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姨和她的花村

2017-05-19 22:52焦红琳
安徽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牛粪姐姐儿子

焦红琳

1

地板革是那种深红色和乳黄色相间的格子。肯定有些年头了,几处用黄色的胶带纸粘着。花姨在地板革上铺了两床被子,我和儿子就睡在这两床被子的柔软里。隔着被子,还能感受到土炕的坚硬和略微的不平。

窗帘不严,一窄条天空,蓝得发假,清水洗了似的,净得没一丝的杂质。我差不多就是被这条蓝色“惊”醒的。

推开门,那条半大的白狗,呼地站起来,摇摇尾巴。蹲下,挠挠它的背和头顶,几缕狗毛被挠出来,迎风一吹,飘得没了影儿。我听到“噗”的声音,应该就在耳边。抬头四下张望,阳光经了树梢的切割,呈不规则碎片,在脸上、眼前,跳跃不定。抬手遮阳望去,见东院墙的阴影里有一个人,她弯下腰又站起。定睛细看,是花姨。

她的跟前是一只大的柳条筐,正从里面拿起一大坨黑黑的、似乎略带绿色的东西,往后退几步,把那东西倒在右手里,左手团、压,又团、压;又倒在左手里,右手再团、压;再倒在右手里,像是在掂量,右腿后退,半个身子向后,然后右手向身后高高举起来,忽然,右手里的东西猛地往院墙的方向飞过去——一个高空抛物运动!经过一个色彩浓重的弧线,“噗”的一声,便粘在了墙上。

我感觉一股凉气吸进了肚子里,赶忙合上嘴!实在想象不出来,花姨这是干什么?难道是像城里人一样,学着健身吗?这是什么健身法?

这么琢磨着,已走到跟前。花姨的脚下是半筐牛粪!她又弯下腰,捧起一团,同时还把旁边一小块也压在大的上面,团在手里,有点像团面团一样,这牛粪刚刚“出炉”,还是新鲜的!

整个院子,除了大门是用铁栅栏做成的,其余都是干打垒的石头墙,石头都是黑色的、相对平整的、比普通砖头略大略薄的石块。这些石块,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怎么看都像是艺术品。东院墙也不例外,除了靠近院门处堆了一人多高的干草堆外,一直到房檐处,这堵石头墙上已“长”了好多这样的牛粪,有的已成了牛粪干。

我几乎是要喊:姨,您这是做什么呀?

格儿啊,你咋不多睡一会儿,是不是姨把你吵醒了?

我不理她,急着问:您这到底是做什么呀?

花姨笑笑:往后站些,当心弄到你身上。

花姨的后背明显比前几年佝偻了,她头上包了一块蓝色的方巾,一缕白发从里面露出来,我上前给她掖进头巾里。脸上皱起的纹路都被晒成红褐色,皱纹深处隐隐地还能看到原来皮肤的底色。

贴在墙上,让它们风干哪!花姨喘着气说。

您一大早起来,是为了去拾牛粪!我惊奇地追问。

多好的粪哪,不捡回来就可惜了。再仔细看她的腿,还是确定了刚才的疑问——是顺着走的!

2

你起来了?声音是从身后传过来的。回过身,是果姐姐。她手里提了两个篮子。

我忙接过她递来的一个篮子。

我怕吵了你的觉,一直在外面等着的。果姐姐怯怯地说。

花姨停下来,看了果姐姐一眼:不迟,不迟。

果姐姐急忙說:哦,咱早去早回!也就是能多锄几垄地,不碍事,不碍事!

我心里暗暗想着:抱歉,抱歉,抱歉了……

花姨说着,走到水井旁压了水,洗净手。蹲下来,小心地翻动着篮子里的东西,让我看:一只“鸡”,比手掌略大一些,“鸡冠”上点了醒目的红点;六个白白的小馍馍,每一个的正中间,同样点了夺目的小红点。还有一个稍大的圆花盘,是用红、黄、蓝、绿等各色彩纸折成的。同样是彩纸折成的还有:三双鞋子——一双红的,一双蓝的,一双黄的;三套衣服也是三个颜色;还有三个颜色的围巾。

当然,肯定少不了三炷香。

当年花姨在我家时,每年农历四月十八这一天,早早准备好,特别嘱咐我早点回家。点起香,必须要在正午时刻。最初我有点心不在焉,好几次想做更细的探究,又怕不妥,本能地觉得好多东西还是不说出来的好,只是听凭花姨的吩咐去做。几年后,也慢慢地重视起来。

花姨离开的最初几年,她都把这些做好,托人带给我。

后来,我和康康的妈妈——翠芳之间爆发了“抢人”大战。花姨终究是离开我家,回到花村。几乎就断了联系。

前一阵,几经周折又联系上了花姨,她在电话里说,这几年一直在替我做着这个仪式!她强调说,还没满十二岁,不能中断!

听到她熟悉的“谁呀?”,我鼻子发酸。身旁的女儿、儿子,争抢着和她说话。

在女儿十一个月时,花姨来到我家,直到两个孩子上学,我实在不想让她走,不停地找各种理由拖住她。不久,婆婆生病,她理所当然地留下来,直到婆婆去世。后来我意外怀孕,她劝我:悄悄生下来吧!这个年龄生的孩子好,并答应要帮我看孩子!我差点儿没禁住诱惑!后来,各方面权衡之下,没敢冒险,做了小产手术。没用多说,她又留下来照顾手术后的我。

3

花姨的眼睛很圆,眼角粗粗细细的皱纹,并没有影响到眼睛的灵气,双眼皮很宽,搁城里,人们会认为是拉过的。白头发不少,黑头发也不少,没烫过。整齐地梳向后面,戴一根黑色的发卡,露出宽额头。常看见她抱着孩子偷瞄镜子里的自己。有一次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一片没抹匀的搽脸油。大部分时间穿着那几件衣服,有的是我给她布料自己裁剪的,有的是我穿过的旧衣服。

夜里起来时,也披着那件衣服,衣服是紫色的,衬得脸白皙清秀。灯光打上去,朦胧中消去了一些褶皱,反出她的眼睛里的闪光,依然是一个年轻了几十岁的妇人。彼时,头发或有几点凌乱,这些许的凌乱竟让她有一种不真实的妩媚。

她说:格儿,趁热吃。她把一个大盘子放到床上,上面是一大碗小米稀粥。里面卧了鸡蛋,因为加了红糖,粥是红色的。

我感觉是刚刚睡着,就被叫醒。连嘴都懒得张,慢慢小口应付。

她老说:趁热。趁热。

实在不想张口,但还是问:干吗要吃那么热?

她说:月子里吃了温吞饭,赶明儿,天凉了,张口和人家说话时,会唾沫星子满天飞。还有,再吃到稍微凉点儿的饭,会满嘴跑饭的。

我知道她不是在骗我,也不是在吓唬我。以前坐过两个月子,竟没人告诉我。

她也不坐,就那么随便靠在什么地方,这个时候就开始讲她的故事。往往听到有兴趣时,才和她搭搭话。更多的时候,是她在那儿自说自话。

有一年。她说。我知道,她又开始了。说这话也有几十年了。刚过了正月,天还很冷。我早早起来,从仓房里拿了箩头,从牛圈里牵出牛。天冷,地里可吃的东西也不多,不过,能吃一口算一口,可以省下家里的草料。

牛放在后山半坡梁上,还没有什么粪,我把箩头扔一边。忽然想解手。

我急忙道:姨——人家吃饭呢——

她笑笑:不是!不是!不说这个。又接着说:我找了个壕沟,在一棵大树底下,刚退下裤子,听到有什么声音。我回头从树缝里往那边看,还是刚才那个声音,很细,像是什么野物在叫。这个季节没有什么草,跟前也没看到老鼠洞什么的。细听听,那个声音还有,我确信声音越来越近。很快看到一个人的头顶,这人,我认识,是大背山的寡妇,人很年轻。她站到沟前,四下看看,她臂上挎了一个四系筐,我才确定,那声音是从她的筐子里发出来的。

老天爷——你猜咋?花姨说这话时依旧不紧不慢。她把“爷”拉长。

我吸溜一口稀粥。端着碗,看她。

她受到了鼓励:闹半天是个孩子!我清清楚楚看到一只小手手,紧紧抓着筐沿,那女人一倒,没倒出来,就去扳那小手手,再倒,就像倒粪一样,孩子被倒到沟里——

我大叫:姨——别说了!一摔筷子:我不吃了!

她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白——不咋,白——不咋。这是她的口头禅,就是“没事,别在意”的意思。说“白”字时音调拉得很长,越发惹得人又气又急。

我恼了:什么白不咋?白不咋!大半夜的,您想吓死我!我不由得看看旁边熟睡的才三岁多的孩子,心里说不清的难受。

她赶忙过来给我捋胸口,嘴里不停地说:白——不咋,白——不咋。都怪姨姨,是我不好。边说边又去收拾碗筷。嘴里说着,格儿,不能生气,不能生气,怪姨姨。生了气不能吃,后半夜再吃。可记着一会儿多卧颗鸡蛋。

我不理她,躺下,搂紧儿子。她给我盖好被子。

表面上生气,其实我很想知道那个被扔的孩子后来怎样了。之后,竟然一直没有机会说起这件事。

她说话语调总是柔和的。只有一次,儿子实在调皮,我气得先是责骂,越骂越气,索性拿起手边的笤帚打他,没等我打下来,花姨疯也似的从厨房跑出来,护住孩子,大声说:咋呀?非想打人?想打来打我!

她说:格儿,回来(她总是用“回来”这个词,邀请我到她的村子里)吧!到奶奶庙给孩子还愿,孩子今年满十二岁呀!我感到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有点异样。

不是我的小名叫“格儿”,而是在这里,长辈对全天下所有孩子统一的爱称,很想念那种被宠爱的感觉。

一来是还愿,二来是为这种思念的诱惑,让我下决心请了假,时隔多年再次来到了这个名叫花村的小村莊。

4

当年的“抢人”大战,最终以我这个“外人”大败出局而结束。

翠芳太能干了,堂屋、闲房里的粮食袋,都差不多能垛到房顶。翠芳要求花姨回村看家,最主要的是照看这些十几年来的收获,而她们全家要搬到城里。放下狠话,如果你不回来,等你老了,动弹不得,我可不养你老!

我悄悄和花姨说:我那个同学那儿,您还是再考虑考虑。

她说:哪个同学?

我说:就是她妈刚去世不久的那个呀!

那里当下红了脸。她正给儿子的上衣缝一颗纽扣,停下来,没有抬头。

我说:人家有退休工资,国税局退的,工资还高。

半天,她才说:多大了?

我说:和您差不多的,身体也不错。您在这里有了家,想这两个孩子了,随时能来,我也能带孩子去看您。

她一直不说话,重又开始缝。直到低头咬断线,把余下的针线放回她的针线笸箩,把针别在线棒上,余下的线慢慢绕好,线头塞进去,一点也看不到为止。

她终于说:唉——做不得了,上次走得还后悔着呢。

我说:那有什么?上次,不是那位陈叔硬追的您吗?

花姨说:小子说了,他的这个娘,咋就那么不害羞!当真我就那么没羞没躁的呀?

我说:他这样说您,是开玩笑的。您没到那么老呢,也用不着他们养。这个时候回去,不过就是再种地受苦,倒是一个好劳力。

花姨说:自家小子说出这番话了都,哪还有脸?

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我也不准备和他们打交道了,拿起电话就对翠芳说:你凭什么干涉花姨的自由?现在想起来,我头上立刻汗涔涔的。幸亏,他们现在在城里幸福地生活着,不然……

果姐姐和花姨站在一起,你很难分辨出她们是母女,其实果姐姐五十多岁了。她告诉我她刚刚从北京回来,在北京的二儿子刚刚为她生下第二个孙女(第一个是大儿子的女儿)。还说她刚卖了两头牛,给二儿子送去一万元。二儿子很争气,媳妇也好,成家时没向家里要一分钱。侧身看她一眼,脸上满是笑容,细看,虽然做了祖母的人,她其实一点都不显老,除了皮肤晒得很红。她说,现在本村和周边来的人都拜完,走了。我们来的正是时候,清静。

各提了一个篮子出来,宝贝儿子早就独自向村后的小山上跑去。

奶奶庙旁边还有一间小庙,果姐姐告诉我说,那是龙王庙。

我不敢正视庙里的神像,竟觉得那样是对神的不敬。只认真看了两边的对联:

神光普照施德泽

慈云广被佑黎民

对联的字体和小庙的格局很不匹配。是庙太小了!我和果姐姐把各自的供品放好了,一根火柴点好,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品,瞬间化为灰。按照花姨事先再三嘱咐好的程序,跪在奶奶庙前,手执一个笤帚,正扫三下,倒扫三下,然后口中念词:恳求神仙奶奶保佑我家健健康康、幸幸福福,一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然后举起笤帚向身后扔去。

我也同样双膝跪地,虔诚地向神仙奶奶祈祷:请保佑我的儿子健康长大、快乐、幸福!

5

“爱人及村”,我很早就了解过花姨的花村,这是内蒙古高原南部与阴山余脉相接处。盛夏时节,山坡上长满红、黄、白、蓝、粉五色的鲜花,故名花村。

因愚公的缘故,那位受命的神仙,背着太行山向朔方而行,路过此地,从背上掉下去一部分,形成一座小山。经请示玉帝,起名“大背山”。玉帝还大笔一挥,诏书人间:让大背山一带的百姓无灾,无疫。确实,自古以来,这里几乎没出现过大的灾年和瘟疫。

说是山,其实只是浑圆的丘陵,山上披了绿绿的绒毯,不是想象中的高度和嶙峋,在极蓝极蓝的天空下,呈现着几道柔和的绿色弧线。这柔和很容易让人想到,宽厚和仁慈。

来时,一路上很多的荒坡、山地,布满了张牙舞爪的风电设备,像巨大的白蜘蛛,不间断地旋转着,感觉蓝天背后有汩汩的血液,正被吸食着。说来也怪,在花村里,一台这样的风机也没有!四周静谧一片,这个季节的这片土地上,连虫鸣也少有,置身在这么纯净的世界里,有穿越了的感觉。

儿子说:做个桌面都不用修图。

我说:别光想着玩!想想怎么写篇日记。

他说:俗——

我胳膊抬起一半,放下了——没打着。他一闪,跑开了。

快到山脚下时,几头牛在悠闲地吃着草。果姐姐说,其中一头是她家的。远远看见,一只黄色的猫端坐在一头牛背上。我说:猫!这么远,是野猫吧?果姐姐笑了:那怎么会是猫?是狐狸!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仔细看,真的是只漂亮的狐狸呀!

我喊着让儿子看。果姐姐说,这没什么稀奇,这是狐狸在和牛耍哩。

不是早就禁牧了吗?我问。果姐姐说,这个山洼洼里,他们(禁牧的乡干部)来得少。不过,这么好的草不让牛儿吃,让谁吃?我们这里的牛儿从不得病,这山上,有好多种药材,黄芪、黄参、党參等太多了!早些年我们家家户户采草药,一年下来能卖不少钱。

果姐姐弯下腰,我看到一团风干的牛粪,果姐姐却扒开牛粪,原来里面长了一团小小的白蘑!我急忙喊儿子过来,他惊奇地张大了嘴:这就是花姨姥姥采给我们的白蘑菇?

是呀!它们产在神仙奶奶庙前。我提高声音说。

儿子说:感觉好像是你自己采着似的。一脸的不屑。

我知道,这里还有一口井,名曰满井,井从什么时候起有的,不得而知,反正一年四季,浇田、人畜不停地饮用,总还是水满自溢。

我本想让果姐姐带我去看看这井,又想她还惦记着锄地,也就没开口。

她弯腰,拔起一根嫩绿的小草说:野韭菜。

递到我手里说:吃吧,多嫩。

看看她刚拨拉了牛粪的手,我拿在手里。

这里不洒农药吗?我问。

不!在我们村子,人们从来都不用农药。

除草剂呢?我有点怀疑。

不,谁敢用那个?那会吃死人家的牛!果姐姐惊奇地瞪着眼睛。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一个字:纯。心想,这没必要做假吧。

6

忽然,一个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大妹子——果子——

我们一同往山下望去:一个年龄不小的男人冲着我们的方向喊。

果姐姐回头看了我一眼。高声问:咋啦?

那边说:不好啦——那伙人又来了——

这是要我老娘的命了!果姐姐说着,加快了步伐。

她边走边嚷:你就不能卷(骂)跑那伙水蛋壳们!又低声嘀咕:窝囊!

你又不是不知道,见了他们,我就张不了口!还是让他四奶奶去。那边的男人说道。

村长一大早躲城里去了,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早知道把那水蛋壳的车胎给放了气。果姐姐气咻咻地说。

那男人讨好地问:他四奶奶的腿好些了吗?

好什么好?肿得……

他们三两步就把我甩出好远,我听不清果姐姐在说什么了。但还是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她依旧是骂骂咧咧的。

他们走得太快。我完全被甩了。

7

返回到院子里,白狗摆着尾巴,很闲在的样子。

院子里有草莓,刚刚开花;还有嫩绿嫩绿的生菜;花姨说她刚刚为豆角的藤蔓做好支架……

时隔多年,再次走进翠芳家,堂屋显得亮堂了许多,仔细一看,原来高高的粮食垛低了不少。倒是多了几箱什么牌子的饼干、方便面。

墙上贴了好多康康的奖状,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尘,少年帅气的字迹依然清晰:努力,坚持。男孩和他妈妈的梦想都实现了,翠芳进了工厂,康康进了城里的中学,他们全家住进了新楼房。旁边的照片,翠芳烫着发,穿着红色的PU皮上衣和黑色的一步裙,脚踩长筒高跟靴,右臂上还挎了一个大牌子的包包。和以前扎着三角巾、蒙着脸的农妇判若两人。

花姨的背佝偻得很明显,上衣皱皱的,向上缩着,感觉好像里面套了好多衣服,或者是外衣有点太小了。我给她往下拉拉,拍拍灰,她说:白——不咋!白——不咋!

儿子问:摞了这么多,是什么东东?

花姨用手抚摸着:你看,她用目光把我叫过来。这几麻袋都是莜麦,赶明儿磨了,给你一袋子;去年还收了五百斤山药(土豆),送了芳格儿一百,给了兰格儿一百,给了旺儿一百……红豆打了一口袋,卖了三十块,还有小半口袋;给你留的你也没来……大豆打了一小袋;黄豆打了……还有胡麻,榨了五十斤油,给你倒好,在油桶里,走时记着拿啊。

去年的羊儿啊、兔儿的都让姨狠狠心一下子卖了,不要了!弄不过来。

唉,那几个兔儿卖便宜了,让那个收兔子的占了个大便宜。姨养的兔子那叫个肥呀,不说别的,那几张兔皮都是最好的,和贩子们换了大米、盐、酱油、洗衣粉,什么都有,你下次什么也别买!来看看,姨就高兴。

她又拉起儿子的手:我的格儿!亲蛋蛋!想死姥姥了!想得睡不着时,就下地来,看看你们的相片。姥姥以为你忘了姥姥。她想挨挨儿子的脸,没够着,小子不配合。她的眼睛湿湿的。

儿子却说:哦,这就是传说中农民家里的粮食呀!

怎么还“传说”?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不理我,自顾自地进了里屋。我追进去。

你从哪里看到的这个“传说”?他正发射。还在发射。我用力拍了他肩膀。

他大喊:靠!我快死了,死了!

我冷不防去抢手机,没抢上。他眼睛移开手机,抬起头。我大吼:能不能停一会儿?

他拿着腔调:袁隆平爷爷!袁隆平,好吧?接着像是背课文似的说:现在农民家里的库存粮食已经很少了,甚至没有人再保留粮食的种子!

8

我说,姨,我给买吨煤吧。您有钱也舍不得花,还捡牛粪!

没想她倒来了精神,腿跛着,却是大步过来拉我。

你来,你来。把我拉到院子里的一个小房子跟前,说:你看,人家的煤,多着呢!可劲儿地烧。她的眼神好像孩子一样,露着一点点娇嗔。我抱着她的一只胳膊,头贴在她的身上,闭上眼睛。有牛粪味儿,有青草味儿,有很多不知名的味儿。我嗅到了我想找的那个味儿。

格儿,有白头发,姨给你拔掉它!我把头伏在她的怀里,太阳照到我的后脖颈上,一直暖到脚底。

我说:这都怪你!只顾您的亲生儿子,不管我!

她笑了,很柔地说:都这般岁数了,还在外面逛达,让人家笑话。

我一下想起什么,抬起头,问:姨,那个陈叔他……

花姨的眼里闪出一丝异样的光,她用手摸了一下胸口。

我急着问:怎么?

花姨似乎恢复了平静:没了。去年没的。

我看看不远处两间高大的、还比较新的砖瓦房,问:这就是他给您盖的?

花姨说:有什么用?沒用!

我说:陈叔是个好人。他一定是很喜欢您的!

花姨说:没用,有什么用?直肠癌,不到半年。

我说:他们不应该把你们分开。

花姨说:也好。正好,死后各进各家的坟,省得给人家找麻烦。

我听到一声动物的叫声,我不确定这声音来自于牛、马或是驴什么的。白狗趴在我们面前,一动不动,像是图片上的美术作品。我突然感觉很静,周遭搁出一个空空寂寂的空洞,空洞里所有的时间飞快地奔走着,我不知道那时间是花姨的还是我的。

格儿子呀,你出来——花姨这一声呼喊,把我喊了回来。

我知道,兔小子手机上的厮杀一会儿也停不下来,轻易不会动地儿!

没想到,立马就出来了。并且来了个大跳跃:姥姥,我来了——

上次给你的大蜘蛛,你还记得吗?花姨满脸的笑。

儿子说,嗯……好像……有印象,有印象。

那年夏天,花姨回了一趟花村。返回后,一小包这个,一大包那个,每次都这样,数不清有多少个包。最后,她拿出一个小纸团,说:这才是最重要的。那是用皱巴巴、黑乎乎的卫生纸包着的东西。等她展开,我看到一只黑色的比成人拇指还大点儿的蜘蛛。

花姨嘴里说着:入伏那天,姥姥逮住它,当下就烤熟它了。

儿子那时很小,踮着小脚,扳着花姨的手。花姨顺势就喂到儿子的嘴里。

虽然事先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浑身发麻。

没想到,儿子咂巴咂巴小嘴,说:很香啊。后来,竟一直追着要:姥姥,什么时候还给我吃蜘蛛?

那大蜘蛛就是从这个地方逮着的!花姨得意地说。

又说:格儿,记住了,必须是入伏天的。老辈人传下来的,错不了。

当然,吃蜘蛛的事,我一直没敢和我家先生说起过。

9

花姨说,莜面山药(她叫土豆是山药)鱼,蘸羊肉蘑菇汤,是你最爱吃的。

我说,一直最爱吃,但不知道怎么做,今天我要学学。

花姨把煮熟的山药出了锅,我们一起剥去皮,打碎。然后把莜面撒上来,使劲搓。只搓了几下,我的胳膊就发酸了。

花姨说,这莜面,是一种很怪的东西,只有和山药一起做时,是不需要开水烫的。其余做莜面面食,都是要先经过开水冲烫,而且必须是现开的滚水,翻着花儿的。

我挽起袖子:那就是用最开的水和面了?

花姨说:是呀。每年,这种东西,种得最早,收得最晚。想吃上它,必须是经过三生三熟。

儿子来了兴趣,抬起头:啊,不会吧?这么高深?

莜麦脱粒后,是要淘洗的,洗净后,晒干。过去,都是放在炕席底下,利用火炕的温度把麦粒烘干。然后再搁锅里炒,家里普通的锅灶不行,必须是特别制作的。村里有专门炒莜麦的房子,那里面有一个特制的锅灶。而且,你知道吗?炒莜麦,最好的烧材是什么?

是什么?我回过头,问儿子。

儿子说:煤。

我说:麦秸吧?

花姨笑了:最好的烧材是——外面墙上的牛粪。她抬起头,我们都透过窗户往外看。墙上一个个黑色的牛粪饼井然有序。

炒莜麦,最怕煳锅。一旦煳锅了,什么生,什么熟,整个全完了!烧牛粪,最好控制火候,既能炒得熟,又能不煳锅。这样磨出来的莜面,味道才够足。

儿子又问:炒熟了,是第一熟?那第二次怎么熟呢?

花姨说,这第二次,就是刚才和你妈妈说的,磨好的面粉,用现开的水浇上去,和面。这是第二次熟。

和好面后,捏成形,放到火上蒸之前,绝对不能靠近半温不热的水或锅。一旦靠近了或是用温水和了面,就再也蒸不熟了。

儿子说:哈,这性格,刚烈!那么像我,不喜欢温温吞吞的。

花姨说:格儿啊,做人可不能刚烈,要百转千回的。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百炼钢成绕指柔吗?儿子说。

花姨认真地对他说:格儿,这可不是传说。

儿子夸张地大笑。我也笑了。

饭端了上来,白蘑菇奇异的香气早就钻进鼻孔。饭没出锅时,我就不住地咽口水了。我和儿子盘坐在炕上,抬头看,炕的两头,墙上是领导人和夫人在机场挥手的放大照片。花姨说这是她的年画,每年换一张新的。保佑平安,保佑致富。

花姨还在说,这莜面真够筋道。莜麦是自己打的,莜面是自己磨的,越吃越香。

我和儿子只顾各自埋头大吃,没人和她搭腔。

她又说:不经历那么多就不是好莜面。人,不经历那么多,面儿上,人还是个人,骨子里好不好,谁知道呢?话说回来,人哪,经历的起起伏伏次数多了,也就差不多了。

我忽然想起:有个作家说,趁人不多时,选择做人。

那边又在说:秋后就要去城里了。

我问:不给翠芳看家了?

她说:粮食不多,也就不待见这里了。城里买上了楼房,让我去。实在是不想去呀。

我说:不想去就不去呀,这有什么难的?

她说:现在身体好,能走能动,人家让去,不能摆资格拿五做六的。赶明儿,身体不好了,再自个儿找上门子去?

我说:您想的也对。

这剩下的粮食也不多了,来个小偷也没多少可偷的。她又在自言自语。开春再回来。

回来做什么?我问。

她说:回来种地呀,那么多地,不种可惜。可是,种了,没人吃,更可惜!你呀,离得太远。

10

消失了大半天的果姐姐推门进来。对着我眨眨眼。好渴!又去锄了几垄地。

花姨说:你那地多宝贝呀!客人也不是老來的。

我说:我不是自家人哪?

花姨笑了。

果姐姐拿起碗来自己盛饭。我赶忙给她倒了杯水,她碰碰我,说:一会儿,姐带你去看满井。

花姨说:果子,娘知道你去乡上了。

果姐姐嘴里吃着饭,含糊不清地说:去锄地了。

花姨说:不用哄我,告诉我咋回事。要不是格儿在这,我刚才就跟你们去了。

果姐姐说:上次的伤还没好利落,你就甭管了。

花姨说:村子里没什么能说话的人,再不管真就完了!人家就是欺负村子里没人。

果姐姐说:我们三个村子的十多个人都到乡上了。挺顺的,在乡政府门口见到了书记。书记保证,他在这几年,开矿的那些人肯定不会再来。至于他调离这里之后,他就不敢保证了。那时怎么办,他现在说了也不算。问题是,村里好多人,就盼望着开矿占地呢。

我说:开矿,给补偿款标准高不高?

不,不能,给再多钱也不能。钱多少是个多?没有穷尽。现在,格儿啊,给的钱够花了。儿女不管,政府全揽,吃穿不愁。好光景,赶上好光景了。光景是好!可光景再好,就没个死了?

儿子看看我,一副听错了的样子。

合并村子,让他们开了矿,赶明儿连个死处都没有。冬天去城里住住,也不长住。姨姨要回来死的。说不准哪天就该死了。

儿子说:姥姥,我不让你死。

她搂住儿子:我的格儿啊,不让姥姥死,顶多再多活几年,都得死。

嗯嗯。我的心轻轻颤了一下,花姨的语气里没有赌咒的意思。她的“回来死”,是和“回来起山药”、“回来打豌豆”或者“回来磨莜麦”一样,都是回来做点什么。

11

花姨洗脸,抹油,换了一身衣服。干净、清爽的老妇人,又回到我的面前。只是头发已经全白了,腰身也不那么笔直。

你早就嚷着要看满井,姨带你去看。花姨说。

我说:您的腿……能走路吗?

她说:白——不咋。

这里,离满井并不远。去了,井水没有想象中那么满。我的好奇心一点也没得到满足,反而被大大挫伤。

花姨说,近百十里外,开了一座矿,叫什么铅锌矿的。那里很多农民在矿上上班,工资很高。那边的好多村子,井里往深也打不出水。矿上很好,每天给村民用水车送水。

这里,没开矿,怎么也是水不多了?还是不让他们开的好。她又自言自语。

回来时,我觉得迷路了,因为我一点也记不起来时的模样。没有了村村通的那种柏油路,路都变成了红色的,呈现出很浓烈的火焰色,夹在大片的绿色中,从脚下往远处延伸开去,要不就突兀地来一个红色的山包。我竟有点眩晕起来,感觉就像走在一条血路上。本来,蓝天、红路、绿地,很不错。却无端地生出一种陌生、荒凉之感。远远地看到一座土包,我说:姨,这,怎么像一座坟堆?我们走错路了吧?

花姨还是不紧不慢地说:路过的。来,格儿,磕三个头吧。

为什么要给不认识的人磕头?我有点害怕,我抓住花姨的胳膊。

她说:格儿,白——不咋。

一个寡妇,无儿无女,去年才死的。死者为大,来吧,格儿。

12

回家好几天了。无意中偷看到儿子的日记。只写了寥寥数句。

天气:晴阴未定,重度雾霾。

雾霾,用来呼吸。

好风景,用来写日记。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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