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鹿记

2017-05-19 15:19张怡微
山花 2017年5期
关键词:蒋先生母亲

张怡微

1

那天我清晨就起床,开始陪母亲梳化妆点。前一夜我没有去扰她,她也不来问我。我们就这样隔着一道墙,夜晚显得过于漫长。半夜两点的时候,她起夜上了一次厕所。我也并没有真正睡着。

早晨见她穿了一件我给她买的浅蓝色喀什米尔大衣,擦了一点豆沙色的口红,她佯装镇定,其实我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

大衣可以两穿,她穿了烟灰那一面,翻领才透着浅蓝色。我对她说,你还是反过来穿比较好看,显得比较年轻。她很惊讶地问我,“真的吗?”却很麻利地赶紧换了一面。又问我:“这样好吗?”

“都好”。其实我随便说说,她听后却有些惘然。

在她的年纪,样貌并不算显老,却也不显后生。一切都寻常得要命,好不好其实全赖精神气。而精神气,她显然是挺好的。

父亲过世以后,很令我意外的是,母亲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难过。她十分平静地适应着本应不怎么适应的日常,似乎也没有丝毫要孤独终老的决心。我当然知道她这样并没有什么错,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特别感伤。

记得父亲合眼前,母亲对他说,“老李啊,你再亲亲我好哇?”于是自己把脸贴到父亲嘴边。父亲的嘴唇一直在颤抖,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见了。但他们都没有流眼泪。看到父亲血压数字啪啪啪往下掉,无可挽回,我倒哭成了泪人,脑海中席卷过他一生的碎片。我想,我好多年都没法忘记父亲最后几秒在世时的情形了。因为这一幕令我想到,他的生命也许并不是像断电一样突然终止的,而是一种颇有速率的诀别,十分摧心的舍不得,又无可奈何。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懂得我的人没了。只剩下好多需要我去懂得的人。多到刺眼。

父亲的大殓也办得十分寻常,可能是因为我太爱他的缘故,这样的寻常虽然说不出什么错,却让我觉得不适。我母亲甚至还穿得挺体面。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她挤出时间来给自己做了一套新衣服,烫了新的头发,问我要了优惠卡。火化时,我看到电梯反光镜里的自己,站在她身边,简直像个帮佣。

许多人走到母亲身边安慰她,说父亲在世时待人慈悲,去了天堂一定会得永福,听这些话我的心都能挤出很深一坛酸水来。其实他们更应该安慰的人是我,因为显然,我母亲并没有那么难过。她甚至有一点如释重负,我看得出来,她早就做好了面对这些安慰的准备,因而流利地说了很多场面话,类似于“我会好好的”,或者“他走得很平静,最好不过了”诸如此类。但那样的话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母亲一直很得体、很优雅。在哀伤的音乐声中十分平静地读完了她那份悼词,父亲的生平宛如简历一般从她的唇齿间掠过,显得是个活得没有什么遗憾的人。

在那份悼词里,也基本看不到她的一生。我甚至看不透她出于什么緣故愿意生下我。在我心里,母亲一直是一个活得山青水绿的女人。虽不那么自私,但自我显然是极大的,我羡慕她。父亲在世时,表面上他们也是不那么般配。父亲走在母亲身边,像我和母亲站在一起时说不清哪里怪,我们跟着她,都显得有些掉队。但生活里,他们两人看起来就和普通的老夫老妻无异。

那时,我一周回家吃两次饭,他们特为一起出门为我买菜,会有小小纠纷、又小小讲和,我听过算过,挺温暖。我还想,母亲真是比我走运,年轻时代能遇到父亲这样的老实人,共此一生,算没有吃上苦。几次我都说要给他们办一个结婚纪念,母亲很期待,但父亲都拒绝了。父亲说,开心给别人看都是假的。他说得挺对。但婚姻好不好这件事,到底也不会是个永恒不破的谜语。

父亲走后,母亲常让我感到我从未了解过她。即使我们有那么相像的神态,有那么契合的生活习惯。我不太问她。那些要紧的事,她也不太烦我。我们彼此尊重得像外国人一样。我甚至怕下一次见到她时,她会踮起脚在我脸颊亲吻一下。我怕母亲孤单,就提出搬去和母亲一起住。母亲没有反对。其实是我比较需要她,哪怕她未必是我最想日夜相处的人。她将父亲的遗物都放在了我原来的房间。她自己则依然睡在他们的床上。一晃也两年了。

一年前,卧室突然添了佛台,母亲每日会给父亲上炷香。

2

天还有些微凉,虽然已经立春了。我是在那个节气之后生的。母亲说,过了我的生日,天才会真正热起来。这使得她这身衣服显得格外适宜得体。父亲走后,母亲反而白胖了些,她参加了社区大学的几次旅行活动,学会了发朋友圈,也渐渐累积了新生活的情趣,故而终于又能撑起这样粉嫩的色彩,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真正发生。我为她开心。

上我车的时候,她有些紧张,居然坐在了后排。我犹豫要不要请她坐到副驾驶座,但想想也无妨。后来才知道,她也许想与我隔开一段距离。我想起来差不多十年以前,我刚考完驾照时,她还曾兴高采烈说,“以后妈妈可以一直坐在你旁边啦!”

“你很开心吧。”我不知是问她,还是问自己。

“哎呦你不要开小差,好好开车,不要取笑妈妈。”

我觉得她害羞的样子挺可爱。其实我很久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从没有见过。

到饭店的时候,我问她“蒋先生到了没有?”她居然认认真真地问我:“你说的是哪个蒋先生?”我心下略有些好笑,脱口而出“什么哪一个,还不都一样啊。”

母亲好像受到了一点惊吓,沉默了,又忽然说,“对不起,琛琛,妈妈不好,让你为难了。”

“你说什么啊?我又没说什么咯。”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好,脾气不好。只是我的驾车技术,尚不足以在兜兜转转寻找车位的途中还能与她聊上一个如此复杂的天。我透过后视镜看她,有时看来车。她不知从何角度可以看到我,于是我们之间的顾盼显得有些隔阂。我知道她有点紧张,又有一点期待,甚至害怕失望。很久以前我要去见某些人时,也曾是这样的。

“你还会想爸爸吗?”其实我特别想问她。以及,“你们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呢?”……但最终,我还是吞下了这样尴尬的问题。在此时此刻,好像所有普通的问题都会显得分外不合时宜。

饭店是蒋先生的儿子找的。比我想象的要喧闹。天花板上都是契丹样式的图案,复古又显得缭乱。我想他特别找这样声势的地方,理当是与我一样觉得今天的饭局最好不要太安静、太典雅,以至于我们可能都会没话讲。外部的喧闹能为我们的尴尬布置起礼貌的伪饰。

我们俩初次见面,特为握了握手。他们俩明明是认识的,反而矗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我们都知道他们紧张。

“我叫蒋翼。这是我父亲蒋时青。”他友好地说道。

“我叫李琛。这是我母亲曹幸芳。”我说道。

于是我们各扶着一位老人进了包间,很好的视野,很松散的座位,我们简直像一家人一样,久别重逢。我母親略有些恋恋不舍地脱去外衣,里面那件薄绒衫,还是父亲在世时我送她的礼物,我父亲也有一件。他若在天有灵,看到这样的画面,不知道会不会为我们开心。

听母亲说,蒋先生的夫人若干年前车祸脑死亡之后,就一直养在家里。近来情况不太妙,是不是会走,总是较前两年有希望。蒋翼愿意陪他父亲来和我们见面,我开始以为到底也是有心肠的人,将心比心。我父亲毕竟走了,他母亲还在世呢。我母亲却好像对此毫不在意。她的阅历足以吞下这些问题,所有这些敏感的事,她都用碗碟声搪塞过去。也许她是对的,反正与她无关的事,她一概不操心。不操心,人生也许才有云开月明的契机。

老年人重逢到底和少年人不同,他们就好像已经私下见过很多次一样,甚至完全没有问对方“这么多年你好吗。”我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还说起从前一起上学的事。“老弄堂都拆掉了呀,但那也没什么可惜。”我母亲说。她一点也不想念那里,我并不意外,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念什么。蒋先生却说,他现在做梦还能记得脚踏车铃声划过的清晨。我母亲与蒋先生,其实从未真正在一起过,也许曾经还是努力过的。母亲插队那会儿,蒋先生还去看望她许多次。我母亲结婚以后,还收过他不少信。但细节我完全不清楚。

“你知道吗,我爸爸还不好意思直接跟我讲这事,是让我太太跟我讲的。他想见见阿姨。其实直接跟我讲也没有什么,我很开通的。他一个人也苦了这么多年。没什么对不起我妈的。经济方面,我也都可以的。只是我常常在国外,照顾不到爸爸妈妈。”

一旁,蒋先生一脸严肃,没有接话头。我母亲也没有说什么。我更没话可说。讲实话我没有在我母亲和蒋先生脸上看到两人有生活在一起的可能,但事实上,我们坐下来,仿佛就昭示着我们都认同了这样的意图。

母亲后来告诉我,蒋太太也不是他原配,不是蒋翼的亲妈。

“蒋先生应该是希望我能照顾他们俩。”我母亲说。

“哪个蒋先生?”我问,自己也笑了。

“你想好了吗?”回来后我问母亲。

“这样的事想不好的。怎么想都要看运气。但你不要害怕。我们未必会结婚,只是搭个伴。我没有那么天真。”她把大衣熨烫好,收起了熨烫板,摘下了老花眼镜。

晚上,蒋翼就将我们吃饭的照片传给我,拍得很不错。

这是我们四人第一次见面,为了他们三人。

后来我们有了越来越多的合照,晒在朋友圈里,大家都夸老人好福气。好在,我和母亲没什么共同好友。这样尴尬的评论,我也不常看见。

3

我母亲和蒋先生第一次单独旅行,去了苏州。蒋翼给他们叫了专车。那之前,我和蒋翼分别带他们玩了七宝和嵊泗。我们俩都忙,他们俩一来一去也熟悉了。我陆续听母亲说起,蒋太太插管的现状。才知道这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人,仅仅是留着一口气,苦熬阳寿未尽。

有段日子我常出差,便不太住家里。突然回去,从没见过蒋先生。但我知道他来过。我一看父亲的遗像,就知道他有没有来过。于是给父亲上炷香,想在心里跟他说说话。可惜闭上眼睛的时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偶尔在家洗澡时,捂着毛巾眼睛就热了,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好像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但我知道,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不高兴。

股票好的时候,母亲甚至问我想不想再买一个房子,家里都那么旧了,我住着也不舒服。又劝我其实可以再找个人,离过婚也无妨,最好没有孩子,万一有其实也没什么,人好就可以。她说,“一辈子那么长,妈妈陪不了你太久。”

我拉着她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特别希望她收回这些话,但她却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摸摸我的头,把我搂在怀里说,“妈妈永远都会跟你在一起。”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好像只有她了。我又不在乎什么新房子。

翌年过年,我和母亲、蒋先生、蒋翼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饭,这是我们第一次大团圆。蒋翼说,“医院有规定,不能强行拔管,中国目前就是这样。不过又接到病危通知,医生说不会等太久,也许半年吧。”仿佛宣布什么好消息。蒋翼总是能将最关键的话开诚布公,早早先通知一番,随后再进行派对。但这并未影响我们团圆饭的和乐气氛。

我们家原本人丁并不兴旺,父亲过世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老、中、青三代同堂的局面,所以我母亲也挺高兴,一直笑一直笑。蒋翼的女儿很漂亮,他太太做网购,两人是大学同学。毕业就携手创业,开始是卖女装,从淘宝进货去卖E-BAY,现在又做亲子装,在网上也算红人,生意红红火火。

小女孩常常爬到蒋翼身上,踩着他的膝盖就像踩着台阶,展开拥抱的双手环住蒋翼的脖子,而后又用小小的双手在他脸上滑来滑去。蒋翼想要排除干扰和我们说上几句吉祥话都有困难,却显得格外温柔。让我想到自己,想到童年。

有一刹那我觉得蒋翼甚至比我要幸福得多。即使他好像也做出了一个挺艰难的决定,有许多尴尬的细节需要适应调整,毕竟这样的事,我们谁都没有经验。但我们在一起相聚的时间毕竟变得多了。开网店非常忙碌,蒋翼太太常常要顾店而迟到,蒋先生对她颇有微词,觉得她就知道赚钱,也不教育小孩。我母亲就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有时我出差,他们俩就自己吃饭。有时我想回家吃饭,他们又出去玩了。再后来,我若有酒店可以报账,其实不再每天都回家。我也有些适应了现实,适应了我有一个“蒋先生”、“蒋翼”一样的亲眷。适应了我有一个素未谋面、却主宰着我和母亲未来命运的女性,她也活得很辛苦,甚至不能自己选择去死。

有时蒋家有些什么琐事,蒋翼会传微信叫我帮忙。好几次我载蒋先生去医院检查身体,他有些蛋白尿。他和我母亲坐在后排,我右边则是空的。我也习惯了。然后我会去市场买一些水果,把他们送回家。偶尔想上去看看爸爸,又觉得算了,我既没有话、也没有脸见爸爸,就目送他们俩走。有时还真想生个自己的孩子,转移一下注意力。然而我的孩子一出生可能就要叫蒋先生外公,我心下觉得讽刺,便不再多想了。

然而这些年我并不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并不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但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婚姻、适合家庭。我的父亲母亲,就好像一个极美的画框容纳着完美的画像,它瞬间崩塌之后,我实在需要一些时间来收拾碎片。就仿佛过往的每一帧画面都足以将我刺伤,又需要我亲手重建真相。

4

故而,当听说蒋先生猝世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崩溃了。

他死于心肌梗塞,对老年人来说也不算什么。他本来就有心脏病,一直靠药物稳定着,还以为蛋白尿的问题比较严重。

最悲痛的居然是我母亲。她哭得死去活来,自责睡在他身边却不知他痛苦到把胸口抠到血印斑斑。她没有烫头发、没有做新衣服,只是穿着我给她买的、他们重逢时她穿过的喀什米尔蓝灰大衣。她穿了灰色那一面。

我很久没见她那么悲伤。其实是从未见过。这令我不禁又想到我可怜的父亲。

蒋翼读悼词的时候,我发现他太太和女儿并没有来。或许他们的问题,比我们当时目及的还要严重一点点。后来听说,蒋翼太太认为让小女儿过早参加葬礼会造成心灵的恐怖。于是我、我母亲两个不会有心灵恐怖的人,傻傻地矗立在蒋先生的老同事、老朋友队伍里。

也有人问我们是谁,也有人答,“是蒋先生的女朋友、和她女儿。”

这真是离谱。离谱又悲伤。

很难说我对蒋先生一家没有建立真正的感情。有一度,我甚至以为,蒋先生未来会和我母亲葬在一起。他们会携手走完并不完满的人生路。而蒋翼的继母,说好的早晚要走,居然也一直没走。她携着腔子里的一口气,等到了最后,等出了一个对她相对公平的结果。人算不如天算。

又住回母亲家时,我每天都能看到父亲了。却比之前更没有话想要对他说。夜里我常常听到母亲哭泣,但白天她又跟个正常人一样,看看股票,听听滑稽戲。她比以前更期待我回家,总是等我吃饭,令我好像回到青春期。我有时觉得她是爱我的,有时又觉得她只是寂寞。羞愧。惘然。我甚至有一点怀念我们俩和蒋先生一家在一起团团圆圆的几次饭局。有些怀念契丹图案的餐厅天顶,有些怀念背靠人来人往的喧闹。

蒋先生走后一年,蒋翼发了微信给我。我们有很久没有联络,他也很久没有更新朋友圈。他说,“我继母走了。”我说,“节哀。”他说,“如果是继母的话,我更喜欢曹阿姨。”我说,“谢谢。”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络。其实若不是父母的缘故,也许我们会成为挺好的朋友。在我们还很相熟的那几年中,我并没有在蒋翼身上找到任何我讨厌的部分。但现在想起他,想起蒋先生,想起母亲、父亲,不知为何,心上总是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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