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

2017-05-19 15:16草白
山花 2017年5期
关键词:晓雯莫莉母亲

草白

那天黄昏,莫莉叫丈夫开车又去了趟城南公园。

前一晚,她和裴姐、晓雯从百味草堂出来,三人站在饭店门口的LED灯箱下静默片刻,不知何往。裴姐提议去城南公园看樱花。天那么黑了,能看到樱花吗?莫莉心里尽管这么思忖着,还是不由地跟随她们朝着公园的方向走去。

晚风中的樱花瓣窸窣落下,散溢出惝怳迷离、似有若无的淡香,当莫莉躺在床上、迷糊着即将入睡之时,一些陈年旧事无端地被回忆追逐着,顷刻间又被丢至窗外的暗夜里。

丈夫说,这里黑乎乎的,你看见什么了吗?

莫莉摇摇头,俩人继续往前走。

那个与丈夫在一起的傍晚,莫莉不仅没有找到樱花林,还差点迷了路。城南公园并不大,可小路分岔,兜兜转转,就兜进去了。

而前一晚,她们如此顺利地就找到那些树,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看,在那儿,你们看——”,裴姐的声音在莫莉耳旁响起。抬首而望,果然,满树白花,一片暗沉沉的白,密集、嘈杂,让人透不过气来。莫莉想起月光下的白梨花。她分不清楚樱花、梨花以及李花之间的区别,远远看去,它们好像是同一种花。

白花给莫莉一种虚幻感,她想记住这种感觉。于是,当第二天黄昏来临,她又去了城南公园。

迷路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裴姐在花树下轻轻走动、含笑说话的样子,她连眉毛都在笑,就像银幕上的电影明星,光彩夺目。

黑暗里,有人横躺在樱花树下,好像睡着了。

那树底下,一切都像睡着了般,悄无声息的。

莫莉想,死亡也不过如此吧。难怪疯子和正常人都会选择花季自杀,杀死自己就像杀死一朵花。

裴姐说起十几年前的春天,常常跑到这花树底下躺着,一躺就是半天。好舒服啊。那时候病得厉害,痛得要死要活,可一躺到这树底下,闻着花香,就把那些好的坏的事情,一股脑儿全忘了。

小时候家住坟场附近,他们来掘坟,我也不害怕,偷偷跟着,拣了好多宝贝挂在身上,叮叮当当响,后来,被一个大人全部掳走,仍然记着那张脸。好可怕的脸。裴姐微笑着说起这些,眼角眉梢不动声色,好像只是顺便说说,并不是非说不可。

可莫莉和晓雯听得心惊。

那个黄昏,莫莉很想找到樱花树,也在那树下躺一会儿。这么多年,丈夫对她的怪异举动,早已见怪不怪,只要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好好的,就满足了。

莫莉知道自己不可能好好的,可也没有变得更坏。丈夫经常说,能遇见你,能有这样安稳的日子过,我很满足了。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莫莉便有强烈的自我谴责感,为什么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永不满足,永远都在寻觅什么。莫莉不敢说丈夫找了她这样的人是幸运还是不幸,丈夫总说他永远也不后悔和她结婚,他要找的人就是她,除了她,他对别人没有一丁点兴趣。

当他们睡在一起的时候,莫莉也能很快入睡,半夜醒来也会习惯性地去握他的手,可是她知道自己梦里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她从来就没有梦见过他。

这么多年,莫莉做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梦,醒来的时候很难受,有几次还哭了。

嗳,你有过吗,那种后脑勺发热的感觉?那天,在晓雯工作的书吧里喝茶,莫莉忽然脱口而出。那一刻,她想到裴姐。裴姐说的那些,曲折离奇,就像是编的。她不知道晓雯信不信。

晓雯甩了甩头发,笑了笑,不置可否,似乎在说,那些事情啊,我怎么知道呢,又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是不知道的啊。她笑的时候嘴角上扬,带着一丝嘲讽和天真,有着与这个年龄的女孩儿很不相称的沧桑感。

晓雯很年轻,二十五岁,比莫莉小十岁,比裴姐小了二十好几,却已是一个五岁女孩的母亲。丈夫和她是高中同学,前几年辗转到这个城市打工。丈夫在制衣厂上班,而她在家照顾小孩。现在孩子大了点,被送回老家上幼儿园。这些事情,断断续续地,晓雯以一种沉郁的事不关己的语气说给莫莉听。有时候裴姐也在场。说完了就笑,嘴角微微上扬,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其实,晓雯说的并不多,莫莉也不喜欢说,倒是裴姐说得投入,深深沉湎其中的表情,就像少女。她们背后喊她少女,不带一点讽刺。可从前的她好像不这样。莫莉记得那个饭局上,裴姐只抿嘴笑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而晓雯,竟然还写诗!

那晚酒酣耳热之际,那个蓄着络腮胡子的蒙古族文化商人红着脸,走到晓雯面前,伸出寬大的手掌向一干人介绍道:这是一位女诗人!说完这话,络腮胡子羞涩地笑了。座中所有男人都笑了。他们醉醺醺地喝着茅台酒,看着美丽的女诗人,好像看到一种离生活非常遥远的事物——这种情绪与其是说诗歌带来的,还不如说是酒精的作用。而晓雯没有笑,她红着脸,默然低头,一语不发。莫莉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与此同时,她看到坐在对面角落里的裴姐也望了晓雯一眼。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同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却一无所知。

散局后,她们就去了城南公园。

赏完晚樱回来,莫莉找来晓雯的诗,看过几首后,大吃一惊。莫莉拿给裴姐看,裴姐看了,只说了句,没想到啊。没想到什么呢,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就写这么好,还是没想到这些诗和她本人给人的印象如此不同。莫莉一点也不知道裴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莉只知道裴姐年轻的时候也写诗,曾被《星星》诗刊作为全国二十五位女诗人之一隆重推出过。

这件事情,裴姐在她们面前也是说了又说,莫莉听到起轻微的厌恶,同时又颇觉诧异,这种事情不说已过去那么多年,就算放在今天也没有什么,谁会把一个女人的诗才当回事呢。那次饭局之后没几天,裴姐又打电话给莫莉,出来吃个饭吧,没别人啊,我想和你们聊聊呢。莫莉没有去。裴姐约了晓雯出来,先去城南公园赏樱,然后吃饭,吃完饭还去隋唐茶人喝茶,据说弄到很晚才回家。

裴姐好像心情不太好。晓雯说。

可她帮你拍的那些照片真好看啊,将你拍成一个小女孩了,你本来就是小女孩嘛。莫莉打趣道。

晓雯笑了笑,却说,可是你知道吗,裴姐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劝她,要是你在就好了。

莫莉点点头,裴姐心情不好,到底为了什么,她是不敢问的,她总觉得这么赤裸裸地问别人私事是一种冒犯,再说知道了又怎么样,她又不可能帮她排解。可能是骨子里的血液使然,莫莉对别人的事情并没有太大兴趣,也不想与人走得太近。在那次饭局之前,她和裴姐并不熟。她只知道裴姐是做生意的,好像做得很大,蛮有钱的样子。

现在,她和裴姐也没有太大关系,莫莉想,她们不过是一起赏了一次晚樱,尽管这样的经历很罕见,很难忘,可她相信自己还是会忘记的。

书吧工作清闲,一天下来也没几个客人,喝茶饮的人少,买书的人更少。没客人的时候,晓雯看自己的书,可她的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在书本上。

这个春天,她还没有写过一首诗。她的情绪陷在倦怠和惯性所编织的泥淖里无法出来。她在一个深夜打开电脑,发现裴姐的邮件已经在邮箱里躺了近一个星期。她看了一遍,迅速关了电脑。接下来几天,她又忍不住打开来看,还把它们存进手机里。很多天里,她的脑子都被那些句子占据,在她干活、走路、坐公交车的时候时不时地冒出来。没过多久,裴姐又发来一组,晓雯又看。自始至终,晓雯都没有和裴姐交流读后感,似乎那是难以启齿的,而裴姐也从未问起。

她们渐渐熟了后,话也多起来。晓雯偶尔会在裴姐面前撒娇,一脸天真,没心没肺,十足的小女儿情态,事后回想起来不免诧异,连在母亲面前都没有这样过。自己的母亲比裴姐也大不了多少吧,她算了算母亲的年龄,其实不用算,母亲大她两轮,连生日也在同一月份。

自从五年前的冬天离家后,晓雯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本来家里还有弟弟,可去年,弟弟也出来打工了。他们的父亲是老早就出来了,一直在外面浪荡,和别的女人同居。姐弟俩先是寄宿在外婆家,外婆死后,又被送到大姑妈家,然后是三姑家,要饭一样在亲眷们的屋檐下,来来往往。他们的母亲本来就不是个正常的女人,自从父亲离家后,她就成了一个彻底的疯婆子,动不动就和人吵架,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还嘿嘿地笑。小时候放学回家最担心母亲又闯祸了,家门前挤满告状的人,他们唾沫横飞,对着母亲谩骂不休。而他们的母亲则像个小女孩那样坐在地上,捂着脸,身体缩成一团。等那些人走后,母亲马上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出门玩去了。而晓雯淘米做饭,照顾弟弟,像一个大人那样安排一切。很小的时候,晓雯就不怎么哭,也不怎么笑,唯有一次,她在野地里看到一朵花,從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花,蹲着身子看了半天,觉得好高兴好高兴。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她对着那朵花发出傻呵呵的笑,就像自己的母亲在无数个场合肆无忌惮地展露出愚痴、纯真的笑容,那一刻晓雯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

晓雯才十九岁,可她要结婚了。两个高中毕业的同龄人准备组织家庭。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怀孕了。一开始她感到羞耻,不知所措,可是当对方家长知道并提出结婚的要求,她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她和谁都没有商量,就自己答应下来。当知道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她除了微微的吃惊,更多的是茫然,当然也不排除某种隐秘的期待。可她告诫自己不能期待任何东西,甚至对这个男人,她的认可或者喜欢,也只是淡淡的。

临走那天,当她和弟弟说完这事,弟弟就哭了,拽着她的衣角不让走。她拎着一包衣服和一袋子书逃难似的从家里出来。弟弟在身后哭,母亲则不知去向。那是冬天,北方的冬天满目苍黄,太阳像个即将熄灭的大火球挂在杨树林后面,冷冷地看着她。路面冻得邦邦硬,踩上去好似有声响。晓雯一直走,脚趾头走得生疼,却毫不理会。她什么也不管,唯有走,好像后面有人随时会跑出来拖住她,不让她走。

黄昏到了,那个男孩已经站在出站口等她,尽管要结婚了,他仍是个男孩,一脸青涩,缩着脖子,跺着脚,口里呼出白花的热气。俩人走了很久,仍走在一片田野上,没有房屋,没有人,什么都没有。他和她是同学,可此刻,他就像一个陌生人,带着她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感到茫然、畏惧,可知道不能停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边上没人,景物变得模糊,还在路上。

嗳,赵明明,你能等我一下吗?我走不动了。

那个叫赵明明的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回头望了她一眼,快到了,就在前面了啊。走快一点啊。那个人返身走来,几乎是拖拽着她,把她往自己的家里领去。

女儿朵朵生下没多久,晓雯就想出来,“你出去打工吧,我给你做饭。”他们来到南方,赵明明进了工厂,而晓雯在家带孩子。

后来,他们又把孩子弄回老家,两个人行动起来就更自由了。为了赚点钱,有时候,一年要连着换好几个地方。

他不再是学校里那个爱打篮球的男生,事实上,他早已不再锻炼。还说,我天天干活,累都累死了,还锻炼什么啊。因为爱喝几口,二十五、六岁的人肚子倒比有些三四十岁的还要大。晓雯劝他收敛点,他当然不听,还说,男人不喝酒,那还叫男人吗?

这时候,晓雯才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个酒鬼,连她的母亲,在疯疯癫癫的时候,也喜欢喝上两口,喝得高了,又唱又跳。有时候,她也会让晓雯喝,甚至让她的弟弟也喝。有一年除夕,家里什么都没有,三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醉了一夜。

除了爱喝几口,晓雯并没有觉得赵明明有什么不好,至少,他一直很努力地赚钱,也向她承诺以后要在城里买个房子,不让她搬来搬去。她的全部行李中,书占了大部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爱看书,好像只有进入书本的世界,她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对随便住在哪里都无所谓。那些曾经住过的简陋的出租房,晓雯渐渐忘记了。它们不是家,而是驿站。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有一种从未抵达过的陌生和虚幻感。即使在家乡也无法消除这种感觉,甚至更为强烈。黑夜里抚摸女儿的脸,听着她甜美的呼吸声,她才有一种接近真实的满足感。

可现在,连朵朵也不在身边了。

“晓雯,我和你说啊,你真不应该把女儿留在老家。”裴姐每次都这么说,好像这事情严重得不可挽回,是个极大的错误。

可她知道自己没有更好的办法。赏樱过后第二天,晓雯跑到商场买回来许多小裙子。之前她每路过儿童商品店,都要进去看一看。路上看到和女儿一般大小的孩子,就难过得什么似的。她不知道这种情绪是怎么回事,当她和朵朵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强烈,从小父母对她并无任何多余的情感流露,至少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可能,在母亲还年轻、神志尚清楚的时候,对她和弟弟也有过依恋和保护。

想到弟弟,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啊,初中刚毕业,和裴姐的女儿一般大。晓雯心头忽然燃起刺痛,又被墓碑一样的现实强压下去。

如今,她所置身的书吧也像墓地一样荒凉。这个城市的读者本来就少,现在更少了。只有裴姐,有事没事经常来找她。这天,她一来就情绪低落,一度低至无声地饮泣。

“她竟然说我不爱她,老天知道,我有多爱她。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挖出来给她。”

“可她离家出走,说走就走,我的心都碎了。”

裴姐的语调中虽然流露出了某种程度的躁怒、慌乱、悲戚,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坚定意志将之压服下去,使之成为可以被接受的常态,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一种暗示在她身体内部自动流转着,眼神中闪烁着的犹疑的光便是明证。最后,她却又摇了摇头,好像对此深感无奈,并不认同。

晓雯却在想她的朵朵。那个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儿,笑起来可真好看啊,哪怕以后朵朵长到叛逆期离开她,此刻她还是想和她在一起。可现实是她们必须分开,他们沒有能力供养小孩在城里上学。

裴姐一直后悔介绍晓雯到这书吧工作,认为助长了她的惰性,让她更加避世。

“以后你就知道,钱是多么有用。”

不用等以后,晓雯早就知道钱的好处。可是,她心里像是抗拒什么似的,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没有什么是她真正想要的。这当然是自欺欺人。自从将女儿送回老家、进了这书吧工作后,她感到生活比以前更加空虚了。她不敢打电话回家。如果工作忙,倒能遗忘掉一些东西,可她并不忙。

每到周末,赵明明喝得醉醺醺回家,还大吼大叫,“你就知道看书看书看书,木头人一个,叫我在家里做什么啊!”她又不能把门反锁了自己睡觉,他们就一个房间。女儿在身边的时候,她对他还没有感到那么大的厌烦。

她回想着自己的这种情绪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却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她还想着自己其实并不是很爱赵明明,她本来是想和他分手的。当出了那个事,就再也不可能了。她不可能去做什么引产术。

他们的母亲就是在手术台上被逼疯的。母亲生下弟弟后,镇计划生育的人拖着她去做绝育手术。深夜,人像猪一样被阉了,扔在手术室外面的躺椅上无人问津,第二天才自己爬回家,从此之后,脑子就坏了,老觉得有人要害她。

现在,他们的母亲和独身的小舅住在一起。她和弟弟有钱的时候寄点回去,自顾不暇的时候,也就不再管她,经常忘了她。

那天,书吧里来了一名老年顾客,说,刚购买的书,书页就散开了。还大吵大嚷,说现在的书质量真差,做书的人太没有良心了。晓雯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母亲打来电话她没有接到,当看到未接来电,她并没有马上回拨过去。晚上回到家,吃过饭,才颤抖着拨了那个号码。舅舅说她好久没有给家里寄钱了,现在母亲病了,能不能给她寄点钱。她面无表情地说自己没有钱。说完这话,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难堪的沉默。后来她终于说,我会想办法的。舅舅却说,有空回家看看你妈吧。她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她不会回去。五年了,她从没有想过要回去。

每天,莫莉都要替丈夫搭配好出行衣物。十几年来,这件事情都是由她亲自来做,以至他没有在色彩搭配上出过任何差错。很少有人能发现他的秘密,这个男人竟然是个全色盲,七彩世界在他眼里只是一片灰暗。

每当她悉心打扮自己、穿色彩谐调的衣服,就感到无比沮丧。自己的面容在丈夫那里或许只是一张黑白照片,陈旧、晦暗,毫无光彩。莫莉无法想象丈夫看这个世界是何种感觉。他每天平和地出门,回来的时候尽管一脸疲惫,却无抱怨,在家从不臧否是非,妄议人事,一个技术部门的岗位,做了十几年,没有升职和调动,也安之若素。

看别人那么热闹地折腾,莫莉总想自己的丈夫是个过分安静的人。这样安静的人,就像一碗清汤,有时难免让她感到寡淡。连他看自己的眼神,也是寡淡的。

这天清晨,莫莉望着穿衣镜中的脸,一阵恍惚。

那个人的脸逐渐浮于脑海,给她一种困惑、混乱之感。还有隐隐的忧惧。就像雨天远山峰巅上的那抹烟岚,她从来不知道走近了会怎么样。上次在百味草堂,他坐在她斜对面,斜到要侧转脑袋才能互相望见。莫莉当然没有注意他。他留给她的面目相当模糊,等同于无。我却对你印象深刻啊,你浑身上下充满了静气。他不说安静,而说静气,以此卖弄一个文字工作者对文字应有的敏感和警觉。这是他们熟识后他追述给她听的话,她笑笑,不置可否。

莫莉一般会对长相好看的男人多看几眼,而那个人不在此列。他脸颊方正,眼睛偏小,好像只有略大的一粒,又有镜片将那一粒隔在里面,愈加显得模糊不清。身形趋于魁伟,虽四十出头,实际上却显老。可以说,一开始,他并没有任何吸引她的地方。

后来,也很难说他有什么地方特别吸引她。她唯一清楚地知道一点,那个人和自己的丈夫是不同的。或许,正是这一点,让她感到好奇。

他们约会过几次。裴姐约她和晓雯的那次,她就和那个人在一起。他们也在茶馆里。从谈话中,约略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极有见解的人,特别是在臧否某类人物时,把握住了极为难得的分寸,宛如斟词酌句。他的长相极为普通,可声音弥补了缺陷,音调中蕴含着一种舒缓、柔和、抒情的元素,这样的声音是很能魅惑人的。

确实,很少有人这么主动、耐心地和她谈论生活琐事之外的话题。事后,让莫莉经常回想的只是那个人的声音,而不是脸。他的脸和任何一张脸庞毫无两样。为什么拥有这样声音和见解的人,却有一张如此平庸的脸,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揉搓过,五官差不多要挤在一块了。

有一天他忽然说“我带你出去玩吧”,她既感到诧异,也有一点期待中的喜乐。可转移地点通常也意味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是事态向某一方面发展的信号。莫莉隐约想到了这些,尽管有些心神不宁,却也没有严正地拒绝,只听之任之。

那是个工作日,莫莉请了半天假,等在一个僻静的街区,坐上他的汽车。车子穿街过巷,绕开人群,爬上高架,喧嚷的街景被树木、湖水和空荡的田野所取代。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没有问。

之前,他们都约在公众场合见面,似乎连那些隐约闪烁的言辞都是可以公开的。而此刻不一样了。她侧身坐在副驾驶座上,脸也微侧着。他不时地看她一眼,有时还在后视镜里,或者在开车间隙故意地来那么一下,他做这一切好像只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并要她也有所反应。可她好像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说了句什么,大概是个笑话,自己先笑了,而她只木讷地点头。并没有搞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感到了她的疏离,这也是她所感到的。车子从陡峭的桥身上下来,一阵震荡,他的右手落在她的左腿上,她像是吃了一惊,身子往车窗那边缩了缩。之后,车子穿越隧道,橘色光芒映照在前方墙体和路面上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一段极为短暂的昏暗时间。终于,湖出现了,在她的右手边,或隐或现。

她看到湖的时候心里静一点,看不见的时候也不怎么心焦,知道过一会儿就能见到。湖面安宁,烟波浩淼,沿途天然形态,没有一点人为穿凿痕迹。一开始她还有叫停的想法,下去走走什么的,可一路过去,湖在延展,美景依旧,下车的念頭就不那么强烈了。湖在她视野里的逗留时间超过了预想,没想到它这么大,除了青海湖,她还没有如此长时间地经过一个湖。

就在她觉得没有必要下车的时候,车子已经驶进一家美式乡村风格的民宿,尖顶,大烟囱,红砖外墙,原木栅栏所围的露台,葳蕤的爬藤类植物从门墙上垂挂下来,附缀着几朵未开尽的红花。车子减速后在一排绿树下停泊,她感到后视镜里他的眼神有些浮游不定,她抬了抬头,轻声说,到了啊。

房间是预订好的,在露台上可以看见湖。拿了钥匙、进入廊道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就开始往里缩。其实早在车上就开始了。进门之后,他将手自然地搁在她的肩膀上。她往房间纵深处走去,一脚跨到露台上。虽然是露天的空间,可除了湖、远山和隐约的风吹树叶的哗啦响,并没有别的。比室内还要安静,安静而压抑。

他们错落着一前一后站着,她的后脑勺到他鼻尖这里,那手仍落在她的肩膀上,在那上面轻轻揉搓着。他腾出手,指了指远处,多美啊。他的声音极其温柔,那语调形成的气流喷在她耳后,暗流汹涌。她没有吭声,却略微移了移身子,装出一副看风景看得入了迷的样子。好像她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看风景。

她打开电视机,将声音调高,一个个频道漫无目的地切换过去,常常是这个人的讲话还没结束,另一个便突兀地续上,然后又被下一个取代,所有电视里的声音都让人感到闹闹哄哄,一种虚拟的郑重其事。

他靠在床榻上了,吸着烟,不时地觑望她一眼。

没有任何预兆,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那对小眼睛隐藏在镜片后面,闪烁着粒状光芒,高清晰的画面将那脸上的沟壑呈现无疑,松弛部分更显臃肿,就像不完全发酵的面团,呈现过期了的灰暗色调。一个美女文化记者在采访他,两人面对面,一问一答,女声清越,男声缓慢而造作。平常颇为抒情、平缓的语调此刻听来却显得造作。她好奇而津津有味地聆听着,毫不厌烦。

他低声道,几天前的事了。

嗯,她的眼睛仍盯在屏幕上。

都是瞎说的呢,呵呵。不知何时,他的手再次搁至她的肩上。她坐在床沿上,而他在她身后,几乎要抱住她,可他没有张开双臂,只犹豫地、低低地叫了声她的名字。好像在说,关了吧,别看了。真让人难受。

她没有理会,眼睛仍死盯着屏幕上他的脸。他在说话,一脸正确的表情,说着永远正确的话。嘴唇张合,字正腔圆。她盯着那脸,嘴唇,微露的牙齿,从那里流出来的声音在房间里嗡嗡响着,恍惚成了另一世界的光景。

他犹豫不决地望着她,随后说出的那些话倒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他说自己这些年一直过得很压抑,几乎身心俱疲,痛苦不堪。

他说自己的妻子如何以贫寒农家的大专生通过多年艰辛拿到硕士文凭如愿到一所重点高中任教。又如何勤勉努力,披星戴月,因急于出成绩,对学生甚为苛责,不允许看课外书,不能奇装异服,不准早恋,管理过于严苛、死板,遭至学生及家长怨言。

“导火索是在一次课堂上,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一个女生骂哭。只因为那女孩长发披肩,没有按规定束发,她就大发雷霆。女孩家境很好,人也漂亮,家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他们跑到校长室告状,想要转学,却没有转成。后来,她对那女孩更是冷嘲热讽,变本加厉。”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好像不知该怎么往下讲。

“……女孩得了抑郁症。也有人说是家族遗传。唉,说什么都晚了。此事一出,学校给了她处分,不再让她担任班主任。她想不通,去闹,慢慢地,整个人完全变了,在家不是摔东西,就是躲在房间里哭。小孩看到她都害怕。我让她去看医生,她就骂人,说我才有精神病呢。反正,她是不会去医院的。我太了解她了……”

他靠在床榻上说着这些话的,或许闭着眼睛,或许没有。为什么要与她说这些。事后,莫莉一直想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的那些事情并不比别人的更加新鲜,可以说是毫无意义,每天每地都在上演。可因为发生在一个如此具体、与她靠近的人身上,好似也与她有了某种隐秘的关联。

待他倾诉完毕,她才慢吞吞地说:“那你更应该多关心她才是啊。”她的声音慵懒、漠然,似乎不带一点感情。她的语调也怪,连自己都觉得怪。她心思芜杂、言不由衷,莫名流露出的同情与笑意让人捉摸不定。

他痛苦地摇头,“没有用的,我帮不了她。”继而抬头望着她,“我已经努力过了。我尽力了。真的。”他的眼神中充满渴望,好像在说真正需要关心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他渴望她。他的动作中流露出某种罕见的只属于孩童的渴望。他恨不得抱住她,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

有一刹那,室内昏光里那张被痛苦扭曲、皱结的脸再次给了莫莉某种关于生活的启示,也让她快速冷淡下来。她不可能去触碰他。好在什么都没有开始,也就无需准备什么。

她为那一刻自己的冷酷感到诧异。她明明白白地感到了这种冷酷,事后,尽管有过犹疑,反复,却越来越确认了这一点。

有一天晚上,她们几个在包厢里唱歌,唱着唱着,莫莉走神了,裴姐她们的声音变成了遥远的嗡嗡声,在金丝绒裹着的四壁之间,旋来绕去。有一会儿周遭忽然安静下来,裴姐说,莫莉,你要珍惜现在啊。莫莉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裴姐又说,我很羡慕你有个美满的家庭,过去十八年里,我们从没有一家三口逛过公园。

莫莉点点头,她不知道裴姐所说的“十八年来,一家三口从没有逛过公园”到底什么意思,也没有多想。那些天,裴姐总是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她隐约知道一些什么,却不知道更多。

那天裴姐已经在包厢里等她了。莫莉恍惚着推门进去的时候,湖边民宿里的场景旋即回到脑海。她忘不了那些事情。她以为遗忘是容易的,尤其是在什么也没有开始的情况下。

她很少和他联系。有一天黄昏,他约她出去喝茶。茶馆离她家不远。她犹豫着走了一半路,还是决定回避。她要等他冷却下来。可他自从那席谈话后,就像热水瓶被拔了盖子,热气噗地冲出来——他对她怀有期望,并且强烈。当然,他并没有明确地表现出此种倾向,正因如此她才为此煎熬,并呈现旷日持久的迹象。

“你脸色不太好,”裴姐关切地望着她,“先喝杯热茶吧。”她自作主张帮莫莉叫了祁红,然后一直看着她,似乎很想说点什么,却一时无法开口。

不用猜,莫莉也知道裴姐会说什么。裴姐的神情是恍惚的,又充满着显而易见的、一触即发的热情。那种热情是莫莉所熟悉的,甚至也是她在去那个房间之前所暗自怀揣的。可现在一切都莫名地消失了,再也没有了。

裴姐却沉浸其中,差不多意思的话语一经她灿烂语音的宛转呈现,瞬间变得美轮美奂起来。恰如此刻这个密闭包厢,灯光昏暗,乐声低徊,俩人与其说对谈,不如说形影相吊,喁喁私语更为恰当。莫莉这才想起在下海经商之前,裴姐曾是某广播站的播音员。她还曾是个美人,如今虽年近五十,脸上依然留有美过的迹象。即使残忍如岁月也不会完全剥夺它,摧毁它。

这或许就是那个人爱她的原因吧,因为这些依稀存在过的美的迹象,有时候比真正的美还要动人心魄。莫莉只知道那人比裴姐小十五岁,在一家信投公司工作。俩人因业务关系认识。除了这些确切的信息,其他都影影绰绰的,随时可能换一种说法。

包厢里除了一张方桌,及桌子两端围着的四把高背椅子,再没有别的了。桌面上齐齐整整地摆放着零食小吃,却没有动过。

裴姐在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整张脸埋在烟雾里,给人不确定感。可她的神情却是放松的,甚至是敞开的,深情和绝望在同一张脸上展露无疑。莫莉甚至觉得,就因为自己不认识那个人,裴姐的讲述才会如此云遮雾绕、漫无边际。她就像倾听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那样,既充满着显而易见的兴趣,也带着明显的倦怠。俩人第一次见面便有一种莫名的后脑勺发热的感觉,比磁场还要强烈的吸引让他们靠近,一见如故——这种情节在言情小说里比比皆是。莫莉意外的是当裴姐再次提到后脑勺发热的感觉,竟让她也产生一种莫名的沉醉感。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莫莉轻声问道,语气里含着好奇与茫然,与其说是在对裴姐发问,不如说是对一种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事情的向往和好奇。

十八年了,我的心早就死了,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遇上什么爱情了。在三十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死心了,不再相信见鬼的爱情。我拼命赚钱,做个女强人,不依靠任何男人。这些,我都做到了。没想到的是,当我快老的时候,还能遇见这个人。那天,他对我说,对不起啊,让你等了那么久,是我不好。他一说那话,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可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啊,怎么懂那么多。我们之间是完完全全的契合,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彼此就懂了,不需要多说一句话。

裴姐微笑着,她的眼睛在笑,眼角眉梢无一不笑,那笑意蔓延到空气中,给人一种漫无边际的恍惚感。

有时候,我感到绝望。太绝望了。又快乐又绝望。以前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绝望过。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我们完了。

裴姐双手握着瓷制茶杯,紧紧地握着,好像那是她全部激情的来源。

窗外,城市的柏油路面上铺满层层叠叠的落叶,清洁工还未来得及扫去。整个春天都是落叶纷飞。莫莉终于知道常绿乔木掉叶掉得最厉害的不是秋天,而是万物复苏的仲春。

后来,晓雯还给母亲汇过几次钱,数量不多,都是赵明明从工资卡里取出来交给她的。晓雯宁愿给母亲汇款,而不是打电话。她一点也不喜欢和家人通电话,连弟弟的电话都不太想接,那种电话打过之后,好几天都不得安宁。直到母亲索钱的频率越来越高,她先是自己打,然后叫小舅打,各种理由,晓雯被缠得烦不胜烦,关机关了好多天,又怕出什么事,各种担忧与纠结,弄得心绪不宁。

那天一大早,晓雯还躺在床上,小舅的电话就追来了,上来就是一阵劈头盖脸地骂。你有没有良心啊?还关机,你妈被人打了,快要死了,你管不管她死活啊?

小舅的每一句话都像石头一样砸向她,或者像飞镖一样掷向她,让她无处躲藏。她在电话这头沉默着,等小舅讲完,什么也沒有说就把电话挂断了。她等了一会儿,小舅没有再打过来。

赵明明很生气,拿我们当提款机吗?老子可没钱供他们了,谁知道他们拿钱去干什么了?你小舅的话,我可不信。被人打了?以前,不都是你妈打别人的吗?赵明明气恼被打断的美梦,嘴里骂骂咧咧的。

晓雯不说话。裴姐说得对,女人应该独立,她用他的钱,他就可以说这种话,他说什么都可以。后来,她在给母亲汇了仅有的一笔个人积蓄后,就把手机号码换掉了。连弟弟也没有告诉。这些事情,赵明明都不知道。事后,她又后悔,可懒得去改变。

已经半年多没有和家里联系了。这个夏秋之交,晓雯感到自己的偏头痛比以往更加厉害。晚上实在无法入睡,就喝两口,晕晕乎乎地暂时睡过去了,后半夜醒来,头痛欲裂,好似身首异处。这个毛病还是生孩子那年落下的。

她连坐月子的时候,都在阅读。孩子睡着了,她就拿起一本书,哗啦啦地翻,婆婆看见了说她,她口头上答应,却根本管不住自己。她无法不看书,在这个世界上,书是她的庇护所。从小到大,没有人教她任何事,她都是自己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书里学来的。

既然阅读让她沉迷,活在充实和富足里,现在,又不能叫她抛了它,去拯救现实生计。她的现实就是每个月拿两千块钱,和丈夫住在出租房里,节制各种口腹之欲,只要每天有书看就满足了。外人看来这样的现实太像是纸糊的墙壁,随时可能破碎、坍塌。事实也是如此。裴姐总说,晓雯,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帮你。你要独立。我当年比你还惨呢。这种时候,晓雯就不说话,听裴姐说。裴姐开始回忆往事,二十年的往事,无论多么艰难曲折,嘴上讲讲不过几个小时就讲完了。

裴姐讲了很多,只有一件让晓雯印象深刻。十七岁高中毕业去北方做学徒,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凌晨时分抵达异乡,冰冷的站台,举目无亲,坐在一辆雇来的牛车上,赶车人递给她一只硬邦邦的大饼,她咬了一口,葱蒜呛人的气味让她作呕,翻江倒海吐了一路。深夜,牛车行走在荒郊,她躺在车兜上看星星,寒冷让她缩成一团,把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还是瑟瑟发抖。天亮了,目的地也到了。赶车人要走了。她一把抱着那头精疲力尽的老黄牛,抽抽噎噎。

晓雯眼前浮现三十年前的清晨,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站在异乡破落的厂房门口,四野荒寂,黎明的光线照在一个废墟一样的地方。

好像站在那个地方的人不是裴姐,而是自己。

没过多久,家里那边就找到她,他们先是找到她的公婆,要来赵明明的电话。赵明明说,你舅给我打电话了。她一下子感到惧怕,好像藏匿多年的罪犯被人发现了藏身之所。他说什么了?我妈怎么样了?晓雯艰难地问道。赵明明想了想,竟然说,我都忘了他说什么了。要不,你自己打电话问吧。

晓雯有点害怕打这种电话,直到有一天晚上,赵明明出去喝酒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忽然害怕起来。这书里的世界,就像一个个位于不同楼层的房间,现在她进入的是高一级的楼层,楼层越高,楼道里的人越少;眺望下面,也越是惊心动魄。

那一刻,她想起了母亲。她想起的是童年的母亲。那时候母亲康健而壮硕,将覆盆子盛在白瓷碗里端给她吃。小院里种满兰花,一个白净的妇人在伺弄花草;夏天的晚上,母亲走在江边,身上有股好闻的气味。又好像那个人不是母亲,而是幻想中的人。她的印象层叠错乱,几乎不可信任。

电话里,母亲声音低微,甚至颇显温柔,好像刚从一场冗长的睡梦中醒来。谁啊?是晓雯吗?晓雯啊,你什么时候回来?把朵朵一起带来吧。我都没有见过她哎。一定要带她来,给她穿红衣服,小孩子穿红衣服好看,你小时候最喜欢穿红衣服,很好看的。还有栗子,我这里有栗子,你最爱吃栗子了。好了,不和你说了,你快点回来啊。

晓雯想,母亲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她就可以把她接出来一起生活,陪她逛街,给她买衣服,和别人的母亲一样,甚至还能给她搭把手。可这想法只一闪而过。不可能的,晓雯想,我不可能把她弄在身边,我宁愿给她寄钱,也不能让她把我的生活给毁了。现在,她最想的人不是母亲,而是朵朵。朵朵是她的未来,晓雯第一次觉得在她的未来中有一种可以触摸的真实感。

那天黄昏,莫莉和裴姐从瓶山上下来。她们在钧天南薰古琴院听了一下午的课,出门的时候,天已黑了。山上灯火点点,透过疏朗而漆黑的林木望过去,一切都变得恍惚。那些灯火,那发光屋子里走动的人形,就像舞台上活动的剪影,影影绰绰,马上就要沉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人和动物都本能地逐光。动物世界里的蝴蝶幼虫,以本能和冲动朝树梢最亮的地方爬去,以获取食物嫩芽。可那个人身上没有光,莫莉看到的只是黑暗。或许,光在下面,当手指探到黑暗的底部,光就会出现;或许什么也没有。

深渊底部,无限蔓延的寒意,这些,都是此刻的莫莉所惧怕和无可奈何的。她们走在瓶山上。这个城市属平原地区,几乎无山。瓶山是一座袖珍型的山,海拔不过一二百米,造路之人为了补偿什么似的,兜兜转转,人为地延长了上山、下山的路径。白昼已尽,仍有微弱之光从四面八方涌来,从脚底下长出来,让行走的人并不觉得艰难。

“我已经把家里的兔子全都放养了。”裴姐说,“我要离开一阵,家里没人照顾它们,之前是宁宁要养它们,每天喂它们吃的,还给它们洗澡。”宁宁是裴姐的女儿,不久前刚进了一家寄宿学校。

莫莉不知道裴姐要去哪里。之前,因为生意关系,她经常奔走往来。“这一次也这样吧”,莫莉这样想着,就没有追问。莫莉开始想那些兔子,它们意外地获得自由身,会去哪里呢?会不会因为遇到危险或找不到食物而归来投奔原先的主人?

莫莉想回家了,听了半天古琴课,好听是好听,可这天、地、人的声音也把她弄得疲倦了。她不知怎么和裴姐说,说自己累了,想回家了。她不知道裴姐叫她来听这公益课的目的何在,很多人听了课都是要留下来学的。可能,裴姐也想学吧,她有那么多烦恼,或许可以在古典音乐里找到寄托也未可知。之前,她就在莫莉面前曾流露出学国画的念头。她说自己想学的东西太多,之前全都荒废了,现在要补回来。她忽然变得很空,再没有事情可做。一些黑洞一样的时间要把她吞掉。

俩人不知觉到了山脚下,停住脚步,望着车子往来密不透风的建国路,恍惚到了另一个世界。山在身后,已然退去,莫莉迟疑着不知何往,她是想回家的,可一时忘了该怎么办,只听见裴姐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裴姐带她去的地方是个饭馆,位于建银桥下,门面不大,顾客稀少。可里面的桌子椅凳,都排列得整整齐齐。饭菜上来的时候,莫莉也觉得饿了,连扒了好几碗饭,有几个菜确实好吃,是她在别处没有见过的烧法。吃完饭,裴姐笑眯眯地看着她。莫莉晓得裴姐有话要和她说,还知晓她要说点什么。说实话,莫莉对他们的故事并不特别感兴趣,而且那个男人她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会不会是裴姐一厢情愿的美化,这世上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有一次,她把这想法和晓雯说了,俩人都感到骇然,马上否定了这不妥的猜测。之后,她们总是小心翼翼地绕过这話题。

莫莉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裴姐。没有任何端倪表明,从此之后裴姐将从晓雯和她的视野中消失。

那天,吃完饭后,俩人又去逛月河古街。裴姐拖着醉酒一样的步态,将她拖到那个月河街酒吧的阁楼上。阁楼屋顶以大块玻璃代替,晴朗的晚上还可以看见星星,可那个晚上没有星星,野猫在玻璃屋顶上尖叫,猫爪清晰可见,声腔给人一种凄凉感。

裴姐忽然喝起酒来,一杯接一杯,自顾自喝着,发酵的液体酝酿起了醉意,眩晕感伴随着她,脸庞上逐渐泛起红晕,嘴唇颤抖着,只有那对充满忧伤的眼睛,宛如注满了清水的池塘,阴影似的眼袋悬垂着,是溢出水面的悲愁。

莫莉不无伤感地想,无论以前她怎么美过,都成了风中往事。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只叹造化弄人,竟然在这个年纪陷入难以自拔的情感漩涡中。

“我从来没有那样爱过一个人。他也爱我,可他不能选择,我也不让他选择。”裴姐双手撑在桌面上,手指交叉微托着下巴,仍然微笑着,她总是这样笑,在说到“爱”这个字的时候,莫名地停顿一下,嘴角、眉梢顽固地显露出一种叫“微笑”的表情。

有一次俩人逛衣服店,裴姐站在穿衣镜前,前后左右,看了又看,照了又照。那是一对异常敏感的、会说话的眼睛。莫莉不敢与这样的眼睛对视,她很怕自己流露出的某种叫同情的东西,被敏感的裴姐捕捉到。裴姐却从不惮于表现自己的脆弱,好似她不过是帮莫莉提前体验了它。这都是迟早的事。莫莉根本无法安慰她,眼前这个女人让她感到生活的残酷,而每一种生活,大概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它们又都是一种安慰。

整个晚上,猫爪不断滑过玻璃屋顶,她们总是在听到声响后才抬头去望,黑暗中那猫咪早已跑远了。

邻近午夜,俩人从那阁楼上下来。裴姐喝醉了,笑嘻嘻,东倒西歪,好像很高兴。莫莉叫了一辆车将她送回去。之前,莫莉从没有去过裴姐家,还以为她是一个人生活。没想到,开门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条纹睡衣,戴眼镜,个子不高。背光处,五官一团模糊。他停顿了两三秒钟,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往房间里走去。

那个人看上去和裴姐年纪相仿,他是谁?莫莉要送裴姐进房间,安顿她睡下后再走,裴姐却摆摆手,让她回去,说自己没有醉,什么事情也没有。莫莉想反正已经送到家,即使有事情,这房间里不是还有人吗?

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

五年来,晓雯第一次动了回家的念头。

一星期前,小舅打电话给她,说母亲从栗树上摔下来,躺在床上动不了。挂了电话,晓雯照常看书、上班、睡觉,一点也没有回去的打算。小舅也没有再打电话来。好像母亲骨折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晓雯想,一个人离家的最大好处是无论家里发生什么事,她都可以假装不知道。久而久之,她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把知道的那点儿也给忘了。

可那天早晨,晓雯推了推身边的赵明明,快速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赵明明狐疑地望了她一眼,有点不敢相信。晓雯又快速说了一遍,我想回家,马上回去。她起身,收拾行李,查看线路,预定车票,一切都快速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只想抓住这个冲动,不让它溜走,好像它一旦消失,自己就再也回不了家,从此之后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高铁和动车票都没有了,如果是坐绿皮火车回家的话,她就得在车上睡一夜,硬卧车厢里的上中下铺,人像行李一样被搁置在其中一块隔板上,动弹不得。唯一的好处是可以看风景,当天黑了,就闭着眼睛听别人说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渐渐睡着后,又被哐当一下震醒,列车到站了,列车启动了,也不知道是哪一站、哪一刻,只是闭着眼睛,无尽的黑夜,童年一样漫无尽头。

刚出来打工那几年,晓雯经常坐这样的火车,那时候她还有一种好奇,一个不断位移的地点和一个前进中的时间,会把自己带向哪里。当然,最终,她哪里也没有去成,票面上所顯示的地点,就是她要抵达的地方,从无差错。

这一次,她在火车上待了一天一夜,几乎是一夜未睡,然后搭乘去镇上的班车,赶到家里已经午后两点。母亲在睡觉。她站在床边,等母亲醒来。屋子里的一切陈设比以前更显破旧,又破旧又肮脏。一种不人性的存在,让她不忍细看。母亲仍在酣睡之中,甚至呼吸均匀,面容平静,嘴角还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晓雯看着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五年过去,很多事情她已经淡忘,包括眼前这张熟睡中的脸,这张曾经孕育了她和弟弟生命的面孔,现在看着有点陌生。熟睡的母亲让晓雯感到有一丝儿陌生,一丝儿尴尬,因为取消了表情,反而接近某种残酷的真实。

记忆中的母亲更多是被人欺负后坐在地上一脸惊恐的模样,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时刻寻求别人的庇护,其实是恐怖——晓雯想起母亲,感到更多的还是恐怖。她觉得母亲比她还小,甚至比弟弟都小,她比他们更需要照顾。可她什么也得不到,不可能得到。

母亲睁眼看到晓雯的那一瞬,像个小女孩那样哇哇叫嚷着,嘴角歪斜,皱纹在眼角、鼻端处漫溢、荡漾开去,她的声音又尖厉又慌张,双手在空气中抓挠着,舞动着,她太激动了,带动着平静的被褥也跟着颤动起来,可她没有下床来,晓雯这才想起她的腿摔坏了,可能骨折了,她险些忘了这事。

一直没有看见舅舅。她问母亲,舅舅呢,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母亲淡淡地说,他走啦,被我轰走啦。说完这话,母亲歪斜着脑袋,怔怔地望着她,好像忽然对她产生了一种新鲜的兴趣。母亲的呼吸里有股气味,一种带着酸味的腥馊气,她一进屋就闻到了,此刻因为离得近,更加浓重了。她不得不屏声敛息,间或跑到门边。

母亲说,你坐下,我慢慢和你讲。那意思好像是说,你过来一点,离我近一点,反正我一点也动不了。她感到母亲即使一点也动不了,还充满着强烈的支配人的欲望。这欲望平时被积压着,此刻因为她的到来,而全部释放出来了。她看到一个绿色编织袋搁置在门厅的角落里。母亲说,那是栗子。她走过去,掀开袋子一角往里看。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屁股只占了那椅面的三分之一,一副随时可能撤退的架势。她害怕母亲像从前那样,猛地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来,虽然她的身体暂时不能动弹——知道这一点也不能让晓雯变得更加放心。

母亲的日常饭食由邻居一个老妇送来,解手也要她帮忙。反正你舅舅给了她钱,你们寄来的钱都在他那里,可是这个老太婆很讨厌,做的菜很难吃,他们家的猪可能都比我吃的好。母亲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一会儿骂老妇,一会儿骂舅舅,当她谩骂的时候,身体里那些多余的气味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在屋子里奔跑着,像空气那样形成对流,互相撞击着,混杂在一起,齐聚至她的鼻端,让她很想逃之夭夭。

母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来就不了解她,她只是害怕,因为害怕,她永远不可能真正地了解她。她害怕了解她。

当她坐在回来的火车上,想着给母亲洗澡的那一幕,仍颤栗不已。好像那个身体与她无关,她们从来没有连在一起过,婴幼儿期的记忆被删除殆尽。

母亲的身体,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母亲的身体是这样的,那么陌生,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偶尔想母亲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去想她的身体。她的脑海里没有她的裸体,都是穿着衣服的,穿着稀奇古怪的、各种年龄段的衣服,是村里的女人不要了送给她的。最多的是裙子,母亲最喜欢穿裙子,就像花痴一样,逢人就炫耀她所穿的裙子是谁谁谁送的,而送裙子的那个人肯定是村里最富有最美丽的女人。

可是,这裙子底下的身体,当晓雯第一次看见,就感到不自在,非常不自在,也可以说是难堪,可她仍然负责任地在上面揉搓着,就像在清洗一个庞大动物的身躯。她的动作有点粗鲁,甚至横冲直撞,根本不管这身体的主人是否还有知觉,以至于母亲尖声叫嚷着,轻点,轻点,你把我弄疼了!她无奈地停止揉搓的动作,怔怔地望着这具泡在热水里的身体,不知所措。后来,她把一条被热水泡得肿胀的毛巾缠在手上,手指的力通过毛巾传递到了那堆肉上,这是她能想到的触碰方式,她就靠着这样的方式完成了整个沐浴过程。

她舒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她躺在母亲隔壁房间的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睡。一切都是冰冷的,空气,床,墙壁,冷得要渗出水来。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难受。她想,我要走了,天一亮我就离开,再也不回来了。第二天,她没有走成,舅舅来了,问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就说我每个月寄钱来吧,我让弟弟也寄。

舅舅看着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除了寄钱,她还能做什么呢?虽然她根本没什么钱。

舅舅说,钱当然是个问题,你更应该经常回来看看她,有可能的话……她知道他想说什么,连忙说,我和赵明明还没买房,我们自己都没地方住,搬来搬去,很不方便的。她不能说,除了住在一起,她什么都可以做。她就是不能和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

舅舅看着她“哦”了一声,就把目光移开了,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晓雯选择母亲熟睡的午后逃离。她没有忘记把那袋栗子背回去。硬卧车厢里,那个绿色编织袋被塞在行李架上,每隔几分钟,她都要往那袋子上张望几眼。特别是当列车进站,她便格外警惕,就怕有人混乱中拿走了它。在她的想象中,那个编织袋已经被人拿走了千百次。为了确保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她一遍遍地往那里张望,一次次地确认了它的存在,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彻底安下心来。那不过是一袋栗子,没有人会去偷一袋栗子的啊。

当火车抵达终点,她如释重负,快速拎着那个绿色编织袋出了车厢,踏上站台,混入人群中,并和那袋栗子一起消失在人群中。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莫莉决定步行回家。昨晚她还在外地出差,接到婆婆电话,说丈夫住院了,胃出血。

第一眼看到丈夫躺在雪白的床单上,身上盖着白被子,脸色苍白,周遭也一片白,脑子里一阵轰隆响。在莫莉的潜意识里,丈夫应该是健康的,健康而快乐。他的肉身和精神都应如此。这也是他本人所标榜的。

可这样一个人,他的胃却在出血。在昏倒之前,毫不知情,什么感覺也没有。莫莉想是不是因为那些血是红色的,而他是全色盲;又或者因为视锥细胞功能障碍,导致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察漫不经心、无能为力,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莫莉第一次觉得丈夫并不是自己熟稔的那个人。之前,她对他是忽略的。她的忽略不是因为他不存在,而是一种看透了的熟视;他的存在没能给她带来强烈冲击,引起她的重视。

现在,这样一个平平淡淡、很少诉说心事的人却莫名其妙地病倒了。还是胃出血。谁的胃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出血。莫莉自进入病房、坐在丈夫床边的那一刻起,便感到一切都不一样了。不过短短几天,丈夫好像完全适应了医院里的生活,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双臂藏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张脸,双眼微闭,疲倦却也透出闲适和满足。好像医院不是医院,而是一个好不容易找到的避难所。看到她的时候,他微微一笑,似是为自己生病住院麻烦别人一事感到抱歉。他没有和单位说生病,只说家里有事请假几天。莫莉感到不解,又不是生什么见不得人的病症。可他执意如此,说不想看到不相干的人进进出出,反正血已经止住,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大不了请几天年休假。

她颇为忐忑地谈及内心的疑虑,怎么会胃出血呢,之前体检的时候一直都好好的呀,也没有胃病史。他才支吾着说,“医生说,胃病和心情有关。还有劳累什么的。当然,很多时候,人为什么生病,医生是说不清楚的。”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嗓音显得轻微而倦怠。莫莉还留意到每当提及与单位有关的事,他的倦怠就很容易升级为烦躁。

莫莉忽然想到他从没有请同事到家里来,也很少提及八小时内发生的事,好像他平常只是和一堆机械打交道;而那些业余时间,不同版本的游戏让他很轻易地把它们打发掉了。而不知觉间十年过去了,一念及此,莫莉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回家路上,沿途店铺纷纷闭了门,摆摊的也不见了踪迹,街灯却次第燃起。光影朦胧。偶尔从窄街小弄里传来唤童声,或者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压低了的交谈声。又有树梢顶部发出细碎的哗啦响,像是风在轻语,细听又不是;或许只是树自己在摇曳。这气氛不由让莫莉想起之前无数个傍晚,她独自或者与丈夫相伴走过这些街口,那些静悄悄的夜晚,没有任何记忆的夜晚。或许曾有过乐趣,但无一例外地遗忘了。没有任何出格的事情,没有剧烈的争吵和喜乐。什么都没有。她自以为把握住了生活的真谛,完完全全的。

晚些时候,莫莉躺到床上,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个人睡这样一张床,实在是太大了,就像浩荡无际的海水根本无法触及堤岸。脑子里忽然浮现海的场景。荒凉的滩涂,无尽头的海水,朝生暮死的微生物。她闻嗅着簇拥至鼻端的腥涩气,感到难以忍受。她始终沉默着,没有回答那个人。那一次,他们不在民宿里,而在海边。她害怕了,大海让她感到害怕。她决定从此之后再也不见他。他们走到尽头了。

今晚,她又想起他。他给她看胳膊上的抓痕,猩红色,一道道触目惊心。另一些片段不断闪过脑海。他眉头紧簇的画面也一闪而逝。她差不多完全好了,康复了。即使偶尔想起,也没有更深的刺痛感了。

可今夜例外。在这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夜里,她还是忍不住了。她清清楚楚地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无一遗漏。没有羞耻、抱歉,也没有肝肠寸断、黯然销魂,他们各自了然,各自存活。如此甚好。未来不会变得更好,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

有一天中午,莫莉打开邮箱,发现有一封未读邮件。她吃惊地点开来看,居然是裴姐写来的。

莫莉:

你好!你肯定奇怪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有话不能当面谈吗?确实,很多话当面是说不清楚的,我们交往时日不多,却颇为投契。我很想告诉你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往我在你们面前吞吞吐吐,实则是因我自己也不知如何诉说。

春天马上就要过去,我坐在窗前,闻着空气中树的清香,感到非常伤感。这种伤感和我年轻时候所经历的情感的挫伤很不同。那时候,鏡子里的我依然美丽,无论遭遇多么悲惨的境况,只要想着自己依然美丽,并且还有许多时间和可能性,我就能很快地振作起来。在我的第一个孩子夭折后,因为输血,我得了一种很严重的血液病,至今还病着,只以昂贵的药物来缓解症状,延续生命。那些药物其实就是毒药,我以少量的毒药来维系生命,有时候我怀疑这样做的意义。年轻时很多个日夜,我都在病床上度过,痛得死去活来,却无人理睬,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人。现在,我才知道那些日子并不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最难熬的是今天。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老了。我在镜子里看见一张让我陌生的脸,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张脸。可他说,他不在乎,他爱的就是现在的我,是第一次看见我时的样子。我说我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女人了啊,可你那么年轻,怎么会爱上我呢?他说他就是爱我,爱现在的我,也爱以后的我。他说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好像身体里爱的本能被唤醒。甚至还说到端屎倒尿,我真是诧异极了,他说要给我端屎倒尿,他已经预见到了我缠绵病榻的老年。我被感动了,可冷静下来想想,这样的爱能维持多久呢。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在乎一个女人的容颜,而且他那么年轻,那么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绝望的时候,我甚至想去做美容手术。我要让自己变得美丽,我愿意为他忍受任何肉体上的痛楚。可他坚决反对,说你不能去做手术,我不允许你改变自己。看到他那么坚决,我犹豫了,迟迟没有采取行动。说实话,心里也害怕。我发年轻貌美时的照片给他看,他发出惊叹,却说,那时候的你虽然美,可那只是照片里的人,相比于虚幻的从前,我更爱现在的你。

说实话,我并不怀疑他爱我,我只是担心这样的爱能维系多久。我一天天老去,体力不支,整夜失眠。我的身体在嘲笑我的爱。一个老去的女人还谈什么爱情,那是年轻人的事情啊。可我在年轻的时候,从来就没有爱过,谁也不爱我,我得到的只有伤害。和女儿的爸爸结婚三个月后,他就夜不归宿,直到我临产,他还在外面玩。女儿一周岁的时候,我想单独过,女儿却说,她想每天看见爸爸。我们办了手续后,依然住在一起。三个人三个房间住了十八年。现在,女儿离家进了寄宿学校,她说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了。我将她今后的学费和生活费都预备好了,从此之后,她的人生也不再需要我了罢。我的父母早就不需要我了,我的母亲三年前过世,我的父亲他只需要我的钱,我每个月往他的银行卡里打钱。偶尔我去看他,他想要抓住我的手对我表示感谢,手指相触的刹那,我马上甩开,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无法相信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他们在我最需要爱的时候,抛弃了我。当然,这么多年,我早已原宥了他们。可是,我无法爱他们,对于亲人我一个也爱不起来,除了女儿。可她已经长大,再也不需要我了。人生多么像一场梦,没想到在梦的最后,我会遇见他。他说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就感到后脑勺发热,好像前世的记忆被激活。我说你是我的儿子。他说不是的,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你上辈子的情人,彼此寻找了太久,今生我们终于重逢。他还说,对不起,我让你久等了。

他知道我在等他,他竟然知道我在等他。十八年的禁欲生活中,白天我为了生活忙碌奔波,周旋在各种人事中,到了深夜,我无数次听到幽暗隧道里传来婴孩的啼哭,那哭声渐渐长大,成为一名少年的哭,好多次我似乎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皱巴的脸,卷头发,眼睛睁得大大的,哭声渐渐隐去,梦境也戛然而止。

现在,那个早夭的婴孩通过他的身体回来了,他就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可当我起身触碰,却碰到一面冰冷的墙体。他化为了空气和乌有。我永远都不后悔认识他,将自己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毫无保留地献给他。他是值得的。没有谁比他更值得。他说,这个世界上最让他难受的不是冷漠、背叛,而是人与人之间信任的全面坍塌。所有温暖而牢固的东西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他经常设想自己是没有居所、没有工作、没有亲人、形影相吊的那一个,处于孤独与奔走之中。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可我遇见了他,两个孤独的灵魂相遇了,这短暂的相逢给了我们无尽的安慰。我知道他无法选择,我也不会让他选择。他有双亲需要奉养,稚子需要照顾,人生的责任才刚刚开始。

而我,这个世界上怕是再也没有人需要我了。

我的一生宛如置身于喜马拉雅山上,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山脉,却只是我一个人的山脉,寒冷,空旷,虚无,宛如我的挣扎和宿命。

摆在我面前的路无非这几条,为了后半辈子的保障,找一个追求者嫁了;离开这里,去南方小镇隐居,避世不出;或者出家。

我想过出家,对如我这样心如死灰、却暂时无法死去的人,寺庙是理想的藏身之处。可我不想因此成为话题,让女儿负疚。

世界之大,我该去哪里?

股市里有一种现象叫“离别钩”,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相聚,离别仅仅是开始,反复的离别和相聚构成了“中枢—离别钩”,也是生生不息的人生的旋律。

莫莉,感激你和晓雯陪我走过的这一段,今后我无论在哪里,都是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群之中,我与你们同在。说不定哪一天,我们相遇了,只是不知彼此能否认出对方来。

……

这年秋天到来的时候,莫莉在一个朋友聚会上再次遇见晓雯。这次,她们不在百味草堂,而是在一个叫暖水轩的地方。席上大都为男性,且多数与百味草堂的那次重合,和莫莉交往过的那个人当然不会再出现了。场面不可抑制地滑向热闹,就像这个城市夜夜进行的酒局,热闹而荒凉。酒酣耳熟之际,有人忽然提起裴姐,说好久没有见她了,然后那人就问莫莉,你知道裴姐去哪里了吗?

那人的神情里藏着某种隐秘和心照不宣,好像一切事情他都是知道的,只不过想借此机会确认一下,或者对某些悬而未决的疑点进行一次澄清,当然也不愿错过对新情况的探寻。

几天之后的一个午后,莫莉接到晓雯电话,问她周末是否有空一起去杭州爬北高峰。电话从闹市区打来,人声与市井嘈杂混在一处,给人一种随时可能挂断的感觉。她立即答应了她,挂了电话方才意识到那个见面的地点竟在一百公里之外的省城。

莫莉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到晓雯了。那次收到裴姐的信后,俩人去了一趟裴姐家,开门的仍是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这次他没有穿条纹睡衣,而是一身休闲装扮。那个男人告诉她们裴玉清搬走了,她不住在这里了,至于去了哪里,他耸了耸肩,说自己也不知道。莫莉第一次知道裴姐叫裴玉清,那个人在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笑了笑。

后来,莫莉一直试着回想那个男人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有那挂在嘴角的笑,类似讽刺,让她很不舒服。

她们是各自坐火车去的,那是秋天里最好的日子,阳光澄澈清冽,空气里满是松香,她们在山道上爬行,打量着拥簇至眼前的草木植物,感到极不真实。不时地停下,低声攀谈几句,却仍把主要精力放在脚下,期待着早点抵达山顶,好似对各自拥有的体力和耐力都极不自信。

她们只爬了一段,就累得气喘。俩人站在半山腰上短暂休憩,山下的一切瞬间被推至渊深的底下,无尽地往下坠落。莫莉愣怔地望着,同时喘息、運气。高处仍然是山,庞大如巨人的身躯,此刻她们只在肚腹处,还要向上,一直往上爬。莫莉很难想象站在一座山的尖顶上,周围空荡荡的、毫无遮拦,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忽然有一股子冲动,想马上爬到一个完完全全的顶上去,去看个究竟。身体被此情绪鼓动着,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可没跨出几步,胸腔里的水泵扑通猛跳,剧烈而暴躁,好似马上要跳将出来,她不为所动只盯着脚下看,好似移动的是山路而非自身。

当爬到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她们停下,彼此对望一眼,累了?歇歇吧。晓雯点点头,在一处石墩上坐下,而莫莉站在离她不远的高处,看着她。

你们很像,特别是……莫莉没有往下说,莫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晓雯也知道。她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裴姐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晓雯很像年轻时的她,有时候又认为那时候的自己比晓雯还要好看——裴姐对自己年轻时的相貌分外自信。

莫莉默默回想裴姐的脸,那张晦暗、松弛、已然衰败的脸,逐渐蜕去面具般的灰褐色,一点点恢复原先的紧致、柔嫩、鲜艳,好似刚从世界的怀抱中被孵化出来。然后,这个人站在她面前。而她面前站着的却是晓雯。

她现在的样子,怕是谁也认不出来了,晓雯忽然说。

你见过她?莫莉诧异极了。

唔,没有见过。我猜的。

莫莉点了点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现在裴姐的样子,谁也认不出来了。不会变化那么大吧?可能女人到了这境地,心神耗损得厉害,形也无任何尊严可言了。

之前,莫莉一直想的是,她会不会出家了。莫莉脑海中的裴姐一度是一张出家人的脸,瘦削,晦暗,寡淡,充满着生命的寂灭。

晓雯说:“不是的。书吧的老板娘见过她,她换了一张脸。”

过了很久,莫莉才反应过来:“既然换了一张脸,怎么确定是她?”

“也不确定,只是觉得背影像,因为她们以前很要好,好像还是一块长大的。”晓雯解释道。

莫莉不相信裴姐会去做这种事。晓雯还是坚持说,真的有可能是她。她有钱,又那么绝望,而且她太想得到爱了。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认出她?那个男人可以吗?还会有那种后脑勺发热的感觉吗?

“你知道双生火焰吗?”莫莉想起裴姐信里说的那些。

晓雯摇头。人的一生中可以有好多个灵魂伴侣,双生火焰却是唯一的,不是谁都能遇见自己的双生火焰。你看我们的生活中那些极不匹配的情侣,却好得如胶似漆,几十年如一日,根本无法用世俗人性的喜新厌旧来解释。这一切只因为他们之间有一种前世的纠缠,这是命里注定的。我收到裴姐的信后,上网查了许多资料,发现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孤例。现在,我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去整容,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书里说双生火焰是谁也无法拆开的。

你真的相信这些?他们真是什么双生火焰?晓雯叫道。

莫莉一脸错愕地望着她。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什么双生火焰。这世上或许真的有双生火焰,但他们是不是,我并不知道,也不好说。我只知道一个男人愿意接近一个女人,大概都是因为欲望。女人也一样。

俩人好久没有说话。道旁的树木、岩石、溪涧,成了飘忽而过的风景。她们继续往上攀爬。晓雯认为那个人就是裴姐。女人为了爱,甘愿去冒险。现在,裴姐换了一张脸,即使她站在这里,我们也无法认出她了。说不定,她曾在我们面前走过,而我们一无所知,晓雯猜测道。

事情真是这樣吗?即使迎面走来,也不认得了。一种惊骇感从莫莉的臀尖游走至脊背,进而上窜至后脑勺某处,再瞬间冰凉下来。

山上太冷了。她们在山顶待了十几分钟便飞速下山。返回途中,脚步自动往下滑翔,根本无法控制,可她们还是在缓冲地带强迫着自己停下,这种硬生生地止住脚步的感觉颇不舒服,可要是不这么做,任凭身体一个劲地向前冲,又不知会遭遇什么。好不容易奔至山脚下,只见一列白色火车飞驰着从对面的山体隧道里驶出来,那么迅疾、凶猛,又悄无声息,箭一般射向远方,转眼消失在远处的苍山峻岭间。

十一

一个月前,晓雯接到小舅电话,告诉她母亲失踪了,有邻居看见她在某个黄昏上了后山,再也没有回来。在外面浪荡的父亲却回来了,父亲告诉她,你妈把自己弄丢了,我和你舅把整座后山都找了个遍,可没有找到。她对父亲说,我想去找找看。父亲点点头,似乎在说,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那个黄昏,晓雯沿着母亲走过的山路再次出发了。这个时间点经过她的特意挑选,她想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上山,她会遇见什么。她遇见的可能就是母亲遇见的。

晓雯上山了。没想到山上那么荒凉,什么都没有。连一条清晰、明确的道路都没有。山风吹在脸上那么阴寒,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这种荒凉与城市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城市里有人,那么多人,和她一样的生物,活着挣扎着。人们有时候可以从同类身上获得温暖和安慰。

可山上什么都没有。一个人试图翻越这样一座山,是不可能的。一个清醒的人绝不会这么做。母亲是不清醒的,自从摔了跤、在床上昏睡三个月后,连话也说不利索,脑子比以前更为混沌了。

天色渐暗,越来越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继续寻找下去。这么想的时候,她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她决定白天的时候再找。

她在家里待了一星期。那一星期里,她又上山找了好几次。有一个白天,父亲陪同她上山,俩人气喘吁吁地翻过山丘,来到姨母家。看到姨母的那一刻,她还以为是母亲,心里一阵颤栗。

父亲说,你回去吧,我留在家里等她,我不出门了,这么多年在外面跑,我也厌了。父亲神情倦怠,头发乱蓬蓬的。好像,这么多年,他就顶着这头毛发在异地的城市和乡镇之间游走,居无定所,像个幽灵。

晓雯返城前绕到婆婆家,将女儿带回身边。

她给父亲寄钱。电话里的父亲不是烂醉如泥,就是在麻将桌前骂骂咧咧。唯一让她心安的是,那个屋子又有人住了,他的父亲住在里面,睡在母亲和他曾经睡过的床上。

她不时地关机,躲避父亲的电话,或者主动给他打;就在那些夜里,母亲开始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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