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 何洞明
摘要:现代新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熊十力先生以性善论为基础,汲取佛教习染论的观念,将本心与习心区别开来。他认为,本心至善,为人所先天禀有;习心则有善有恶,顺乎本心而善,逆之则恶。他还认为,本心虽可被遮蔽,但恒存而不泯没;而人之恶习非人之本有,故可转恶化善。
关键词:儒家 本心 习心
中图分类号:B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5349(2017)06-0102-02
关于人性之善恶问题,历来是中国思想家所关注的核心。历史上有性善论、性恶论和无善无恶论的分野,不过性善论是主流。作为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熊先生,祖述孔孟,承接宋明儒师,在道德论上也继承了性善论的传统,主张本心至善论。
熊十力心性论对于佛学和宋明理学的继承、扬弃和超越,主要表现在“本心”与“习心”“功能”与“习气”“染习”与“净习”的讨论上。
何谓本心?熊先生继承儒家融合天地万物宇宙人生为一体的思想传统,认为本心即本体,是宇宙万化之根基,万有之仁体。他说:“吾心之本体即是天地万物之本体。”[1]“盖自孔孟以迄宋明诸师,无不直指本心之仁,以为万化大原,万有之基。即此仁体,无可以知解向外求索也。”[2]这就是说,本心是宇宙万物的本源,但这本心不是外在于人而是可反求于己的。他还认为,本心不是个体之我的一己之心,而是宇宙万物所共有的真性,此心“实非吾身之所得私也,乃吾与天地万物浑然同体之真性也”[3]。“本心”是人与天地万物所共同具备的本体,本体的实相、实体、本性、真性。本心即是性,即是天,即是仁,即是理,即是良知,即是真宰。本心是绝对的全体,不与物相对,是宇宙的根源、人生的根据。本心是宇宙生命精神,因而不与物化,又能显现为无穷无尽的大用。熊先生认为,宇宙演化到最高级阶段是人类的出现,这是本心由隐而显的发展结果。因而,人类之本心是先天所禀有的,是本明之心。他说:“夫明几发于性灵,此乃本心。”又说:“本心只是天然一点明几。”[4]这里的“明几”是照然灵明之微动也;而“性灵”则是“心灵”。何以然?他说:“世间或不悟心、性是一,余故说心灵亦名为性灵。”[5]然而,他所说的“心灵”不是人类所独有,而是天地万物皆有之;只不过,宇宙进化到人类心灵才得以完全显发而已。另外,人类固有之本心有照明之德,是人之为人的依据,也是人身之主宰。他说:“本心者,生生不息的实体也,是人之所以生之理也,是人之一身之主也。”[6]
本心至善是熊先生道德论的逻辑起点。他很多时候直接把本心与孟子所说的“仁心”和王阳明所说的“良知”等同起来。他说:“若问何谓本心?则汝不须穷索,我责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汝即时羞恶起来,只此羞恶之端是汝良知,是汝本心,是汝生理,亦是天地之根。”[7]这里的“羞恶之端”就是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即“仁心”;而“良知”则是阳明思想的核心观念。这个道德论的“仁心”或“良知”是本原于宇宙大生命的。熊先生明确地说:“仁心本不限定在我之一身,实遍在乎天地万物。故仁心之动,常是全体性。”又说:“良知发动,即此明几。”[8]这就是说,本心即仁心,亦即良知。而阳明的心之本体是“无善无恶”,良知是“知善知恶”。因而熊先生所说的本心就是“无善无恶”,即至善的,并且这个至善的本心是有“知善知恶”之能力的。
人禀先天本心而生,应该是纯粹至善的,然而,在现实中人心则是善恶杂芜的。何以然耶?熊先生借用并改造佛教的种子说和习染论的观念,指出人虽先天禀有至善之本心,但既成独立体后便有习心,而習心则是有善有恶的。然而,习心之善是否同于本心之至善?习心之恶又是怎样产生的呢?
相对于先天之本心而言,习心即习染之心则是后天形成的。熊先生说:“习心者,凡过去一切欲与想等,皆有余习不绝,潜伏而成一团势力,总名习心。”[9]他认为,人既成独立体之后便能连续不断地自立造作各种行为,而人之每一具体行为都留有余势,这余势潜藏于心所,便为种子;这种子投入意识界参加新的活动,便是习心。他明确指出:“凡行,从一方言,自其始发以至终了中经长劫,常在变化密移中未有暂时停住;从另一方言,行虽不暂住,而其前后密移要皆有余事发生,退藏于吾身中某种处所,亦复变动不居而潜流……此潜流不绝之余势是为习,习之现起而投入意识界参加新的活动是为习心。”又说:“凡过去一切经验都是习染。一切习染的余势,都潜伏在习藏中,成为种子。”[10]这里的“种子”是佛教的术语。在佛教中,“种子”借喻为现象生起的根据,也就是说,世间的种种行为在发生过后尚有余势潜在地存留着,并成为未来行为生起的原因,或影响未来的行为。依唯识大乘所说,种子藏于阿赖耶识中,为生出现实的原因,同时也是为现实所影响的结果,或为生出类似自身之种子的原因。在此,可以看出熊先生援佛入儒,以佛教之习染论来阐发儒家道德哲学中人心之善恶问题。
熊先生认为,虽本心是人生而有之,且为人身之主宰,但人成为独立体之后便有习心,而习心是有善恶的。他说:“夫人之生也莫不有本心,生而成独立体亦莫不有习心。杂染之习缘小己而起,善习依本心而生。”[11]这就是说,善是缘本心而起,恶是依小己私欲而生;而善恶都归于习心。熊先生还指出,小己私欲很容易乘势而起遮蔽本心,但本心只能被遮蔽却不能被泯没的。他说:“人生既成独立体,则独立体自有权能,故杂染易逞其势。然本心毕竟不可泯没,则善习亦时发于不容已。”[12]
然而,小己之私欲是从何而来?熊先生认为这是心为身躯所役使之缘故。他说:“小己之私欲纯是发于躯体的盲动。”[13]人生而为形气之独立体,而这个独立体是自有权能。他说:“然人既禀性而生,则成为形气的独立体,便自有权能。”[14]这里需要注意,作为独立体之权能是先天所赋予的,故熊先生特别强调“自有”二字。正是因为人有先天被赋予之权能,所以人才有行动之能力,然而人之行动既可以率性而为善,也可以逆性而为恶。然率性是顺从本心,逆性则是顺从躯体;而躯体是盲动的,易于“用纵其恶”。另外,熊先生还指出,本心虽是身躯之主宰,但有时也会被身躯所役使;因为人不能自识本性,故不能自爱、自强。他说:“人有本性而不自识,即不能率由其本性,不能爱护与发展其本性,遂为躯体所役,而殉没于种种私欲与迷乱之中。”[15]本心之所以被身躯所役使,是因为吾人“不自爱、不自强”,以致“昏然亡失本心”而不能自悟的缘故。
概言之,从本体层面上来讲,本心是体,习心是用。本心是宇宙的本源也是人的真性,是绝对的本体;习心是本心之用,与物相对。从道德层面上来讲,本心是人的道德理性,是“理性自我”;习心是与人的形气、官能相伴的“感性自我”。本心能御物而不役与物;习心则追逐外在的物质利欲。本心是大体、大我;习心是小体、小我。从道德角度来讲,本习之别是一个原则分界。“心有本习之殊。实则,只有本心可正名曰心,而习心直不应名为心也。然而一般人大抵都为无量无边的习气所缠缚固结,而习气直成为吾人的生命。易言之,即纯任习心趣境,而不自识何者为其自家宝藏或本来的心。佛说众生无始时来常在颠倒中,犹如长夜,只是自己不认识自己耳……吾人与天地万物同体的大宝藏,本崇高无上。孟子说尊为天爵者此也,然复须知,此崇高无上的,正是平平常常的。若悟得这个,才是我的真实生命。易言之,这个才是真的自己,岂不平平常常。又复当知若认识了真的自己,便无物我、无对待,乃至无取舍等等。于此何容起一毫执著想,何容作一毫追求想哉?”[16]
在熊先生看来,本心照明之德犹如太阳之光,虽有时可被乌云遮蔽,但其本身却是恒为光明的。正是因为人有先天所禀赋之本心,且恒存而不泯没,所以转恶化善才成为可能。同时,不论是善习还是恶习都是在后天行为中长期积累而养成的,因而都可通过长期积累而斷灭变更。所以,对于善习,关键在于存养;对于恶习,则在于转化。这样,才能祛除小己私欲之遮蔽而保任本心之真性。因此,他说:“染净相资,变染成净,只在一念转移间耳,何谓不能学耶?夫染虽障本,而亦是引发本来之因。由有染故,觉不自在。不自在故,希欲改造,遂有净习创生,由净力故,得以引发本来而克成性。”[17]既然转恶化善有可能,那么如何使之成为现实呢?熊先生认为,关键在于使本心作为一身之主。人从有生以来虽本心天然朗照,但浸于尘俗,不免被后起之习染所杂乘。因此,他说:“此无量习心,殆如滚滚伏流,行于地下,鼓荡跳动,一有罅隙,即喷薄而出。当吾人本心亡失之际,正是习心乘机争出之机。”[18]然而本心为人所固有,何以能亡失?这里的亡失并非是不存在,而仅仅是隐而不显之义。他说:“性虽固有,若障蔽不显即不成乎性矣。”[19]但人之恶端在于本心为身躯所役使。因此,只要本心作主而不使躯体盲动,就可顺乎本心而起善习,并可使恶习消灭,从而彰显本心照明之德。他说:“凡人不甘堕落者,能保任本心作主,则一切习染皆成善种。”又说:“业习之非恶性者,皆将转而顺天;其恶性者,不得现起,久之自然消灭。”本心运行于独立体中,独立体便可利用本心照明之德而主动治理当前的事物。然而,独立体怎样利用本心呢?熊先生认为,就是利用本心监督习心。他说:“人身最可贵者,即在其构造达于完善,而心灵得以赫然显露出来,常为吾身内在之监督者。人之所以修其身者无他道,惟在不违本心之监督而已。”[20]这就是说,人自有之权能,不但可以造善作恶,也可以转恶化善;但其造善和转恶化善之权能,则须在本心的监督下才成为可能。
参考文献:
[1][2][6][7][9][18]熊十力.十力语要[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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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国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