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昆
分家产
清代道光年间,有家叫“裕和丰”的酿酒作坊,前店后坊。酒坊后头又套个小院,是店主薛二爷的家宅。
薛二爷圆脸薄唇细目短髭,待人实诚,不光会酿酒,肚里还有墨水,闲时,还总好翻书弄墨。薛二爷中年鳏居,发妻没了后,只给他留下俩小子—老大薛福、老二薛祥。薛福模样脾气跟他爹一个样,温良好学,常帮衬着店里。薛祥瘦得赛麻秆,细皮黄面驼鼻小眼,打小就是个精明的主儿,长大后心思也没用到别处,都放在赌桌上了,为此,薛二爷总被气个半死,还将他赶出过家门。
气生百病,积郁成疾。薛二爷预感时至,把兄弟二人叫到身边,说道:“往后没我,这作坊你哥俩要一块儿经营。两间正房你俩一人一间。再有就是我那间小书房,和我多年攒下的十五两银子,你俩任选其一。”
薛福说:“兄弟你挑吧。”薛祥寻思:书房对自个儿没啥用,倒不如十五两银子使着顺手!哎?不对呀!以前爹不是总说自己辛苦大半辈子才攒下了三十来两银子,怎么这下就剩十五两了?坊里添了新家什?还是背地先给了我哥一半?可这节骨眼上又不便多问,于是支吾道:“我,就要银子吧。”
不久,薛二爷魂归道山。
开头,薛祥也消停了一阵子,时间不长,便又觉手痒。没几天,十五两银子就打了水漂,还欠绸缎庄的苟老板十来两。柜上那点钱全划拉一起不够穿一吊,坊里的家什也值不了几个钱,可把薛祥急惨了。
偷书案
这几天,薛福出门去进高粱,只薛祥在店。
一天早上,坊里无客,薛祥无聊。这时门外进来俩人,为首的正是苟老板。苟老板进门就嚷:“欠我那银子啥时能还?”薛祥忙迎出,“近来手头紧,等凑足钱一准给您送去。”“凑不足不有这作坊吗?”苟老板说着便往里溜达。
进到里宅,苟老板东瞅西摸,两间正房里没啥值钱玩意,他扭屁股来到院里锁着的书房前。苟老板舔手指抠窗纸,闭右眼瞪左眼往里瞧,书架上净是书。他一眼瞅见冲门摆着张大书桌,左眼登时一亮。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苟老板吃过见过,见那木质金黄温润,不静不喧,纹理若水泄云行,难得的独板平头蚱蜢腿夹头榫黄花梨书案。黄花梨木在那时已然很少见了,甭说找这六尺长四尺宽的独板案子。“没钱就把那书案抵给我!”薛祥脑瓜转轴快,觉出这桌子非同寻常,搪塞说:“门钥匙在我哥手里,他得过两天回来。过后还不上钱,屋里家具您都拉走。”
晚上,薛祥躺在炕上琢磨,真没想到这桌子还能值钱。爹攒的银子肯定不止十五两,分家产前兴许把一半钱就给我哥了。他爷俩算计好了我得要银子,给老大这屋子不值钱,可桌子值钱。怪不得老大平时把门锁得这么紧,怕人偷呀!想到“偷”字,他心就一扑棱。何不把桌子偷卖了?老大回来,就说门让贼给撬了。及早别及晚,这么想着,薛祥就托油灯出了门。
老锁几下就给撬开了,薛祥溜进屋关好门,顺手把油灯放窗台上。冷不丁抬眼,瞧见墙上挂着他爹的画像,他觉着爹在盯着他,头皮发麻。他猫腰刚挪动桌子,就觉着背后油灯的火苗簌簌抖动,薛二爷的画像在闪抖的光影里时明时暗。他扭头,门挺严实,没风!薛祥脊梁沟儿冒着凉气,可还得继续搬。身后的灯苗子又开始跳。他使劲咳嗽一声,油灯马上就又好了。
薛祥手抓案面两边往上抬,心里越发害怕,灯苗又抖,他自个儿的影子在桌面上来回晃。忽然,他瞅见乱影晃动的桌面上有张鬼面,有头发有脸有鼻子有眼,丑陋狰狞,可把他吓坏了。一撒手,书案“哐”的一下掉到地上,同时,身后的油灯“噗”的一下就灭了。一般人害怕都喊“我的娘”,他大叫“我的爹”,吓得魂飞,兔子似的跑回屋。
转天,受好奇和利欲心驱使,薛祥决定白天动手。晌午头,他又磨蹭着进屋。这回他先找那油灯,稳稳地在那儿,灯芯滑落到窗台上,灯碗里油见底了。他往下找,洒哪了呀?接着就发现桌腿后边旮旯有个小圆洞。
立时,薛祥猛然醒悟,是耗子洞。昨天夜里,灯苗子总是晃动,肯定是耗子出来偷上面的油带动了灯芯所致。油灯突然断灭,应是桌子掉地的声音惊动了正吃油的耗子,惊慌而逃时带掉了灯捻儿。自己离开后,耗子又回来把油吃干,要不为嘛满盏油此刻都干碗儿了呢?还当是偏心眼的爹显灵了呢!
薛祥慌乱地赶紧动手,可折腾半天,桌子也没鼓捣出去。
怕啥来啥,“兄弟,我回来啦!”门口这一声不要紧,薛祥差点儿没坐地上。昨晚魂飞,这回魄散,一条成语凑齐啦!“今年去早了,高粱还没正式熟,回头再去……你……这干吗呢?”
“我……”薛祥急赤白脸,老太太吃热山芋—闷口了。瞧见地上的锁头,又看见門口的书案,薛福已明白八九分。
拆屋墙
毕竟,爹没了长兄如父,薛祥蔫头耷脑跟薛福吐出实话。
薛福叹口气,“我过去听爹提过,这是条黄花梨案子,祖辈传下的。你看桌面上的狐狸头和鬼脸纹,正是黄花梨木特有的疤疖,细腻难得!”薛祥这才明白昏暗中看到的原是状如鬼脸的木疖,过去上面老摞着书,从没在意。
“这书案传下来是要提醒后人读书上进,爹说啥时也不能卖,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答应今后走正道,咱就卖桌子。”薛祥说:“哥你放心,往后我再不耍钱了!”
哥俩开始抬桌子,可门的宽窄总差一点,怎么颠摆也搬不出去。当初肯定是把书案围在里边盖的屋子。书案无法拆卸,薛祥憋得心急火燎。不经意间,他的眼神落在了耗子洞上。“有了,哥!咱可以拆屋墙啊!把门拓大了,搬出桌子重垒墙装门呗!”薛福想只好如此,哥俩着手拆门。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一会儿,连门带框被撂倒在地,随即二人使锤砸墙。
正砸着,突然从墙砖里滑出一物,“咣”地掉在地上。薛祥忙捡起,是个黄绫子布袋,里面硬邦邦的。薛祥解开袋绳,“哗啦”,倒出足有十五六两散碎的银子。哥俩面面相觑,薛福说:“想必是咱爹在你我都不在家时成心放进去的。”
薛祥一拍大腿,“哥,我全明白啦!咱爹过去是不是提过他有三十两银子?”“是说过!”“其实爹早就料到了我还会输钱。一旦还账,准得变卖家中最值钱的书案。而祖辈人不想叫后人卖它,才做成小门,要搬走只能拆墙。爹情非得已只好留这手,拆墙露银,好让咱使这钱还账,祖传的书案才得保存!”
“兄弟,是这个理,老人家真是煞费苦心啊!这书案咱可不能卖,还得传给咱后辈人,教育他们用功读书,善以为人啊!”
薛祥一听,跪倒在薛二爷的遗像前失声痛哭,说:“哥,这疑心也是人身上的毒啊!我原以为咱爹偏心你呢!”薛福说:“人心是门,也是墙。凡墙都是门啊!就像这屋子,哪有什么墙和门之分?只要想通了,所有墙都能变成门,任由出入!”“是啊,哥。不过砸开墙,可不能把里面的宝贝倒腾出去,而是叫外头的阳光和新鲜空气透进来,让里面的宝贝更润泽亮堂!”
“想来后怕,这次我要晚回来会儿,没准你就把书案倒腾走了。”
“哪能呢,哥,你没瞧见,两层院门跟这屋门宽窄差不离吗?我总不能把咱这作坊都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