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笠
摘要: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埃及国内爆发了一系列全国性的民族主义运动。这些旨在赢得国家独立的斗争,是对保护国制度下埃及长期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抗议。这些民族主义运动尽管为埃及赢得了名义上的独立,但由于缺乏有效的组织领导,以及参与斗争的社会各阶级之间普遍存在利益分歧,导致了埃及民族主义运动的不彻底性和软弱性。19世纪中叶分化产生的埃及社会各阶级,在一战后大多没有成熟的政治意识,他们注重维护本阶级的利益,为之后埃及的社会动荡埋下了伏笔。
关键词:埃及 保护国制度 民主主义运动 社会阶级
中图分类号:K376;D73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5349(2017)06-0095-03
一战后,埃及爆发了一系列争取国家独立的民族主义运动。从1919年全国性人民起义开始,埃及人民在华夫脱党的领导下奋勇抗争,最终迫使英国作出让步,于1922年给予埃及以名义上的独立地位。随后,埃及颁布了1923年宪法,开启了长达30年的“宪政时代”。在“宪政时代”下,埃及的社会与政治发生激烈动荡,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最主要的无疑是一战后埃及民族主义运动的不彻底性及软弱性。一般而言,社会经济的发展、阶级矛盾的运动是政治变动的主要诱因。一战后埃及民族主义运动的种种局限性无疑与这一时期埃及的社会政治状况紧密关联。本文通过对一战后埃及的政治背景及阶级状况进行分析,并结合内因与外因,来深入探究战后埃及民族主义运动爆发的原因及其产生的深刻影响。
一、殖民统治下的政治困境
一战前,英国慑于欧洲其他列强的反对,没有对埃及进行直接吞并,而是采取间接统治的方式,形式上保留了赫迪夫王朝,实际权力则掌握在英国驻埃及的总领事手中。埃及政府作为英国殖民当局的政治工具,其立法机构和议会都缺乏广泛的政治参与,埃及群众的政治意识也相当薄弱。此时,埃及虽然专制且落后,但它的社会状况相对稳定。
1914年一战爆发后,为了防止议会内部出现反英情绪,首相鲁什迪宣布无限期推迟立法会议的举行,直至局势稳定。 当年11月,英国即宣称埃及为英国的保护国。在保护国制度下,埃及的内阁制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外交部被废除,剥夺了埃及直接与外国交往的权力。其次是内阁职能发生转变,由行政机关过渡为政治机关,并积极争取同英国谈判来重置战后两国的关系,以回应民族独立运动。与此同时,英国在埃及还实施了军事管制,发布了一系列战时条例,如实行全面的新闻审查,关闭了埃及知识分子创办的具有民族主义鼓吹性的报刊杂志。以上措施毋庸置疑导致了埃及民怨沸腾。
战争时期,英国驻埃及的首席官是高级专员,其所拥有的统治权威远高于原来的总领事。新任埃及苏丹侯赛因·卡迈勒没有任何权力基础,完全是英国的傀儡。卡迈勒的继任者福阿德和首相鲁什迪曾向英国施压,要求进行宪政改革,英国也成立了一个立宪委员会。然而,委员会的工作可谓毫无成果,其提出的宪政改革的正式建议也被埃及人认为是无法接受的。 战时,由于越来越多的英国人出现在埃及,英国对埃及的控制程度也越来越高,这对埃及人民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埃及人受到了英国更为严重的剥削,税务繁重,生活成本急剧上涨。一战结束前,尽管埃及人普遍仇视保护国制度,并在战争中也承受了巨大苦难,但埃及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抗议和起义,英国官员甚至认为他们已经控制了埃及的民族主义力量,但事实上,埃及的民族主义正处于潜伏期,其力量在战时不断积累壮大,正等待时机步入高潮、彻底爆发。
1914年,英国在宣布实施保护国制度时,曾许诺此制度仅适用于战时。这种战时的临时安排,也是对英埃关系持不乐观态度的一种妥协性措施,它的相关条款给予埃及人的许诺也不甚明朗,尽管其本意是缓解埃及的政治状况,但事与愿违,其反而恶化了埃及国内的形势。 战争结束时,英国并不打算放弃对埃及的控制权,这让埃及处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它既不属于奥斯曼帝国,也不属于大英帝国,更不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这种尴尬还伴随着埃及人在战争期间所积累的满腔愤怒与抱怨,为民族主义运动在战后爆发埋下了隐患。
二、农业阶级的发展状况
埃及农业领域的阶级分化始于19世纪中叶,英国殖民政策对埃及私人土地支配权的强化,加快了土地私有化,出现了大规模地的土地兼并与贫富分化现象。新兴地主阶级不断壮大,成为20世纪前期埃及政治舞台上的重要力量。一战结束时,埃及农业社会的阶级分化更为明显,大地主阶级、中等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成为这一时期埃及农业社会的主要组成部分,同时,他们也是一战后埃及民族主义运动的重要支持者。
埃及的大地主阶级大多居住在亚历山大港和开罗等大城市,通过地方官员或代理中介经营地产。一战前,他们的阶级意识逐渐觉醒。由英国主导制定的棉花贸易政策使大地主损失惨重,战后爆发的棉花危机更是进一步促使大地主走向联合,主要表现为埃及全国农业协会的成立。该协会旨在保护埃及本土农业的发展,其一方面努力说服政府更多介入棉花贸易以维护自身利益,另一方面也致力于推广农业合作社以保护农民的利益。1920年成立的自由立宪党,是大地主参与政治的主要平台。该党在民族独立问题上持渐进主义态度,政治主张也主要倾向保护地主阶级的利益。农业市场化程度的提高以及外國商人对棉花贸易的控制使大地主不得不登上政治舞台上,以影响相关政策的制定与推行。由此看来,战后大地主阶级的联合是被动的。此外,大地主集团虽提出诸多保护农民利益的主张,却对削减农民的耕地租金缺乏兴趣,可见大地主阶级的政治目标仍是维护自身利益。
埃及的中等地主阶级则与大地主不同,主要定居在农村。19世纪末以来,乡绅成为中等地主阶级的主要组成部分。随着大地主向大城市的中心转移,中等地主占据了乡村生活的领导地位。他们散居农村各地,无法像大地主一样的自发地形成联合,因此也就缺乏表达社会与经济诉求的媒介或组织。同时他们也难以与大地主形成联合,虽然中等地主的部分利益,如在农业信贷需求、地租稳定等方面与大地主趋于一致,然而很多情况下,两个阶级的利益并无直接联系。同时,他们之间虽然不存在根本利益冲突,但大地主的期望一般会上升到国家程度和民族层面,他们不会满足于农业生产者的身份,而是积极向商业领域渗透,因此与国外商人多有摩擦与冲突,政治诉求更强有力。中等地主的期望则较为狭隘,局限于地方层面。直到一战结束后,中等地主才在人民起义的浪潮中逐渐觉醒,政治参与意识逐渐增强,并最终通过华夫脱党发出了他们的政治与地方诉求。
埃及的农民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小型地主,拥有少量土地;一类是农业劳工。与大地主阶级一样,他们身份性质的转变也发生在19世纪后半叶。无论是农工、小型地主,还是那些不得不租种一小块土地过活的佃农,都在战后的经济危机中遭遇了强烈冲击。这一时期的农民可以说是最窘迫的阶级。在埃及,地主对于农业租金的征收历来十分苛刻,农业租金在战前就不断增长,再加上战后的经济危机,使农民更加贫困。1921年,埃及政府虽然颁布法令减少了农业租金,但并没有真正缓解农民的负担,高昂的租金仍然使农民难以达到收支平衡。由于生活极度困窘,这一时期农民阶级是依附于地主阶级的弱势群体,生活在国家政治的边缘地带。
由此可见,在一战后民族主义运动中活跃的地主阶级,无论是大地主阶级还是中等地主阶级,他们参与国家政治的主要目的仍是维护他们的阶级利益。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则由于生活窘迫无力表达政治诉求,沦为地主阶级的政治筹码。埃及作为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家,长期处于专制统治之中,导致封建地主阶级大多没有成熟的民族觉悟或大多是反民主的。一旦他们的利益得到满足,他们往往会中断甚至阻扰民族主义运动。这也必然导致埃及的民族主运动无法获得彻底胜利。
三、城镇阶级的发展状况
随着殖民统治及埃及现代化的推进,埃及的城镇得到进一步发展,数量不断增加,人口更为密集,工商业蓬勃发展。城镇的繁荣产生了大量的城镇精英、大资本家以及中产阶层,他们的阶级意识、民族意识逐渐觉醒,提出了更多的政治诉求,成为埃及社会的重要政治力量,同时也是战后埃及民族主义运动的主要支持者与参与者。
首先是民族工业家。一战爆发后,由于物资需求的急剧增加,埃及的本土工业得到了良好发展,民族工业家开始崭露头角,登上政治舞台。战后,由于本土工业与外国工业的竞争日益频繁,埃及工业家们迫切需要维护他们的自身利益。他们提出了一些保护本地工业的措施,诸如:政府裁定、增加原材料进口税、促进本地企业半成品的加工等。同时,一战后发生的工人罢工浪潮,波及大部分工厂,这些都使工业家们意识到联合起来的必要性,因此工业联合会就应运而生。工业联合会实质上代表的是埃及本土的传统工业利益,却掺杂着各色人物,如外国人就在联合会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必然导致工业联合会在某些问题的决策上摇摆不定,充满不确定性。因此,在1919年爆发的人民起义中,这些民族资本家并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支持埃及的民族主义运动。
其次是金融人士。埃及的金融从业者大多是1920年5月成立的米瑟银行的投资者,他们是早期埃及中产阶级的重要组成部分。米瑟银行的创始人穆斯塔法·塔拉特·哈卜认为,埃及必须有自己独立的经济政策,而独立经济政策的执行必须依靠一家纯粹的埃及人自己的银行。 米瑟银行的成立满足了金融人士对民族银行的需求。米瑟银行之所以被视为埃及的民族银行,主要是因为其限制了购买股权的群体,即只有埃及人可以购买米瑟银行的股权。为了达到经济独立的目标,米瑟银行鼓励多种形式的企业发展,同时它也积极争取政府政策的支持,推动埃及在自身经济事务上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以保护埃及的经济利益。米瑟银行成立于一战后经济的短暂繁荣之中,它所依赖的是大地主和大商人在战时盈利中的过剩资本,因此它的运行主要照顾的是埃及的上层阶级,难以对埃及普通民众提供有效的帮助。
第三是商人。埃及商人在一战后也进行了联合。在1919-1922年期间,他们在曼苏拉、坦塔、开罗、亚历山大等地相继成立了商会。这些商会的自身构成造成了它们与生俱来的软弱性,并且这一特征非常显著。控制这些商会的少数商人们在社会活动中消极地行使着他们的经济职能,经常性地被贸易中间人误导。此外,这一时期埃及的对外贸易几乎完全掌握在外国人手中,埃及本地商人被限制于国内贸易,即使在国内贸易领域,也有来自希腊人、美国人和意大利人的竞争。国外貿易对埃及本地商人的完全排斥以及国内贸易的不景气,使埃及商人心怀不满,因此也被吸收进1919年的民族主义浪潮之中。然而,商人的趋利性与软弱性使他们在政治活动中难以发挥太大作用,英国和埃及政府对这场运动的平息导致了许多商会停止运作甚至解散。
第四是工人。1919-1923年,埃及的工人运动逐渐壮大。工人运动并不完全产生于经济因素,工人阶级作为重要的社会力量也是其参与斗争的重要原因。战后,由于战时所实施的保护政策的终结,埃及工业受到外来竞争的巨大威胁,各行各业的亏损局面也代替了战争时期的高额利润,再加上由消费萎靡所引起的棉花危机,都使工人阶级的生产生活发生巨大变故。此外,外国工厂因采用机器生产而解雇大量工人,使工人阶级的情况雪上加霜。据统计,由于受到埃及本土工业发展的限制,此时的埃及工人数量占全国劳动力总数的份额非常小,可能还不到10%。 由此可见,这一时期埃及工人阶级的政治力量还极为有限。如领导埃及工人运动的埃及社会党,在埃及的民族主义运动中仅仅提供了有限的支持,也没有与民族主义运动的领导力量进行有效地合作。
第五是专职人员和公务员。专职人员和公务员也是一战后埃及民族主义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一些受过专业培训的专职人员本应成为各行各业的精英,促进埃及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但实际上他们宁肯去政府谋职而不愿从事与所学专业相关的行业,究其原因可能是当时埃及的私有经济缺乏机遇。英国占领时期,埃及的教育目标被调整为为政府培养公务员,这是由于当时具有成为公务员资格的人数远无法埃及满足政府部门的需求。在一战结束前,埃裔公务员的人数虽有增长,但增长量远低于非埃裔公务员,而且大多数的非埃裔公务员属于高级官员,把持了政府重要岗位。 虽然埃及的高等教育获得了一定的发展,产生了一大批知识分子,但是英国所推行的教育和公务员雇佣政策,严重束缚了埃及城市中产阶级的自由发展。这就导致了中产阶级在一战后全力支持埃及的民族主义运动,以表达他们对大量政府官职被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所把持的愤怒与不满。他们在民族主义运动中所提出的口号也是为他们的利益和愿望服务的。
综上所述,相对于农业阶级来讲,埃及城镇各阶级的发展更容易受到殖民势力尤其是英国的影响,因此他们在赢得民族独立期望上更为迫切。然而,埃及的城镇各阶级,包括民族工业家、金融人士、商人、工人、专职人员和公务员等,在一战后之所以加入民族主义浪潮,初衷都是各自的利益受到损害,目的也是各求所需,以满足本阶级的利益诉求。由于各怀私心,他们很难达成一致行动,统一的民族战线自然难以维持。以民族工业家为例,他们同大地主阶级一样,拥有雄厚的资本,本可以在民族主义运动中发挥巨大作用,推动民族主义地彻底进行。但是当他们取得暂时的胜利、利益诉求得到一定的满足后,他们开始退缩,对封建势力和殖民势力作出妥协。而工人阶级和城市中产阶级的力量又十分有限,开展的各类活动也往往受到英国和埃及政府的严密监控,导致民族主义运动进行不彻底,为以后的埃及的社会与政治动荡埋下隐患。
四、结语
埃及的现代化始于穆罕默德·阿里改革,到一战结束时,其已经历了100多年的发展。这期间埃及社会分化产生的大地主阶级、中等地主阶级、农民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工人阶级、中产阶级等在分裂中趋向团结。殖民统治时期的矛盾积累以及对战后保护国体制的不满,都使他们的阶级意识与民族意识逐渐觉醒,并且自发地加入到民族主义浪潮当中,以表达各自阶级的政治与利益诉求。民族主义运动是埃及社会各阶级自发参与产生的,其缺乏有效的组织和领导,也没有明确的斗争纲领,究其原因,则是各阶级之间因固有的利益分歧,没有形成统一的民族战线,导致民族主义运动的不彻底性和软弱性,为之后30年“宪政时代”的动荡埋下隐患。总而言之,埃及的民族主义运动是长期殖民统治的必然结果,导火索则是英国的保护国制度。埃及社会各阶级作为一战后民族主义运动的主体,虽然阶级意识不成熟,且具有历史局限性,但他们的确在赢得国家独立方面迈出了重要一步,使埃及制定了资产阶级宪法,并开启了“宪政时代”,为20世纪50年代纳赛尔发动政变、实现埃及完全独立奠定了基础。
参考文献:
[1]C.W.R. Long, British Pro-Consuls in Egypt, 1914-1929, The challenge of nationalism[M]. New York: Routledge Curzon, 2005, p.8.
[2] 雷鈺、苏瑞林.中东国家通史-埃及卷 [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245.
[3]John Marlowe,Anglo-Egyptian Relations,1800-1953[M].London: the Cresset Press, 1954, p.214.
[4]Marius Deep, Bank Misr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local Bourgeoisie in Egypt[J].Middle Eastern Studies,vol 12, 1976, p.73.
[5]哈全安.中东史:610-2000 [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519.
[6] Marius Deep, Party Politics in Egypt: the Wafd & its Rivals 1919-1939[M]. London: Ithaca Press, 1979, p.36.
责任编辑:孙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