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会以“食在广州,味在西关”来形容广州。所谓“西关”,是指旧时位于广州城区西南面毗邻南海的特定区域,即如今的广州荔湾区。西关不仅素以美食著称,这里更是人杰地灵,在近现代历史上曾经涌现出以何香凝、红线女、向秀丽及陈香梅等为代表的众多杰出女性而受到世人的关注。“西关小姐”一说,更是传为佳话、威名远扬,成为广府文化的重要符号。2016年末,一部名为《西关小姐》的音乐剧在“广州艺术节”期间于岭南剧院倾情上演,受到观众的普遍好评。据悉,该剧由中共广州市委宣传部、广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出品,广州歌舞剧院创演,是近年来涌现出的一部旨在积极宣扬广府文化的本土原创音乐剧佳作。
一
音乐剧《西关小姐》讲述的是一个有关善与爱的故事。全剧共分为两幕,情节围绕主人公陈雪菲和她的好姐妹们筹集善款兴建妇幼医院的主线展开。在播撒“大爱”的同时,这些心地善良、知书达理、开放独立的新时代女性各自历经了不同的情感波折,最终找到了理想的真爱和归宿。应该说,情节曲折动人、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是该剧在戏剧方面最为直观的特点。事实上,在整体展现以陈雪菲为代表的“西关小姐”传奇经历的叙事进程中,真心爱慕陈雪菲的“东山少爷”麦少杰和她的初恋男友潘栋臣这两个男性人物的设定,对于情节的脉络和发展的走向同样发挥了不容小觑的作用。前者尽管表面轻浮自大但本质善良敦厚,在得知心上人家庭发生变故后不惜变卖家产暗中帮助其偿还债务,最终赢得美人归。后者表面仁义但内心贪婪狡诈,为加官晋爵狠心卷走女友筹集的善款,最终落得凄惨的下场。两个角色的思想和行为在戏剧进程中的变化与翻转,既属“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仅对营造陈雪菲命运的波折和情感冲突的曲折增添了不少戏剧光彩,同时也为音乐的表现留下了充分的空间。此外,在塑造男主角麦少杰的形象时,喜剧性元素得以巧妙地渗入,其亦庄亦谐的角色形象无疑成为全剧的幽默担当,进而使得这部立意深刻、题材严肃的音乐剧少了一种沉闷与呆板,多了一份轻松与活泼。
该剧在戏剧方面的另一特点更是显而易见。由于故事发生在近代广州的西关,一些与之相关的地域文化性符号的出现便显得格外贴切且必要了。比如,全剧开场序幕由一位嗓音悦耳的疍家姑娘以纯正的粤语轻轻地吟诵出一段极富韵律感并且结构工整的七言诗句——“潮来濠畔接江波,渔藻门边净绮罗。两岸画栏江照水,疍船争唱木鱼歌”,借此呈现出一派诗意浓浓、光彩动人的西关风情画卷。而紧随其后出现的女声齐唱,则以长短句自由结合的诗体形式和具有清新韵律风格的唱词,进一步渲染了主题并刻画了西关小姐的群体形象:“青青麻石街,款款摩登鞋,清脆声里人来,惊飞登枝鹊……抚松琴,诵洋文,咏三叠。富贵有爱,月华如水轻描写。不图扬名立业,只为良善传播,大爱与君偕。惟有心切切,冰清人玉洁。西关小姐……”如果说序幕以开门见山的方式交代了故事发生的特定背景,那么第一幕第一场则在此基础上更为翔实地展现了广府文化的风貌,即通过合唱形式咏唱出广州的地标性建筑——素有“第一码头”之称的“天字码头”,继而借助三个人物自由而短小的歌谣连缀,相继展示出凉茶、云吞面、艇仔粥等广州饮食文化最具特色的代表。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具有地域特色的元素不仅发挥了装饰和点缀的作用,还积极地参与到剧情发展的进程中。如麦少杰和陈雪菲最初就是因为一碗普通的艇仔粥而相识的,最终也是因为这碗粥才使二人彼此敞开心扉向对方坦露爱意。
《西关小姐》讲述的是有关广州的人情世故,为了与剧本相映成趣,地域性音乐元素的融入就成为该剧音乐创作环节中不可回避的首要课题。对此,该剧作曲家石松主要从如下四个方面来予以实践。
其一,在荔湾咸水歌特色音调的基础上,提炼、加工、创作出一个具有浓郁广府风情的音乐主题,并由始至终地在整个戏剧进程中加以贯穿发展。该主题主要用于塑造“西关小姐”的群体形象,如在全剧序幕首次出现并在之后的场景中多次复现的女声合唱,就是这个主题完整而集中的呈现。此外,该主题还通过其他演唱形式及器乐段落以多种变奏形式加以灵活地展示。特别是第二幕第三场的女声无词吟唱对“西关小姐”主题的复现,更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其二,广东名曲《彩云追月》的核心音调或隐或显地出现在器乐和人声声部中,由此发挥了别具意趣的效果。如果说第一幕第一场“天字码头”的开场器乐段落援引《彩云追月》结束句中的八个音达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该幕第二场酔(同“醉”)婆唱段将《彩云追月》前半段的旋律主题加以变奏式展开,也运用得十分巧妙,那么,第五场合唱《浪漫之夜》不仅在音乐形态上对《彩云追月》的参照和引用更为明显和直观,而且前者出现的戏剧情境与后者的内涵旨趣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契合之感。
其三,采用广东音乐中具有标识性的乐器来烘托地域性特征。众所周知,高胡是广东地区民族器乐合奏及粤剧伴奏中最为重要的拉弦乐器,其独有的音色和回味无穷的韵味常常令人浮想联翩。高胡在全剧音乐中多次出现,特别是在展现“西关小姐”群体魅力和风采的场面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其四,巧妙地在剧情中嵌入具有西关特色的“叫卖调”,在增添风俗性的同时也提升了观演的旨趣。“鸡公榄”是旧时西关的特色糖果,因卖橄榄之人为吸引孩童的注意身着纸扎的公鸡模型沿途叫卖而得名。我们在第一幕第五场中看到,麦少杰在得知陈雪菲喜欢吃鸡公榄后,竟然在睡梦中化身为卖鸡公榄的小贩,以投其所好的方式来取悦心上人。他俏皮地唱道:“鸡公榄,鸡公榄,好味道,酸酸甜甜,利是到了喜上眉间……”一曲充满童趣、韵味独特的叫卖调,让不少广州本地观众重温了儿时的美好记忆。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强调突出地域性元素构成了该剧音乐创作的显著特点,但石松在对音乐风格的整体布局上却并非仅限于此“一元”。应该说,多元化的“复风格”取向才是作曲家寻求的终极目标。具体来看,陈雪菲、陈父和潘栋臣的唱段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歌剧化的风格倾向;麦少杰的唱段整体风格上表现为摇摆乐的曲风倾向;而与美国水手相恋且为爱痴情等待的黄梅的唱腔彰显出当代流行音乐中最受年轻人喜爱的节奏布鲁斯曲风;卖凉茶的张老叔所唱的则是易于辨识的民歌小调风格……就此,不难看出,众多音乐元素的混搭无疑构成了一种风格上的“对位”,既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又有时代气息,不仅忠实地反映了故事的背景,也满足了塑造不同人物形象的需要。尤其让笔者记忆犹新的是第二幕第二场麦少杰在家中对镜所唱的一曲《我究竟是怎么了》,石松在这一唱段中通过精妙的和声配置及多变的织体设计,将爵士乐、抒情流行歌曲及艺术歌曲等几种不同的风格元素混搭化合在一起,深情款款地展现出男主角对女主角的爱慕感和相思情,可谓是匠心独运之笔。
除上述内容外,该剧音乐的艺术特色还体现在三个方面。1.主题音乐和核心唱段具有优美动听、抒情感人、形象鲜明的特质。2.大量运用叙事性唱段并通过与对白、抒情性唱段之间自然顺畅的衔接转换,进而有效地推进戏剧发展的进程。3.适当地借助重唱手段表现不同人物之间具有冲突性的思想和情感,构建富有戏剧性的场面。
二
就所有演员现场的整体表现而言,值得我们为这一演出团队“点赞”。青年女高音歌唱家李博所饰演的陈雪菲,在娇媚中透着一股刚毅的气质。其演唱主要基于专业的民族唱法,同时又可根据歌曲表现的需要,在唱法上进行灵活的调整和变通,形成所谓的“民通”“民美”式不拘一格的演唱风格。因此,当她面对《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种具有爵士风情的歌曲,以及《我究竟是怎么了》后半部分出现的“美声”花腔炫技性段落时,也能处理和把握得游刃有余。李博的音质圆润通透、吐字清晰,具有较好的声音造型能力,确保她在演绎温婉、悔恨、痛苦、彷徨、坚定等不同的内心情感时均有不俗的表现。扮演麦少杰的沈奕同样是一位优秀的年轻歌唱演员,其声音松弛、明亮、坚实且富有磁性,透过时而清新自然、时而富有激情和张力的流行化唱腔,赋予了角色动人的魅力与光彩。此外,沈奕对台词和表演方面的处理也颇为出彩,特别是在第二幕终场部分陈雪菲照料生病的麦少杰的那场戏中,他将男主角的孩子气演绎得“萌”味儿十足,瞬间便引发台下观众爆发出欢声笑语。
剧中其他几位演员的现场表现也各具特色。汤莉与钟柏源是两位经验老到的资深老艺术家,他们二人分别饰演的“酔婆”蓝蕙心与陈雪菲父亲的角色形象同样深入人心。前者最令笔者印象深刻的是其仰卧在家中躺椅上的演唱,汤莉在这个篇幅不长的段落中巧妙地运用真假声转换及民歌、戏曲中的“甩腔”,将角色醉意朦胧、佯装洒脱而实则苦闷的情状刻画得栩栩如生。后者在第一幕的多个具有冲突性的戏剧场景中承担表演任务,尽管个别技巧性段落的演唱称不上完美,但就整体表现而言仍然让人肃然起敬。扮演潘栋臣的演员呼格吉乐具有扎实的“美声”功底,但他由始至终地将共鸣腔体充分打开,进而发出激昂、雄壮、具有震撼力的声音,似乎不符合角色形象在剧情发展中的“翻转”,这或许是作曲家、导演、演员从反讽的角度来诠释人物的结果。此外,饰演梁淑雅的权琳丽、饰演黄梅的梁丽红及饰演朱海强的万乘齐等演员,在现场也各有精彩的表现。特别是饰演张老叔的男高音歌唱家杨宗野,其戏份和唱段虽少,但一曲“凉茶叫卖调”被他唱得曲折生动、余音绕梁,尽显中国民族声乐艺术的神韵。
广州歌舞剧院素来以舞蹈的编排和创演见长,就该剧而言,不论舞蹈设计还是演员的现场表现均令人眼前一亮。如果说剧中为歌曲演唱的伴舞略显平常和刻板,那么其中几个集中展示舞蹈的环节,特别是展现“西关小姐”群体形象的段落则被设计得新颖别致、韵味十足,体现出鲜明可感的地域文化风情。如序幕中登场的八位年轻秀美、婀娜多姿的舞蹈演员,她们身着五彩缤纷、鲜艳亮丽的新式旗袍,手执时尚的洋包,跟随主题音乐的节拍韵律做出各种肢体动作和队形的变换,她们所展示出的独具特色的民族舞蹈语汇即是前文所述合唱《西关小姐》的唱词最为直接的视觉化呈现。而第二幕出现的十二位丫鬟和四位小姐的联袂表演,则构成了全剧最具观赏性的舞蹈场面。该场面主要展现的是“西关小姐”在雨天出门的奇妙景象。由于广州降雨频繁,为避免打湿鞋子,小姐出门总要由丫鬟在前面用矮角板凳来“铺路搭桥”。就是这样一种颇具生活感和风俗性的画面被神奇般地转化成一段极富艺术感的“板凳舞”和“油伞舞”。该舞蹈段落在设计方面还体现出动静结合的特点,即通过频繁的体态律动呈现丫鬟的奔走忙碌,和透过静态化的造型展示小姐持伞缓行的仪态万千——一动一静,形成鲜明对比,凸显出舞台视觉效果。此外,我们还可以在全剧终场妇产医院落成的场景中看到,一群洋溢着幸福笑容大腹便便的“准妈妈”们同手里提着水壶和靓汤的“准爸爸”们携手共舞,这种夸张的表现手法既契合主题和剧情,也在营造轻松幽默氛围的同时,给人带来些许温情与感动。稍感遗憾的是,该剧舞蹈整体上更多展现色彩性和过渡性的场面,给人带来视觉震撼有余、戏剧表现不足的感受。
该剧的舞美在总体设计上体现为写意性为主、写实性为辅,虚实相间的表现手法,对故事产生的时代、地域、文化和风俗加以艺术化呈现,取得了引人入胜的效果。如用放大的背景画面墙来展示水磨青石铺就的窄道老街、绿叶青葱仓劲挺拔的大榕树、滚滚车流的珠江水和雄伟壮观的广州大桥;用屏、柱、板等框架材料巧妙地组合架构出独具特色的岭南建筑群落,让典雅气派的“西关大屋”、古朴破旧的祠堂庭院赫然出现在观众面前。该剧舞台布景尽管简约,却不流于粗糙、失于严谨。如陈府大门两侧的“趟拢门”、呈对称性分布的正厅陈设、用来间隔厅房的“屏风门”、横门门头上的半圆形“蝴蝶窗”,甚至是用来发挥装饰作用的镶嵌着花鸟虫鱼的木雕,都得以细致入微地展示,由此构筑了一个充满浓郁岭南风情的舞台空间。此外,现场灯光的调控和调度运用得十分有效,对于营造唯美、传神和诗意般的舞台视觉效果来说功不可没。如第二幕几个群舞场面,身着花色旗袍的“西关小姐”、色泽艳丽的油伞同绚丽多彩的灯光水乳交融,打造出一种中西合璧、传统与现代交融、仿如现代中式油画般的视觉意象。
三
整体而言,音乐剧《西关小姐》的立意深刻、故事生动,音乐、舞蹈、舞美及演员表演诸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现,特别是能将传统地域风情和多元时尚演绎巧妙地熔为一炉,为近年来中国本土原创音乐剧的茁壮成长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据悉,该剧已获得中宣部“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十三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及“第十五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优秀剧目奖等多个奖项的肯定,相继在广州、深圳、北京、天津、济南等多个城市巡演,并广受好评。特别是近期在广州岭南剧院的几场演出,引发了场场爆满和一票难求的盛况。
然而,在获得众多溢美之词的同时,《西关小姐》也不免遭遇质疑。批评主要来自于土生土长的广州本地中老年观众。其中,一部分观众不认同剧中的对白和演唱用普通话而不是粤语的做法,认为这样会使作品丧失一定的本土韵味;另一部分观众则将批评的主要矛头指向剧中的音乐,对作品中出现流行化的音乐元素表示不满,对没有采用粤剧唱腔深表遗憾,甚至还对作曲家石松并非广州本地人的出身横加挑剔。对于前者提出的问题,主创人员其实早有考虑,之所以规避用粤语演出,其意在使这部作品在全国性范围内得到更好的传播与推广。在笔者看来,对此问题,或许可以采用一种灵活的方式加以处理,即制作两个版本(粤语版和普通话版)以应对不同的观众群。倘若如此,另一个问题随即产生,对白采用粤语倒是简单,唱词若要替换,广东话的语音语调势必与基于普通话创作的唱腔发生冲突。对于后者提出的批评,在笔者看来是一种过于保守和狭隘的观念体现。这恰好说明观众对于音乐剧的本质属性和艺术特性还不甚了解,有些人甚至将具有现代性审美特征的音乐剧同中国传统美学机制下生成的戏曲混为一谈。正如作曲家石松所说,“我所要创作的是一部21世纪的现代音乐剧,而非传统的广东粤剧。”事实上,音乐剧就是一种适合更广泛人群关注的大众文化,是一种集综合性、通俗性、现代性、商业性等诸多特性于一身的舞台艺术形式。不难想象,假如《西关小姐》在创作上过分强调地域性的“一元”,或者是完全放弃其他方面的“多元”,那么,即便广州本地观众对此热情洋溢,其他省市的观众也会反应冷淡;即使广州本地的中老年观众乐此不疲,年轻一辈的观众或许会大感无趣。至于一部音乐剧音乐创作的成败,是否与作曲家本人的籍贯甚至国籍存在必然的联系,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享誉世界的百老汇音乐剧《西贡小姐》便是绝好的例证,负责该剧作曲的勋伯格与越南毫无关系而是典型的“法国佬”。
纵观近几十年来中国音乐剧的发展历程,我们欣喜地看到,艺术家们不再完全专注于搬演国外经典剧目的“描红”做法,而是将更多的热情转向本土化的原创实践。据不完全统计,千禧年至今平均每年国内都会有几部本土音乐剧新作推出。尽管创作数量整体上较为可观,但是以艺术化的方式较为理想地展现地域性和民俗性的作品却并不多见。有鉴于此,对于像《西关小姐》这样具有“地方文化名片”性质的音乐剧,我们的态度还是应以肯定、鼓励和倡导为主,以此激发中国音乐剧人的创作热情,让更多题材上喜闻乐见、形式上表现多样、旨在彰显地域风情的本土原创音乐剧在舞台上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