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别

2017-05-15 03:14/
青年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江河店员报纸

⊙ 文 / 李 唐

巴 别

⊙ 文 / 李 唐

李 唐:一九九二年生,北京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山花》等刊,多次被选刊转载。

刚二十三岁这一天,江河决定不再说话。这个念头是忽然间冒出来的,不过当它产生时,他觉得仿佛酝酿已久。他为此感到兴奋。他看向窗外,此时已经临近黄昏了,天空中浮动着淡淡的金色。下班的人群和车流从五层高的老式住宅楼下穿梭不停。他站在阳台上,新洗的衣服挂在晾衣架上,随着微风缓缓拂动,不时会抚过他的面庞。很柔软、清香。他享受着这黄昏前的宁静。一些鸟雀飞过,它们矫捷的身影在他脸上急速掠过。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水壶,开始浇花。花是他的父亲养的,不过养得并不上心,仅有的一株花也显得昏昏沉沉。他看着水珠流淌在那株花的花瓣上,渗透进深棕色的泥土里。他不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事实上,他对所有花几乎一无所知。从小,他就厌恶花朵,并且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在他的印象中,花朵总是艳俗、易朽且无用的。但是现在,他觉得这朵花还挺好看,或许是因为仅有的这一朵使他产生了爱怜。

他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响。不用回头,就知道母亲回来了。母亲一回来就钻进厨房做饭。大约一刻钟后,父亲走进家门。他左手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右手拿着一摞报纸。一到客厅,他首先将公文包扔到沙发上。公文包在空中扬起一个弧线,准确地落在沙发垫上。然后他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打开报纸,开始看起来。

父亲订了许多份报纸,这样就足够他消耗掉睡觉前的时间。在单元楼门口,钉在墙上的那几只报筒都是他们家的,因为一只报筒根本装不下这么多报纸。父亲看得津津有味,报纸一篇篇掀过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江河放下水壶,从阳台走进来。

每天都是这样:他第一个下班回家,接着是母亲,最后是父亲。这像是一道工序般精准。当然偶尔会有例外,比如父亲跟同事喝醉了,就会最后一个回来。天色已晚,父亲醉醺醺的,身体变得僵硬又柔软,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父亲喝醉时讲话舌头都是直愣愣的,吐出来的字意义模糊、粘连,却也是他讲话最多的时候。

饭好了。三个人分别走到卫生间洗手,然后坐在饭桌前。父亲坐在中间,江河和母亲面对面。接下来,就只剩碗筷相触的声响了。父亲一边看报纸一边吃饭,所以吃得最慢。母亲往往是第一个吃完的,她吃完后将碗收起来,用遥控器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机。电视剧开始了,母亲每天都一集不落地看某个超长电视剧。江河侧脸瞅了一眼,已经演到第七季的第三百二十集了,据说这部电视剧正准备申请吉尼斯纪录。母亲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花花绿绿的光映在她的脸上。他重新将头扭了回去。

吃完饭,洗碗是他的工作。他拧开水龙头,看着自来水哗哗地流淌出来,源源不断。他将手浸泡在还未被油腻污染的洗碗池中,看到自己的手在水底微微变形。有时他会把碗推迟到第二天早上再洗,反正他的时间足够。

⊙ 曲光辉· 布罗茨基

快洗完时,他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一边给碗里挤洗涤灵,一边思考被他遗忘的那件事。终于,他想起来了。他在想要不要将这个决定告诉父母,可他随即意识到,他是无法把这个决定用口述的形式告诉他们的,只能写纸条。碗盘都洗好后,他一一放入橱柜中。他回到客厅,看到父亲依然坐在饭桌前看报纸,母亲靠在沙发背上看电视。

客厅里只有电视机里的嘈杂声,越积越多。他们都被埋入了电视机的音效中。

他站在客厅中央,双手湿淋淋的。他低下头,看到水滴不停地滴落在客厅的地板上,然后渗进地板条间的缝隙。他放弃了那个打算。他来到卧室,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随身听,塞入耳机,同时闭上眼睛。

这时,他听到了什么响动。他睁开眼,看到母亲将他之前关上的门打开,又默默离去。他暂停音乐,重新将门关上。他知道,过不了多久(等电视剧一集结束后),她又会将门默默打开。她固执地重复这一举动。“看你的门关着我觉得别扭。”

他关上门,想了想,又将门打开一半。这是一种折中的办法。他重又躺在床上,把耳机塞入耳朵,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盯久了,天花板会开始慢慢漂移,他揉揉眼睛,它便又回到了原先的地方。他盯着它看,直到视线模糊。

江河将自行车锁好,朝书店走去。这时,他感觉到了一种震动,这种震动不是来自地面,而是从天空传来。他抬起头,看到一架飞机正好掠过头顶,飞机的影子划过路旁的树木。这里离机场不远,每天都有飞机经过。他看着飞机离远,消失在天际。

今天的天空很蓝,云彩薄得像是一缕缕的白烟。天空蓝得想让人打喷嚏。他点燃一根烟,望着几乎空无一物的天空。烟头燃烧得很慢,发出烟丝烧焦的声响。当烟头离手指还有两公分时,他将烟头扔进旁边干枯的花坛里,走进书店。

他是一名书店店员。虽然是大白天,店里却显得很暗。老板正坐在一把折叠椅上看书,黑色封面,一本侦探小说。老板最近一段时间被它迷住了,整天都在看这本书,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他走过老板,到阴凉的工作间里换上工作服。

有两个店员正蹲在工作间里打牌。四周都是书,花花绿绿的,他们显然没有清点书目的兴致。其中一个见江河走进来,便招呼他一起打。江河摇摇头,将工作服从背包里拿出来,换掉身上的这件黑色T恤。换完,他将书包放在一边,走出工作间。

书店里往常只有零星的一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转悠。他倚在柜台前,随手抄起一本书看两眼,又放下。他看不进去那么多字。他回过头,看见老板依旧坐在那把椅子上看书,他突然觉得他的样子像极了父亲。是的,父亲就是这样,喜欢将脸埋在报纸后面。

一个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走过来,问一本书的书名。他带着很浓重的南方口音,以至于让他重复了两次才听清。不过江河并不知道这本书,中年男人有点不甘心,又报出了作者名,但江河依然不知道。他从未听说过这个作者,更不知道那本书,他只好不断地摇头。

中年男人最终放弃了,脸上却看不出有沮丧的神色。他慢慢地走出书店门口,消失在外面由于店内的昏暗而显得格外刺目的阳光中。他离开后,店里就只剩江河和老板了。

书店的内部空间很逼仄,容易让人感到转身困难。那些书脊黯淡地排列在一起。在此之前,书店有现在的两倍大。后来,由于租金问题,店面的三分之一被一家牛肉拉面馆占据,之后不到半年,拉面馆又占去了三分之一。于是就变成了现在的局面,店员们守着这间小小的书店,计算着它何时会倒闭。

他并不希望书店倒闭。倒闭,意味着他又要回到刚毕业时四处找工作的状态,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些困难——他已经决定不再说话。会有地方要不说话的员工吗?他的心里完全没有把握。那两个店员打牌的声音从工作间里传来。老板依然沉浸在小说中。

他走过老板身边,身子顿了顿,见没有反应,便继续走出店门。阳光一瞬间就将他包裹在内。他闭上眼,感受着太阳的温度。

此时临近中午,拉面馆基本坐满了人。不时有顾客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牛肉味道,不强烈,但很清晰。他记得有一天,曾和拉面馆老板一起在外面抽烟。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小胖子,长得很老成。他对江河说,早晚有一天这里的店面全都会是他的,然后再去别的地方开连锁,吞并书店的店面是他计划的第一步,这个计划已经完成三分之二。

“人总要有点梦想,不是吗?”他对江河说。他抽烟速度很快,像是在吃烟。

一天就这样过去。书店关门很早,他走进工作间,准备换衣服。他看到其中一个店员正弯腰在厚厚的书摞中找着什么。“丢了一张牌,”他说,“你也帮我找找。”江河和他一起找起来。那个店员掀开一摞书时差点发生坍塌事故,幸亏他及时用身体稳住了摇摇欲坠的书墙。

最后,他们在柜子底下找到了那张牌。一张红桃六。

“它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店员自语着,将它放进一整副牌中。

回到家,客厅里很安静。今天他又是回来最早的。他将刚从超市买来的冻猪肉放进冰箱里,然后走到阳台,给盆栽浇水。那朵花依然开着,叫不出名字的花,他看着水滴从花瓣上滑落。之后,母亲回到家,将猪肉从冰箱里拿出来,去厨房做饭。父亲回来后将公文包扔到沙发上,接着看报纸。江河则站在阳台,低头看从楼下经过的车辆与行人。

吃完饭、洗完碗,他躲进卧室里,盯着天花板。那里似乎浮现出了一张张图画,但他看不清楚。他很快就睡着了。他看见一匹白色的马从堆积着的黑暗中慢慢走出来,站在床头,凝视着他。后来,它又慢慢隐没。

第二天,他醒来后想要记下这个梦,却找不到本子。他来到客厅,看见茶几上放着的前一天的报纸。他将梦记在了报纸的空白处。

他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这个城市错综复杂的小巷里。他故意绕了很大的圈子,以至于差点迷路。当他气喘吁吁地走进书店,他看到老板依旧坐在椅子上,看那本黑封皮的书。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从老板面前走过。

不论他多早去,都能看到书店老板坐在椅子上看书。他不禁怀疑老板是不是一整晚都在看书。他去工作间换衣服。那两个员工还没有到。纸牌收进了牌盒中,放在书堆上。

他换好衣服,坐在柜台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不一会儿,那两个店员来了。他们一钻进工作间就不再出来。他知道,不出几分钟,争吵声就会从工作间隐隐传出来。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有耐性了。很久以前——在他还是小学生时——老师曾怀疑他患有“多动症”,因为他很难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那于他简直如同酷刑般煎熬。可谁又能想到,很多年过去,他竟然能坐在这间光线昏暗的书店的柜台后面,一坐就是一整天。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无从得知。顾客很少,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处在一种类似冥想的状态中。

他看到老板放下了手中的书,站了起来。他看着老板,就像在看一尊忽然会动的雕像。

老板将那本令他无比痴迷的书放在椅座上,然后走出大门。他站在充足的阳光里,开始活动自己的脖子。先是缓慢地顺时针转动脖颈,接着开始逆时针转动。脖子活动完了,便开始活动双臂,接来下是腰部、双腿和脚腕,最后是跳跃运动。他略显笨拙地跳起,落下,再跳……这一整套动作完成后,他在阳光里站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这思考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五分钟,然后,他往一个方向走去,离开了江河的视线。

江河走出书店,往老板走去的方向探头看了看,没有看到老板的背影。他便重新走回柜台。走过那把椅子时,他瞥了一眼放在上面的黑色封皮书。回到柜台后,他又往那里看了两眼,似乎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把椅子是空着的。

工作间的门打开了,那两个店员一起走出门,到外面抽烟。

没有其他顾客。现在,整间书店就只有他一个人。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黑暗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他又想到了那匹梦中的马。他感觉它似乎正在某个地方,与自己一起沉浸在这寂静与幽暗中。

他只吃了几口就把叉烧饭放下了。明明很饿,却没有一点胃口。天气阴沉、闷热,乌云密布,憋着一场雨迟迟下不来。他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伞,但没有施展的机会。

他看向那把椅子。它依然摆放在那里,没有人挪动它,连那本黑封皮的书也静静地倒扣在座椅上。这个情景让他觉得书店老板好像才刚刚离去。事实上,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自从那天他走出书店大门,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那两个店员在打牌,只不过他们从工作间转移到了书店前厅更宽敞的位置。没有了老板的监督,他们光明正大地沉浸在纸牌游戏中。

现在是中午,一天最热的时候。据说,今年是这个城市近十年来最热的夏天。店里只有两台老式电风扇咯吱咯吱地转动,甚至连书页都吹不起来。所有的东西都是温温的,椅背、桌面、书本、地板……他尽量让自己一动不动,否则就会冒出汗来。

他看着一只趴在订书器上的苍蝇。它已经在那里趴了很久了,一只肥硕的苍蝇,像是被热晕了,连一旁的叉烧饭都吸引不了它。他伸出手轰它,竟然没有成功,于是他改成拍击的动作,这次它才慢悠悠地从他掌下飞走。他看着它飘浮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没入阴影深处不见了。

“太他妈热了。”其中一个店员站起来,走到电风扇前吹风。他的脸上油津津的。另一个店员把散落的牌和零钱收好,走出店外。不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抱着个西瓜。“外面来了个卖西瓜的。”他笑了笑。站在电风扇面前的店员迟钝地转过头,表情有些茫然,“可是……我们没有西瓜刀。”

“我去让他切开。”抱着西瓜的店员又重新走了出去。江河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也跟着走出店外。天空中是叠嶂的云层,透不出一丝光芒。一辆马车停在书店旁边。什么时候出现的?他记得出去买叉烧饭时还没有。马车上载着小山高的西瓜,一个精瘦黝黑的男人站在马车后面,在他的旁边是一匹骨瘦嶙峋的马。

马是白色的。店员让小贩把西瓜切成几瓣,用塑料袋包好。

江河走过去,站在那匹马前。狭长的马头正对着他。

“买只瓜尝尝?”小贩说,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他看了看小贩,又继续盯着马看。

“不买只瓜尝尝吗?”小贩探出身子,“总盯着它,一会儿该惊了。”

然而它看上去是那么疲惫,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精神来。它的整个身躯都是湿润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粪臭味。他伸出手,触了触骨骼突出的马的肩胛骨。像是摸一张厚厚的毛毯。马的尾巴不时摆动,驱赶蝇虫,除此之外一动不动。

“嘿!”小贩这回有点恼了,“离它远点,惊着它谁负责?”

回到书店,那两个店员正在吃西瓜,瓜子就吐在地板上。“你也来吃吧?”其中一个抬起头,对江河说。他的嘴角沾着红色的汁水和瓜瓤的残渣。

江河摇摇头。路过那把椅子时,他再次看到了倒扣着的黑封皮书。他停下脚步,拿起书。书皱巴巴的,显得很旧。他坐在椅子上,开始看第一页。他有些好奇老板为何如此痴迷于这本书。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只看了两页就昏昏欲睡。他重新将这本书按原来的样子倒扣在椅子上(他记住了那页),然后回到柜台后面。

那两个店员把瓜皮吃得满地都是。其中一个拾起一块瓜皮,把它悄悄放在书店门口。他跑回来,两人一起看向那块瓜皮,同时挤眉弄眼地笑。

父亲将报纸对折,放在桌子上。母亲从厨房端来炖鱼。满满一大盘子,鱼被肢解成了四部分:鱼头、两块鱼腹,还有鱼尾。母亲把盘子搁在桌子上时,里面的鱼汤不可避免地溢了出来。于是母亲又转身回到厨房,拿来抹布把桌子擦干净。

父亲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起来。几秒钟后,他熟练地吐出鱼刺。母亲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鱼,筷子握在手里。过了一会儿,父亲从报纸上抬起头,看到母亲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她似乎被这盘已变得不成形的鱼肉迷住了。父亲皱了皱眉。他用筷子敲了敲母亲的碗沿。母亲被惊醒似的抬起头,表情有点茫然。

“你为什么不吃?”父亲慢慢地将手缩回来。

“哦。”母亲说,“我一会儿就吃。”

“鱼很好吃。”父亲像是配合自己的话般又夹了一大块,放在碗里。接着,他放下筷子,看着自己的妻子。“我马上就吃。”母亲并不看他。她象征性地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嚼。她又把一大块放在江河的碗里,对他说:“你要多吃一点。”

江河凝视着碗里的那块肉。应该是鱼肚子的位置。他想起母亲刚回家时,把鱼倒进水盆里。那时鱼还是活的,进到水里就活泛起来,不停地抽动尾巴。做饭时,母亲抓起那条鱼,摁在案板上。鱼仍然拍打着尾巴,声音很响。那时江河就站在一边,看着母亲用刀背猛地在鱼头上砍几下,鱼被砍蒙了,尾巴不再动,但鱼鳍还在一起一伏。母亲像是没看见似的用刀切下去。现在,这条鱼已经面目全非,露出了整齐的骨架。

“你做鱼有一手。”父亲说,然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报纸上。

母亲吃了一大口。她有些艰难似的嚼着,终于,她像是再也忍不了了,站起身,小跑进厕所吐了起来。父亲抬起头,看着正在厕所里呕吐的母亲。江河也放下筷子,转头看去。从他的这个方位,只能看见母亲的屁股。

吐完后,她拧开水龙头漱了漱口,回到饭桌上。

“怎么了?”父亲把报纸翻到另一面,问道。

“腥。”由于刚才的呕吐,母亲的喘息有点粗重,“这鱼很腥。”

“我怎么一点也尝不出来?”父亲再次皱眉,同时他吃了一块肉,这次他咀嚼得更加细致,使每一处味蕾都充分地与鱼肉相接触。然后,他不解地摇了摇头。

“你觉得腥吗?”他问江河。江河也摇摇头。

鱼剩了一半。母亲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里。然后她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

父亲已经看完一份报纸,正在看第二份。

江河把自己关进卧室,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推醒了。他睁开眼,见母亲抱着被子和枕头正站在床边。“那屋发现了一只蟑螂。”母亲略带羞涩地说,“我能不能在你这儿睡一晚?”

母亲躺下后,江河关上灯。屋子里变得漆黑一片,只有窗子透出模糊的光亮。外面隐约有人在高声交谈,不一会儿那些人也离开了。夜晚重新变得静寂。

江河正要入睡,这时,他感到母亲的手臂抱住了自己。母亲与他离得很近,这样一来,他觉得这个夏夜更加闷热了。他很想把母亲的胳膊拿开,但最终还是听凭母亲搂着自己。

母亲搂得越来越紧了。

“你爱我吗,嗯?”母亲突然开口道。他睁开眼,见母亲的眼睛正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嗯。”他含糊地点了点头。

“真的?我以前从没问过你这个……”母亲说,“你真的爱你的妈妈吗?”

江河沉默了。他换了个姿势,背对着母亲。很快,他就睡着了。梦里他来到了书店,打开工作间的门,赫然看见那匹白马置身其中。逼仄的空间使它几乎转不过身来。同时,他发现工作间里摆满了一摞摞黑封皮的书,他拿起其中一本翻开,只见里面夹着一张扑克牌——红桃六。他拿起另一本,里面依然夹着红桃六。他觉得很沮丧,之后又发生了点别的事,但他醒来就忘记了。

拂晓之时,江河醒过来,听到外面噼噼啪啪的滴水声。他以为是空调的漏水,走到窗前才发现是下雨了。雨下得淅淅沥沥,如果不紧盯着一块颜色反差强烈的背景上,根本看不出是在下雨。天色阴沉,行人有的打着伞,有的没打伞。他们匆匆从他的视线中走过。

屋子里没人。父母已经上班去了。母亲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他不知道她退休后是不是会感觉好一些。而他的父亲,还要上五年班。到那时候,他们会每月拿一份退休金,度过余下的日子。他不知道到时他们会不会感觉好一些。

他在客厅的储物柜里翻腾。没找到雨衣,只翻出了一把灰色雨伞。他拿起雨伞,走出家门。一股潮湿的土腥味迎面而来,雨水的声响变得更清晰了。他走出单元门,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那辆置身于雨中的自行车。它看上去像是一副动物的骨架,蜷缩在那里,被雨水浇得全身精湿,仿佛连颜色都改变了。他打开伞,走过自行车。他决定走着去书店。

雨中的街道似乎比平日里安静许多。人们只是低头赶路,车子也降低速度。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鼓点。他保持着均匀的步伐,拐过几个街口,缓缓地朝书店进发。他知道,就算是以这种速度,到书店时也一定是最早的。

走到半路,风兜得伞的一角忽然塌了下去。一把坏伞。他的半个身子都没了遮挡。他只好加快脚步,绕了近路走去书店。雨虽很急迫,但并不大,他有一种扔掉伞,就这样走在雨里的冲动……他还是放弃了。太傻。

抵达书店时,他站住脚。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停在外面,两个工人正在从书店里搬东西到卡车上。那些东西大部分装在纸箱子里,上面披着油毡布。在另一侧,面馆老板站在自家餐馆门口,表情严峻地看着卡车和那两个工人。他掏出烟和火柴盒,兴许是火柴发了潮,连续两次都没有划燃,第三次才勉强点着。这房子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很快就是面馆老板的了,江河想。

其中一个工人搬着一只箱子从书店走出来,就在他刚刚迈出书店门口的一刹那,身子突然一斜,幸亏他及时用手撑住地,否则就要仰面朝天了。顾得了人,却顾不了手里的东西。那只箱子被摔得散了架,里面的书全都泡在了泥水里。

“妈的。”那个摔倒的工人骂骂咧咧地站起身,看着自己变得脏兮兮的裤子和手掌,“谁在这儿扔的瓜皮?”

直到他们给书店上锁,驾车离开,江河依然在雨里站着,淋透了半只肩膀也浑然不觉。他忽然想到了那本黑封皮的书。它现在在哪儿呢?

他现在感觉很好。他什么也不思考。刚刚,他肚子饿了,就随便走进一家小饭馆,指着菜单要了面条和白酒。他平时是不怎么喝酒的,就算喝也是啤酒。可这时不知是怎么了,他突然想喝白酒。不多时,面和酒都端上了桌,他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小口抿了点。火辣辣的,不是一种味道,更像某种触觉。真难喝啊,他想,但他还是逼迫自己一直喝。喝着喝着,他觉得自己适应了。走出小饭馆时,他飘飘忽忽的,细小而冰凉的雨滴打在他发烧般的脸上,这让他感觉舒服。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他晃荡了整整一天。他很喜欢这种晃荡的状态,在他刚刚毕业那会儿,找不到工作,他就这样整天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走。后来,他找到了一些工作,又丢掉了那些工作,在这期间,是无休止的晃荡,从城市的这一头,荡到那一头,时间的概念都失去了。只有在这种行走的时刻,他的心会安定下来,暂时可以不去思考那些黯淡的事。

雨也跟着下了整整一天。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的脚步轻快,但重心不稳。灯光下,路面散布着一个个小水洼,他歪歪斜斜地走过去,将它们逐一踩碎。他听到了谁的笑声,站住,向四周看看,却看不到有别人。整个世界只剩下细碎的雨。雨声显得忽前忽后、七零八落。

天色已经很晚了,他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可他知道自己必须往回走了。回家太晚父母会不高兴的,他不是那种乐于违抗他们的人。他开始往回走。

雨小了一些,他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那片熟悉的居民区。酒精在他体内发散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某种感觉的残余,像是蛹壳那样静静地待在他的体内。

他希望它待得久一些……

晚饭。他一点也不饿,胡乱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而母亲每次都只吃很少的一点。“像是鸟食。”父亲曾这样形容。她等着父子俩吃完,站起身,将桌子上的碗碟收走,放进厨房的水池里。她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涌出来,浸泡住碗碟,同时浮起油渍。母亲戴上塑胶手套,拿起一只盘子。她看着盘子上的水混合着菜汤缓缓流下来,显得有些滞涩。她就这样盯着盘子看,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然后,她放下盘子,重新将它搁在水池中。

她转过头。

江河的酒劲还没有完全过去。此时他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稀稀拉拉的雨。这场雨下得有气无力,却持续了整整一天。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雨味。什么是雨味?他也不知道,应该说是多种味道的混合,而它们的出现都赖于“雨”这个中介。雨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把高温暂时驱散,送来凉爽的气息。他沉浸在这样的凉爽中,加之留在身体中的酒精,使他有一种“出神”的状态。他什么也思考不了了,听凭直觉与触感。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订的其余两份就摆在茶几上。他看报纸的时候神情十分认真,一行行看过去,一个字也不浪费,就连广告页也不放过。这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好办法,他发现,当他以这样的认真程度看完三份报纸后,基本上已快到了睡觉的时间。

长期积攒的报纸已有厚厚的两大摞,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叫收破烂的上家称报纸,卖来的零钱可以买几瓶酒喝。现在,那两大摞旧报纸就堆在阳台的一角。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雨声。可雨声又增加了安静的程度。只有当母亲打开电视机,开始看那部永远也完结不了的电视剧后,才会有声音填充进来,占据这寂静。而现在,电视机没有打开,黑着屏,也属于寂静的一部分。

她重新回过头,看着水池。碗筷、盘子浸泡在一池静止的水里。菜汤已经和自来水难解难分,水面浮着一层油膜,在灯管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她摘下手套,将手指伸进水面里,慢慢搅动。油膜瞬间被打散。她把手抽出来,甩动两下。过了片刻,油渍重新聚合在一起,形成新的层膜。

她忽然觉得有些恶心。她拧开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柱毫无阻碍地冲出来,灌进水池中。她走出厨房,来到茶几前。她的丈夫慢慢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继续看报纸。她伸手,抽走了他手中的报纸。速度太快,以至于之后的两秒钟内,他还保持着看报纸的姿势。他再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而是拿起另一份报纸。

她又用同样的手段抽走了第二份报纸。这一次,他连头也没有抬,拿起最后一份。只是,还不等他拿起来,就又被夺走了。他的手上空了,而妻子的手中同时拿着三份报纸。

“干什么?”他靠在沙发背上,等待着,仰头看着妻子。

她快步走到阳台,把报纸顺着阳台扔了出去。接着,她发现了那两摞旧报纸,没有迟疑,她也扔了出去。

江河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完全的旁观者,他想。这令他感到愉快。他听到了父亲穿衣、下楼的声音,以及重重的关门声。这使他想到枪声。

雨依然不疾不徐地下着。轻盈的雨声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白色的光。他睁开眼,四周朦胧一片。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他就这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随即他知道,其实现在的自己很清醒。轻柔的窗帘被晨风吹拂着,缓缓飘动,被早晨初升的太阳照耀成乳白色。一些尘埃,在白色的光芒中缓慢旋转。他喜欢清晨的太阳,这时的太阳光是白色的,不凶猛,也不羸弱。它的照耀近乎不存在。

他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踩在地板上。他走出卧室,来到客厅。这时,他的脚底粘上了什么东西。一张报纸。他这才发现,客厅的地板上铺满了报纸。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些报纸都是皱巴巴、脆生生的,明显被水浸泡过。他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踩着报纸间的空隙往阳台走。报纸一直铺到阳台。他发现阳台上站着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像是正在观看外面的风景。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是他忽然觉得这个背影如此陌生。似乎很久没有注意过这个背影了。或许是逆光的缘故,这个背影也显得很朦胧。他注视着,朝那个背影走去。

他站在他的身边。

父亲正在抽烟。按照以往的惯例,此刻父亲应该已经在上班的路上了。怎么没去上班?他当然不会开口询问。他只是站在父亲的身旁,胳膊搭在护墙上,用下巴枕着,望着外面。外面的街道上人还不算多。属于这崭新一天的喧嚣已开始萌动,但夜晚尚未褪去的寂静仍笼罩其间。上面,则是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干净,深邃。

父亲的烟抽得很慢。他几乎是在等待烟头自行燃尽。袅袅的蓝色烟雾飘到外面,瞬间消散了。白色的阳光照在他毫无表情的面孔上。

阳台的地板上同样铺满了皱巴巴的报纸。阳光已蒸发了所有的水分。干瘪,仿佛一触即碎。父子俩就这样站在阳台上,谁也不说话。父亲的烟头燃尽了,丢到外面。他的眼微微眯缝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事。父亲在思考什么呢?江河有些好奇,此前他几乎未关心过父亲的心思。他看到父亲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他要离开了,江河想。

可父亲并没有离开。他继续盯着眼前某个点,静静观望。

江河有点不耐烦了,转身想要离开。这时,他听到父亲说:“最近……”

他停下脚步,扭过脸,等待父亲说完。

“你最近……”父亲似乎有些踟蹰,“好像不太爱说话。”

空气震动起来。巨大的声响掠过阳台上空。那是一架刚从机场起飞的飞机。在太阳的照射下,飞机变成了一个闪烁的光点,在天空的背景里迟缓地挪动。

江河深吸一口气,走出阳台。

他掏出钥匙,旋入锁孔,稍一用力,门打开了。他走进去。这里的光线似乎变得比以前要明亮了一些,也可能是空荡的缘故。曾经摆满书架的书不见了,甚至连书柜都已被搬走,像是遭了打劫般狼狈不堪。地上零散地扔着书本、废纸,以及灰尘和不知哪里来的碎玻璃。原本逼仄的书店现在格外宽敞起来。柜台也已不见踪影,但他清楚地记得它之前的位置。他走过曾经是柜台的地方,径直走进工作间。与外面相比,工作间依旧是杂乱的,很多书没来得及搬走,就这样凌乱地堆放着,使他几乎无处落脚。他像以前那样从背包里取出工作服换上,走出工作间。

他有点茫然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不起该做什么。他环顾了一下书店,又折身回到工作间,从原先的储物柜里拿出扫把和簸箕。它们还在这里,这使他获得了些许安慰。他走出去,打扫起卫生来。地面的灰尘稍稍一碰便四处飞扬,仿佛这里已废弃很久了。他被烟尘熏得剧烈咳嗽起来。他在外面的水沟里浸湿了扫把,情况才稍微好一些。他把随地乱扔的书一本本拾起,摞到一起,将碎屑扫进簸箕中倒掉。地面重新恢复整洁。接着,他把扫把和簸箕放回原处,取出墩布,开始墩地。很快,地面焕然一新,与此前书店开业时别无二样。这些活儿干完,他早已满头大汗。

那张钢制折叠椅丢在角落里。他重新将它支起,擦掉坐垫上的灰尘。这是书店里唯一一把椅子了。他把它摆在曾是柜台的位置,坐下休息。

外面隐约传来行人交谈和汽车的喇叭声,但关上门,店里非常安静,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坐在那里,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在地板上形成几个白色的长方块。他缓慢地打量店里的每一个角落。仅仅是几天的时间,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废墟。墙角甚至织起了细密的蛛网。

不知呆坐了多长时间,他站起身,开始翻阅那堆书。他在其中发现了那本黑封皮的侦探小说。原来你在这里。他拿着这本书,回到座位,翻开小说的第一页……

当他合上书本时,窗外天光已暗。他站起身,活动腰肢。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此时他浑身酸痛,感觉骨头紧巴巴的。他在宽敞的空间里活动着四肢,骨节发出的嘎嘣声非常清晰。与上一次不同,这次他很快就进入了小说,一字字仔细地看下去。不过,当他合上书时,情节却忘得差不多了。他只记得一个场景:持枪的不速之客闯入侦探的家,而那个硬朗的侦探十分细致入微地为那位不速之客煮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天塌下来也不能干扰他煮咖啡。

“我没开枪杀人。”那个不速之客对侦探说。

他直起身,停下一切动作,侧耳倾听,像是在寻找某种声音。地面现在又落满了灰尘。几分钟后,他来到工作间,脱下工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走出店门时,路灯正渐次点亮。

十一

好像是不知不觉中,天就黑了下来。他漫游在午夜的街道上。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他突然不想回家,就想这么一直游荡下去。起雾了,乳白色的雾气从街道两边的灌木丛里渐渐包围、弥散开来,最终将街道吞没。他走进雾里。街灯在雾气的笼罩下变得光线涣散。漫无目的的夜。他不知自己走出去多远,回头时,他发现来时的路已被浓雾遮蔽了。夏夜的空气很凉爽,包裹着他的皮肤。

他慢慢地往前走。这个夜晚是属于他的,不用着急。他走过一盏盏模糊的路灯,来到一处没有路灯的地方。他凭借着直觉继续往前走。路灯又出现了,依然是模糊不清的。雾气越发浓重了。乳白色的夜晚飘忽不定。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轻飘飘的,好像随着雾气身躯也不再是实体,如同烟尘般缓慢脱离形状。他伸直双臂,伸到极限,感受着身体的消融。

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不远处。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但他隐约意识到它是一种不寻常的事物。他走近它,拨开眼前稠密的雾。

一匹孤零零的马站立在他面前。白色的马。他站住了,与他对视着。四周很安静,没有一丁点声响,仿佛雾气把所有的声音都吸收了。它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令人绝望。从它的眼中,他看到自己的倒影。现在,他与它仅在咫尺之遥,他可以感受到它炽热的气息。他轻轻地拂过它修长的颈子,觉察到一阵战栗,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战栗其实来自于他自己。

白色的雾缓缓穿行在他们中间。

卖瓜人躺在长椅上,熟睡着。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解下套在马身上的套子、绳索和纽扣。在这个过程中,金属铁环的碰撞声不时响起,可卖瓜人睡得很深沉。当他解开最后一根绳索,它脱离马车,开始缓慢前行。浓雾同样吞没了马蹄声。

他目送着它渐行渐远。雾气不断地侵蚀着,很快,它就消逝不见了。

十二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大片明晃晃的阳光。艰难地直起身,他才发觉自己竟在某个花坛的台子上睡着了。脑袋昏沉沉的,他站起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明晃晃的阳光令他晕眩。身边的行人从他身边来来往往,不时会碰到他的肩膀或胳膊,甚至将他撞一个趔趄。他低下头,脚下的地砖每一块都完美地镶嵌在地面上。他过马路时,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然而,他却感觉自己是在梦游般行走。他吸气,呼气,再吸气。他抚摸栏杆、橱窗与围墙,像是要重新确认什么东西。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中涌动,将要破体而出,但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到一个街口时,看到一群人正围在那里。有某种预感驱使他挤进人群。他看到了那匹白色的马。此刻,它绵软无力地躺在马路上,一动不动。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它旁边,用对讲机说着话。

“是的,是的,听得清楚吗?喂?”对讲机里的声音吱吱啦啦,警察的嘴几乎要贴上去了,“它死了,听得清楚吗?是的,它死了,喂,喂……”

这时,警察看见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那匹马前,蹲下去,抚摸着马的鬃毛和马肚上的肋骨。警察放下对讲机,朝那人走过去。

“同志,这匹马是你的?”警察问道。

那人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凝视着马的尸体。

对讲机又传来吱啦的响声,警察转过身,冲着对讲机大喊:“喂,喂?听得见我……”这时,一种奇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警察中断了话语,放下对讲机,警察被这个声音吸引了,转过身。没错,声音正是从那个奇怪的人口中发出来的——

那是一声接一声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啼哭……

⊙ 曲光辉· 马尔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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