。多是份子钱,一分,两分或者五分,最多的也只是几角。钱不多,却是对未来的祈祷,对孩子平平安安成长的期望。在这些不能算是愚昧的母亲的思想里,她丢下了钱,许下了心愿,从此自己的孩子一生如何的山高水阔,冥冥之中就有谁保佑不受水患之忧了。若问有什么科学道理呢,谁也说不清;母爱,是不能用科学解释的。
抱着孩子从桥上走过来的母亲,这才突然意识到你的等待。那因紧张还微红的脸,与你擦身而过时,会冲你歉意地一笑。
走上桥去,发现这些来来去去的母亲们投在河里的硬币很多了,一枚枚一片片地沉在水底;太阳升到河面上空,那河底里的硬币从水底反射出一柱柱光来,这是点在桥边的一路烛光,要照亮一道光明的前程。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