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国庆长假,中央电视台在晚间黄金时段播出的《中国民歌大会》吸引了国人的眼球——空间阔大、高接云汉、人流如织、歌舞满台;原汁原味又充满时尚,本乡本土又联结当代;天上流下来的歌,大河漂下来的歌,流光溢彩的大厅堆满了诗情画意,中国乡村的生命与灵性,装载了整整八个晚上。
《中国民歌大会》虽然分为“大河天上来”“长歌万里行”“共饮一江水”和“大海故乡情”四个板块,但有一个主题贯穿始终,那就是把公众耳熟能详、有口皆碑的“创作歌曲”的底本,或者说作曲家据以编创为当代歌曲的曲调原型,从原生地找出来,“素颜”呈现;进而将附魂而生的“创作歌曲”加以“梳妆打扮”,采用时尚形式华丽呈堂,让知其流而不知其源,知其“当今”而不知“当初”的观众明白一个道理:没有源头活水,大家所熟悉的或者说被“现代”植入脑海的那一首首熟悉的旋律,就不可能“金石为开”。
以民间曲调改编创作是自古有之的一种方法,“自然而然”的创作方式经过现代作曲家和理论家归纳,逐渐成为一套行之有效的技法。在20世纪中国特定的历史背景中,作曲家更是强烈地意识到“接地气儿”方法的有效性,只有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才能达到传播新理念的功效。采访民间、采录民歌来改编创作,就成为作曲家的自觉行动。
20世纪中期以来创作的“成功事例”,几乎都可以找到其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始“底本”,有些甚至就是民间曲调的直接搬用。李焕之《春节序曲》的中段慢板,直接采用陕北民歌《秧歌调》,一个音符都没动!马思聪小提琴独奏《思乡曲》的主题,来自蒙古族民歌《墙头上跑马》,也是一个音符没动!雷振邦《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采用塔吉克族民歌《古丽碧塔》,只改动了几个音符。这些旋律未动而境界大异的再现,让原生民歌投胎转世、凤凰涅槃,一举成名天下知。总之,艺术形式“脱胎”,旋律形态却并未“换骨”。
看看《中国民歌大会》展现的典范:贺绿汀根据江苏民歌《大九连环》为电影《马路天使》创作的主题歌《四季歌》,吕其明根据山东胶州秧歌“扣腔”和《赶集》为电影《红日》创作的主题歌《谁不说俺家乡好》,雷振邦根据广西民歌《石榴青》为电影《刘三姐》创作的主题歌《山歌好比春江水》,杜鸣心根据海南民歌“罗尼调”(《五指山歌》)为电影《红色娘子军》创作的主题歌《万泉河水清又清》。此外,根据河南民歌《慢对花灯调》改编的《编花篮》,根据四川民歌“康定溜溜调”改编的《康定情歌》,根据藏族民歌《无价之宝》改编的《北京的金山上》,根据蒙古族民歌《莫莉玛》改编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根据《鸿嘎鲁》(酒歌)改编的《鸿雁》,根据裕固族民歌《西至哈至》改编的《裕固之歌》,根据赫哲族民歌“赫尼那调”和《狩猎的哥哥回来了》改编的《乌苏里船歌》,根据佤族民歌《白鹇鸟》改编的《阿瓦人民唱新歌》,根据湖南民歌《贺郎歌》改编的《挑担茶叶上北京》,成功事例触目皆是。
上述创作歌曲的旋律听众都耳熟能详、脱口而出,但不知道的却是这份曲单,曲曲都有所本,阕阕都有所据。若非《中国民歌大会》指领,一般人不会了解这么优美的旋律原来都有一个“母体”,一个被千千万万民众口耳相传,也被千千万万民众加工精炼、已经相当优美的曲调原型。其实它们都是一个地区最有代表性的民歌,作曲家充分利用了这些最有特点的民歌中最有特点的元素,与新填歌词水乳交融,嫁接得天衣无缝,化为一首脍炙人口的新作。看完“央视”拼接于同一时空的“对比版”,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耳熟能详的创作歌曲的优美旋律都出自一首首有名有姓、有籍贯、有民族,甚至有性别、可以指认哪家哪户的民歌。因此,让整个中国陶醉的就不单是作曲家的独具匠心,还有他们截云裁雾的“前文本”本身的精彩绝伦。这充分证明了那个老理儿:民歌是一切创作之源!
不要以为作曲家在民歌基础上改几个音符就不是创作了,不要以为作曲家的行为“深恐播扬”。其实不然,作曲家点石成金、点睛成龙、一笔落而令天下人铭记不忘的创作,恰恰是民间艺术与时共进、不断在流变中汇入新溪因而精神不死的基本模式。如同文学家利用现有的语素重新拼接丽词佳句一样,作曲家在旧瓶装新酒的改造中获得了现代表达,民歌也在消费模式的变化中获得了时代新貌。老腔旧曲的现代转型,一点儿不影响作曲家的功绩。柴科夫斯基因为记录了农夫歌谣而使《如歌的行板》不朽,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因为采纳黑人民歌而声名卓著,巴托克更不会因为把匈牙利民歌改编为《小宇宙钢琴曲集》而羞愧,这些“采借”绝不会因为被人指认出“底本”而贬损,恰恰因为发扬光大了民族精神而受人敬仰。
王洛宾为维吾尔族民歌《阿拉木汗》填上汉语歌词,大意虽同,辞旨全别,词义虽同,境界焕然。他记录西部民歌并填上汉语歌词时,自己也没想到这些旋律将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汉族音乐家为新疆民间音乐的传播做出了杰出贡献,让其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达坂城的姑娘》倾城倾国,新歌词一旦被装进老旋律,就成为融合了两种民族心智的现代标志。如同许多汉族人都能唱《可爱的一朵玫瑰花》一样,许多哈萨克族人也都熟悉《茉莉花》。江苏的“茉莉花”与新疆的“玫瑰花”,丹凤眼的汉族姑娘与大眼睛的哈萨克族姑娘,都是现代寄托。
其实许多作曲家对于曲调原型与编创之间的关系毫不隐晦,汲取滋养,历历在心。杨正仁(白族)在现场把1964年根据佤族民歌《白鹇鸟》改编为《阿瓦人民唱新歌》的过程娓娓道来,不但把旋律元素一一指认,而且把节奏拆解,揭秘示人。这非但不影响人们对他的尊敬,反而对“魔术师”的坦荡胸怀倍加敬重。如同音乐学家把《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等“陕北民歌”解剖为一节节曲调原型一样,这个过程让人看到了“传统”与“现代”的对接是怎样实现的,因而把“走进现代”的“宏大叙事”落实到具体细节上。所以记录于此,理固宜然。
1963年,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公映,主题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成为传唱率最高的歌曲。歌曲吟诵了男女主人公雪莲般圣洁的爱情,使其成为纯洁爱情的同义语。这背后则是一段作曲家雷振邦在新疆锲而不舍地追逐飘忽不定的歌手的故事。雷振邦听到一位塔吉克族歌手善唱民歌的传闻,千里迢迢赶到牧场,然而逐水草而居的歌手早已游牧他方,雷振邦马不停蹄,赶到下一地点又扑了空。如此三番五次,终于找到了那个像旋律一样飘忽不定、难于捕捉的歌手。于是记录下了塔什库尔干地区塔吉克族人民中流传的民歌《古丽碧塔》,于是有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别以为雷振邦仅仅改动了几个音符就没有辛劳,这一趟跨越数千公里的寻找就是这首歌曲传遍天下的前提!谁能说那改动的几个音符背后没有千万里马蹄声声中的付出和运思?
翻开雷振邦的作品目录,另一个现象令人震动:他是写出云南题材的《五朵金花》和广西题材的《刘三姐》的作曲家,音乐素材涉及白族、壮族、彝族、拉祜族、塔吉克族、朝鲜族等,而他本人是满族,确实是一个真正的多民族文化滋养的作曲家!可以说,他的创作就是民族和谐的交响。苍天奖励踏破铁鞋的人,把“红得好像燃烧的火”一样的鲜花,别在他的胸前永远绽放。
“非遗”保护专家田青在评论席上说,“戏曲谚语说得好‘人保戏、戏保人’”,对于歌曲演唱来说也是一样,天赋异禀的演唱家是一首歌曲能够风行天下的条件之一。首唱《挑担茶叶上北京》的湖南著名歌唱家何纪光,嘹亮嗓音、声情并茂,令这首歌曲传遍九州。如果说一个民族通过一首歌被整个中国认识的话,那么歌唱家郭颂演唱和参与改编的《乌苏里船歌》就是典型。通过这首歌每位观众都知道了居住在中国最北方、当年只有数百人的“三小民族”竟然有着这样好听的音乐、这样好的歌。反过来,这首歌也成了赫哲族身份认同的标志。想到赫哲族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首歌,想到这首歌也会直接想到赫哲族,杰出的演唱家起到的传播作用由此可见。这也是现代民歌传播史上的典范。
有些歌曲有了几代传承人,常留柱(现年83岁)是《北京的金山上》(1961)的创作和演唱者,后来人们常听的是才旦卓玛版,这次在“央视”《中国民歌大会》上演唱的是扎西巴姆、索朗达吉。演唱《山歌好比春江水》的“刘三姐”已有几代人——付锦华、唐佩珠、王予嘉。朝鲜族“国家级传承人”73岁的全花子带领年轻的崔丽玲和几岁的小女孩金诗研一起演唱《本调阿里郎》《清州阿里郎》,也让人看到了三代传承人。
在这些歌曲产生的20世纪,媒体还没有采用跨越空间的形式追溯一首歌曲来龙去脉的能力,因此也没有民间记忆转换为公共记忆的平台。今天,这样的平台出现了,以蒙太奇方式联结民间、联结历史的奇幻使《中国民歌大会》有了非同凡响的功效。明典故,察背景,考身世,零金碎玉整合为悠悠歌国。人们不但听到了第一推动力源自何方的声源,而且看到现代作曲家登顶的天地、溯流探源的过程,让观众受益匪浅。
主持人任鲁豫撂了一句藏族民歌中不客气的幽默:“不会唱歌的人就是一头牦牛,不会跳舞的人就是一根木头。”若不想变成“牦牛”和“木头”,就学唱几首民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