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里的云

2017-05-19 15:11祁媛
山花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师

祁媛

阁楼上的老鼠又在吱吱叫了。这次有点像在吵架,感觉在龇牙,爪子的声音也零乱和尖锐,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从脚步声看,天花板那面并不光滑,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也许房东把什么破烂堆在那里了,变成了老鼠的乐园也难说,我想把天花板弄破一个口探头看看那里,又怕被老鼠围攻。曾有一天下午,我正欲从床上起身去烧水的时候,遭遇了一只老鼠,很小,当时它正从烧水壶后面探出头望过来,和我打了个照面,我清晰地看见它的眼睛有点奇怪,没有眼白,眼睛的形状像东北大米粒儿,闪着豆油的光亮。刚搬来的时候曾向房东提出屋里有老鼠,房东白了我一眼,说,那没办法,村子里每家都有,家家有吃的嘛,不像过去穷,说完又想要说什么,话却停在舌尖和牙齿之间了,我感到她这时嘴里含着涎水。

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屋子,也不喜欢这个灰秃秃的城乡结合部的村子,但离学校比较近,也便宜,就凑合了,一手交钱,一手拿钥匙。屋子在顶层,并不高,但勉强能避开楼下和街面的人声,此外还能远眺一下窗外,懒洋洋的暮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漫起来了。搬进去之前,我打扫了一下房间,扫出一大堆垃圾,里面有烂报纸,脏袜子,图钉,皮筋,啤酒瓶白酒瓶,药片儿,踩瘪的矿泉水瓶子,菜汤已干的外卖纸盒儿,死虫子,还有别的东西我就不想说了。

从这些垃圾看,前一个租客恐怕是个男的,可能也是个学生,一个穷学生,熬了几年,终于毕业,就滚蛋了。我一边扫,一边想几年后我滚蛋的时候,也会留下这一堆垃圾的,如果这座小楼还没拆或者还没倒掉,可能也会有另一个人搬进来,打开窗子,扫着我留下来的垃圾,然后大包小包搬进来。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这两三年考学的日子,就一直到处漂着,我后来总结了一下,那些日子,也许我的一生,就是打包开包,至于别的还有什么,也都乱哄哄地记不太清了。现在我的东西还不多,能照顾得过来,以后就难讲,我喜欢东西,也喜欢扔东西,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

想来也不怕说出来,我租这间屋子,还有一个原因,出于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偏执,我有点迷信奇数,我生日是奇数,第一次来大姨妈的日子是奇数,中学第一次得了什么烂奖的日子也是奇数,这儿上楼的台阶数的总数也是三十七阶,所以我决定租下这个房间。这也许是个巧合,但我却喜欢往别处想,有时我认为那是某种征兆,但好坏难以预知,这要走着瞧。知道我的这个秘密的人都笑我,但我无所谓。我的手机号的后四位数也是奇数:3791,是我考上美院来到这座新城后新手机的号码,我从那些号码中一下子就看中了它。其实,说起来,很多事情我都说不出原因。那些既定的原因,我是不以為然的,比如我考美院,并不是出于对美术的热爱,只是玩玩,后来两次没考上,就不再是玩玩了,我继续考,绝非什么“不气馁”“不言败”“有坚持”,我一听到这些词儿就恶心,我心理有阴影,就像我在屋里第一次听到老鼠的爪子尖尖地刮在天花板上发出的声音一样,我的再三报考,其实是生物性的偏执。

接到录取通知,去学校报到之后,那种浮光掠影的新鲜感很快过去了,新课本书的印刷漆味儿我曾是那么喜欢,觉得里面有许多说不清的希望,现在我已没有感觉了,甚至厌烦。对上课也兴趣缺缺,不仅课程内容和考前班差不多,有的课连老师也是同一个,他们早就没有什么新东西可讲的了,见到我也像没见过一样,我发现他们更喜欢说八卦,沉迷八卦,一碰到谁谁谁的私事,家长里短,马上就像通了电似的,很亢奋,语词也生动了,有个四十多岁的老师还不时说到二婚的滋味,当然也有不是这样的,有个教我们色彩课的张老师,就很好,课件做得认真而干净,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废话,虽然刻板了点,但看得出他真的尽了力。据说他信佛,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夏天闷热的天气里,他脑门上常常清凉无汗。

我更喜欢呆在自己的屋子里,画画也好,懒着也好,都可以,无所谓,旁边的电脑播放着自己中学时就喜欢的古装连续剧,也不是什么古装都看,而是明清古装,那种古代小资型的,卿卿我我的那类,一放就是大半天,谈不上怎么喜欢,是里面有几个演员长得实在漂亮,其中一个女演员,我初中时就喜欢她,一直看她的戏,直看到她垂垂中年,我也杨柳青青地长大了。此外,我也需要一个碎碎的羸弱的背景噪音,这种声音一点也不打扰我,因为它和我的生活毫无关系,它噪它的,我做我的,不喜欢了,烦了,就换个节目,或干脆关了它。想想也好玩,屋里的噪音说关就关,屋外的背景噪音就无法关掉了,我只能躲开,可是能随便躲开的地方很少,比如,有时教室里有些老师滔滔不绝的讲话我就得忍着,我发现有些同学戴了个微型耳机,是个好办法,我是女生,长头发里更方便藏耳机,后来很快养成了戴耳机的习惯,走到哪,戴到哪,连学校的图书馆那样安静的地方我也戴。

图书馆倒是有不少书,而且还有很新的外文期刊,但没什么人借,我看到图书馆里,除了打游戏机的人常常使电脑室爆满之外,别的地方总是空荡无人,那里的背景噪音就是无声,还有偶尔从外面传来的人声和大货车隆隆而过的声音,有点像得了急性哮喘病,打工的那些人闲着没事,就用湿毛巾把书架擦来擦去,于是空气中便散出那种淡淡的湿阴阴的气味来了,照在书架上的阳光也无聊,静静移到左边,又默默地移到右边,好像要往那些无聊的书里撒点灵气,但我看画册并不挑剔,里面的画好玩就行,所以我总是借了很多书,一次一次囤积粮食似的,把书带到屋里堆在地上,然后一本一本地翻看,十分惬意。我在画册里学到的远远超过在教室里学到的。在享受独自占领自己小屋子的日子里,我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害怕和讨厌老鼠了,我需要一些戏剧性的声音来调剂调剂,老鼠也不是那种大尺码的有攻击性的,是小白鼠那样的吧,这可以从它们的脚步声听出来,于是想,人家不过在那儿走走,找点吃的,而且又在天花板上,碍我什么事啦!有时我甚至会觉得自己和它们属于同一类生物,喜欢灰暗,卑微,无声无息,我没有什么资格藐视它们。想到动物世界的节目里描述的一种小鱼,它们永远呆在亚马逊雨林溶洞中的黑暗水里,慢慢地它们的眼睛就瞎了,因为生活在黑暗里是不需要眼睛的,但我的视力却好,分别是1.5和1.3,我的屋里也不暗,桌子上那只仿古的小台灯,白天也常常亮着,我喜欢这样,如果我聚精会神盯住一个点的话,我能辨清三四十米以外树叶上的浮尘和露珠高光的微微闪动。

每天见过的地方,有时反而不会去注意,比如半年后,我才注意自己住的地方是没有邮递地址的,自己收发信件都要用学校的传达室。此外,还有那个去学校必然经过的桥洞,直到那天大雨忽至,我躲到洞里面的时候,才第一次打量起那个桥洞来。

说是桥,其实是座公路桥,从破败的程度上看,上面的公路应该建成很久了,可好像一直没有通车,因为一直很安静。桥洞深黑,约七十多米长,有时夜深,走在洞里就黑得看不到自己,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在多次穿过桥洞时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而进来躲雨的时候,我才注意了一下这个地方。桥洞内地面的两侧,各有一条小排水沟,沟内的水正在涓涓流动,墙面水迹斑驳,而在一片干燥一点的墙面上,有一些被人用石子或别的什么利器划出的“涂鸦”,实在看不出划的是什么,但上面的一些字却能认得出,不过完全读不懂:

打无皮人……三天查上电话……罚站罚到酒花山……强代火战场皇帝本人偷走余金旺家庭,经常到旧新常……山清水秀层层绿……皇帝穿连衣裙男变女……推死树人……银鱼堂……捉别姓人……鱼鞋串钉……预防非典全民借兵……

字体有的很大,有的只有蚂蚱那么小,有的干脆看不清,有的应该是错别字吧。多可爱的错别字,字迹新旧不一,字体也不同,还夹带“草书”,谁写的啊,村子我已烂熟,但我在村里的熟人却没几个,我总感觉哪怕我永远住在这里也还是个外人。我有点心虚,好像听到墙上那些字的声音了,而那声音,其实是自己在心里念着它们的声音。

风雨更大了,斜歪歪地刮进洞里来,漫起凉凉的风声雨味儿,还要在这里等多久啊,我的手机也没电了,耳机也快变成哑巴新款耳环了。这时又有一个人跑进来躲雨,男的,进洞就骂雨,浑身已被淋得透湿,像个美院学生,看了看我,就住口了,然后转脸望着外面,嘴里在吃什么,一边嚼着一边又看了看我,没再说话。我注意到此人青皮短发,脸色灰白,像个“犯人”,心里淡淡地笑了。之后又有几个人跑进来躲雨,嘴里也有骂雨的。过了不久,雨小了,又过了一会,只剩下偶尔的雷声,人也就散了。

大约几个礼拜之后吧,那天房东上门收房租,她精明的豆眼在我脸上扫了扫,又越过我的肩膀,往我的屋里扫了扫,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那样子像是我窝藏了什么不法分子,接着她低声问,朋友不好来住的,几天可以,长了不好的。然后又说,有人看见你常在桥洞里待着,不好的,你们学生不知道的,那桥洞以前死过人,我问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房东说她也知道得不细,说是一个拾荒的老头追一个老太婆,后来……具体情况她也说不好,反正要小心,这地方还有讨债的人,外地雇来的,砍了人就走,拿刀子砍胳膊砍手的事也是有的。我听了,心里吓得麻酥酥的,觉得自己的眼睫毛都立起来了。

但是,那桥洞依旧是个平凡的桥洞而已,我依旧天天路过,如此到了第二年,夏天来了,雨雾来了,也有漫进洞里的时候,使里面的阴暗变得亮了一些。有一天回来晚了,正是雨后放晴,满天繁星,只有乡下才有这样的夜空了,我这样叹着。快到桥洞的时候,看见洞口附近和稻田上飘着成片的萤火虫,它们闪烁着微弱的蓝绿荧光四处飘游,偶尔也会飘到桥洞里,并在里面散散漫开,流连不去,有零星的几只从桥洞的另一头飘飘忽忽地穿过去了。此时,我忽然想到了奇数,我很愿意和期待它们是以奇数出现的,那样的话,我心美矣,我意悦矣。可我怎么也无法去数那些飘忽的萤亮的光点了。它们飘啊,飘啊,忽兮恍兮,我终于捉了一只捂在掌中,它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我以为没有捉住它,又感到掌中有异,我屏住呼吸,然后慢慢张开掌心,我看到它肚子里冷绿的荧光一闪一闪,那是一个奇妙的液态的光亮世界。

我在美院學的专业是“屁话”,哦,不,对不起,是“壁画”,刚刚打字打错了。老师姓刘,叫刘国平,第一堂课他就露出懒相,觉得我们大家都麻烦了他,打扰了他,后来才知道他那时正在干一件大私活,一个伟人的坐像。在美院,老师干私活是极其普遍的,他们把教室和实验室变成了自己的工作室,美其名曰“研创活动”或是“社会艺术实践”,刘老师外接的私活并不算最多的,但他总做不完。最近接的活是一群伟人像,伟人们有站着的,坐着的,有的手里拿了本书,也有的是背着手和指引方向的。但另外一些未完成品就不同了,它们的形象还在形成当中,所以大多数都暂时被放置在教学楼的走道里,也有放在教室外面的。这些伟人的头部已完成了,只是胳膊和下半身尚是一堆泥巴,所以,看上去像是从泥巴里“生”出来的,我想到“拖泥带水”,还有在海水里蚌壳里华美诞生的维纳斯。

完成的雕塑都散放在校园的路上,草坪上,屋檐下和走廊的拐弯处,有趣的是,那些伟人的雕塑和别的老师的私活——不同的人物,如变形金刚,嫦娥奔月,半人半兽和各色的金鱼,夹杂在一起,散落在校园里,它们同时共享这个校园,或怒发冲冠,或嬉皮笑脸,或凝视远方,或垂首沉思,下雪了,他们还在那儿,身上的积雪慢慢厚了,下雨的时候一个个淋得浑身闪着雨水的亮光,我看着铜像的绿锈,想到如果这些雕像忽然活转起来,四处慢走,或向我微笑走来,大喊大叫地跑来,追来……

因忙私活,课程安排就常有临时变动,如果他的私活要占用教室时,就安排我们到外面画风景,风雨无阻,号称“场景写生”,当我们扛着画架,背着画板画夹子,打着雨伞在风雪中艰难移步时,心里多半想着中午饭怎么也得加个热汤、酸辣汤。有的人感冒了,正好,就势病假,幸福地躺在宿舍里的床上,捧着笔记本电脑,十几个小时地看着韩剧、美剧,在微博上起劲刷屏,那时还没有微信,否则同学们会刷死在床上的。

话说远了。刘老师圆胖,中等身高,面相好像是国字脸的跑偏版,勉强有个侧面,所以像猫头鹰。记得有一次上课时,他情绪忽然大好(可能刚做完一件收入不菲的私活),满面红光地说:“画画啊,搞艺术啊,最重要的只有两句话,你们记住了,只有两句,一是,一是要把地扫干净。”你们要注意听啊,不要窃窃私语,说完他起身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扫帚,在教室的地板上佯装比划了两下子,然后说:“第二句呢,第二句是,画完了之后要退开来看,只有退开来之后,你才知道你画的大效果是什么。”说完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大家,期待着反应,结果全班鸦雀无声,刘老师非常失望,他镇定了下自己,调整了情绪,说:“哎,这个道理你们以后总会明白的。”

他的成名作叫做《奔小康》雕塑,在系里一楼的大厅里长年陈列着。所雕的是三个以劈叉造型奔跑的中年人,也是肥胖型的,上面落了层寂寞的尘土。都这么胖了,都小康了,还往哪奔啊,中康,大康,特康?对这种“主体性”创作,我历来无感,但据说这种活来钱多来钱快。我曾注意到上课的时候也会有些三五成群的甲方模样的人来找刘老师,热烈的寒暄之后就去了刘老师的办公室里,久久不出,我们这些群龙无首的学生正好被动地偷得半日闲,要么奔向网吧,要么就奔向宿舍,反正不管奔到哪里了,都比傻呆在教室好。

“你们啊,说什么好呢!”有一天刘老师仰天长叹:“我在教室教给你们的艺术,可你们往外面一跑,就又被美院墙外的那些低俗的东西影响回去了,我白白浪费精力、苦口婆心了,你们要注意呢!”停顿片刻,又接着说:“听说你们现在就男女生同居的,不好啊,影响学习的!我问你们,年纪轻轻就同居过夫妻生活,那以后怎么办?我跟你们说,不要这么早就过夫妻生活,你们会厌倦的。”

那天刘老师收课外作业,一个女生说她没做,而且一点没有要补交作业的意思。那女生身材娇小,蓬松的头发里扎了个发带,手里总叼着细烟。她极少到学校来,据说在校外和一个派出所的人同居了半年,有一天煤气外泄,两人差点中毒死掉。这次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教室里了,而且有点酒味。刘老师朝她要作业,她说没做,刘老师问怎么没做啊,她说没时间做,也不想做,刘老师火了,骂了她一通,说不想做,你上什么学!没想到那女生却后发制人,直起脖子来说了:

“是我爸妈逼我上的,我根本就不想上这个破学!作业做了又怎么样?!好成绩又怎么样?!找到工作又怎么样, 成就感?……对不起,我没有成就感,我觉得对着一张纸要死要活地画一点乐趣也没有,不就是一张破画吗,你说好,我说不好,他又说好,争来争去,比谁做得好,谁牛逼,谁是九十分,谁是六十分,没意思,打分是你的事,不画是我的事,而且凭什么你说了算,艺术也不是科学,科学还有不同观点呢!我喜欢的画我自己就不能说了算!您是老师、教授,你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我太年轻?我这辈子干什么吗?我也不知道干什么,无所谓,什么不懂?我不要懂,我不要懂你们懂的东西,我怕懂你们的东西,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会变成你们了,我不要变成你们……无所谓,我不要分数的,你打分吧,我不在乎的……

后来再也没看见这个女生了,也不知道是退学了还是开除了,我有种预感和信念,就是她一定会活得很好。

暑假很快过去了,九月开学,听说一个博士生跳楼自杀了。这是一个同班男生说的,还说死者是他的老乡。我问他去现场看了吗,他说去了,但晚了,啥也没看见。我忍不住又问了些细节,比如是从哪跳下去的,哪座楼,多少层,什么原因,导师是谁,遗物有什么,等等,弄得那男生斜了我一眼,蔫蔫地坏笑,说你问那么多干啥,你是便衣警察,还是想踩点啊,还是和他有一腿啊。

我也说不上來为什么问得那么多,问那么多干嘛,好奇吧,可一个女孩子,怎么一听这种事,就精神得像金刚钻似的,这我就不知道了,上小学的时候,大马路上忽然有人嚷嚷压死人了,压死人了,我转头朝喊话的人那边望去,马路的远处围了一些人,那么就是车祸现场了吧,别的女孩都不敢去,而我却是一溜烟地跑去看的,当远远看到事发地点围着的人群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时候,就后悔自己来晚了,好像看电影晚了似的。电影看晚了,还能再看一遍,看死人就不可能了,人家不会为你再死一次,像现在流行的“场景重现”,那么当时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呢,我那时就觉得那些比我早到的人都比我知道的多,掌握其中的奥秘。

据说他的导师是院长。院长的行政级别也就是厅局级,但此人通天,所以消息不久就销声匿迹了, 不过还是吊起人的胃口,八卦多得像天女散花,我记住了有关死者的信息要点:他是安吉人,父母是茶农,即将毕业,专业是美术学,有抑郁症。

抑郁症?对,这点据说是确实的,有病例为证,可这种病很多啊,我恐怕也有,但不至于会跑到楼上往下跳吧?伤心事?谁没伤心事,绝望?这倒是可能,但也不一定,我就绝望过,可我还活着,还是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太脆弱了?可我觉得他勇敢,因为自杀很难的,不信你试试!自杀要足够的勇气,我就不敢,我这小半生曾经有一次抓起了菜刀对准了手腕子,但就是不敢下手,为此我曾深深鄙视过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苟且之人。

但对于这位自杀的博士生,有一点我还是不解,就是,既然他选择了开学之前,也就是宿舍楼还是空的时候采取行动,那么分明是他不大想让人知道,可既然如此,干嘛不去一个偏僻的地方,不选在晚上,或干脆足不出户,就在自己屋里悄无声息地把自己解决掉呢?为什么大白天跑到那么显眼的高楼的楼顶啊,那高高地一跃,分明不就是个“空中宣言”吗,不就是想让别人看到你吗?我想你大概有个坎,有一个或几个敌人,可你没有直面那些,你没吱声,而是把目光朝向了泛泛的虚无,盯住了空冥,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想到那年撞死在玻璃窗上的鸟,三四年前吧,春天的时候,我听见一个什么东西突然撞在屋里的玻璃窗上,撞得声音真响,真坚决,真沉闷,我吓了一大跳,以为哪个混蛋往我窗子上扔东西,虽然没有撞碎玻璃,但显然不是无意的,我感到什么东西从窗子外一闪而过,落到楼下了,我跑出去,跑到窗子底下的那块地方,发现了它,一只褐色的小鸟在大口大口地吐血,我蹲下来,拾起它,轻轻把它捧在手心,它的目光开始暗淡失神了,体温还在,温暖而柔弱,还有它的心跳,多么微弱,多么快啊,怎么会有那么小的心脏啊,这时它还活着,还有意识,看到我时目光还闪着一点点微亮的光,几秒后,就黯淡下去了,心跳也逐渐消失,它死了。

那天我难过了很久。以前,我还偶然在地上发现过死鸟,没有外伤的,也没有被撕碎的痕迹,那么就是病死的,既然是病死的,就可能是死于“抑郁症”,鬼知道,可鸟飞在那么大的天空里怎么还会抑郁呢,难道天也是墙吗,一大片蓝色的浩渺无际的墙?想想也不可理喻,但不管鸟怎么想,怎么抑郁,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鸟是无法跳楼的。我忽然想到去年九月开学的时候,我在学校的一个地方的墙上看到过一些涂鸦,其中就有些鸟,好像有向下飞的,不知道什么意思,我想再去看看。

地点在美院的校园西侧有一座小山的杂木丛生的树林里,我大一的时候去过几次,后来懒,很久没去了。选了个好天,我登上那座山顶。那面墙原是此地的看守所的房子,看守所迁走了,房子荒败,墙体露出,涂鸦就画在那露出的墙上。

那面墙倒是还在的,但却出现了新的涂鸦,就是说,那些新的涂鸦覆盖了旧的。在形象上,这些新的涂鸦沿袭了旧的造型风格特点,也就是率真的,自由的,无拘无束的,都不是我在教室里看的那些,谁画的呢,为什么躲在这个偏僻的荒地画呢,难道山下面就有人制止你、驱逐你吗?

我打量着这些涂鸦:多头人,多眼鸟,人兽双面动物,它们张着大嘴,看不出是在唱还是在哭,又像在吵架。有个人的脸没有五官,手握了把刀,另一只蛇盘在云上睡觉, 此外还有些字:“王××操李××”,“许××爱刘××”,“×××是傻逼”,“×××是性变态”,NR xhahaha ×,LA,LA,LA之类,随意混搭,莫名其妙,根本看不懂,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些向下飞的鸟了。

太阳开始毒起来了,正午时分,昆虫声阵阵,我开始沁汗,还是下山吧。沿着老路下山多无聊啊,于是从山的另一面下山。山毕竟小,路也断断续续,能走就行吧。山道边时有水泥砌成的蓄水池,可能是在干旱季节用来灭火的。池里面积满了雨水,有些枯枝败叶。池底阴森深绿,茸茸的苔藓自池底向上蔓延开来,可当它们离开水面时,就被太阳晒干了。每次路过蓄水池,我都忍不住探头看一看,总疑心里面有些什么,结果除了水面上的那些浮游外,更多的时候,我在那水面上只看到了自己那暗暗的影子。

相对平和的日子,终于在快放寒假前戛然而止,我遭小偷了。那天我从学校回来,开门,傻了,一片混乱——我的衣服、裤子、内衣、鞋像被抛到不同的角落,我想到乱葬岗,觉得那整个被掀翻搅乱的衣物像是我的肢体。

走进屋时踢到了一个东西,一个有点厚度又有点弹性的东西,拨开看,是由很多双袜子层层叠合的类似腿的东西,想来是这个贼把我的丝袜全抖了出来,然后一双一双穿在他腿上。我看见了旁边的胸罩和内裤,心想会不会他也动手摸过了?那些内裤上有粘沾物,床上还散落着我的照片,也有些皱,我感到一阵恶心,我忽然觉得脏,所有的东西都脏,包括地上的太阳光也脏。

抽屉也都被撬开掏空了。我突然想到旅行箱,里面放着我所有最重要的东西,当我把箱子从床底下拽出来的时候,密码锁果然被撬开,里面的照片翻得乱成一团,但当我发现自己儿时的全家福,父母的婚照和爷爷奶奶唯一的合影都完好无损,我便松了口气,此外又发现当年父亲给我买的那只白色的小牛闹钟,是从后面上发条的那种老钟,也还健在,我几乎要感谢那个贼的手下留情了。这只小白牛钟是父亲怕我上学迟到买的,我从小学用到高中,摔过几次,破损之处我已用透明胶带用心粘好,这么多年过去了,胶带发黄变脆,显得与闹钟浑然一体,像是一个永恒的旧伤疤。还有一只咖啡色的小布袋,里面有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学生证和成绩单,这是爷爷去世后我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找到的,当时它们整齐地叠在一起。虽然破损之处我已用胶水沾好,但現在它们还是被再次扯破了。

我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整理好,重新归置在一起,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我环顾了一下这间混乱的房间,觉得已没力气去收拾了。该做些什么呢,我不知所措。眼前这个烂摊子,就像我的生活。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轻微地推动了一下,我有些紧张,问是谁啊,门外没声了,然后时间好像静止了,紧接着传来了急促的离开的脚步声,动静很大。第一反应告诉我,是那个小偷,我冲了出去。

那人跑得很快,只见他的身影在三楼的拐角处一闪而过,溜进了过道里,那是一个死道。我连忙跑下去把出口堵住。三楼过道黑黑的,我按了一下灯的开关,没亮,灯坏了。我心虚忐忑地大声说:你是小偷吧,你别跑,我抓到你了。楼道里没回应,我说,你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报警了,依旧没人应,安静得我心也慌了。

我慢慢走了进去。地上都是已散发酸臭的垃圾。走廊尽头有只梯子及别的杂物,顺着手机的照明光往下看,我看见了一双脚,一双肮脏的穿着拖鞋的男人的脚。

他躲在纸壳的后面,双手抱头。我突然害怕起来,我怕他站起来,冲过来,拳脚交加,或者……他毕竟是个男人,怎么做,我都毫无招架之力,于是我退了两步,退出过道,把楼道的门锁上了,然后报警,之后就守在门前,两眼紧盯着门把手。时间过得极慢,风吹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一个荒岛上,这世界上只剩我和眼前的这道门。

警察赶来了。当那男人被我们团团围住时,我才看到他是房东的儿子,十三四岁。当时房东也在场,她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暴跳如雷,嚷了开来:“你们要干什么,要干什么!”然后转脸冲着我,极其凶恶地说:“我对你这么好,你恩将仇报啊,我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小偷,你个穷学生有什么啊!我儿子要去偷的东西啊!”嗓音干瘪尖厉,像刀片在玻璃刺啦啦地刮。

我感到愤慨、委屈,又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会儿,一位相貌温和的中年警察走过来,说,你少了什么东西没有?我说少了几张照片,别的东西倒还在。警察听了,说道,没有现金损失,我们是立不了案的。房东的儿子是青少年,我估计是在打你的主意,这种事现在也很多,好在你也没什么损失,我看你最好尽早搬走吧。

往哪搬?今晚怎么办。夜里,我趴在那堆垃圾般的衣物上,没有睡意,觉得自己像个拾荒人。此时敲门声砰然大作,开门,又是房东,她带着几个人, 一脸凶相地堵在我的门口。房东脸上的怒色未褪,说,房租付一下,你住了两个多月,就付三个月的好了,马上给我搬走,马上就给我滚蛋,明天一早我不想再见到你,不然,我马上找人砸烂你的床。

房东撂下这话就走了。我收拾一夜,大部分东西必须扔弃,次日清晨,我带着两只箱子离开了。我不知去哪,也来不及想去哪,先快快离开那个地方再说吧。太阳晴好,田地里的庄稼青翠欲滴。走在这条乡间泥路上,心想这场突变,不免惘然起来,怎么会这样呢!几乎是一天内,我就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上下左右顿失着落,天地很大,却没有我落脚栖身的地方。我像被风扬起的灰尘,被水波涌起的水草,不知何去何从。这种发生在成年人身上的落魄感是痛切难忘的,我忽然想到死去的父亲,逝者果若有灵,我却不愿被看到,被知晓。我想,假如我这辈子真的彻底完蛋,也是我自己的私事,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时前面路上,有个骑车人在晨雾中由远而近,是那个贼,房东的儿子,他和我擦肩而过时斜了我一眼,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眼神透出那种成年人才可能有的深渊似的邪恶。

我在学校的教室里偷偷过了几夜。蚊子,油画颜色,调色油的味道,桌上的马赛克小瓷片,英俊的大卫和断臂的维纳斯石膏像,等等,我至今记忆犹新。

最可怕的是那个吊在支架上的全身人骨架,它原本是放在教室里,大家随时可看可画的,没想到现在忽然“同居”了,我用了块衬布把它罩住。当时是上色彩静物课,教室里有不少摆静物用的衬布,所以我挑选的余地很大,有黑的、粉色的、灰黄的、白的和红的,还有花布、樱桃花、玉兰花,还有苹果和葡萄图案的布,让我挑花了眼,最后,我挑了那块大红的衬布。我觉得红色有冲击力,可以降妖镇怪,杀住某种不祥,可是始料未及的是,那架人骨被罩上大紅的衬布后,却有点像新娘,新娘就新娘吧,庆幸的是一切也都过来了。我重新又租了房子,在另一个村子,也是顶楼,房间面积也和原来的差不多。

没料到,从新租的屋子去学校的路虽有不同,但绕来绕去还是要经过那个桥洞,这是不是有些宿命的意味。有时我想,桥洞那边是另一个世界就好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我走入那里后所有的记忆和意识全部更新,或干脆格式化,一切重起炉灶,换上全新的经验和新的意识,我的家谱变了,自己的名字也变了,是另一个奇怪的陌生的名字,我与此名字相处,厮混,变得不可分离,我的荣耀和悲哀都与这个名字共存亡,然后我又走入另一个桥洞,如此循环,直到有一天,我自己变了,变得没有任何“我”的意识,也就不再有“变”的欲望,这样进入一个无心国,大家在一起谈论日出和狡诈,谈无心人之间的一见钟情和相亲相爱,谈论植物神经的意识和升华,或者进入一个小人国,和小人们一起周游列国,发现新大陆,荣获小人国里的种种登高探底的世界纪录,凯旋而归然后再由萤火虫把我带回到现实世界来,但是,如果那里很好的话,我就不回来了,我愿意在那安度余生,然后埋葬在那里。可一切都没发生,天冷了就见不到萤火虫了,桥洞这头和那头始终是一样的灰暗破旧的村镇,我的生活也始终在以惊人的相似重复着。这个“重复”是脱口而出的,和什么重复呢,据我所知,我是第一次来到此世,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

我偶然地认识了一个人,他是我的新邻居。那天大风忽起,我晾在窗外的衣服被风吹落在下面的窗台上了,我并没发觉,是有人敲门送上来的。他说是你的衣服吧,掉到我窗勾上,我想是你的,因为这楼上没有别的女人。你新来的?

我抬眼看,觉得此人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掏出烟,点上一支后,问我抽不抽,我说不抽,这时却想起来他是谁了,就是那个在桥洞躲雨时见到过的“犯人”。他瘦,薄眼皮,面色灰白,那个曾经让我觉得像“犯人”的灰白脸色,今天看去,又好像不太像犯人了,倒显得斯文,或有点像不大出屋的人的脸色。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听了眼睛顿然发光,说好眼力!又问我是不是美院的?我说是啊,这时,他眼睛在看我的时候,同时又迅速往我身后的屋子里扫了一眼,我感到不大舒服。但还是谢了他送衣上门。

一来二往,没几天我们就熟了。他叫韩冬,也邀我去他屋里坐坐。他屋里的乱,超出一般男生,往哪坐?想着窗台应该是唯一干净点的地方了,如不是我的恐高症,我会坐在窗台上的,这时他好像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伸手把小沙发上的落着苍蝇的饭盒挪开,说不好意思,就坐在这里吧。

墙上挂了些素描,品质不一般,有股野气,没驯服的草莽气,我很喜欢,而且技巧非凡,就是说画得极其熟练。以我自身的经验来看,这熟练是靠“量”堆出来的,量到一定程度,才出这样的熟,这样的果断和随心所欲。我问你是哪班的,画得这么牛叉,怎没听过你啊,他说你要听说过我就怪了,我问为什么呀,他说去年就退学了。

我说听说过考试作假被查出来而退学的,没见过画得牛逼的人自己退学的,为什么?他冷笑了一下说,以后慢慢告诉你。我说现在说说怕什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啊。他问我几年级了,我说二年级。他说二年级的人还嫩,还傻着呐。我说二年级怎么了,你是不是还没上到二年级就退学了呢,说说何妨!他说我的嘴有点尖刻,我回击道你肯定有难言之隐和不可告人的地方吧,不然叽叽歪歪什么劲儿,你就说说吧。他说你像我妈了,老是问这问那,啰嗦个不停。我说其实你挺牛逼的,说退就退,多少人打破头往里面钻呢。韩冬听了,把烟头上的灰往饭盒里弹了弹,说:

“那帮傻逼,还当真把本科的文凭当回事了,文凭有什么鸟用啊,就是傻逼证件,失业证件,你看每年全国十几万美术专业毕业生,社会哪需要那么多画画的啊,我在大一时就看透了,这个社会,没钱,你就是狗屎一泡!”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们虽是邻居,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面,所以见面聊天的机会并不多。他说话的直,我喜欢的,彼此说话也就随便起来,并不提防,有时碰巧双方同时得空,他会请我吃馆子,我也会用电磁炉做一点东西给他吃,请他来我屋里坐坐,一来二往,开始走近了,没想到的是,我做的便宴让他感动,眼睛还湿了。我们成了朋友。他很有趣,但我好奇心还继续盯着他的退学不放,那天,我又开始逼供,他说了:

“好吧,好吧,我是被开除的,不是退学。”说完,他露出了非常快乐的神态,简直像忽然亮出久藏深处的一个宝贝!我也被他的神情传染了,也乐了起来,说,我猜就是!

“……我在一次期中历史课的考试中作弊被当场抓获,本来嘛,预习时间是很够的,就是学校的要求太扯了,什么‘三要三不要:一要引经据典,不要自己的观点;二要注明引文(包括标点符号),不要自我发挥;三要按格式写,不要自作主张,否则就不及格,三要三不要,就这样,这他妈的还怎么考啊,有啥意思啊!不都成了应声虫、跟屁虫了吗,我记得那个从教务处来的人在宣读规则的时候,煞有介事,嘴唇红樱樱的,读稿子说话都咬文嚼字,特别自恋,还假装语音优美,节奏也抑扬顿挫,自我陶醉得要尿了,考试规则宣讲完毕,他好像还没过瘾,还想再接着读下去,真虐!可是规则宣读完了,他念什么呢,哎,他还要以‘要强调一下,又把那个三要三不要和那个相关细则读了一遍,这一遍,读得更肉麻,我觉得他有讲演瘾。

“这样一来,全校学生考试都要遵照三要三不要了,怎么办?如何是好?作弊老手、高手就纷纷浮出水面了,切磋技艺,反复操演,终于臻于化境。考试当天,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得手的很多。其实,说实话,我本来倒是想真的考它一次的,毕竟也是个大学考试,自己又交了不少银子,不料遭到大家耻笑。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女生给了我一张小纸条,说,拿去吧,别傻傻的自己憋,我问你还有吗,她说还有好多,包括期末考试卷的标准答案都准备齐全了。

“不料考到一半,那监考忽然冲了进来,大概谁走漏了风声。我的小纸条原本藏在试卷下面,见监考走来,便迅速抽出塞入衣兜里,但这个动作可能稍微扎眼了一点,而他是有备而来的,所以发现了,我看他眼睛一亮,捷足近身,明媚地朝我一笑,我的考试就中止了。我被带到办公室,那里已经有一溜从别的教室抓获的人,都齐刷刷地低着头站在那里,听候发落。教务处的一个女老师坐在办公桌前,这位老师是有名的作弊杀手,面容白净,眼神楚楚动人,双手交叉在平胸前,看着抓获的学生,很像看着被猎获的野猪和猴子,心满意足,同时又努力按捺着内心的兴奋,也难怪,他们平日很闲,也寂寞得很。

“我也被推入了那一溜人的行列,在那里站了好几个小时。水都没给喝一口,因为有个学生在可口可乐瓶子上也做了手脚,所以在我们受审前,不准喝瓶装的水,还是有个秘书弄一次性杯子装了点水,及时浇灌了我们这些干旱冒烟的瘦弱身体。我知道此时自己已是考官的嘴里肉,随便怎么啃怎么嚼啦,也好,不考一身轻。根据有关条例,我被记大过一次,留校察看,就是说,如果我再犯一次,就会被开除,踢出校园。我自己其实倒无所谓,可是实在怕爷爷和我妈知道,因为每个学期的学费是我妈和爷爷凑的血汗钱,他们真的不容易,如果他们知道了会崩溃的,所以我心情糟透了,心里矛盾得厲害,患得患失,无所适从,直到遇到了一个人为止。她是教我们线描的外聘老师,叫苏梓琪。

“线描本是我喜欢的课程,也是我的强项,但分数却一直是全班垫底的,原因呢,据一位年轻些的老师说是我的题材的问题,也就是说任课老师认为我画的东西太暴力了,很不健康向上。我不服,我说历史上画战争题材多得很,为什么我画的就不健康向上啊,那位年轻老师开始还强作慈祥和宽容地听我说,所以我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说表现真实本身就是真正的健康向上,而非虚伪造作,故意矫饰才是有害的,换句话说,健康向上的内容是反映真实的人性,而不是对人性的掩饰和扭曲。没料到那年轻老师听了忽然激怒了,说我有病,我一听就火了,谁有病啊,学生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就有病啊,我一气之下和他吵了起来,我很纳闷,那人年纪没比我大多少,可是出奇的固执和凶狠,认为我说的一切,都是针对他个人的,这让我十分无奈,又有口难辨,哎,你和他说不清,结果呢,分数更低了,我只好装怂,可为时晚矣。我是在那种情形下碰到苏梓琪老师的。

“她竟然很喜欢我的画,评价的第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她说你的根子是应该在野地里长的,不属于花园,根本不需要园丁,因为野生的动物和植物都能自给自足,所以,韩冬,你自己画就够了,然后向我提供了一些世界别国的野兽派画家的信息,说你看看,你们是一伙的。我听了差点没搂住苏老师,但转念觉得不可,于是乘势跳到桌子上,高呼苏老师万岁!单元课结束,我得了全班的高分,我很得意,却不踏实,得了这个高分就像捡了个钱包或中了个六合彩,我对她说,你是美院老师里第一个喜欢我的画的,她说是吗,不会吧,然后也没再说什么,看得出她对此不意外。

“苏老师教的单元课结束后,在接下来的素描课中,我的分数马上断崖式滑落,又掉回到原来的低分。很显然,除了苏老师,这里没有人在乎我的画,其实分数不分数的,我原本不当回事,但是如果评分是针对你作业的品格,而不是针对技巧的话,那评分本身会对我这样的人有影响的,会觉得被打压。我很不服。

“他们喜欢文艺兮兮的东西,‘一个人的乌托邦啦,‘一个人的风景啦,‘观看的姿态啦,还有‘远望、‘临风塑形啦,‘诗性的栖居、‘激浪铸山啦,这种矫揉造作、故作风雅的东西,会让我起鸡皮疙瘩。

“我怕那些文艺兮兮的东西。我怕‘美化,因为那一点也不美,就像现在什么饮料都爱放糖放香精一样吧。我爷爷是小学老师,我很早就拿他备课的课本认字儿,里面有首什么诗,是描写祖国原子弹首爆的,其中一句是‘美丽的蘑菇云腾空而起,我当时觉得那得多大的蘑菇啊,多美啊,很想看看,一饱眼福,可原子弹又不能天天炸,哪里能看到啊,大了,上高中了,心想不对啊,那可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啊,你欣赏那个蘑菇云的同时,你也就被炭化了”。

说到“炭化”,我即刻毛骨悚然,可韩冬则没什么,仿佛那是在说烧烤,我说你病态,他说哎呦,对不起,吓着我的美女啦,我今晚请你吃烧烤,我说烤你个毬!他马上说你不慈悲,那玩意儿可不能烧烤的,而且趁机立刻防守反击,说我是外表温柔,内心烧烤,我正要伸手掐他,他说别别,我有个亲密的梦,要向你汇报,于是就说开了:

“跟你说实话,就是小时候在爷爷的课本上看到的那个蘑菇云,让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觉得乳白的蘑菇是很母性感的,说来你别笑话,梦里我钻进了那个蘑菇里面,原来都是奶腥,可是周围是圆的,像个大管子,而且在伸缩着,原来是在呼吸……

“有时我一闭眼,看到各种各样被炸塌的楼,栩栩如生,还有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脸,根本不用我来杜撰,也许是基因的原因吧,或者我的前世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太爷爷在文革时是被红卫兵打死的,父亲说太爷爷就是被人打得满脸是血,人家说那是‘墨面毁容,是被人踹死的。奶奶投河,叔叔扒火车串联被火车压断了腿,我老家邻居里有个复员军人杀死了大院里的一个最漂亮的姑娘,我还记得那个自制的冷冻棺,里面的人脸生了薄霜。

“中国的历史就是杀来杀去的,在历史上恐怕是战争最多的国家之一,可翻开中国传统画册,你见不到任何战争场面,都是猫啊狗啊,雪啊雾啊,鸟啊,草啊,蚂蚱啊,一会儿听风声,一会儿听雨声,一会儿又是下棋什么的,就是没有历史真实,没有战争,哪怕是所谓的‘战争,没有,一幅都没有,也没有战争史诗,像荷马史诗那样。苏老师说那是我们古人选择‘雅,而我觉得那是‘假,是害怕真实的心理,也就是‘虚伪,是弱,我很不服,但苏梓琪老师容忍我,觉得我没有瞎闹,她说我说的有道理,哎,我没见过这样的老师,说学生有道理,你见过吗,都是对我们说教,挖苦我们,考试还要三要三不要。

“那天我多喝了几杯,对苏老师说,咱们古人怂,不敢面对真实,北宋人做了蒙古矮子的俘虏,后宫六院都被掳去玩了,结果南宋人屁都不敢放,还躲在那里偏安弄雅,恶心!我把美术史和历史放在一起看的,北宋亡国,南宋偏安,国破家亡,可你看南宋的画,都是山明水秀,锦绣河山,你看李唐是河南人啊,继续画青绿山水,家住杭州清波门的刘松年也画青绿山水,著名的马远呢,是山西人,逃到杭州,还是画青绿山水,他的《寒江独钓图》是名画,可国家都亡掉了,他们这些人怎么就无动于衷呢?像他妈的一堆木头,那些画家是外星人吧!我不喜欢魏碑,对行书行草和楷书无感,太装逼,讲究气沉丹田,稳如泰山,我喜欢草书,狂草,人好像忽然活了,撒开了,不稳了,其实那也是很稳的,一种在动荡中形成的新的稳定,而且是在瞬间形成的,没有什么准备和预设的情绪,情绪能预设吗?全是即兴的,本能的,我觉得那才更牛逼,是活吞吞的生命,是不压抑的浩浩荡荡的焦虑,我喜欢,因为我也焦虑。”

我没想到这个韩冬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就说开除你不冤屈啊,韩冬听了,说我幸灾乐祸,我忙问苏老师怎么看,韩东说:“苏老师说画家画雅,估计主要是画家的御用身份,所以要画歌舞升平,喜庆,吉利,看着让人安逸舒适,日子就能好好地过下去,这也有它的道理,画家要吃饭没办法,必投其所好,另外呢,那样画也是画家的心理寄托,也就是在给自己编织一个梦,一个自欺欺人的美丽的梦,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现实的残酷和不堪的……而且,对待国破家亡的态度,也不一定仅仅是愤怒,还有别的,比如逃避,逃避也是个办法。我觉得苏老师说得有点道理,但对我来讲说服力并不够,但我也不能说服她……反正,你看,我是说谁不要谋生,谁都要吃饭,可是美术史里许多真正‘寫实的画,也就是‘接地气的画,比如石涛,西班牙的戈雅,前卫的艺术家更多,那人家怎么就敢画那些真实的东西呢,人家也要吃饭,人家肚子饿了也咕咕叫啊……至于对待国破家亡的另外一种态度,我无法理喻,反正我自己不会那样的……”

听到这,我问那苏老师还有话说吗?

韩冬听了,有点奇怪地望着别处,微笑了一下,说:“她竟然摸了一下我的头,亲了我一下!”

我立刻觉得酸溜溜的,说:“讨厌!你编的!不可能!”

韩冬忽然脸红了,说好好好,是我编的,是我编的。

他这样一说,我反倒信了,而且有点急,问苏老师真的亲了你?韩冬望着我说,你激动什么,又没亲你!我听了忽然站起来,使劲推了他一把,竟“轰”的一声,把他推倒在地,他笑了,嘴里的没咽下去的菜还呛了出来,于是我也乐了。

韩冬爬起来,说不准动手,不准动手,把我摔坏了,你得伺候我。我说伺候就伺候,我们女的不怕伺候人的。然后,我们坐在那里,一时无话。

韩冬喝了五瓶啤酒,我一瓶没喝完,他也没有任何喝高的迹象,正在用筷子把碟子里的花生米一粒一粒准确无误地夹到自己嘴里。我问,你被记过处分,但可以继续上学啊,怎么被开除了,他说你说得对,我的开除不是因为那次作弊,是因为别的。然后,韩冬抬起头来,看了看我,说在一次去老区的地方,我和几个要好的哥们儿做了一件牛逼作品,做完后在国内参展,受到几个搞前卫的策展人的注目和鼓励,我说然后呢,韩冬说然后什么下文也没有了,我能说的就是:有一天,我被开除了。我听了说,别装神弄鬼的玩神秘,不就是一个破作品吗,还能开除了你,我不信。他听了继续吃花生米,这回不用筷子夹了,用手指头代替,边吃边说:我可没有装神秘,是人家在装神秘。

我看到他在嚼的时候,咬肌蠕动,很坚决似的。花生米很快吃完,然后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光,左右看了看,说,酒呐?再要点酒吧。然后低头继续吃开心果,吃了两粒,忽然表情很痛苦地说:妈的,坏的!不吃了,不吃了!

我说那你后来当了枪手,会不会有点虎落平阳的感觉,大材小用了,他说老子会东山再起的,但现在老子要挣钱,先不扯别的,我说钱可是没底的,你要赚多少才算够啊?他说这很简单,赚够中产就金盆洗手。我说那你在这几年,就没法清高啦,你也就是个枪手,天天和那些无聊的人和无聊的事泡在一起,他说是的,可没办法,我其实就是精神分裂人格,说一套,做一套,现在都是这样,被逼的,我不是说过吗,这个社会,你必须有钱,钱,是他们唯一理解的东东。我叹了叹,说,我懂你,可是就是有点可惜,他头略抬起一点,看着吧台上的那些喝酒嬉闹的人,说道: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对美院那一套路太熟了,闭着眼睛玩就够了,根本不用动脑子,也不需花多少精力,我冒充考生,得手后,一次代考可以赚一万,没得手也能有三千到五千的进账。”

我听了,呆望着他,他对我的反应很满意,说:“每年我有十万到十五万的进账,而且只花了两个礼拜赚来的,剩下的时间我就去干点正经事了,有没有被抓?当然有的,但抓也白抓,因为代考属于作弊,只是违纪,不犯法的,所以就算被逮住,也就是送到派出所听一顿训话而已,顶多半天就放出来,并不耽误赶下一个场子,有一次,嗯……说了也没关系,派出所的一个人还向我打听能否替他熟人的孩子代考呢,我还真的帮了他。”

三年级才有的人体写生课,我不翘课了。这倒不是男生看女人体的那种心态,我们女生将那讥为“低端”,我觉得女人看女裸体是不一样的,什么心态,我也说不好。

当女模特在大家面前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的时候,教室里的空气都有点凝固了,如是年老的女模特,教室里的氛围要好些。当她们露出干瘪的乳房和松弛的皮肤时,我便不安,甚至会有恐惧感,好像那些肉体在提前通知,将来你也是这个下场!我不知道别的女人会怎么想,肉体对女人恐怕意味着一切。肉体老了,一切都完啦。

身段长相都好的女模特难得一见,却有那么一次,她虽远不算完美,但在我画过的裸体模特中无疑是出挑的。她乳房是少女的那种,如一只小碗,却已明显隆涨了起来,小小的两颗乳头是粉色的,个子不高,但腿形很顺溜,臀部的形并不好,上宽下窄,有点像男的,但这种男性化的女人屁股很普遍,有些男生在画的时候,故意篡改这个特征,使之上窄下宽,“欧美”化了。我不喜欢这种移花接木伎俩,是什么样,就画成什么样,美化、理想化干嘛,那绝对是一种陋习。

图书馆里画册中欧美古典绘画的女人体,照例都被理想化了,可在美院几年的人体课中,我见过的人体,她们都有缺陷,而正是这些缺陷,才显出她们各自的生动活泼来。有的女人胸部的乳晕特别大,特别深。有的女人乳头特大,像耷拉着的发暗的枣核。有的女人隔着衣服,胸部还算丰满,胸罩一落,乳房就滑坡了, 另一些女人的脸由于护理而显得挺年轻,可身体却是不可挽回地衰老了,有的肚子上依然留有浅色的妊娠纹,像青蛙的肚皮,极个别的还有剖腹产留下的缝针疤痕,如同暗红的蜈蚣。她们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有各自的“故事”或“事故”,彼此不可取代。

已故的英国当代画家小弗洛伊德笔下的人体,我在上海看过几幅,也买了他的画册。从画册的序言里得知,小弗洛伊德画人体,动笔前要走进模特儿,像狗一样闻一闻模特身上的气息,然后把他一笔一笔地画出来。他的裸体男女,常躺在老旧的席梦思床垫上、沙发上,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脚光着,好像很久没洗过澡而洋溢着某种体味,人不同,体味就不同,写实油画,能画出精微细节,譬如把毛桃的绒绒毛画出来,不足奇,因为那是视觉的,而气息是味觉的,如何画出来?可在他的人体画中,我确乎感到了人的“体味”,更确切地说,我好像看到了“体味”。 我还记得父母的体味,小时候父亲带我睡觉,冬天怕我着凉,把被子盖到我的鼻孔下,捂得我闷得慌,热出大汗。父亲的体味像某种中药,有点板蓝根和别的什么的混搭,而母亲的体味则有些像罐头桃子,模糊的甜腻,难以描述,也许和我的体味太接近了吧。我曾想如果我画父母,就画两样东西,一是板蓝根,一是罐头桃子,而我自己就是板蓝根上结了个水蜜桃。高中的时候,我与坐在身后的男生偷偷约会,比赛奔跑,他腿短,虽然爆发力好,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赢我,跑过终点线后,我们喘着气,手拉着手走,接吻了,我闻到从他头发中散发出的汗酸,类似某种植物,对了,像那种刚刚割过的青草味,有点暧昧的味道,我对他说了,他愣了楞,尴尬得头都不知往哪里放了,后来忽然说,青草味?很正常啊。他后来考上了一所西部大学的数学系,我们再也没联系过了。

时间久了,有些女人体模特会和我聊些各自的私事儿。中年的都是迫不得已出来做活的,其中有的丧夫,有的丈夫赌博和吸毒,有的是失地农民,等等。有个女模特姓朱,哈尔滨人。四十多岁了,很白,有点混血,一只眼灰蓝的。身段依然保养得还不错,不过总显得很累。二十多岁时,跑运输的丈夫死于一次车祸,从此就只好出来工作了。她每天上午在美院做模特,下午做家政,她怕现在不多攒点钱,将来就老无所依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再嫁个人,生个孩子什么的,她笑了笑,没说话。还有一个女的,也是中年了,一张疲惫的脸。进教室,一沾椅子人就困了,眼皮睁开又合上,合上又睁开,姿势也总是在变,弄得大家怨声载道,但一点办法也没有,是我们最无奈的女模特。后来,我们知道她跟老公离婚了,每天晚上都要在KTV当一晚上的通宵保洁,一人养三个娃。她的背上有一条刀疤,约十厘米长吧,没好问是怎么留下来的。话最多的是个体态很胖的女模特,她说她是安吉附近的乡里人,是当地知名的一枝花,因老公又懒又赌,养不了她,只好出来打工,后来发现丈夫拿着她寄回去的钱跟别的女人厮混,便要离婚,她婆婆说一个女人在外面,谁知道干什么,这钱肯定也挣得不干净,滚,滚,滚。她说滚就滚,我不怕找不到男人。到杭州第二年,就有男人追,老是老了点,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探头一看,她已睡着了。此外还有一个男模特,模样还蛮斯文的,但透着猥琐,一天上课时,他突然凑上来,似笑非笑地问我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我没接话茬,他说“神太玄妙了!”然后又说他经常一个人在屋里打坐,有时灵魂会冲出体内,贴到天花板上去了。我边画边听,并不吱声,但他却引我为知己。下了课,他容光焕发地跑来对我说道:“你知道吗,红尘是黑暗的,地域是温柔的,红尘就是个酒店……哈哈……”第二天上课,他忽然说他其实是个发明家,刚发明了一种没有臭味的马桶,而且很省水……

一个学期后,我已画了不少人体素描了。我画她们的困倦,她们磨损的,有些变形的肢体,画那像青蛙肚皮色的妊娠纹,蜈蚣般的剖腹产刀疤,包括她们的某些男性化的肢体特征,等等。虽然并没有所谓的“女性美”和“古典美”,但我自得其乐。我觉得美术史里那些名画的“人体美”,只活在画册里或者博物馆里,而我画的人体却是活的,就在周围。她们普通而真实,这就够了。只是我得到的分数却是很低的,也很普通真实,当然,我也不在乎。

那时壁画系里分了四个工作室,“一工”是主体性创作,“二工”是材料,“三工”是什么,忘了,“四工”是自由创作。我糊里糊涂地被分到一工,成天画“抗洪救灾”“抗震救灾”“抗非典”“抗日纪念”“抗美援朝”等“重大历史题材”,我于此完全不熟悉,也没兴趣,只好瞎编,应付应付,但分数就更惨不忍睹了,常常不及格,不及格就要重画,重画也不及格,我跑到系里要求换工作室,换成四工,系里一口拒绝,说这个口子不能开,要是大家都来换,那不就乱了套了吗!

于是我开始频繁翘课,整天呆在屋里,足不出户,吃饭基本叫外卖,因为没钱,每天只能订四块钱的炒米线,吃得直恶心,后来人家也觉得两里路送个四块钱的米线太不值,坚决不接单了,我在电话上好言相劝,危言相吓,并说自己会成为一个永久性顾客,但人家只哼了一声,就“啪”的一声把电话给挂了,我只好上街买了很多方便面和几把青菜回来,囫囵度日。

拉上窗帘,在昏昏沉沉的屋里,一边播放着古装连续剧,一边画我自己心爱的小素描。我默写教室里画的人物,并加以改造和变形,人物多半是男女混搭,人兽混搭,真假混搭,虚實混搭,在我的画里,乳房像坟墓状,坟墓像蛋糕,人群像白蚁,路人像蒙古矮马,学校办公室里的人都像幽灵。

楼下一大早就人声鼎沸了,不久就传来尖锐刺耳的猪的嚎叫声,要杀猪了,那么就是红白喜事啦,从窗口望下去,不少人悠闲地挤在一个院门口,也看不出是红喜事还是白喜事。韩冬跑上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他说不是看白喜事,是去看杀猪啊,我说那好那好。

于是跑下楼,心情急切地朝猪叫的地方一路小跑。路上已经很多人了,披麻戴孝的男女和没有披麻戴孝的男女都显得蛮高兴,看来是白喜事,这使眼前的死寂无聊的村子终于有了点节日的气氛。吹鼓手们不知从哪儿请来的,他们拿着长号短号大喇叭,竟然还有双簧管,可衣着疲沓,一副痞子样儿,估计这个殡葬公司自从成立以来,那些行头就没洗过,人也没有训练过就上岗了,我忍不住把这个心得告诉了韩冬,他好像不知我在说什么,心思根本没在这上。

杀猪地点的人已围了两三圈了,前面一圈是孩子,眼瞪得溜圆,直直盯着那肥猪出神。肥猪此时已被摁在一条木凳子上,肥肚子贴着凳子面,两条前腿已被绑得死死,另两条没绑,只被人用手摁住而已,那意思是说:反正猪一会就死翘了,省着呆会还要解绳子。

那杀猪人还在咧着嘴霍霍磨刀。看来平常也是任凭刀锈在那里,不过临时磨刀,杀气即起,气氛就出来了。猪大概懂得,所以嗷嗷直叫,可为时晚矣,都说猪的智商不低,但我想还是低一点好,不然怕早已造反,那样的话麻烦就大,就轮不到人杀猪了,想到这我心里不由一紧。

韩冬已挤到前排,我也跟了上去,贴在他肩膀后面看那把寒光闪闪的刀。猪的叫声更加惨烈了,企图挣脱,而这时那刀尖非常迅速而滑润地就溜进了猪的肥脖子,口子开了,顿时血如泉涌,哗啦呼啦地花似的绽开了绽放了。我闭上了眼睛,又睁开了。

这时,猪的原来绷得很紧的肉身,逐渐松软下来了,那嗷嗷的叫声,也在那把刀刺进脖子后逐渐弱了下来,现在一点声儿都没有了,只剩下喘气、喘气、喘气。

人群里有人开始说话了,我忽然看到韩冬正低头在画速写,正画那猪脖子的刀口,一层层的翻开的脂肪和皮,猪的含有笑意的眯缝眼,猪的斜耷拉出的舌头,杀猪人的手,上面的血迹,筋脉,污秽,等等,他已经画了好几张了。

也许是我一个女的在这种场合太扎眼,或是我的扮相在村民里太出挑,当我挤向韩东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于是大家发现了韩东在画画,便凑了上来,好像韩冬速写本上的杀猪还没杀完,杀猪人也凑了上来,看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似笑非笑,嘴里嘟囔着“画什么呢,画什么呢,杀猪?杀猪有什么好画的?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这时,旁边有人笑嘻嘻地对杀猪人说把你也画上了呢,杀猪人听了脸色严正了起来,嘟囔着什么,伸出沾着血的手要拿韩东的速写本,韩冬见状立刻合上速写本子,拔脚就走,并回头对我使了个眼色,让我跟上来。

猪叫消失后,村子里的人声便闹起了,里面还掺杂着哭声,鞭炮也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乐队开始呜呜啦啦地吹起来了。接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前来吊丧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大红大绿和白花圈一溜一溜地摆满了楼下的那条小路,给这个灰蒙蒙的村子平添了并不协调的艳丽,终于有人唱起“往生咒”,听去让人昏昏欲睡。

院子里摆了好几张大圆桌,各色菜肴纷纷地被添上去,热气腾腾的,村民们成群结伙,招朋引类,然后缩在宴席圆桌旁不停地吃啊吃啊吃。江浙一带的农村都是这样,从人咽气那一刻开始吃,一直吃到出殡,停尸几天就吃几天,停尸一周吃一周,停尸十天就十天,所以也叫吃死人。眼下天色渐渐暗下了,灯亮起来,借着灯光,周围的人脸色陡增神采,红光满面,不知是喝高了还是当真的喜气洋洋,反正这些显然是和死完全没有关系的。一个牙都快掉光了的老太太坐在墙角,手捧着一大碗什么,瘪嘴正努力蠕动着咀嚼。她嚼得专注庄严,目光无神。

我倒是真的有点饿了,甚至想喝点酒,对韩冬说了,他说好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远,就在河边,我說什么“河边”,他说就是那条臭水沟嘛,我瞪了他一眼,说不去,他说你不去会后悔的,我说你就打电话叫个外卖吧,他说不,我也只好跟着他去了。

走近那家餐馆时,才想到我其实来过,只是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就窗坐下,窗外就是韩冬说的那条河,还好,河水还没有臭味,于是定下心来,想着点什么菜喝什么酒。韩冬一副老主顾的样子,说这里的酸菜鱼,辣子鸡丁,酱爆螺丝还可以,你要喝酒,不能少酱爆螺丝,或者鱼香的也行,你点鱼香吧,甜滋滋酸叽叽的,不就是你们女人的菜吗。我说那好吧,你可别吃啊。

老板是四十多岁的的女人,肤色黝黯,油油的滋润,坐在柜台后一边磕瓜子一边斜眼看电视。我点好菜,问可有洗手间,老板娘没说话,眼睛也没离开电视,用下巴翘起,朝左边的一扇门指了指。我接旨走去,转身插门,身后忽有异声乍起,是鹅叫,嗓音粗糙沧桑,回身看,果然是老鹅,六七只吧,本来是趴在地上的,现在纷纷地站起来了,仰脸盯着我,嗓子里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这厕所怎么上啊,于是站在那犹豫着。这时一只老鹅走来,歪脸仰视过来,冠肉饱满殷红,目光浑浊,眼神不良,脖子里发出闷闷的咕噜声,似有越轨企图。小时候我的大腿根部被鹅“哈”过,至今心有余悸,见状快步退出了洗手间,果然,我听到身后有老鹅撞到木门上的声响。我找到老板娘后即抱怨厕所里的鹅,她说没关系的,不碍事的,说着站起来,终于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起身向洗手间走去,几声呵斥,把鹅们统统赶了出来,然后对我说,好了,去用吧,没关系的。

如厕完毕,回到饭桌,老板娘又把鹅赶回洗手间。我对韩冬说了那里的鹅的可怕,他听了,说,刚才看到鹅从厕所出来,倒让我想到这个餐馆的一个特色菜就是红烧鹅肉,我差点忘了。于是要来菜单补菜,我看了无奈,说你啊就知道吃。

天黑下来,窗外的那条河便看不见了,船橹在船梆磨动的声音依稀可闻。我说这么脏的小河还有船呐?莫非还有鱼?这鱼能吃吗?韩冬刚才要的酸菜鱼此时已经上来了,我心情复杂,就近细看了看,心想这鱼是不是从那河里捞出来的?啤酒是千岛湖牌子的,两瓶,我酒量不行,可上来就喝了一大口,我有点累了。

韩冬说,你知道那只有越轨念头的老鹅是怎么回事吗?不知道吧,我知道。看韩冬这么得意,我说你瞎琢磨什么,他说不是瞎琢磨,这种鹅都是吃荷尔蒙打激素针催大的,你看它的脸色,红扑扑的像喝醉鬼,就是证明。另外,鹅是有领地意识的,这样就有攻击性了,所以,人家守着卫生间,你一个美女去了,玄!我说去你的,那待会你也去一趟那里,我在外面等打120就是。韩冬笑了,说它们是公的,我说也有母的啊,母鹅就不咬你啦。他说他不怕,他对付母鹅有一套,说着吸了口酱爆螺丝,非常享受,然后喝光了那瓶千岛湖。

“你为什不问我干嘛画杀猪呢?”韩冬问道,我听了,一想,是啊,怎么没问呢,于是问了为什么,莫非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他笑了,这回的笑不是一般的坏,我知道里面有戏,进而逼问,他说,“哎,说也无妨……我接了一个大活,其实是一幅大画,是一个教堂的画圣经故事的订件,一幅耶稣受难图,耶稣肋骨处不是给刺了一枪吗,那伤口的细节,我就是参考猪脖子上的刀口的,还有血,这些不能编造,也编不好的。苏老师有一次说,中国一位老油画家叫冯法祀,当年他为历史博物馆画刘胡兰就义,为了画好血的质感,就宰了只鸡,照着鸡血画的。”这时韩冬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你不是基督徒吧?我说你看呢,他说你不像,所以我才敢这样说。

韩东又要了两瓶啤酒,一边喝一边接着说,什么时候给你介绍一下苏老师。她也想见你呢。她的身世有意思。有一次,她提到她家乡从前在运动中的吃人事件,说自己差点被村民吃掉,她说当地村长有肾病,要找个坏分子活体取肾,因为当地有个说法,吃什么补什么。苏老师提前得到消息,所以逃过一劫。你猜当地人为什么要吃苏老师的肾,他们说苏老师是书香世家,是文化人,识文断字,吃了沾光,说不准会给后代的血液里加点什么,而且他们觉得年轻女人的肾,更嫩,更补,而且口感好。

我有点恶心,说别说了,这叫我怎么吃啊。韩冬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说了,然后笑了,说反正也说完了,哈哈!

我不得不承认韩冬相貌并不出色,但他的坏笑,我喜欢,我不喜欢那些模样正而八经的,那种人吃不准,也许真坏,这样说吧,我觉得坏在脸上的,坏不到哪儿去,而且坏笑也是憨娈 ,甚至是一种单纯,只是这点,我不肯对他说。

半瓶啤酒下肚,我有点晕了。窗外凉风吹来,终于有了河腥味儿,河面上似有黑乎乎的船影静静驶过,船仓上有隐约的烟头的红光。

我说,韩冬,你人聪明,技巧又好,干嘛不画点自己的创作呢,把精力都消耗在做枪手上了,岂不可惜?韩冬叹道,也许以后会画的,会画的,不过,也难说,谁知道呢!苏老师说这个时代是个投机者的时代,不是出艺术的时代,她是对的。我说不对,她在害你。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黑夜笼罩住了一切,也笼罩住了那条臭水河,路边废墟般的农民楼也不那么明显和突兀了,植物的气味清晰起来,木芙蓉的气味白天是几乎闻不出来的,而在夜晚人静气清的时候,它们就绵密温柔地包围着过来了,它提醒我说,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啊,别忘了我啊。柚子树叶的气味此时分外清冽,闻上去像吃了润喉糖。不知谁扔出来的路边废弃的马桶里开出了野花,路灯下,它们鲜艳得像假的,在微风中簌簌然盈盈然。丝瓜缀满了竹架子,再不及时摘下来就会老了。丝瓜老了可以做别的用场,别的老了,就只能毁掉。

由于不常去学校,与韩冬见面的次数多起来了,这个无业游民,不做枪手的时候,闲得像个野狗,老是串门,话实在不少,也难怪,他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笑话多,见闻也多,有时说累了,就弹起电吉他来,说我给你来一曲不插电的现场摇滚吧,然后假装很酷的范儿,在那一惊一乍地干吼起来,实在难听,看样子这个人是有点憋坏了。我也无奈,只好忍着,权当个调剂吧,不过他吉他弹得好,曲子虽老了点,好在多半是洋曲子,不常听,乍听也蛮新鲜的。他嗓子不行,干巴巴的,紧紧的敞不开,却被他唱出了忧伤,我能说什么呢。低头听着,想到某些往事,许久没说话。他看到了我,手指下的弦声轻了一度,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啊,于是他继续弹唱起来,过了一会,他忽然放下吉他,走过来,伸手揉了揉我的頭发,说你哭了吧,别不承认,然后就去烧开水了。

那时,田地开阔,桥洞上的公路没有通车,我们无聊了就跑到那些地方晃荡,尤其是黑夜,大风的天气,我俩就在空荡的公路上大喊大叫,别人有“喊山”的,我们是“喊野”和“喊路”,因风大,我们可以放开喊也不担心被人听见。

韩冬那天喝高了点,忽然大声胡言乱语起来,开始全是脏话,我也被传染地喊起脏话啦,那个解气爽快!他说那我来点文化点的吧,他把外衣掀起罩住自己的头,然后大喊道:

满地的落叶在大笑

满天的星星在胡闹

满街的傻逼冲过来

满路的石板在嘶叫

满脑的回沟隆隆响

满心的记忆是毒药

喊完,冲着我哈哈大笑了两声,转身面朝着我向后面的方向逆跑着,继续高声大喊:

满天的风筝缠死啦

满楼的窗子飞掉啦

满河的浪花疯癫啦

满门的人影唱歌啦

满身的大风吹散啦

满目的舞台拆光啦

喊着喊着,韩冬跑远了,只剩了风声围着我打旋。我也跑了过去,冲着韩东喊道:你磨磨唧唧呼呼啦啦地在喊什么啊,我就是听到“满”啊“满”的,你有病吧。韩冬大笑道,你不懂我这屌丝的襟怀,我是相当文艺的,秒杀天下文艺傻逼,再看这首“满”的:

满街的谎言在瞎跑

满街的轱辘在尖叫

满街的路灯在狂舞

满街的太阳在拥抱

接着,韩冬又继续在大风中喊道:

满世界的垃圾在洗澡

满世界的瓦砾在说教

满世界的说教是垃圾

满世界的瓦砾是我你

喊完就乐得哈哈的有点失控,听上去好像是呛了一口风,方才安静了些许,可是我却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转身对他喊:“跑啊,跑啊,跑起来!”那个夜,那夜的大风,现在想来真是难忘。

村边的“阿林面馆”是附近唯一的馆子,是我们常在一起吃饭的地方。菜单上仅有三样,番茄鸡蛋面,肉丝炒年糕和水饺,虽如此,在点菜时我们依然专注而严肃,涣散而贫穷的生活里难得这样的小小庄严的时刻。

有次吃完饭,韩冬突然说,你为什么不剃个光头,你剃光头会好看的。我抬头白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回到碗里的鸡蛋面,决意不再理他,没想到这个家伙滔滔不绝地演讲开了,他说,你们女孩子就知道留长头发,还烫发,烫卷卷的那种,或是落汤鸡的那种,虽也OK,但是,我看多半也是为了迎合大部分傻逼男人的胃口,俗气巴拉的。你要有种,就剃个光头,才牛逼,敢不敢啊。

我依旧低头喝汤吃面,故意弄出呼噜噜的喝汤声,他呢,一点感觉都没有,反倒凑近亲切地说:“真的,你头型很好看的,可以留光头的,你知道金庸的《笑傲江湖》里的仪琳吗,那个长相最标致的女人,不就是一个光头尼姑吗!所以,你看,相信我,剃光头,就是要和别人不一样,要不,你要是害怕的话,我来给你剃?我瞪了他一眼说,滚毬。他说真的别怕,就算理坏了,你不满意,扎个头巾也照样出得了门,而且光头系头巾很有魅力的,真的,相信我。我听了,想想也是,就对他说,那就滚回来吧,但是要先说好,你先拿你自己的头试刀,他说当然,没问题。

那天下午,我将中午没吃完的乌冬面盒饭移至一边,阳光透过肮脏的玻璃窗子照在那里的面汤和露出一半的乌鸡蛋上,小飞虫在我头上嗡嗡盘旋不去,有几只还粘到了我的眼睫毛上了。我觉得那只乌鸡蛋就是一个完美的小光头,光滑细腻,色泽温和,像女人的皮肤,我于是叹了,斜卧在被子上,望着那只乌鸡蛋发呆,正当睡意要漫来之时,有人敲门,咚咚咚,咚咚咚,我起身开门,是韩冬,哎呀呀,一个亮闪闪的光头青皮男,他倒是说做就做,真拿自己的头开刀啦!我本能地摸了他光头一下,嗯,手感就是好!

“去不去苏州?”还没等我对他发起攻击,韩冬就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张火车票,低声说道:“明天下午两点。我在苏州接了一个活,算你一份。”

在大巴上经过不到三小時的颠簸,到了苏州北站。那个司机为了省过路费,尽走国道,所以一路黄尘漫漫,又磨磨唧唧的在路上多花了大半个小时,到了苏州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我们住在苏州城南的一家民宿酒店,周边都是还没拆掉的老街,虽破烂,倒有几分颓废,这是我喜欢的。可我实在不喜欢苏州甜食糟鱼和软语,韩冬安慰了我,沉吟道,也别以声取人,你不是说你喜欢苏州评弹吗,那不就是苏州软语嘛!我眼珠翻了他一眼,说那可是两回事。

头天夜晚,我们去了平江路。那是一条沿河的长街,河面虽窄,河水一侧的古旧老屋则被苍绿的灌木丛掩映左右,暗暗露出某种“资深老街”的味道。时值四月,春意嫩嫩生,柳絮在空中纷纷飘漾,碰在脸上丝丝的痒,石砌的街面微湿,也许是昨夜的宿雨吧。当天虽不是双休日,街上人却不少,唉,哪来这么多闲人啊!转念想,我们自己不也是闲人两个吗!

路灯下,有个老婆婆银发灿烂地朝我们慢慢走来。她一身素静,挎着一篮颤悠悠的花,满身花香地提议我们买点花吧,买点花吧。花香甜润,是茉莉花,篮子里花束之下,还有些由小细铝丝串成手环,手环的款式居然蛮新的,简洁洗练,又不失委婉的细节,它们层层地铺在篮子里,清新地彰显自己出自民间而又不俗的身段,也确实是的,那造型完全不是常见的玲珑的民间风味,而是经过时尚的洗礼而专为景区游客定制的,显然,不是家里有年轻人做她的艺术总监,就是这老太太是个天才。

对这些茉莉花,我是很熟悉的。小时候的爷爷奶奶在阳台的院子上种了两大盆茉莉,迷人芳香,奶奶有时摘花泡茶,有时取一小朵别在自己的发髻上。年轻时的奶奶长得美极了,老了,姣好的骨相依在,她习惯穿青色和灰色的罩衫,显得素静平和,梳了一辈子与她永远合适的“包包头”,后来她老了,头发稀少得无法再插那茉莉花了。

所以我本能地对茉莉花串怀有好感,就起身拿起两串闻了闻,香味虽在,却委婉不足生猛有余,我疑心是不是喷了什么香精,正犹豫,韩冬已经付了钱,说戴上看看,戴上看看。他的语气不由分说,也不容置疑,说话间已郑重地替我把手链戴上,同时又取了一朵插在了我的头发上。我承认在那一刻茉莉花是无价的,而且飞过一念:幸好没剃光头,不然这花往哪插啊!

韩冬说他也是第一次来,可却老马识途地带着我到处走,看看这,瞧瞧那,总是喜欢当讲解,我看着他,心里想,得了,碰上了个好为人师的家伙了,不过也许是被压抑太久了吧,那就随着他吧,也怪可怜的,一个男生,总要有个自我存在的感觉。

我们在一个摇滚歌手地摊前停了下来,寥寥几个观众,多数都是女孩,坐在河边石头矮墙上,心不在焉地一边玩手机,一边听着,有时还拍几下巴掌,我本想往地上那个纸盒里投钱点歌,韩冬阻止了我,说别别,你看他们那油头粉面的小样,能玩什么摇滚啊,莫非是花花摇滚,哈哈,别恶心我了。我说你的偏见也太深了吧,花花摇滚怎么了,于是我赌气地甩开韩冬的手,直径走过去对那个挎着电吉他的人面前,转脸对韩冬说,我们点首歌好吧,他说好啊,什么歌?我本想让他们唱首我熟悉的,像陈奕迅的《十年》或王菲的《闷》,怕被韩冬讥为小资,他以前就嘲笑过我的音乐的品味,不愿意再次给他这个机会,于是转过脸用眼神瞪着韩冬,说你点啊,你不点,我就要点了,到时你别后悔!韩冬见了,笑眼眯着,假惺惺地说你点吧你点吧,你点就是,我眼睛一瞪,说你点,韩冬听了,无奈了,只好深深吸了口烟,说那就让他们唱《一无所有》吧。

那年轻人听了,略微一怔,转脸对旁边的同僚说:《一无所有》,会吗?我不会。那人听了说我也差不多忘了,歌词记不全了,这可是老歌,我也很久没怎么唱过了,不过他说着还是接过电吉它 ,轻轻拨弄开来那几根弦,然后轻轻地哼了起来。

韩冬在旁愣愣地听,像是盗贼在听挖地洞那样专注,又像碰到了什么突发事件那样在旁边凝神观看,我觉得他有点可笑。我从来就没听过《一无所有》,韩冬点它,那么就乘机听听吧。

吉他手开始唱了,声音不大,然后稍微高了起来,但也高不到哪里去,就在那个调门上稳住了往下唱,可唱唱唱就忘了词了,脸上露出不好意思了,但同僚在旁似是而非地提醒着鼓励着,所以又可以使那歌手断断续续地往下唱。

我大概听出来些歌词,觉得有点无病呻吟,故作深沉,自以为是地瞎折腾,这些八十年代的英雄们,一曲苦巴巴的嘶喊,要叫个天下白吗,一帮傻逼!好在那个歌手并没有全力以赴,而是浮光掠影,意思意思就OK了,我觉得这歌特别不适合在休闲旅游一条街旁边唱,这是韩冬故意捣乱。

旁边的游客走来走去,没人停下来,人群中,有的手执棉花糖,有的正用彩色吸管喝着奶茶和饮料,有的互相调笑打斗,有的似有心事慢悠悠地在那闲溜达,有个母亲正在埋怨孩子什么,忽然从什么店铺门口传来了什么特制卤鸭的叫卖声,此时,从另一个方向的河面上,又晃悠悠地行来一船新绿的莲蓬。

韩冬这时乐了,露出了他那几近幸灾乐祸的坏笑,我也笑了,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搅在一起,简直就是交响乐了,我因而对那些歌手升起歉意来,不该点这首歌,不该点他们不熟的歌的。韩冬还在那乐啊乐,然后他转身对那船莲蓬摆手,问多少钱一斤。

我们一边吃着青绿的莲蓬粒儿,一边继续走,韩冬把我带到了小桥对面的一家茶馆。暮色中,这家古色古香的茶馆入口处,浓郁的红色照明灯光把周围的石墙和绿树也照红了,有点血色茶馆的味道,来往的游客笑吟吟地站在红灯下合影,他们在融融红光之中显得楚楚动人。正欲进去,门边的服务员已殷勤迎来,和悦地道了晚安,并轻声让我们跟随其后,穿过花木繁密幽深的窄道,来到了一间灯光明亮的大厅。大厅空荡,时间还早?我们随意挑了一张离表演席最近的座位坐下了。要了两份茶,我的是碧螺春,韩冬的是铁观音。

走了一天,难得坐下来享受这安详舒适的时光。服务员递来一份曲目单,有上百首吧,价位自八十至两百一首。浏览几圈,我脑子还是空的,对那些曲目没有一点概念。这时一男一女已经分别登台,两人的年龄均在三十岁上下,男的长衫是桔黄色缎料,女的旗袍则是柠檬黄。两人抱着琵琶和三弦坐下,男的对台下的仅有的我们俩说了个开场白,说怎么欢迎啦,怎么有缘啦,怎么高兴啦,之类,语词文雅,吐纳恰当,听得我俩像被按了摩那样舒服,我觉得他俩能如此从容应对这空荡的大厅和萧条的生意,着實不简单,恐怕也早就习以为常了,而我则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开场白之后,男的说先免费献上一首《紫竹调》,吱吱呀呀地弹唱完毕之后,两人便在屏风后面脱下各自的外套,换上长衫和旗袍,等待我们点下付费的节目了,于是我点了《潇湘夜雨》,是红楼梦里林黛玉一个人在潇湘馆里感怀身世的一段戏。两位演员见了我们点的曲子,即夸赞我们的品味不低,继而从容自若,弹起来了。我至今仍记得那第一个弦声多好,多空旷,多动人啊!我想我是很容易被某种氛围所影响的,忽然莫名地有些伤感起来,当然我是没显露出来的,光头韩冬没有丝毫的察觉,可是我知道我是很难受的。

我又点了一首八十元的曲子,曲名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他们弹唱得依旧认真自然,自始至终,我暗生敬意,心想这事轮到我,也许早就要怠工偷懒了。韩冬在一旁则慢慢地呷着茶,练达,老牌的架势,后来,在弹唱间隙中,还和两位演员聊起苏州评弹的一些历史啊,技巧啊,特点啊,创新啊什么的, 我则在一边继续喝碧螺春,渐渐地也觉得茶味开始寡淡了。

休息的时候,那女演员蹬掉了脚上的两只高跟鞋,顿时解放了自己的双脚,享受着宝贵的自由时光,手指捏着手机不停地玩着什么,这时的她已和台上端庄优雅的形象判若两人了。男的呢,则和一个模样像保安小头目的胖子聊起来,好像已是老友。韩冬开始露出无聊了,他把手上的无花果不停地捏来捏去,然后扔到了烟灰缸里,他扔得很准,那花果在空中形成了一个美丽的抛物线。

十一

再次坐下的地点是一家“半梦”酒吧,一进门,气氛大异,满屋子的噪音,一个一身黑装的女人正在一个大鸟笼子里大嗓门地唱歌,她穿着红色尖头皮鞋,身上黑色蕾丝吊带裙暴露得恰到好处,演唱风格装酷,声嘶力竭之中,尺度却把握得细腻委婉。酒吧的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吧台,四周上下左右好像全是酒酒酒,昏暗的各种酒瓶钢杯高光闪亮,氛围使整个酒吧沦为一个地下活动的场所,我们这些人都好像是些不法分子。韩冬要了一个“轰炸机”,一口吸光,没过瘾,又要了一排“轰炸机”,又一口吸光,还是没尽兴,便咧了咧嘴,露出对那酒很蔑视的神情,其实是为没能快速发晕而有点遗憾吧!然后,他又点了瓶苏格兰黑啤,低声骂:妈的,希望黑啤是正牌货。韩冬喝到第四瓶的时候就有点高了,这个从他的眼神的恍惚样可以看出来,我知道不仅黑啤是正牌的,他肚子里的“轰炸机”和苏格兰黑啤恐怕也是真的,它们此刻正在他的肚子里绞杀起来。

“苏州拙政园里有杀气……”

我说“轰炸机”把你炸傻了吧!韩冬听了,眼睛眯眯地慈祥地说:“是把我炸醒了……你们女人不懂,酒是一种药,越喝心里越明白的,可你们以为我们醉了,呵呵……其实……”他没说下去,停顿在那里。我于是也点了个“轰炸机”,一口吸光,韩冬见状笑了,说你真够哥们儿。我说你得意什么,你知道你剃了光头有多傻啊,像个逃犯!他听了,乐了,说,我就是逃犯啊,我这一辈子就是逃,我听了,一下子捂住他的嘴,说这种话不好瞎说的,他掰开我的手,又继续说:

“你真土,逃犯就是驴友,满天下跑,你干嘛捂我的嘴啊……”我笑了,说,不捂驴嘴了,那你带着我吧,你去哪里我去哪儿。他听了说那是绝对的,然后闭上了眼睛养了会儿神,神态严肃,接着,慢悠悠地说道:

“……拙政园,什么高超的园林设计!一句话,就是个“躲”!弯弯曲曲,曲曲弯弯,说是穷变化之妙,显实中之虚,其实不就是躲躲闪闪,不肯坦荡吗,这和那些回避现实,不敢直面战争的绘画是一回事!”

我白了他一眼,说胡说些什么,直来直去,一目了然,那叫什么,太简单了吧。

韩冬不理我,继续嘟囔着:

“……拙政园里面藏了一首诗,而且是打油诗,谁猜到,谁就倒霉……”。

说到这,他睁开了眼,看了看啤酒瓶,继续说:

“一首好猜吧,所以要当心,最好别猜,自找倒霉就傻了……不过倒霉是倒霉,可也许并不坏,不然多乏味啊……”。

我说你猜到了?韩冬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吐了口刚吸进去的烟,说道:

“哎……是真货……是真酒……我开始还以为又碰上假酒了……酒是个多好的东西,江浙人现在都喝黄酒了,以前喝白酒的,肯定是喝白酒,你不信,我信,真的,我做过研究,我偷过一只古玩,一只酒盅,吴文化的见证,夷蛮之人,喝的一定是烈性的白酒,唉……怎么说呢,苏州人从前不是这样的,因为从前的酒不一样,从前苏州人,‘人性并躁动,风气果决,包藏祸害,视死如归,战而贵诈,此则其旧风也”。

酒吧声杂,我没听清,觉得他喝高了,怎么还能这么溜地背古文呢,让他再说一遍,韩冬笑了,说我喝酒的时候记性最好了……”我问从哪来的那些臭词啊,他说是《汉书》,我说你还读古书啊,他说没有啊,是苏州博物馆里墙上挂着的地方志啊,你不是也在吗,今天上午我俩一起去的啊,真粗心,不过别当真,别当真,也别当假。

“那……那你把我当真还是当假呢?”

“……假亦真来真亦假!”

“去你的臭拽,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女人啊!怎么说呢,太清醒也不好……你嘛,我当然喜欢你……”

“不,我觉得你喜欢苏老师,不喜欢我”。

他听了没吱声,沉默不语,眼看着调酒师。

“说中了吧,我就知道”!我话刚出口,即觉得是多余的,心收紧了些,我觉得自己眼眶转着眼泪。

这时,大个鸟笼子里的那身黑装的女人换了一民歌与流行混搭的,正在那里一五一十地唱,眼睫毛轻微地颤抖着,红艳的口红,油润的嘴唇和皓白的美丽的牙。这时管乐响开了。

“……没有你的日子我不瞒你说唉,我有别人,那个别人呦……让我想起了那个里格儿小曲儿来,那我已经忘掉的曲儿……

“……想起那个曲子唉,不如忘掉那个里格儿好 ,因为你就是那个里格儿曲子里唉,你是你是那个曲子里的痴情人……

“……今晚,我为你庆祝我的爱情,这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今晚,没人能找到我,我们将把世界抛到脑后。

“……今晚,希望你也和我一样感同身受,让我靠近你,让我们亲密无间……”

这么混搭,让两种歌曲似乎都变了味儿,而那歌手一边唱,眼睛一边无神慵懒地环视周围,然后抬高视线,环视着酒吧四周的墙,然后把视线抬高到模糊昏暗的天花板,如此递增,嗓音也逐渐上升,上升上升,我怔怔地望着那女歌手的眼睛和涂得艳红的嘴唇,心中隐隐觉得既是空的,又是沉甸的。

韩冬也好像在听,但可以看出他心不在那歌曲上,片刻之后,他转过脸来对我说:“我喜欢你,你年轻,可爱,傻子才会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可是,怎么说呢,我也喜欢苏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不一样,但这是实话,我也本不该这样对你说的……”

看着他,我终于明白他更喜欢苏老师了,我无话可说,能说什么呢,责怪他说实话?我失落极了,心里空空的。

“……本想……本想以后再说,可是以后之后,还会有以后,还可能不会说……”

“……初中的时候,我母亲死了,车祸,我就在旁边,血溅到我脸上……不久,父亲又娶了别的女人,没人管我了,后来父亲给我钱,让我自己买早点和午饭。那时我和班主任好过,她每天给我带早点,其实是她自己给我做的,我能吃出来,煎鸡蛋,煮鸡蛋,还有热牛奶,吃着这些,我就想起母亲。她也给我买过衣服,很时尚的,鞋也是名牌,那时我从没穿过任何名牌,同学瞧不起我,班主任给我买。班主任上门家访,父亲不在,就和我好了……嗯,其实那个时候我他妈的什么也不懂,当时我也就十五六岁吧,可发育快,个头都已有一米七了,虽遗过精,但完全不懂,有点慌慌的,班主任说我的脖子像马,喉结像块鹅卵石……我其实好像也喜欢她,记得那是下午两点,她穿着白羽绒衣,牛仔裤,和我母亲当年穿得很像……后来记起来,我对她说过我母亲喜欢穿白色的羽绒服。”

“……那是第一次……我很疼,不舒服,但她对我真的很好,后来她还哭了,让我原谅她,以后她又来过几次,有时在家,有时在外面……”韩冬说得虽然有些犹豫,但很平静,然而他越平静,我则越不安和苦楚。

周围很吵,韩冬的脸隐在灯影里,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却听不进去了,可他似乎没觉察到还在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往日里,说着说着,他终于转过脸来,我终于看到他转过脸来望着我时的眼睛是湿的,他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动衷和深情。突然间,我感到疲倦,感到持续一整天的精力和愉快忽然烟消云散,这本是愉快的一天的收尾,酒吧里,喝点酒,晕一晕,说说话,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可却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哎,许多不祥的事,不好的消息的降临,都是意外的。

我觉得他说的一切都无懈可击,可我就是觉得受不了,心里不断地在拒绝,我说:“你……喜欢老女人吧?”

他听了,眼神低顺下去,脸好像轻微地痉挛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又恢复常态了。他仰起脸,轻声道:“说实话,我没想过这个”。

“可她不是你的老师吗?比你大很多吗?”

“……确实是的,但我并不觉得她老。”

“那你不觉得……”我想说“病态”这两个字,但却是另外几个字从嘴里说了出来:“很怪吗。”

“没有——没有,不奇怪,我没觉得奇怪。”

我看着他,听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没有犹豫,没有吞吐,都是脱口说出来的,如果说在听评弹时他说话心不在焉,此时他是专注的,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又喝了几瓶啤酒,慢慢地喝着,但没再说什么了。回到了旅店,彼此都像是很累了。韩冬有那么几次欲言又止,但终于没有再说出什么来,但在他回到自己房间时,忽然吻了我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吻我,原本是我所期待的,但却发生在这种时候,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进了房间,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灯光显得很强,明晃晃热烘烘地照着我,我感到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脸色有些灰白。手上戴着的那两串茉莉花上的花瓣,所剩无几,不知掉落在哪里了,只留下两个细细的铝丝环依旧空洞地套在我的手腕上。

十二

她的口红是暗褐色的,长发松散自然,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我不得不承认她风韵犹存,有一种让年轻女人侧目的气质。眼下她身着松散的原色亚麻衫,看得出质地优良,不像国产货。她抽烟,并非只是圖个“范儿”,而是吸入肺里的。

她是苏梓淇,苏老师,是我们这次下乡写生的带队老师之一。路上我悄悄地观察她,而她似乎也多少意识到这点,但我们的目光并没有真正碰上过,确切地说,我朝她看的时候她没看我,她看我的时候我假装在看别处,我们俩已明确地意识到彼此的存在了。本来我还在琢磨着怎么见她,什么时间和地点,是约,是故意偶遇,还是上门,等等,都没想好,而这次她带学生下乡,我就想躲都躲不开她了。

渼陂村是一个古村。美院在这里有个固定的写生基地,我们被安排到村里的一所小学的宿舍楼,学生住在一层,老师住在二层。楼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不少树,其中有泡桐和樟树,来的前一天可能下了大雨,枝叶湿亮,泡桐树的白花不少被雨打落在地,白白地散落一地,残香弥漫,我想到现在是五月的暮春了。

我在寻找机会单独会会苏老师,可是很难,她的房间常有很多学生,有的给她看画,有的聊天,反正总有人在。望着苏老师房间的明亮的灯光,听着那边传來阵阵欢闹声,我不由地想,如没有韩冬这一层的原因,我肯定将是她屋里常客的一个,没准是铁杆常客。我会有事没事都待在她屋里,看她的眼脸,谈吐,化妆,她的服饰,她的人,她确实与众不同。那天太阳好,我在顶楼凉台上看到她晒出来的一条毯子,多漂亮!一看就知道她很有品位,可她却是情敌,而且还要打败她,哎,我注定是她的敌人,可惜,还有希望做朋友吗?只有来世了,来世我一定会是她的朋友,是一个死党的,可现在我要精力专注,等待机会,我想我会有机会的。我要有耐心。

渼陂村也和许多别的村子一样,青壮人都外出打工挣钱了,所以是个空村,一整天都是安静的。有条自西向东的长长的老街,每天清晨,一个村夫挑了一担豆腐,从街的这头一路吆喝到街的那头,还有一个邮差准时在中午的时候,晃悠悠地骑车来到村头一家小卖店,留下信件和报纸,差不多就算这个村子这一天的全部经济和文化活动了。

街两边原本是些店铺和民居,都已人去屋空,门窗紧闭,好像久无人迹了。偶有开门的房屋里,枯坐着的老人老妇,目光无神地望着屋外,若生人路过,便引起老人目光的格外注意,怔怔地看着你。有一个瘦老头子那天看到我们,竟然惊恐地直喊“女干部,女干部”,吓得我们拔脚就跑,而旁边的邻居看了则憨憨地笑着,说不用怕的,不用怕的,他得了病的。能看到的家家户户的室内正屋,墙上都贴着前几代的国家领导人的彩色画像,此外便是自家人的全家福之类的黑白照,这些黑白照片要小得多,照片多已发黄,人像显得模糊了。上面有些草体小楷题字,以记下当时的年份,多半都是六七十年代的。房屋后面有一条与这老街并行的河,百米宽,水清流缓,对岸是油菜花和深绿色的树林。听说原来河面上往来的商船是很多的,后来逐渐萧条冷落了。年年汛期,河水会漫到街上来,所以那条街也叫“水街”。民屋的墙上可看到河水留下的印记,离地面有一米多高吧,据说,每年那时外边打工的人都会匆匆赶回,打理堵水搬家具的事。

其实村里最独特的是处处可见的来自各时期的标语,早期的有“打土豪,分田地”,“白军兄弟们,伤员们,红军会优待你们!”,“红军官兵兵饷一样,亲如兄弟!”,“打倒AB团分子”,村头那边的一面墙上写着《中央人民政府婚姻法》,毛笔黑墨,至少五十年了,字迹依旧可辩。然后是“互助组好”,“人民公社好”,“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生男生女都一样”等等,一直到非典。标语怎么保存得如此之好,简直就是个“历史标语博物馆”。

此外,村里最大的建筑是一个庙堂,村民叫它“万乐宫”,据说当年船商沿河运货到此,买卖完毕后,便到此行乐,赌博,看戏,洗浴和嫖娼,繁华一时。旧的院墙还在,墙面上嵌有一块黑色石板,上面俊秀的阴刻小楷,记录着当年捐款造万乐宫的诸位商贾的姓名,几千银元到二三十银元不等,按款额多少排序,并有碑刻日期:民国十九年。每次看到那块石板,我都禁不住地赞叹那娟秀的字体,而对那些陌生的人名儿,年月久远,时光汗漫,只是纯粹的符号了。

有时,我看到苏老师在这些墙上的标语前发呆,拍照,也会在那块刻了字的黑石版前仔细端详,空闲了,她也会对着树木花草画速写,那天我路过一片阳光姣好的庭院,正撞上苏老师和几个学生笑语盈盈地走来,各自手里好像都捧着什么,见了我,苏老师含笑走来,伸手递来一串什么,说,尝尝,好甜呢!我看见是桑果,紫红色的,苏老师的手心也被果汁染红了,我伸手接过来,低头品尝桑果,说好鲜美。其实我并没太注意果味,只注意到她说这种桑果是野生的,树龄年轻,果子正是好吃的时候。

果子确实甜美,可我心里却怎么也是酸的。

次日夜,都静下来了。我敲了她的房门。开门了,苏老师正在用毛巾擦自己的湿漉漉头发,好像刚刚洗完头,见我,略显意外,但好像知道我迟早会来。

屋里飘着某种清淡的香水味,真好闻,说不出是什么香型,但无疑是我喜欢的又从来没闻到过的那种,在那一瞬,我的敌意似乎模糊了,同时又好像加深了,我一时也说不清。

苏老师微笑地看着我,这是她在来到渼陂村后第一次与我真正的对视,没想到的是,她有着怎样迷人的眼睛啊,可惜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来自她,来自苏老师,苏梓淇。

苏老师说你坐吧。我没坐,依旧站在那里,她笑笑,看了看我,自己坐下了。

彼此无话。她说喝茶吗,我说不喝,她听了便没再说什么,在自己床边上坐下,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我发觉自己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韩冬喜欢你,可我更喜欢他……而且,而且,你也有四十多岁了吧。”

她没说话,看着我,吸着烟,又徐徐地吐出来。

我开始脱衣服,外衣,内衣,一件一件,不紧不慢,当最后一件内裤脱下来后,我的年轻的、雪白的,皮肤滑嫩的裸体便出现在她的面前了。我的乳房是丰满的,乳粒嫩红隆起,双肩圆润,腰腹遒劲有力,臀股饱满,两腿修长,脱了鞋,我身高也不下一米六八,唯一不足之处就是肩胛处有一个胎记,但那是在背上,她是看不见的。我的头发也极好,乌黑茂盛,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细软,可我却忘了洗头了,如果洗了发,再吹一吹,就会更显得更加蓬松,我为自己的这一疏忽懊恼不已,不过好在屋里的灯光略为昏暗,看不出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捕捉她眼中任何一丝一毫的神态的变化,很快,我感到我是个胜利者了。

她掐了烟,慢慢地站了起来,犹豫片刻,也开始一粒一粒地解开自己衬衫的扣子,脱下来,扔到了一边,再解开胸罩,除去外裤,又去掉了内裤,这样,不一会儿,她也一丝不挂地站在我的面前了。她的肉体是衰老了。她的乳房下垂,乳晕发暗,小腹有赘肉,脖子也露出了筋,皮肤也没多少光泽了。可以看出,她虽曾是个好胚子,但岁月已使她不再丰润,腰肢,胯部,双腿,微枯萎,等等,包括她的手腕手指,都躲不掉以我的敏锐的目光,她是没法和我比的。

她那样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都静在那里,我忽然开始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接下去该怎么办,说什么,如何收场? 脑袋里原本清晰的思路,现在乱成一团。我忽然觉得很尷尬了。

还是她替我解了围。她轻轻朝我走过来,哎,步姿依旧轻盈自然,优雅有弹性,这种类似风度的东西,时间是磨不去的吗?她走到我身边,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看着我的身体,我的乳房,双肩,胳膊,胯,等等,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它们,嘴里模糊呢喃,眼神恍惑走神,我感到她目光里隐约出现了嫉妒,然而随之被抑制住了,继而被某种慈祥和爱怜取而代之。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我的外衣,披在了我身上,喃喃地说,傻孩子,穿上吧,天还冷,别着凉了,然后她走回去,自己先一件一件地穿上了衣服。

“回去睡吧,不早了。”她又扭过头来,轻声说道。

我突然觉得自己幼稚极了,脱下的内衣和胸罩还在我的脚边,最初的瞬间的胜利感,此时已荡然无存。我觉得我被什么击中了,准确地说,是被什么击败了。

十三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我都有意回避集体行动,回避苏老师,我也无法确定她的目光是否在寻找我。也许不会再在意我了,两天后,是个深夜,她来我宿舍。

“出去走走?”她微笑着问道,我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顺口就说好,这让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从小学大门口出来,我们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这是我第一次在天黑的时候走出小学校。校门口的那几个路灯,把我和苏老师的影子斜长而硕大地投在了路面上,随着我们的走动,那两个人影也随之移动起来,一会变短了,一会又变长了。

骤雨初歇,刚才还有散散的凉凉的雨点子落下来,现在已经完全停了。可以听到树叶在微风中悉悉索索地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气息,月亮在银亮的流云中隐现。我和苏老师走着,咫尺之遥,我们好像都被黑夜吃掉了,彼此却看不清对方,只能听到落在石子上的各自的清脆的脚步声,不知怎的,此时,我忽然想到那些长期待在山洞水里的失去视力的鱼。

我问苏老师可知道那些没有视力的鱼。她答道没听说过啊,真有这样的事儿?我说当然。而且进一步说,不仅那些鱼在山洞里失去了视力,而且因为在浅水里待久了,身上的鱼鳞也变得细弱,容易受伤,弄不好就会感染死掉,游的速度也不比江海里的鱼那么快和灵敏,所以一般都长得偏肥大,再有,再有澳洲的一种地鼠最初是候鸟,后来进化成……不知怎的,我怎么说起这些话题了,有点奇怪,甚至觉得愚蠢,于是不再吱声了。

继续在石板路上走,过了一会儿,苏老师问,说完了?我说完了。苏老师说很有意思,然后,她忽然停下来,转身,微笑地对我说:

“怎么啦,小雯雯,昨天你还直率。”

小雯雯是我的乳名,除了家人,身边的人中只有韩冬知道,苏老师居然这样称呼我,让我很意外,也有些怪怪的。苏老师说完又转回身去,继续走着,然后说道:

“我是喜欢韩冬,怎么说呢,也差点爱他。但我不能,不管怎么说,他和你一样,都还是孩子。”苏老师说到这,停了一下,又继续道: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不爱人了,我这个年纪大概很难再爱男人了……”说到这,苏老师忽然问我:

“你猜我多大了?”

“四十多,韩冬说的”。

“我很开心,其实我五十多了,过了今年,就五十二了。”

“五十二了?!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真的!”

“我是属马的,你算算呀……虚岁快五十三了,哎……”

我停在黑暗中,没说话。苏老师继续往前走,我也就跟了上去。

“我的第一个丈夫是我大学的同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那时疯狂地爱我,我那时喜欢波德莱尔,他就去读波德莱尔,我喜欢德国新表现绘画,他就去找德国新表现绘画的画册,说都很喜欢,而且比我还喜欢,还说出更多的内容细节,还能背诵一些句子,你说好玩不!我那时年轻,和你差不多大吧……他也没错,因为他爱我,爱一个人就会做傻事,也会做一些自己原来根本不会做的事,所以,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是个家庭型的男人,也根本不喜欢波德莱尔和德国新表现绘画……”

“……大学毕业后,我们结了婚,他父亲在新西兰做生意,我们就去了新西兰,在海边有了栋房子,海很美,他觉得此生也就是这样了,彼此要厮守一生了,但是,没几年我们就离了婚。开始我以为是丈夫在婚后变了,后来想想是不是我变了?再想想呢,我们谁都没变……我没想到一个男人也会那么喜欢平静安逸的生活,一天到晚守着家,喜欢买菜做饭,养蚕养金鱼和下围棋,把家里弄得非常温馨,还养了一条比特犬,说我喜欢这种大狗,他一切都围着家庭转,家具也是按我的喜好买的,还有别的,拖鞋也整整齐齐地在门口摆好,抹布用完后,会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原处……其实,他是个好丈夫,作为一个女人,我无话可说,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是我不好,我没想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传统女人……后来,后来我碰到另一个人……”

“我第三个丈夫是画儿童卡通的,你问我第二个丈夫?哎,不说第二个了吧,以后再慢慢说吧,我第三个丈夫是个老头子,四十年代去法国留学过,回国后在大学里教书,我曾是他的学生,我浪漫?是的,是吧,同学朋友也这样说,什么浪漫不浪漫的,真傻的啦,其实大家说我傻的多,还有更难听的,都因为看了他的几本图书,结果昏了头,嫁了他。哎,现在想想也是命,读书是危险的,我现在虽然还在读,但……哎,今天我话真多……”

“我是独生女,父亲是大学教授,教心理的,他给我买的第一本画册是莫奈的,可我当时一点也不喜欢莫奈,他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父亲听了说好吧,那我们去书店挑吧。他领着我去了一家当地最大的书店,那时开放,书店有很多进口的读物,古典现代的都有,包括二手书店,也很丰富,种类繁多,有钱就能买到。结果我在那儿发现了本儿童画册,喜欢得要命,什么书名?我想想,是《重新找回夜空》,是的,是那个书名。那不是一本普通的儿童画册,其实是成人题材儿童心理的画册,里面有一幅图我现在还记得,就是在一个大城市里,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之后,所有的孩子都走丢了,孩子们都大哭起来,四处找各自的父母,于是孩子们在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转啊转啊,一无所获,孩子们继续找,于是来到了城市的郊区,不再有楼房,也不再有街道和桥梁和工厂、医院和邮局,他们来到了自然界,看到了树林和河流,看到了彩虹和更遥远的星星,听到了鸟叫和瀑布,还有很多奇怪狡猾而又和蔼的动物,于是都不再哭了,有的发呆,有的欢喜,有的爬到树上,还有的飞到了天上,还有……我看了十分震惊,父亲见状,指着那些做着不同事情的孩子,问我喜欢哪个小孩,我说我喜欢那个飞到天上的……”

黑暗中流水声隐隐传来,可能走到村头的那条河了,白天看到的景致和夜晚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同一处风景呢,也是景象迥异;白天的心情和夜晚也会不同,谈兴也一样,黑夜,有时让人敞开心扉,很少顾忌,这些,我是事后才体会到的。

“……有时我想,爱情是年轻人的事,年轻,青春,才爱,年纪大了,老了,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个,你现在可能还不懂,以后慢慢会懂的,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我不觉得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就比你们二十多岁的人懂得多,不一定的,真的,即使懂了点,也说不清,我有时也幼稚得可笑得很呢,不是吗,真的很可笑,也难为情,你不会介意吧。”苏老师在黑暗里说着,声音微颤,并不平静。

我说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可笑,而且,我很喜欢你。

“说实话,我也喜欢你,你虽话少,但敢作敢为,我喜欢,你的画我也看了,也很喜欢的,你知道吗,你的那些画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看到的走丢的孩子……年轻才是一切,我已有点老了,这一点,我最清楚,我这辈子差不多就这样了,我知道我在走下坡路,除了肉体,别的也快不行了……女人老起来,是很快的。”

我说你并不老,你很美,真的很美,我不如你。

“我很想念我父亲,我在上海长大,住在徐家汇,父母有座小洋楼,三层的,过生日要过好几天,蛋糕上的色调真好看,很多又灰又亮的漂亮的奶油花,南京路商店橱窗里的设计也漂亮,圣诞节,下大雪,橱窗里的灯光是黄黄的暗暗的,有耶稣,有羊羔,还有烤火炉,羊毛像真的似的,那时中国也过圣诞节,当然过啊,反正上海过,走在南京路上,外面下着雪,我看着橱窗里面的雪,看着,看着,雪花飘到脸上了,痒痒的幸福,要什么,爸爸就给我买什么,有一种呢子布,爱尔兰花格子的,就是拿到现在也是好东西,爸爸给我买了,做了一条裙子,也记不得穿没穿了,那时东西太多,穿不过来的,唉,那是什么年月的事了。”

“父亲死时,躺在医院床上,对我说,女孩子,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吧……我爸知道我的命可能不好,为我担心,可我没听他的。”

“几年前,我在上海徐家汇,一天在报上看到的广告,算命的,是个女性南美人,我算了一次,真准哪,后来我就不算了,尽捅伤疤。价钱倒不贵,算一次三百元,人也不用去的,写封信,把自己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日寄去就行了,真怪,哪有这么算的,国内算命都是要见人的,要面相手相一起看,她不用,看看你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就行了,记得那次我很快就收到回信,说我最近要丢一件东西,当时我在一家艺术展览策划公司做艺术副总监,结果几天后在争论一幅有争议的参展作品中,我一意孤行,固执己见,与几个董事争了起来,因为我认为董事毕竟不适宜介入具体运作的事,结果被炒了鱿鱼,你说多有意思!那个董事指着我的鼻子说,这不是你当年当学生的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有一点是一样的,出了格,就要承担后果。哦,韩冬没对你说我学生时搞前卫艺术吗,那是八五新潮的时候,不提了,老黄历了,算算已有二十年了吧,二十七年了。”

我真不知道还有这等事,八十年代的事,我听说过一点,于是对苏老师的敬意更多了些,心里也琢磨,苏老师这么文气的女人,怎么也曾那么激进,那么新潮啊!对了,还有那二十七年,奇数,我想到了我租房的楼梯台阶。

“对了,那一年,算命的说我会有祸,对,有个accident ,车祸,而且很难躲掉,我心提起来了,心想,怎么办,我不出门总可以了吧,能把我怎么样,那些天我格外小心,还烧了香,不说了,难为情死了……反正我尽量小心,心里却没底,几天后什么也没发生,我开始心静如水了,心想怎么样,不能让你都算对了,读信算命,对你们南美人灵,对我们中国人最多只能灵一半,结果呢,结果我得了腰间盘突出,为了躲一只绿眼睛的野猫闪了腰,笑死人了,几乎走不了路,在屋里躺了一个多月,日常食物也是打电话叫店里人送来的,苦死我了,哎,以后我不算了,我命不好,不用别人老提醒我。”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能理解韩冬为什么爱她了。

“那——那韩冬是怎样的人呢?”我问。

苏老师看了看我,沒说话。

“他,暴力吗?”

雨又下起来了,雨点落在脸上胳膊上。苏老师说我们回吧。眼睛真的是能适应黑暗的,回去的路上,我已能看到路边模糊的房屋的轮廓和树影了。走着走着,感到一阵花香扑面袭来,我隐约望见前面的路上横躺着一棵大树,满树花香的大树,大概是前两天被大风刮断的吧,我们这才意识到走错路了,于是原路折回,当找到了来时的路径,忽然下起了大雨,我和苏老师被淋了透湿,当苏老师走到自己屋子的门口时,转过脸来对我说:

“韩冬说过苏州拙政园里的打油诗吗?”

我想了想,说好像说过,苏老师说,他说出来了吗,我说没有。

苏老师听了,说那不是打油诗,是别的,我轻声问是什么,她说:

“垂石彝荒。”

我问什么意思,苏老师正欲说,又犹豫了一下,说你自己上网查查吧,沉默片刻,又说:

“韩冬是很优秀的,你不觉得吗?”

十四

自渼陂回来之后,韩冬便没了消息。房东来催房租,说给他打电话没人接,问韩冬跑到哪去了。我说不知道啊,我自己也刚回来。房东说,他再不接电话,就要撬锁开门,换新房客了。

我给韩冬打电话,他也没接,换个时候再打,还是没接,于是想这个鸟人怎么回事啊,好在他没停机,只好等等吧。

等人的日子是多么痛苦!那段时间我睡得早,原因是睡着了就不会再等待,而白天起来,我就想快快天黑,这样一天就又过去了,韩冬出现的日子也许就会又近了一天,可是白天的时间过得是多么缓慢。望着窗外的灰色的村庄和丝毫不动的树叶,我觉得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我做了一些怪梦,醒来发现梦的出现,是可以缓解等待的焦虑的,因为梦可以分神,白天的时间度日如年,梦里好像是没有时间感的,或者梦里的时间过得一点也不慢,而且难以理喻,我看到的东西栩栩如生,有阳光,有鸟鸣,有开门,有眼神,有被人追赶,有从高楼上掉下来。

有一回,我梦见了黑暗中的一座放着光辉的夜市,熙熙攘攘的窄街,摊贩都戴着帽子,蓝帽子,肉铺上摆着许多鲜花和雨伞,巨大的多媒体屏幕上轮番放着许多人像,其中有些人我很面熟,但说不出名字,也不知在哪见过的,此外,在一个宽阔的大路上,千军万马的墓碑在满街跑着,一边跑着,还一边唱着,歌声惊天动地,我看到墓碑上有人的胸,张着嘴的脸,并发出一阵阵挫牙的声音, 它们乱哄哄地跑进了一个桥洞,于是我也跟着跑进去了。

那个桥洞越跑越深,越跑同伴越少,后来,我发现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我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地有了回音,周围变得空荡了,我开始害怕,停下来往洞里面看,里面漆黑黑的,我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走啊走,走走走,就听到风声了……还有一次梦到被什么怪物入侵,长长的触须,粗喘吁吁,浑身在颤抖,然后我就吓醒了,醒来后,若有所失,觉得口渴,便寻水喝,咕嘟咕嘟地大量地喝水,以浇灭自己的莫名的燥热。

那天夜里感觉手机响了,是韩冬来电话,说他在外地,出了点小问题,暂时回不来了,叫我好好照顾自己。次日醒来,昏昏沉沉地觉得韩冬来过电话,于是翻看手机的聊天记录,没有,再细看,还是没有,我想那原来是个梦吧。我渐渐有点惶惑,注意力不太集中。一个月后,还是没有任何音讯,我真的开始担心了。我想到了苏老师,可是没法联系她了。自那次在渼陂着凉后,苏老师回到城里看病,偶然在血常规中检查出癌细胞的几个指数都不正常,确诊肺癌,后来她就消失了。

房东执意要清房,嘴里反复叨叨韩冬所欠的房租,我替韩冬交了拖欠的房費,并预交了下半年的房租,之后我对房东说,韩冬半年以后的房租也由我来付,房东听了将信将疑,好在钱已到手,便不再啰嗦,临走时不大情愿地把房间的钥匙给了我。

有了钥匙,我打开了韩冬房间的门。里面基本上是空的,他已经搬走了。留下的所谓杂物,其实都是垃圾,其中还有韩东的旧夹克、衬裤和袜子之类。到处是灰尘,桌面,地上,床,都是灰尘。床头放着一个粗瓷碗,里面存着半碗烟蒂,因被水浸泡而微微地膨胀,似是某种生物。窗台上放着的那盆仙人掌,早已干死,刺刺啦啦地立在那里。打开衣橱,里面是空的。满地碎纸杂志和报纸,墙上的那些素描和油画倒是还在,韩冬从来不把自己的那类画当真,随便扔弃,它们混迹在满地的垃圾堆里,依旧显示着作者难得的才华。从所有的迹象看,韩冬是搬走的,只是走得有点仓促,像是被迫的。我站在屋里,脑袋空空,不知如何是好。心想韩冬为何不辞而别?为何连个电话都不打一个?为何不接电话?想到这,心里难过。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很久没动一下。

生活又回到老样子,我早上去学校,晚上回来,更多的时候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和从前一样。天暖和起来了,路边那个水塘开始泛绿,冒着气泡,散发着隐隐的腥臭。入夏后雷雨阵阵,河塘里的水常常溢满了,漫到岸上,尤其是那个桥洞附近的稻田里的水,大雨之后,田水四面漫了开来,有的漫上路面,渗到桥洞里去。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桥洞不再有旧日的安静了。桥面上不时有货车隆隆驶过,尘土飞扬起来后,又缓缓地沿着公路的地基落了下来。桥洞口重新翻新,里面的墙壁也被粉刷一新,那些无厘头字都没了,它们全被覆盖了吧,那么如果还在墙里面,还会呢喃细语吗。我想到那个雨天在这里躲雨时邂逅韩冬的情景,恍若就在昨天,可眼前除了白墙还是白墙,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是永久地失去了。

我走进了路边的一家理发店。里面很冷清,没什么生意,年轻的理发师正捏着手机玩,看到我进来,懒洋洋地站起来,说先洗个头吧?我说不用了,直接剪吧,光头。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头发一剪子一剪子纷纷掉落的时候,觉得有一种透彻的快感,甚至觉得不久就会见到韩冬的。我头部的左侧上方有一小块丑陋的胎记,过去,我一直留长发遮挡它,我的头发粗黑浓密,人人都夸我的头发漂亮,没有人知道头发下面难看的胎记。今天,当我的头发全部剪落的时候,那块胎记就露出来了。从镜子里,我看到年轻的理发师对那个胎记频频斜睨,好像我是一个怪物,我于是心满意足,反复打量和端详着自己的光头,好像平生第一次看到它。

我有时会到韩冬的房间里坐一会。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地上,亮得有些刺目。屋子里的一切,我保持着原样,没有动。我甚至没有擦去桌子上、衣柜上和窗台上的灰。我保留着它们,像保留这个房间的门窗一样,可这样要多久呢,我不知道。

有一天,房东忽然敲了我的屋门,递来一份报纸,说你看看,你看看,然后怪怪地看了看我。我接过报纸,找到那条新闻:在某著名古画拍卖中,发现名画造假,且高质量几乎乱真,引发国内外有关部门及藏家鉴赏家高度关注与担忧。警方迅速立案侦查,发现其作假现象不仅在古画里,还延伸到当代绘画之中。涉案的嫌疑犯,也在近期被锁定,并被警方通缉。在报上公示的嫌犯的名单和照片里,我看到了韩冬。

两年过去了,我依旧保持着韩冬的房间。屋里的灰尘越来越厚,我也不想打扫屋子,因为所有的东西全是“过去”,全是“时光”,全是“他”,我有点舍不得动它,可我心里已经明白,那些,其实不过就是灰尘了。

猜你喜欢
老师
老师,我总是想起你
好特别的老师
“制定”和“制订”
老师,节日快乐
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