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世界

2017-05-20 18:30重木
湖南文学 2017年5期

重木

这个世界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一个。

——莱布尼茲

他被车撞的那次是你们第二次见面,而你就在事发现场。或许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当时你们已经说过再见,你往自己住的方向走,他往停车的方向,你们两人的方向刚好相反,所以当他被车撞的时候,你并没和他在一起,而是已经分手四五分钟了。你在路边等漫长的红灯,你看到一辆车子迅速地穿过马路,然后伴随着一阵嘈杂和尖叫声,你回头看到那辆车撞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上,很快,一群人围了上来,有女人锐利的声音和小孩的哭声。但你并不是那种爱看热闹的人,所以开始的时候你并没在意,依旧等着红灯,直到一股神秘的不安气息从你身体中升起并渐渐弥漫开来的时候,你才再次转头,并缓慢地向人群靠近。那个时候人群已经过于庞大,车流声和商店里俗气的音乐交织在一起,像淫雨般落在同样喧哗的人群上,自始至终有一个人的声音十分尖锐,你感觉到似乎下一刻就会刺穿你的耳膜。

你看到他躺在那里,被人群幽灵般的阴影笼罩着,一个中年妇女似乎是医生或是有些经验,一直在对周围的人喊着什么。当时你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冬天冰凉的空气落在你肺里,好似沉重而尖锐的石头。你跪在他身边,那个妇女问你是不是认识他,你看着满脸是血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那只是你们的第二次见面,距离第一次见面只过去半个月。从下午五点半到结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三小时,所以你是否认识他?当下,你连他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唯一的联系方式是微信。就当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你听到救护车的嘶鸣声渐渐靠近,好似潮水般立即把你推开。你成了人群中的一个,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是一个傍晚无所事事出来散步却遇上这样事情的一个人。

人群很快就散了,因为此刻舞台中央已空,他们开始津津乐道地去寻找下一场戏。你在那里站了会儿,视线早就被来来往往的车辆切碎,你听到那个妇女问从救护车里下来的医生,把人送到哪去。夜晚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被撞这事像石子落进无边的海洋,转眼便消失。你发现自己右手上有血,突兀而让你惊讶。应该是他的血。你摸索遍了口袋也没找到面纸,最终只好在梧桐树干上擦了擦,有些疼。那个时候你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回家,你依旧停在刚才的那处红灯旁,还有四十秒。

那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但就像过去那些日子一样,你时不时还会想到他出事的那个晚上。随着你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你发现其中的许多细节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和引人注目,一些过去你未曾关注过的东西在之后的回忆里像浮雕般凸显,所以你时常被那些细微的东西吸引而渐渐忘了他被车撞这事。此时,你背着包刚从健身房出来,夜晚依旧寒冷,并且今天有风,你忘了戴帽子。你记得在你和他见面之前,你发给他的那张相片里自己是戴帽子的。帽子是去年买的,这个冬天开始,你只在那天戴过,也正是那天他从网上发了信息给你。

在健身房洗完澡,留在身上的暖气正渐渐流失,你想到他所住的那个病房十分温暖。他父母让医院给他单独安排了病房,环境不错,像一家高档宾馆的房间。你不知道他家庭是富裕的,在你们两次见面中并不会谈到这些,但你记得你们似乎又谈到了彼此父母的职业,你随便杜撰了一个,并且现在你也已经忘了他父母是做什么的。另一方面,你从他的穿着和形象上就已经能猜出几分他成长的环境和家庭情况。他说自己已经工作四年,你没问他具体做什么。你告诉他自己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并没告诉他你只是时不时地给那家杂志社供稿,并且这一年都在为自己的博士论文收集资料和构思。在工作上你们是没有什么话题的,而你们彼此也都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工作这个话题在你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未再出现。

依旧像往常一样,你到那家叫Black的面包店买面包。这已经成了你的习惯,每次健完身在走回去的时候,你会走进这家面包店买两种面包,一是为了今天晚上,二是为了明天和之后的几个早晨。你起得很晚,但教练告诉你,早饭很重要,所以你买面包。让这一行为变成你的习惯并不是件难事,在你如此自律而规则的生活里,每天傍晚挑选面包让你觉得这是娱乐放松的时刻。虽然你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买哪种面包,但你依旧会愿意在店里转一会儿。前几天在你闲转的时候,你就想到以前看本雅明时,他好像说过一些关于独自生活、吃饭的人的话,但具体是什么你已经想不起来了。今天你又想到这些,就记在心里,准备回去的时候找找书,说不定能找到本雅明的那些话。

在转到巧克力甜甜圈前時,你想到躺在病床上的他。已经两个多月了,他依旧昏迷,靠那些仪器来维持呼吸和生命。这些日子你断断续续地过去,他的面容也在缓慢但却十分明显地改变着。你私下问过医生,后者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你并不是很理解,只有他最后告诉你,是否能醒来完全要靠病人自己。你发现自己似乎陷进了某个恶俗的肥皂剧中,面对这样撕扯日常琐碎生活的突然且颇为戏剧化的事件。你不知道他是否像你一样喜欢巧克力甜甜圈或其他面包。过去这两个月,一开始的时候你会买些花,但之后你时常发现那些花不是枯萎就是被他朋友或是家人更大更漂亮的花束淹没,之后你就空手过去,但当你坐在他病床旁或前面的椅子里时,你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或能做些什么,你甚至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们并不认识,你是从挂在他病床边的小牌子上知道他名字的。

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过自己的名字,但你忘记了,你不知道他的记忆是否比你好,你也不知道在他此刻沉睡和安静的脑袋中是否还有任何记忆存在,医生说他是有意识的。那些话是医生对他父母讲的,而不是你,因为直到今日你都没在医院里和他父母或是他的任何一个朋友见过面,你总是找别人不在的时间过去,护士和医生都认识你,你说自己是他朋友。他们或许会疑惑,是什么样的朋友隔三差五就来这里,并且似乎还有意地在躲他的家人和其他朋友。但你已经关心不了这些,在你由于日渐漫长而渐渐约定俗成的每天生活里,去医院看他从两个月前成为这其中一部分。并且这一部分——你能感觉到——正渐渐地成长,像绣球花般开满胸膛。

在你狭小、整洁和有序的公寓里,当你在白天看书或晚上上网到各大图书馆查询外文资料的时候,你总是会想起他。无声无息的。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出现在你的公寓,出现在你的视线和对话里。有一个晚上,窗外下着冬日的淫雨,像一个个小拳头敲打着窗子,你看到那些雨水像灵魂般飞速延伸和四下发展,像蛛网般笼罩在你书桌前的窗上。你都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准备博士论文前的那些日子里在做什么。或许是在一家餐厅实习?或许真的是某家杂志社的编辑之一?或是还在上学,去见导师。你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自己导师了,前段时间他去了加拿大,至今未回。在上个月的某一天,你回学校的时候好像听几个学生说你的导师是外逃了。你觉得莫名其妙,沿着落满一地枯黄梧桐树叶的道路往前走,这个话题很快就被忘记了,就像许多如今你不愿再想起的事情。

在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讲了件童年的事情,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些日子太过遥远,或许因此会是安全的,但当你们分开,你站在厨房烧水的时候,你发现童年的许多记忆汹涌而来。打开闸门的就是那把钥匙,所以你不大愿意再联系他,但他给你的印象和感觉都挺不错。从他举止谈吐你能看出他颇有修养,衣着样貌也有格调。这是你喜欢的,你不仅喜欢“格调”这个词,你也喜欢有格调的人。现在人不说格调了,但就像你其他许多癖好一样,你依旧顽固地坚持着,并尽最大努力和可能让自己成为一个这样的人。你记得自己在研一时反复读《论语》,你觉得自己会成为儒士,成为君子。

但你知道自己给人的感觉并非如此,从你对自己这么多年学校生活和人际交往的经验总结来看,在这些方面你都一败涂地。你记得在曾经的一次讲座上,一个学者说合格的社会应该是陌生人社会,而非熟人社会,因为后者总会和人情扯上浓厚的关系。这或许就是你如此青睐城市的原因,你觉得唯有城市能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成为陌生人,而不是邻里皆知的熟人。你不知道住在自己公寓对面的是什么人,你同样不希望对方知道或了解你。这是你喜欢城市的原因,也是你感到安全和有序的地方。

当你从面包店出来,走在笔直的人行道上时,你一如既往地感觉到那种秩序和疏离。人与人之间保持相应的距离,城市约束着人们不会变得过分熟络。你不会在等红灯的人群中遇见熟人,也不会在独自一人闲逛公园的时候遇见邻居或是小区里的其他人。每个人得以保存和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私人时间和生活,这是你渴望的,也是你从这座城市中所获得的。许多人批评城市导致的疏离和冷漠,但对你而言,这是甜蜜和私人的圣地。

在你们见的两次面里,你都没说过这些。你发现,和陌生人见面的最大好处就是你能根據自己想要的模样来塑造自己,在那短暂的几个小时中,你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人。你可以变成你所渴望但始终没能成为的那些人。根据你从对方说的话里推测出他喜欢的类型并变成那样的人,或者你把自己打造成那一种最温顺最普遍而可以让所有人接受的类型。只在那几个小时里,这你完全可以接受,在你们分手之后在你回去的路上你便会开始对自己刚才扮演的那个人进行评判,最后得出自己会成为或可能成为那个人的几率有多大。但最终这个游戏都会因为你的厌倦和自己那一套整齐的哲学观而被抛弃。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便发现如果自己弄明白了这一点,那对方呢?他是否同样在玩这个游戏?你们双方都在玩一个相似但却拥有各自不同规则的游戏。

在这个游戏中,你曾经迷恋上一个人,但最后如你从开始就知道的那样是彻底的破碎。你伤心了很久,下午拖着沉重的步伐从卧室里出来,站在客厅里被突然降临的秘密或是记忆砸中,你会哭,有时候会哭很久。你只是感到如此难过和遗憾。在后来,你意识到自己有一个本领,就是只需通过想一些事情或是故事你就会流泪。那段时间你真的看了许多的书和电影,而在其中横生的小插曲就是你接到家里人的电话。

路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都亮了,好像从眼角溜走的某股幽灵。很多从附近学校出来吃饭或是玩的学生三五成群,其中一些人说话会压低声音。有人会迎面看你,盯着你看,直到你感到意外才移开目光。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些人?就像有一次你在医院看见了曾经的一个同学,他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四下张望,你躲避着,从边上的楼梯离开。你会把这些事讲给他听,房间里除了嘀嘀的声响外,你的声音像梦般从你的脑海里升起。

你难以进入他的梦。他父母把他的一些相片拿来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从那些张嘴大笑、微笑和低垂着目光的各个年龄的相片中,你看不到也无法猜想他的梦或是过去。于是在你的书桌前,你像构造梦境的大师般建造他的过去,他的记忆和生活。每个人都会心碎,所以他必定在某个时刻心碎。每个人都在逃避什么,所以或许现在的他依旧在逃避着。在你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对你而言,过去的事情都在沉睡,需要再次被唤醒,但他依旧躺在病床上,好似圣像。

更多的时间你都在看那些可能和你博士论文主题有关的书,堆满了卧室和狭小的客厅。有时候,日落西山,你坐在沙发里想着刚看完的某本小说,那些故事依旧在你思绪里延续和发展着。所有的破碎、遗憾、悲伤和失落都可以被察觉和捕捉。有时候你会忘了吃饭,直到夜晚肚子开始抗议,你才拖着身体沿着昏暗的楼道到下面买些吃的。冰箱里的东西不是太硬就是太凉。在午夜,世界再次恢复自身的宁静,你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买吃的,售货员低垂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她在看漫无边际的电视剧,几十集,几百集,你觉得有一天它们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就像鲍德里亚所说的那样。

你知道,在这个时候如果你想到任何事情都会令你心碎,无论是过去还是可能的所有事情。你坐在满是露水的花园台子上,路灯是暖黄色的,在惨淡的日子里完全被忽视和怪罪。你数着自己来这座城市的日子,从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六年了。你住过许多地方,有一间房子在闹市,夜晚充满了喝醉酒的男女情侣争吵和哭声,男人心狠手辣,女人哭喊着乞求,你不可能睡着,所以你就睁着眼想白天的事情;有一个住处在火车道旁,星期二、四和五六房子里都是轰隆隆的火车声响,在那里,你吃安眠药,睡得一无所知,直到被第二天的猛烈阳光刺穿。有一次你安眠药吃得太多,踉跄地出现在医院,然后不省人事;还有一处房子是用三合板隔开的,你能听到隔壁的一对夫妻吃饭、说话、争吵和叹息的声音,就像是在听一本故事,让你感到烦躁不安,你必须搬走,所以你再一次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创造新的开始。

“你在这里这么多年!”

当你们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你记得他有些惊讶地这么说。

他是在西安读书,研究生在威尔士。他说那几年完全是到处玩,欧洲变得如此小,一眨眼的功夫就穿越了界限而出现在另一个可能的国家。他讲了很多在国外的事情,一些很有趣,一些你感觉很奇怪,但你始终没问,只是听着。你不太喜欢问别人问题,觉得这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另外也是在打扰别人。所以你就听着,直到他说完。

他有些担心地看着你,问是不是自己说得太多?

在他的病床边你开始给他读书,你从书橱里找了几本短篇小说集,又在其中拿掉那些故事过长的小说集。你计算着一个故事大约该有的时间和自己可能有的时间。当然,你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小说或是否喜欢小说或是喜欢什么作家或是否有喜欢的作家?所以你按照自己的喜好,并且你也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这些小说。在你的渴望中,一个完美的男人是应该懂得欣赏艾德娜·奥布莱恩、威廉·特雷弗、科萨塔尔、丹尼斯·约翰逊和托宾的人。当然,第一次你给他读的并不是这些人的小说,而是《都柏林人》,你喜欢这本小说里的故事。然后你给他读卡佛的故事,然后你给他读一本叫《艺术史方法与理论》的书,它并不是小说,而是因为你写论文而最近找出来看的参考书。

你在有意识地培养自己读故事的能力,声音应该如何?音量在哪里比较合适?声音的高低起伏在面对不同故事的时候需要作出如何的改变?情感应该如何完美而贴切地应对故事?声音或许比眼睛更拥有接触别人的力量。你在想象自己的声音落在他迷雾般的意识中是否能像灯塔般闪耀。这些故事是否会在他的意识中变成记忆?变成梦?变成他的身份或是未来的一部分?一个午后你在他的病床边睡着,梦里你经历爱情、悲伤、心碎和死亡,经历了人生的喜悦、无常和种种可能,经历了你和他的第三次、第四次和之后的所有见面。醒来的时候你发现自己在哭,病床上的人依旧沉睡在梦中。你发现自己不在其中了。

当你回到家换了拖鞋去阳台收衣服的时候,你发现细密而坚硬的霰雪敲击着玻璃,映在玻璃上的房间里充满了水晶,要下雪了,你意识到。你把健身穿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风声在屋子里回响,窗帘扑棱棱的好似鸟翅滑过天空。你走到卧室把窗子关上,运动包里装着一本《空蕩荡的房子》。你坐在床边把那个故事看完。在医院你读故事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的几个朋友过来,你匆匆地把书放进包里,从楼梯那边离开。

故事讲一个男孩的母亲离家出走,消失在冬雪中。你记得冬天的下雪,你看着窗户但看到的只有自己模糊的面孔。霰会变成雪,雪会铺天盖地,轻柔而不知不觉地进入每个人的梦里,在那里所有愉快的岁月都能重现,我们活在一次又一次的快乐中。但你知道,你会再次回到那个晚上,你看到七八岁的男孩骑着庞大的自行车在黝黑和冰冷的夜晚被无止境的道路吞噬。雪已经下了一天,所以世界都是白色的,但道路依旧是黑色的,其上接着厚实光滑的冰。所以男孩一次又一次地摔倒,手掌、膝盖和脸撞在粗糙而尖锐的路上,他感觉不到疼,因为哭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去感知那些疼痛。

当雪越下越大,埋没世界的时候,你会在深夜走到马路上,等那个男孩。即使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对你而言,他依旧在路上,寒冷、恐惧和疲惫。有一天他会变成被诅咒的西西弗斯,流离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农村,那里有一条大河。

你记得。

你从冰箱里拿了两只鸡蛋,晚饭你给自己准备了蛋炒饭和一壶热茶。清洗完碗筷你到客厅——那是你自己开辟的用作书房的犄角。你先把白天找到的一些资料进行整理和分类,放进一个文件夹,然后再继续找资料。你已经看了几十本书,从文化史到设计史,从实证主义到解构主义,这会是个庞杂而巨大的工作,导师一开始就告诉你如果做这个课题会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否则难以做出什么成果。你希望自己做这个课题,也希望这个课题就是如此庞大,你希望它能占据和填满你的生活,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

你觉得他的出现或许是某种意外,某个偶然,就好像他遭遇车祸完全出自意外。那一天如果你们迟一分钟说再见,如果你问他一个问题,如果他没有从那边回去,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你们会再次见面,因为这一次,你发现自己并没有在玩那个游戏,而是赤裸地面对他。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但那种感觉——来自神秘主义者的感觉却让你心动。你能触摸到自己的那些希望,你能听见在夜里起床喝水的自己。

是孤独吗?此刻你一定在这样想。有时你能感觉到它,有时你意识到你就是它。它随着你成长,随着你叛变,随着你消失又再次出现,从这座城市的一个角落迁徙到另一个角落,享受着陌生,享受着隐秘,享受着开口时发现沉默的惊喜。但你并不排斥他,他不像你之前见的那些人,他们是肉体的。你和他们进入卡瓦菲斯的诗,在卖香烟的商店玻璃门前分别,各自消失在各自的阴影中。

他会喜欢卡瓦菲斯吗?你想。

你把屁股下的坐垫挪了挪,面对着阳台,你想起洗衣机里还有衣服。

从某个午后开始,在读完一段故事,你会和他说些话,当然一直以来都只有你在自言自语,但在你的交谈中他始终在场。有时候交谈只需要倾听。奇怪而令你惊讶的是,你讲自己记得的那些童年的事情,它们破碎而断断续续,充满之后对其的篡改和遗忘。你也会讲到那个可怕的夜晚;讲到自己在那条巨大的河边走,漫无目的而坚持不懈地走下去,直到你感到恐慌,看不到回家的路;你会在树林中迷路,在其中消失,不愿回家;你和母亲的对抗,和群体的对抗,对陌生人的好奇和亲密。在温热而惬意的病房里,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成为其中之一。就好像做梦,但在意识之中,你作为自我和他者的双重身份存在,看着故事的缓慢发展和渐渐变开的色彩,它们都在你脑海和身体中流动。

那样的感觉会让你重新回到曾经让你感到愉快和轻松的时刻。迷恋伤痕累累,带着秘密走近。你把衣服晾在阳台上,雪开始出现面容,落在你的脸上和眼睛里。客厅的空调或许坏了,总起不了多大作用。你把一沓资料整理好放在计算机上,端着它到卧室。卧室里开着一盏昏黄的灯,既为了省电也因为它给你温暖的感觉。有一次在你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你看到他的母亲用沾水的海绵清洁他的面容、手臂和身体,并把他翻了身。他母亲面色严肃,但悲伤依旧能被发现。他好像有一个妹妹,十五六岁这样,你们曾在走廊上遇见,但她并不认识你。你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里,冰凉的感觉让你意识到疼痛,意识到他过去的生活和将来的所有未知。你有些难受,在那里又坐了会儿,然后在黃昏开始的时候离开。

看过他你回到租房简单地准备下便去健身房。跑步,做无氧运动,大多是力量锻炼。你运动的时候会听音乐,脑袋里不去想事情,直到一个小时结束,你洗完澡离开那栋方盒子式的建筑。那时候,天幕消失,城市被街道分割,你成为其中一部分,消失直到回到属于你的一方空间。存在是为了隐藏,对于你而言,是不被找到。但躲避的东西为何物,你或许并不知道。

被子昨天晒过,暖气汩汩,让你再次意识到冬天,意识到下雪,意识到寒冷。你把电脑放在腿上,资料滑落到地上。继续看资料的兴趣已经退却了,你在网上闲逛,看到一条绿色的针织围巾,你觉得他围着一定很好看。你找了部电影,戴上耳机,即使在只有你一人的空间里,你依旧不适应有声音出现。一些独自住的人时常喜欢打开电视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让房间里充满声音,但对你而言,这是对自己的冒犯。

沉默归沉默的,你的归你的。

有一天,你觉得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动了下,就像所有电影中所演的那样,先是一下、两下和三下,然后是像蝴蝶翅膀般震动的眼睑,睫毛颤动,像春天里一扇久闭的窗子。但没有第二下,你注视了很久,直到你相信那只是自己的错觉。那天,你读了一篇来自一本时尚杂志上的文章,说的是波普艺术再次卷土重来。下一次你觉得或许应该多读些这类文章。

雪落在你和他的窗台上。他从卫生间走出来,穿着睡衣,抱怨水总是温的,而不是他所想要的热水。

“你知不知道温水洗澡有多么不舒服!”他这样问你。

你摇头,因为你在健身房已经洗过。

他站在窗子边,半边身子被映在黑色的玻璃上。雪像夏天的玉兰花,轻柔地让人想起悲伤往事。他会有什么记忆让他难过或是悲伤呢?是爱人的离去还是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每个人应该都会有隐秘的悲哀吧?你知道自己是有的,从你意识到这个世界,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树林的时候,它们从未远去而是悄无声息地被你挽留。

你让他赶快上床,被窝已经温热。

但他会依旧站在床边,对你讲他关于冬天和雪的记忆,那会是和你截然不同的记忆,其中充满了你所不知道不了解和不明白的隐喻与象征。他成为一个谜,成为你生命和记忆中的一处漏洞,成为这个夜晚和之后无数夜晚编织的旧梦。

你对季节没有任何特别喜好,它们只是事实的一部分。下雪亦如此。电影里的故事晦涩而老套,你的目光时不时被窗外的雪吸引。明天,你依旧会在九十点这样起床,今天买的面包你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吃完饭你会看几个小时的书,然后去医院看他,给他读一篇关于玫瑰的小短文,同时你也准备了一篇关于电视剧的文章,然后你会幽灵般地从医院消失,回这里把衣服塞进包里到健身房去,等你出来的時候,雪已经淹没了世界,所以你会迷路,在雪之树林,在你自己的记忆和往事之河边。童年时你恐慌着回家,现在,你不知道。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