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真的走了,1998年12月2日,他走得如此匆忙,如同一阵清风,轻轻地、默默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的学生们,也离开了他深深热爱的学校……
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为人坦诚正直、爱憎分明,对艺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对教学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从小就在父亲的歌声和母亲的琴声中长大的我,印象中,从幼儿园回家,一进门迎接我的总是父亲的歌声和阵阵咖啡的香味。父亲每天练声、研习,我看见他时不是在听唱片,便是在做笔记、合伴奏,还经常看到他在微弱的灯光下靠在那张高高的藤椅背上,静静地思考。母亲总是告诫我们不要去打扰父亲,因为他在做音乐会前的准备。
虽然我的父母酷爱音乐,但他们也像其他父母亲一样,非常注重我们文化课的学习。每天放学归来,都会仔细询问我们的学习情况、检查我们日常的课堂作业和家庭作业,从不间断。
“文革”我们家也未能幸免遭到了冲击,经常是红卫兵半夜突然登门,以“扫四旧”为名进行抄家,拿走了家里几乎所有他们想要拿走的东西,包括乐器、书籍、唱片等。接踵而至的便是父母亲被关在学校隔离审查。在此过程中,由于父亲在多年前与当时的管弦系系主任陈又新教授共同结识了一位英国友人,父亲就被诬陷为“英国特务”,被红卫兵无理批斗,甚至人身攻击。那时候,他不得不把我们寄养在叔叔葛朝祐家里,但仅凭他当时每月几十元的工资,根本无法维持全家的日常生活开销,父母只能变卖了家里留下的几件家具和电器以贴补家用。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父亲被折磨到想要告别人世,但是他还是挺了过来,因为他坚信自己是清白的、爱国的,也深信黑暗终将过去,自己所遭受的污蔑和陷害,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父亲一生结交了许多良师挚友,他的恩师赵梅伯先生是我国声乐、合唱指挥与音乐教育的开拓者之一。我经常听父亲亲切地称他为梅伯先生,他对父亲在歌唱和指挥专业上的学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启蒙作用。此外,小时候我也常常在家中看到丁善德、谢绍曾、邓尔敬先生,以及当时上海交响乐团的团长及指挥黄贻钧和陆洪恩先生等,他们经常周末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欣赏音乐,交流各自学术上的见解和想法。音乐凝聚了他们,也使得他们之间的友谊更加深厚、牢固。就拿丁善德先生来说,他的许多作品都是由父亲首唱或指挥的,如《橘颂》(首唱)、《黄浦江颂》(指挥)等。父亲与谢绍曾先生的感情尤为深厚,在当时经济条件较为困难的年代里,谢先生曾经亲手制作了收音机和电唱机送给父亲。谢先生也曾是我考入音乐学院后的首任导师,他的教诲我至今铭记心中,终身受益。
父亲还是一个电影迷,他经常去电影院看电影,这几乎成为他业余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挚友电影编辑严里(20世纪30年代,严里先生与父亲在上海大众口琴会结识,然后成为终生好友)、电影演员张瑞芳夫妇都是家里的常客,著名电影演员乔奇和孙道临都曾跟随双亲学过声乐。
除了电影以外,咖啡也曾是父亲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嗜好”之一。每天下班回家后,父亲总是自己煮一杯咖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思考,或是与他的学生们一起畅谈自己的专业理念和想法,或是引吭高歌。那时候我在家里总是会见到常留柱、卞敬祖、倪瑞霖、尤永根、郭彪,等等。
全家合影(左起:葛松、葛朝祉、石圣华、葛毅)
父亲在声乐(专业)上特别认真、严谨,从不放过任何一个乐谱上的表情记号。他经常教导我们不仅要重视作曲家对乐曲表现的说明,忠实于作曲家的创作,更要在演唱时体现出歌唱者对艺术表现的严谨和修养。他还特别注重歌唱语言及吐字的准确,他认为精准的语言是歌唱的重要基础。在学术上,他被大家亲切地称为“艺术匠人”,经常因为学术上的观点不同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定要辩个分明,但争论过后大家还是好同事、好朋友,没有任何怨恨。
记得“文革”后,为了弥补因为“文革”失去的学习英语的机会,父亲亲自把我和哥哥送到一位私人教师家中学习英语,为我们后来出国学习打下了扎实的外语基础。1985年我大学毕业,父亲几乎花光了当时全部的积蓄给我买了去美国深造的飞机票。我在国外学习的那些年里,每次与父亲通话,他最关心的除了我的身体健康之外,就是询问我的学习与演出情况,每当我得奖或是获得好的成绩时,他都会非常高兴,并与亲友分享他的喜悦。
父亲在教学中的严格、守时也是闻名校内外的。记得当时有一位驻沪外交官因酷爱声乐拜在父亲门下学习,有一次因为公务原因迟到且没有事先告知,遭到了父亲的严厉批评。父亲严肃地说:“你是从西方国家来的,应该是很注重时间观念的,如果今天你在西方上班迟到会是什么后果呢?”那位外交官听后非常惊讶,最后做了很诚恳的道歉。父亲就是这样在原则和是非问题上从不妥协的“匠人”。
2002年,我放弃了在国外的事业,毅然回到母校——上海音乐学院,投身声乐教育事业。在我的教学生涯中,父亲的为人、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对教学的严谨敬业总是在鞭策并指引着我。我想父亲虽然已离开了我们,他的这种精神必将会一直延续并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