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
一
农历七月初七,我从广东回到了油菜坡。这天是我哥的生日,他满四十八岁。我是专程赶回来给我哥过生日的。
按我们这里的说法,四十八岁是人生的一道坎儿,一定要大过一下才过得去,不然就会多灾多难。我哥是个傻子,至今没娶到老婆,父母都过世了,只剩下我这个唯一的亲人。我想,如果我不回来给我哥过四十八岁,他自己肯定是不会过的,说不定连生日都记不起来。所以,我特地从我打工的地方请了假,不顾一切地赶回来了。我打工的地方离家很远,少说也有三千多里。它在广东南边的一个小镇上,紧靠着海,到处都能闻到海水的腥味。从广东回来的路上,我日夜兼程,一连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车,把我的屁股都坐肿了。
午后一点钟的样子,我坐的那趟班车终于到了村口,停在了公路边上的一栋红房子前面。
这里相当于一个车站,村里人出去和回来,都在这里上车下车。早些年,车站设在村委会那排灰房子门口,来来往往的班车都在那里停。打从这栋红房子建起来以后,车站就移到这里来了。这栋红房子是黑耳的老公盖的,据说花了三十多万。它的色彩和形状都显得很特别,墙砖红彤彤的,仿佛抹了一层猪血;房顶又圆又尖,好像城里的厨师戴在头上的那种高帽子。在村里所有的房子中,这栋红房子是最抢眼的,因此就成了车站。当然,这栋红房子盖起来也不容易。为了盖这栋红房子,黑耳结婚后蜜月没度完就出门打工了。
黑耳打工的地方也在广东,碰巧还跟我在一个镇上。我在一个电器厂里搞搬运,她在一个按摩店里做按摩。那个按摩店窝在一条巷子里,离我们那个厂不太远,我经常在巷子口碰到黑耳。头一次碰到的时候,黑耳还有些怕丑,眼睛东躲西藏,不敢正面看我,脸一直红到耳垂。后来见到的次数多了,黑耳也就无所谓了,还邀请我去店里做按摩。但我从来没去做过,主要是舍不得花钱。其实,我心里是很想去做一下的。有一回,我还缩手缩脚地到了按摩店门口。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黑耳说,你给我免费按一次吧。黑耳说,免费不行,看在老乡的面子上,倒是可以打八折。我问,打折后多少钱?她说,四百。四百对我来说也是个大数,我吓了一跳,转身就从那条巷子里跑出来了。
我从班车上下来时,红房子的门是关着的。我转身正要往家里走,那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开门的居然是黑耳。我不禁一愣。在我的印象中,黑耳不到过年是不会回来的。开始,我还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把人认错了。我又仔细看了一遍,没错,的确是黑耳。我们村里的女人,只有黑耳才画那么黑的眼圈,涂那么红的嘴唇。
黑耳这时也看见了我。她也一下子愣住了,眼珠瞪得大大的,好像在眼眶里卡了两个核桃。愣了片刻,黑耳快步朝公路边走过来,停在了我面前。
你怎么现在回来了?黑耳张大眼圈问。
我说,我哥明天满四十八,我回来给他过生日。
骗人!你哥一个傻子,你会这么远跑回来给他过生日?黑耳歪着头说。
我说,骗你不是人!就因为他是傻子,我才赶回来的。
黑耳直直地盯着我,嘴角露出一丝怪笑。看得出来,她还是不相信我的话。但我没再跟她解释,觉得没必要多费口舌。
停了一会儿,我反过来问黑耳,你为啥现在也回来了?黑耳脸色陡然暗下来,皱着眉头说,我最近身体不太好,想回来休息一阵子。我连忙问,你身体咋啦?黑耳把脸扭向一边说,也没什么大病,调养一段就会好。她似乎不愿意说她的病,显得有些不耐烦,说完就转身走了。
黑耳头也不回,直接进了红房子。我呆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往家里走。我家住在坡上,还要步行两里多路。那里有一棵高大的花柳树,枝繁叶茂,树杈里还架了几个黑色鸟窝。
我哥也住在花柳树下,实际上跟我住的是一栋房子。不过,我们兄弟俩早就分家了,把父母留下来的房子分成了两半。我哥一直打着光棍儿,按说我是不能和他分家的,但我的老婆秋葵却坚决要分。咋说呢?秋葵有点儿嫌弃我哥,总觉得他傻里傻气的。分家之后,我哥就一个人过日子了,一个人种,一个人收,一个人煮,一个人吃,一个人笑,一个人哭。过细想想,我哥真是够可怜的。作为一母所生的兄弟,我常常感到对不住他。
要说起来,我哥并非一生下來就是傻子。九岁以前,他聪明得很。我哥比我大三岁,我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一天到晚跟着他在村里玩耍。在我的记忆里,村里跟我哥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没有谁比他更聪明。他机灵,敏捷,点子多,简直就是个孩子王。有一次,我们逮一只老鼠,那只老鼠一下子钻进了地洞。在大伙儿都急得干瞪眼时,我哥突然找来了一把麦草。他先把麦草点燃,然后放到洞口去薰。麦草的浓烟一灌进洞里,那只老鼠在里面就待不住了,只好乖乖地跑了出来,被守在洞口的我哥逮了个正着。不幸的是,我哥九岁那年得了脑膜炎,医生给他打针把脑袋打坏了,从此就变成了一个傻子。
我哥如果不是傻子,绝对不会到现在还打光棍儿。他又勤快又能干,啥都肯做,啥都能做,是一把种田的好手。我哥特别会驾牛耕田,一天能耕好几亩,并且耕得很深,能把黄土下面的黑土都翻起来,看上去像铺了满地黑金。遗憾的是,我哥是个傻子,尽管他这么勤快这么能干,却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老实说,我哥样子也生得不差,浓眉毛,大眼睛,鼻梁挺得高高的,嘴唇也说不上厚。父母在世的时候,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我哥找个老婆,还多次请媒人牵线搭桥。但是,他们心也操了, 路也跑了,钱也花了,最后都没弄成。女人们都很势利,谁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呢?
话说回来,我哥也的确是个傻子。傻子是装不出来的,当然也藏不住掖不住。实话实说,我哥的傻相也确实难看,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我哥的许多举动,旁人一看就晓得他是得过脑膜炎的。比如,我哥看啥看到出神时,总是把脑袋像锄头挖地那样朝下挖着,然后再吃力地将眼睛翻上去看,仿佛不这样看就看不清楚。又比如,我哥从来不剪指甲,有了指甲就用嘴啃,牙齿就是他的剪子,啃的时候整个指头都塞进嘴中,啃得津津有味,就像狗啃一截猪尾巴。还比如,我哥老爱当着众人的面抠鼻屎,歪着头,仰着脸,将一个小拇指插进鼻孔,使劲地抠,抠出来也不马上扔,还要放在眼前看上好半天。
我哥最喜欢干的一件傻事,是打飞机。这种事,也只有一个傻子才干得出来。每当有飞机从我哥的头顶上经过的时候,他都会兴奋得像发了疯,又喊又叫,又蹦又跳,同时还会火速找来一根竹竿,把竹竿当成枪,对着天上的飞机猛打。我哥还懂得瞄准,把竹竿贴到眼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准后就开始朝飞机开枪。为了让子弹飞出去时发出响声,我哥还用上了口技。他嘴里不停地咚咚咚,听起来跟枪声一模一样。
油菜坡的人都晓得我哥喜欢打飞机,它成了一个傻子的标志性节目。有些人还经常故意捉弄我哥,本来没有飞机,却冷不丁地说飞机来了,害得我哥四处去找竹竿,找来竹竿却不见飞机的影子,空欢喜一场。有人还给我哥取了一个绰号,称他为打飞机的。这个绰号在村里老幼皆知,如果有人看见我哥远远地走来,他准会说,看,打飞机的来了。我知道这个绰号是谁取的,他是一个叫杨梆的家伙,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
二
我回到家里时,秋葵正倒在竹床上睡午觉。虽说已立秋了,但秋老虎更加凶猛,气温丝毫没有降。
秋葵怕热,身上除了一条花裤衩,其他地方都脱光了,两只奶子白花花的,看上去像两个刮了皮的葫芦。我本来想放下行李就去我哥那里的,可一看到秋葵的两只奶子,我立刻改变主意了。我决定先跟秋葵亲热一下。不过,我没有马上拢身。连续坐了几天车,身上脏兮兮的,我得先去洗一洗。
扫兴的是,等我洗好回到竹床边,秋葵已经穿上了汗衫和长裤。她直直地坐在床沿上,正张大两眼瞪着我,像是瞪一个陌生人。我想,她一定是对我突然回家感到奇怪。这次回来,我没提前告诉秋葵。如果我说要请假回来给我哥过四十八岁,她肯定会反对。所以,我事先就没声张,想把生米做成熟饭再说。看着秋葵这副表情,我刚才还硬邦邦的身子顿时就松弛下来了。
秋葵瞪了我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你咋一声不吭就回来了?她问得很认真,眼神和脸色都显得非常严肃。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故作神秘地说,你猜。秋葵却没猜,突然起身要去厨房。我赶紧问,你去做啥?秋葵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我说,我在车上吃过面包。秋葵停了片刻,最后还是进了厨房。从厨房出来时,秋葵给我端了一杯茶。但我没喝,一接过来就随手放在了桌子上。为啥不喝?秋葵问。嘴里不干。我说。我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打算去找我哥。
我刚走到门槛边,秋葵却猛然叫住了我。你等一下。秋葵说。她的声音很急促,好像有要紧的事。我马上停下来,回过头问,有事吗?秋葵朝我走拢一步,有些不安地说,你老实告诉我,为啥这个时候回来了?我说,我不是让你猜的吗?你应该能猜得到。秋葵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略显紧张地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才回来的?我不由一愣,啥风言风语?秋葵顿了一下,红着脸说,我和杨梆的事。秋葵话刚出口,我就激动起来,仿佛有人给我吃了一把铳药。我陡然张大嗓门问,你和杨梆咋啦?我的声音太响了,把秋葵吓了一跳。秋葵顿时慌了,连忙解释说,其实也没啥事。我冷笑一声说,哼!没啥事会有风言风语?快给老子坦白交代,你们到底咋啦?秋葵说,真的没啥事,只是杨梆想勾引我,但他没勾到手。
秋葵说这句话时,两只眼睛都看着我,显得很诚恳,我的火气马上就消了一些。停了一会儿,我降低声音说,杨梆是咋勾引你的?你给我具体说一下。秋葵点点头说,好,我一五一十讲给你听。
开春以后,杨梆从老垭镇上买回了一台旋耕机,在村里开始了有偿耕田。旋耕机耕起田来比牛快多了,一头牛耕五天的田,一台旋耕机一天就能耕完。在抢种抢收的季节,杨梆的旋耕机特别走俏,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请,生意好得不得了。杨梆按天收费,耕一天五百。当然,杨梆收费也有灵活的时候,主要是看人。要是碰到亲戚,他会打点折,收三百四百不等;如果给相好耕田,他有的象征性收一点,有的连一分钱也不要。
我家的那一畦旱田,一直都是驾牛耕的。原来我没出去打工的时候,每次耕田都由我亲自驾牛。打我外出以后,驾牛耕田的活都甩给我哥了。我哥任劳任怨,也不要任何报酬,顶多也就是让秋葵给他煮几顿饭吃。
今年春季,我家那畦田种的是早包谷。早包谷成熟得早,不到立秋就已经黄透。十天前,秋葵把早包谷掰了。掰完早包谷,秋葵就想趁早把那畦田耕出來,打算种一畦胡萝卜。这几年,胡萝卜的销路很好,拖到老垭镇立刻就能卖掉。
立秋那天,也就是掰完早包谷的那个晚上,月亮刚从花柳树上升起来,杨梆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我家。当时,秋葵刚洗完澡,正穿着一件背心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乘凉。那件背心开胸很低,大半个奶沟都露在外面。看到杨梆,秋葵不由一惊问,你咋来了?杨梆站在花柳树下,一边吸烟一边说,你家早包谷掰了,我想用旋耕机帮你抓紧把田耕出来。秋葵说,我可没钱请你的旋耕机。杨梆猛吸了一口烟,然后盯着秋葵的胸脯说,没钱不要紧,我可以分文不收。秋葵问,你真的分文不收?杨梆说,真的,不过我有条件。秋葵问,啥条件?杨梆扔下烟屁股,舔了一下嘴唇说,你陪我睡一觉!他一边说一边快步朝秋葵走过来,两手张着,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骚公鸡。
杨梆走到门槛边,正想贴着秋葵坐下,我哥突然从他屋里出来了,出门后还放大喉咙咳了一声。看见我哥,杨梆顿时有些紧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撅着屁股在门槛上晃来晃去。
我哥很快走到了我家门口,指着杨梆的脸问,天都黑了,你跑到这里来搞啥名堂?杨梆嘟哝说,我来和秋葵商量耕田的事。我哥说,她的田有我呢,用不着你来吃辣萝卜操淡心!杨梆冷笑一声说,你一头牛,一张犁,要耕到猴年马月去?我用旋耕机,一天就能耕完。杨梆说完,马上扭头看着秋葵,等她表态。秋葵却不吱声,也不看他,两眼盯着树上的月亮。等了许久,杨梆忍不住问秋葵,你说句话,到底要不要我耕?秋葵想了一下说,你想耕就耕吧,反正我没钱给你。杨梆干笑一声说,哈,不给钱更好,我还你给钱呢!
杨梆话音未落,我哥赶忙转过身面对秋葵,认真地说,你的田,莫让他耕。秋葵问,为啥?我哥说,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听我哥这么一说,杨梆一下子恼火了,扭头质问我哥,打飞机的,你凭啥这么说我?我哥冷笑一下说,你尾巴一翘,我就晓得你要拉啥屎!
接下来,杨梆和我哥就打起了嘴仗。杨梆骂我哥是傻瓜,我哥骂杨梆是流氓。秋葵听他们骂了一会儿,感到很无聊,便起身进了屋。进屋后,秋葵随手把门也关上了。
次日天一亮,我哥就牵着牛,扛着犁,去了我家那畦田。日头刚出山,我哥已经耕出了一大片。开始,我哥一点儿也没想到杨梆也会去。快到吃早饭的时候,杨梆突然开着他的旋耕机来到了我家田头。我哥一见到杨梆,两眼马上红了,看上去就像他那头牯牛的眼睛。他当即喝住牛,停下犁跑到田头,伸手拦住了杨梆。不许你进我的田!我哥大声说。杨梆也一下子红了眼,鼓凸着眼珠说,这是秋葵的田,关你屁事?快给老子闪开!他边说边捏了一下旋耕机的油门,猛地从我哥身边冲进了田里。我哥顿时疯了,双手一伸就从田埂上抱起了一个石头,旋风般追上旋耕机,狠狠地朝机头砸了过去……
秋葵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她的嘴也讲干了,顺手端起身边的一个茶杯,仰起头猛喝了几口。
后来呢?我有点儿性急地问。秋葵擦了擦嘴边的茶水说,你哥抱的那个石头,有南瓜那么大,刚一砸下去,旋耕机就熄了火。我赶紧问,砸坏了吗?秋葵说,砸坏了,据说拖到镇上花了五百块钱才修好。我愣了一下问,杨梆没找我哥扯皮?秋葵苦笑一下说,你哥一个傻子,找他咋扯?我问,那杨梆就这么算了?秋葵说,哪有这便宜的事?他虽说没找你哥,却每天都来找我。我问,他找你干啥?秋葵说,他要我赔他五百块钱的修理费,要是不赔钱就陪他睡一觉。我忙问,你赔钱了?秋葵说,旋耕机又不是我砸的,我肯定不会赔他钱。我又问,那你陪他睡觉了?秋葵瞪我一眼说,我咋会呢?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停了一会儿,秋葵又说,不过杨梆并没死心,还是经常往我这儿跑。
难道他还想勾引你?我有些紧张地问。
秋葵迟疑了一下说,是的,但他一直没机会下手。每次杨梆一来,你哥就会跑出来盯着。杨梆不走,你哥就一直不走,好像是我的保镖。
我哥真好!我情不自禁地说。
这时,秋葵又问我,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啥?我说,给我哥过四十八岁生日。秋葵想了想说,哦,今天是七月初七。
三
我很快从家里出来,匆匆忙忙朝我哥那边走去。我这么着急地去见我哥,是想跟他商量一下过生日的事。其实,这事我都想好了,只是跟我哥通个气。我打算晚上把几个亲戚都请到家里来,让他们陪我哥好好喝一顿酒。喝酒之前,我还计划炸两挂鞭,尽量弄出一点动静来,这样才能避邪。另外,我还特地准备了五百块钱,想陪我哥去买一套新衣裳。
可是,我兴冲冲地来到我哥门口时,他却不在家。他的大门半开半掩着,我以为他在屋里,但我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音。我正在纳闷儿,忽然听到天上有响声,仰头一看,原来是一架飞机正从房子后面那片松树林的上空飞过。我想,我哥十有八九是去松树林打飞机了。
我赶紧绕过房子,马不停蹄地跑到了松树林边上。果不其然,我哥真的在松树林里打飞机。他双手端着一根竹竿,躬着腰,撅着屁股,把竹竿的一头贴在眼角,另一头正对着飞机射击,嘴里咚咚咚地响个不停。飞机越飞越远了,我哥却紧追不舍,一直跟着飞机狂跑,身后的衣裳都飘起来了。我站在林外的土路上,呆呆地看着我哥打飞机,一会儿想笑,一会儿又想哭。但我却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啥滋味。
直到飞机飞得无影无踪,我哥才停下来。他靠在一棵松树上,先喘了几口粗气,然后解开裤子,掏出那东西开始屙尿。我哥那泡尿屙的时间太长,前后至少屙了五分钟。我哥屙完尿,还没收好那东西,我就想上去跟他打招呼。可是,我刚动步,有人却抢在我前头来到了我哥身边。
那个人是杨梆。他长一个酒糟鼻,像个紫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杨梆在松树林里采野菌,我看见他手上提了一个竹筐,已经采到了不少。
我哥看到杨梆,一下子愣住了,连那东西也忘了收。杨梆用手指着我哥的那东西,满脸怪笑地说,你这个鸡娃子,真是白长了!我哥眨巴着眼睛问,你啥意思?杨梆提高嗓音说,你快五十岁了,连个女人都没睡过,鸡娃子不是白长了吗?杨梆这么一说,我哥顿时搭不上话了,脸也花了,白一块,红一块,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他慌忙勾下头,睁大眼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地看着,仿佛看一个怪物。
杨梆看见我哥这副窘样,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我听着杨梆的笑声,感到有一群野蜂在刺我的心。听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了,便飞快地冲进了松树林,停在我哥和杨梆中间。
不许你侮辱我哥!我对杨梆吼道,边吼边推了他一掌。杨梆先是一怔,然后惊奇地问我,你咋回来了?我没回答杨梆,扭身对我哥说,快把你那东西收进去。我哥看到我,脸上陡然柔和了一些。他慢慢地把那东西往裤子里塞,一边塞一边对我嘟哝说,杨梆刚才骂我呢,说我的鸡娃子白长了!我哥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受了气的孩子在向亲人告状。我赶紧安慰我哥说,别理他,我们回家过生日吧!说完,我就拉起我哥一只手,大步往松树林外面走。
我和我哥刚走出松树林,杨梆突然喊了我一声。他让我停一下,说有话跟我说。我回头问,说啥?杨梆提着竹筐走到我跟前说,你哥砸壞了我的旋耕机,我花了五百块钱才修好。你说,这笔钱咋办?我考虑了一会儿问,你说咋办?杨梆说,这笔钱应该由你来出。我撇嘴一笑问,要是我不出呢?杨梆愣了片刻,然后两眼一横说,你要是不出,我就杀你哥的牛!
杨梆边说边做了一个捅刀的动作,还把牙齿狠狠地咬了一下。不过,我没在意杨梆的话。我对我哥说,走吧,别理他!我哥却显得有些慌张,小声对我说,他要杀我的牛呢!我说,他敢!我说着就使劲把我哥拉走了。
我把我哥直接带到了我家里。当着秋葵的面,我说了晚上请客喝酒的事,并让她多准备几个下酒的菜。秋葵这次还算给我面子,虽说心里不情愿,但嘴上还是答应了。我哥一听说要请客陪他喝酒,顿时高兴坏了,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傻笑。我趁机说,喝酒时还要炸鞭呢!我哥歪下脑壳问,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我话刚出口,他就双脚跳了起来,还拍了两下巴掌,像个三岁的孩子。
村委会那里有一个小商店,不光卖烟酒,还卖鞭炮,偶尔也有服装卖。我给秋葵交代一番后,就带着我哥去了村委会。
商店老板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为人也还厚道。他给我推荐了最好的酒和最响的鞭,收钱时还打了折。买过酒和鞭,我说还要给我哥买一套衣裳。老板这时认真地看了我哥两眼,然后扭头对我说,我这儿的衣裳,质量都很差,穿不了几天就会脱线。你难得给你哥过一回生日,衣裳嘛,我建议你们还是到老垭镇去买。我想了想说,也行,我也难得给我哥买一回衣裳。老板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说,正好还有一趟去镇上的中巴车,你们快到红房子那里去等吧。
我和我哥麻利地来到了红房子门口。那趟过路的中巴车还没来,我们就站在公路边上等。等了两分钟的样子,我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黑耳。她穿着一条白短裤,已经走到了我们跟前。黑耳的那条白短裤很短,裤脚只到大腿根儿。我哥一看到她的白短裤,两眼立刻就张大了。
公路边有一块黄瓜地,架子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黄瓜。黑耳停下来问我,去哪?我说,到老垭镇给我哥买身儿衣裳。她扫了我哥一眼说,看来你真是回来给他过生日的呀!黑耳是来摘黄瓜的,说完就去了黄瓜地,很快从黄瓜架上选了一条最嫩的。黑耳只摘了一条黄瓜,一摘下来就开始吃,边吃边往回走了。
黑耳往回走的时候,我哥的眼睛一直跟着她。她那条白短裤实在是短,连屁股巴子都遮不住。黑耳的屁股巴子白花花的,看上去像是涂了雪花膏。我发现我哥的两颗眼珠子简直快要掉出来。他还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舔得口水直流。我哥的口水又细又长,有点像春蚕吐丝。
看着我哥这副丑态,我猛地想起了杨梆侮辱我哥的情景。杨梆说,我哥快五十岁了,却连个女人都没睡过,鸡娃子真是白长了!仔细想想,他这番话虽然说得很刻薄,但一点儿也没说错。想到这里,一个大胆的主意突然之间蹿上了我的心头。我决定不去老垭镇给我哥买衣裳了,打算把买衣裳的五百块钱送给黑耳,然后请她去跟我哥睡一觉。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一想到这个主意,我就激动得浑身打战,心里像开了花。
黑耳早已进了红房子,但我哥的目光却一直没有收回来。他还在用舌头舔嘴,口水流得更欢了。我愣愣地看了我哥一会儿,伤心地摆了摆头,然后丢下他,一个人朝红房子走去。
我径直走进了红房子,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中药的气味。黑耳已把那条黄瓜吃完了,正在用纸巾擦手。我没看见她老公,估计到附近麻将馆打麻将去了。黑耳见到我,疑惑地问,你来我这儿做啥?到镇上去的中巴马上就要来了,你不怕误了车?我说,我改变主意了。黑耳问,不给你哥买衣裳了?我说,不买了,衣裳不是我哥最想要的。黑耳一愣问,那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我迟疑了一下说,他都四十八岁了,还没碰过女人呢。他最想要的,是找个女人睡一觉。
黑耳很敏感。我话没说完,她就赤裸裸地问我,你不会是要我去陪你哥睡觉吧?我点点头说,你猜对了,我来找你就是為了这事。黑耳说,这不可能。我问,为啥?黑耳说,这里是油菜坡,不是广东。我说,我照样给你付钱。黑耳说,付钱也不行。我问,那又为啥?黑耳说,你哥是个傻子呢,我从来没陪傻子睡过。我连忙说,傻子也是人,他刚才看到你的白短裤,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请你发个善心,同情一下我哥吧。我付你五百块钱,不要你打折。说完,我赶紧掏出五百块钱,塞在了黑耳手里。
黑耳顺手把钱数了一下,好像是同意了。可是,她刚数完就递给了我,蹙着眉头说,你付五百,我也不做。我纳闷儿地问,嫌钱少了吗?黑耳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我身体不好,我正在喝中药呢。我没接钱,急忙换了一种声音说,请你坚持一下好吗?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我说得很诚恳,像在求情。黑耳的心也是肉长的,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那我就将就着去陪他一下。
我回到公路边时,那趟中巴车已经开走了。我哥撇着嘴,脸拉得老长,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然而,我一说到黑耳,我哥立刻就变了个人。我问,黑耳好看吗?我哥说,好看。我问,她哪里最好看?我哥说,屁股巴子!他说着就傻笑起来,嘴都笑歪了。我接着问,你想跟黑耳睡觉吗?我哥说,想!他边说边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停了一会儿,我又问,你是最想穿新衣裳,还是最想跟黑耳睡觉?
我哥脱口就说,跟黑耳睡觉。
那好,今天晚上天一黑,黑耳就会去跟你睡觉的。我说。
啊!太好了!太好了!我哥跳起来说。
然后,我们兄弟俩就折身往家里走。一路上,我哥兴奋极了,一会儿原地转圈,一会儿又打起蹶子疯跑,像一头快活的小牯牛。
四
日头刚下山,我们就开始炸鞭喝酒了。亲戚们还算赏光,该来的都来了,并且都给我哥敬了酒。想到晚上还有重要的事情,我没劝大家多喝,天一擦黑就散了席。我哥心里一直挂着黑耳,也没像以往那样贪杯。亲戚们一走,我就催他回了自己的房子。
黑耳说话算话,天黑不久便来到了花柳树下。当时,我正坐在我家门槛上吸烟。月亮那会儿还不太明亮,花柳树下影影绰绰的,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黑耳。她仍然穿着那条白短裤。我没跟黑耳说话,只是轻轻地咳了一声。她也没跟我打招呼,眼睛望着我哥门口。
我哥的大门留着一条缝,只够一个人进出。房子里的灯亮着,露出一道昏黄的光。这些都是我告诉我哥这么做的。我还让他换了一条干净的床单,枕巾也换了新的。我本来还想教一下我哥如何跟黑耳睡觉,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后来就只好算了。
黑耳在花柳树下停了几分钟,环顾四周,没发现啥特殊情况,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哥门口,一溜烟地闪进了大门。进去后,她随手把门关上了。
我一直坐在门槛上吸烟,心里想着我哥,希望他生日快乐。我哥虽说是个傻子,但他从小到大都对我很亲。小时候,不管吃红薯还是吃桃子,他总是把大的给我,自己吃小的。遇到有人欺负我,他就捡起石块往那人身上打。这几年,他不光帮我耕田,还帮我看着老婆。我想,如果不是我哥看着秋葵,她说不定早就被杨梆勾上了手。
事情真巧,我正想到杨梆,杨梆突然就来了。我先是看到花柳树下晃动着一个黑影,定睛一看,居然是杨梆。
你来搞啥?我小声问。杨梆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来要那五百块钱,修旋耕机的。他的嗓门很高,像是要找我胡搅蛮缠。我心里顿时有些紧张,担心杨梆的声音吓到我哥。为了赶快把杨梆支开,我没有跟他斗嘴。我说,你先回去吧,钱的事,我们明天再说。杨梆见我态度还好,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出两步,杨梆又回头对我说,如果你明天不给我钱,我就杀你哥的牛!
杨梆走了十分钟的样子,我哥的大门轻轻地开了。我先看见了一束灯光,接着就看见了黑耳。黑耳出门后没有逗留,从花柳树下一晃就过去了。
黑耳一走,我就赶紧去了我哥那里,直接进了他的卧室。我想马上知道他和黑耳睡觉的情况。卧室的地上,扔了几团卫生纸。我哥正在床边系裤子,脸上红扑扑的。我想他们肯定睡成了。可是,当我抬头看床时,心却陡然往下一沉。我发现床单还铺得好好的,枕头也像是没动过。
黑耳没跟你上床睡觉吗?我连忙问我哥。
我哥喜滋滋地说,她帮我打飞机了,打得好舒服!
打飞机?我不由一愣。
我哥指着裤裆说,她拿着我这玩意儿打的,还打出了水呢!
我哥显得很高兴,还一边说一边对我笑。我一听,却气得要命,扭头就跑出了我哥的卧室。你要去哪?我哥问。去找黑耳算账!我说。算啥账?我哥又问。她耍了我们!我说。说完,我犹如一根离弦之箭,唰地冲出了我哥的大门。
月亮这时已经很亮了,把门前的小路照得明晃晃的。我沿着小路飞跑,只跑了五分钟,便在我哥的牛栏门口追上了黑耳。你给我站住!我气冲冲地说。黑耳一惊问,咋啦?我先冷笑了一声,然后反问道,你说咋啦?我是要你陪我哥睡觉的,你咋改成打飞机了?黑耳支吾了一下说,我问你哥是愿意打飞机还是愿意睡觉,他说他愿意打飞机。再说,我身体有毛病,手头又没套子,睡觉对你哥也不好,所以我就给他打了飞机。
黑耳这么一说,我顿时不晓得再说啥好。低头沉默了许久,我才抬头说,我给了你五百块钱,你只打了个飞机,我们太划不来了。黑耳问,你想说啥?我顿了顿说,那你把钱退给我吧!黑耳听了一愣,想了一下说,我可以退钱,不过要缓几天。我问,为啥?黑耳说,我手上的一点活钱,都被我老公搜去打麻將了,全都输光了。我又问,我今天下午给你的五百块钱呢?黑耳说,我拿去又开了几副中药。
黑耳话没落地,牛栏旁边突然闪出来一个黑糊糊的影子。黑耳以为碰到鬼了,吓了一跳,还尖叫了一声。
我没被吓着。我一眼认出了那个影子是杨梆 。你躲在这里搞啥?我吃惊地问。杨梆却没理睬我,猛然朝黑耳走拢一步说,那五百块钱,你不用退给他了。黑耳一怔问,你什么意思?杨梆伸手指着我说,他哥欠我五百块钱,一直拖着没还。黑耳又问,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五百块钱退给你?杨梆淫笑着说,钱就别退了,你干脆陪我睡一觉算了。黑耳听了先是一惊,然后就低头不说话了。
黑耳沉默后,杨梆忽然转身对我说,刚才我还在想着杀你哥的牛,现在看来不用杀了。说完,杨梆没等我搭腔,又把身子转向黑耳,认真地问,你考虑好了吗?黑耳慢慢抬起头,苦笑着问我,你说呢?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如果你愿意,我看这样也行,以免他天天找我扯皮拉筋,还张嘴闭嘴要杀我哥的牛。
听我这么一说,黑耳就对杨梆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她点头的时候,还流了几滴泪。
杨梆看见黑耳点了头,一下子就喜疯了。他立刻要把黑耳往他家里带,说他老婆正好回了娘家。黑耳犹豫了片刻,便默默地跟他走了。刚走出几步,我听见杨梆说,我可不愿意打飞机,你必须跟我睡觉。黑耳说,睡觉需要套子,可我没有。杨梆说,没套子更好,我最不喜欢戴那玩意。黑耳说,假如我有病呢?杨梆说,有病我也不戴套子。杨梆说得很坚决,黑耳接下来就不做声了。
我站在我哥牛栏门口,一直看着杨梆和黑耳走得无影无踪了,才转身回家。从我哥门口经过时,我发现房子里还有灯光。我伸头一看,只见我哥正在修他耕田的那张犁。他一手扶着犁柄,一手举着斧头,正往一个榫里加楔。我哥满脸红光,印堂发亮,胳膊上的肌肉鼓凸着,看上去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不过,我没在我哥门口久留。我想,秋葵肯定早已在床上等我了,我得赶紧回去陪她。
五天之后,我又要去广东。离开油菜坡的那天早晨,我天一亮就去红房子门口等车。我到的时候,红房子的门已经开了。但我没看见黑耳,只见她的老公站在门槛边上打哈欠。当时,一起等车的有四五个人。我听见他们小声议论说,黑耳的病突然加重了,已经到襄阳住院去了。我问,她得的是啥病?其中一个说,听说是艾滋病,好像还传染呢。我听了心里一颤,正要问个究竟,开往南方的那趟班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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