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田

2017-05-15 03:14李子胜
青年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海生渔船

⊙ 文 / 李子胜

活 田

⊙ 文 / 李子胜

李子胜:一九七〇年出生,天津市滨海新区汉沽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山花》《湖南文学》等刊近百万字,曾获第二届梁斌文学奖。

渔港像条体型巨大的鲨鱼,习惯性地张着大嘴,机械而疲倦地把一条条小虾米一样返航归来的渔船吞进肚里。海生的渔船被白花花的浪头簇拥着,摇摇晃晃,在暮春明媚亮丽的阳光中,也慢慢靠近了渔港码头。海生对舵楼里的两个伙计说:“把锚下了,咱们先不进港,午饭在船上吃。”脸上堆满青春痘的伙计来多,满脸疑惑地问:“海叔,鱼贩子都在码头等着呢,咱们不回去?”海生斜了来多一眼,说:“你操啥心,该干啥干啥去。”

名叫顺子的伙计,赶紧下到机舱,停了发动机,来多支着胳膊肘,用手指捏着锚绳,笨手笨脚地抛下了锚,他胡乱掖在裤子后兜里的手机,在挤压下,已经探出了半个身子,眼看着要掉出来了。海生见状,高喊了一句:“手机!”来多摸出手机,揣进裤子侧兜里。海生叹了口气,来多这孩子不笨,就是懒,从不主动找活儿干,眼神中总是飘着一股什么都无所谓的寒气。他扭脸看到,船尾甲板的塑料桶里,顺子把拖网捕获的墨斗鱼、水蝎子和一条大梭鱼都洗干净了。

墨斗鱼很新鲜,身体还透明呢,身上密密麻麻都是亮晶晶的小荧光点。每一只墨斗鱼都鼓鼓地凸着两只大眼睛,它们的眼睛有着巨大的黑眼圈,很像两盏车灯,也像经常熬夜人的熊猫眼。浅绿色的,俗名叫水蝎子的琵琶虾,还在惊慌地弹着身体,它们小榔头一样的两个大爪子,把铝盆敲打得叮叮当当响。此刻,它们只会惊慌地乱敲。它们哪里知道,不一会儿,它们就要被滚烫的水汽熥得全身变红,直至成熟,再被海生他们就着烧酒吃掉。大梭鱼早已咽气了,鱼鳞被刮干净,肚子里的鱼肠也被掏掉,两条肥肥的鱼子从鱼肚子里鼓胀了出来。

目光所到之处让海生很满意,但他心里还是骂了一句,妈的,这俩吃货,一沾吃,勤快着呢!船上伙食好,俩伙计肚子吃得滚圆,像揣着个大冬瓜。

海生此刻心情很好。每次出海,船空空的,他就觉得渔船像一匹发情的瘦驴;而现在,他的船在海面上慢慢悠悠,摇头晃脑,活像头奶水充足的肥母牛了。——渔船不仅变了种,还变了性。

这次出海很顺。

出海的时候,海生看到别的渔船在遥远的海面上变得像火柴盒那么小了,他终于找到了大力告诉他的那块活田的大概位置。大力曾经告诉他:那里可能是块好活田,慢慢经营着,海货肯定很厚。

一群海鸥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盘旋,船渐渐靠近时,海鸥围了过来绕着渔船低回飞旋,海面上还不时有肥大的白眼鱼蹿跳起来,有一条还咚的一声撞到了船帮上。海生心里很激动,他估摸着,这片水域应该有货。他心里捏着一把汗,让顺子撂下了拖网。果不其然,第一网就拖上来不少渔获(即打鱼收获的成绩),然后他们就下了第二网。根据多年积累的捕鱼经验,海生觉得,这片海面下,还会有不少海货,他的渔网可能只是扫到了一角。如果真的找到了大力说的那块好活田,这个开海季忙活下来,一年的日常生活开支都可以赚到兜里了。看来,进了牢狱的大力没有骗他。但是,如果大力的话是真的,海生就觉得更对不起大力,他就更要把大力的儿子——来多——调教好。几个月下来,来多对渔船的操控,基本掌握了,他和顺子下网,也没啥问题了。再历练几年,再勤快点,兴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能掌舵的驾长。

舵楼后面的厨房里冒出了熬鱼的香气,混合着熥水蝎子的鲜味,直扑鼻孔,满船都变得香喷喷的了。船舱里,二十几个塑料筐装满了渔获,主要是拨螺油子、海螺、毛蚶,外带一筐蛏子,总共大概有小一千斤。如今,城里人越来越爱吃带壳的了,他们把海鲜叫作生猛海鲜。最近几天,商贩们给这些小海鲜开出的价格,都在十块钱上下。卖了塑料筐里的这些渔获,一万块钱就能到手了。海生的收入,就在码头上那些鱼贩子的兜里。那兜里的钱,让他们先替自己保管一会儿吧,海生心里美滋滋地想。

这次拖网,香螺最多。百里滩的养船户们把带壳的小海鲜,统统叫小活田。海生很奇怪,活田这个词,有时候是说大海,有时候又是说海鲜。海生觉得,大海就是最大的活田。自从祖先们随燕王扫北,来到海边做营生开始,活田这个词就传下来了,也用乱了。有时候,他们把本地的价格不高的海鲜叫小活田;把洄游性的鲙鱼、对虾等价格高的海鲜,叫大活田;把冬天的带着冰碴的海鲜叫冷活田。海上作业,两船遥遥驶过,此驾长有时候会忍不住问对面的驾长:“兄弟,今儿咋样?”对方答:“咳,不中,都是小活田,卖不了毛八七的。”卖不了毛八七的,就是卖不了多少钱的意思。驾长们海货捕得多与少,得从驾长的神态和语气判断。总之,活田这个词,被船户们用得含含糊糊,可不管咋说,驾长们彼此都能懂。

不过,海生觉得,活田这词确实生动,因为海鲜都是活物,它们不会傻乎乎待在一片固定海域。这就使得大海这块大活田有了灵性,海鲜们洄游、迁移,好似与渔船捉迷藏,船户们总要在四顾茫茫的波涛中,苦苦寻觅它们的行踪。船户们驾着船,不断在大海里摸场、探场。只有摸到了场,才能有更多收获。

也不知道谁发现的,说满黄的香螺吃了能壮阳,这几年一到春天,香螺价格就会猛涨。要在几年前,拖网拖多了香螺,船户除了自己煮点个头儿饱满的香螺下酒,其余的统统扫到海里,谁知道这东西还壮阳呢。香螺是好吃,可就是吃起来麻烦。吃香螺,得用牙签插进螺肉里,慢慢把螺肉剜出来,螺肉上的半截螺黄,很容易剜断在壳里,香螺最好吃的恰恰就是螺黄。

最让海生惊喜的是,这次竟然收获了一筐蛏子。这种蛏子,叫美人蛏,蛏子肉上有两根小腿。在百里滩,有“四大鲜”之说,美人蛏名列四大鲜之首。因为蛏子味道太鲜美了,就成为大家追逐的美味,所以船户们用蛏耙子在海里耕地一样捕捞,这样捕捞的结果是,早在五年前美人蛏就基本绝迹。这次能收获一筐蛏子,很可能是这几年无人用蛏耙子,蛏这小东西又从别的海域偷偷迁移过来,在这片海面悄悄定居,这才繁衍出来的。大海就是这样,不知道哪年,哪种海货会丰产。有的年头是麻蚶子在码头上堆成山,有的年头是海蜇多得像海带一样俯拾即是,有的年头是某种鱼类突然增产,把人吃得腻腻歪歪。海生觉得遗憾的是,今天捕获的这些蛏子,个头儿都不大,还没长饱满。饱满度不够的美人蛏,甜中带鲜的味道就不足。

在发现这块活田时,海生牢牢记住了卫星定位的数据,他反复嘱咐顺子和来多,千万别将这块活田的位置说出去,必须小心谨慎。“你俩的工钱就指望这块活田啦。”海生说。海生很担心,只要给黑东的人闻到赚钱的气味,这块活田肯定马上就会被他们霸占。黑东的人霸占活田的办法很简单,往海里撒几百斤毛蚶苗,然后插旗子下浮漂,宣称这片海域被他们承包了。如今,除了自己,海生对谁都不敢信任。

这几年,本来很安静的海边,被很多人下了浮漂,把大片海域分割得七零八碎,船户们出海,到处都飘着小彩旗的网竿、浮漂,后来大家才打听到,这是一个叫黑东的人干的。黑东手下的人说他承包了沿海的滩涂。据说,刚开始那会儿,有的船户们和他们理论,说自己祖祖辈辈在这块活田捕鱼,怎么大海被黑东承包了,自己却不知道?

起初,黑东手下的人很客气,拿出海洋局的承包合同给船户们看,白纸红章的,让没啥文化的船户们哑了口。后来,黑东他们圈海的范围越来越大,原来能作业的好活田都被霸占了,很多船户干脆不出海了。好在国家有油补,一艘船不出海,国家每年也能补贴个十万八万。他们上岸后,有的开海鲜排档,有的干脆跑起了黑出租。他们的渔船一年四季卧在渔港边的船坞上,船身吸附着被晒死的斑斑点点的牡蛎壳,船帮的裂痕在海风中大张着嘴巴,像一条搁浅的大鱼在呻吟。渔船安卧在那里,看起来就像百病缠身的老人,永远躺在了病榻上一样。那些想出海的船户,只要船出了渔港,就会被黑东的人监视,黑东的人放出话说,要想在他承包的地界捕捞,就必须得给他交保护费,交了保护费的渔船,还必须得挂上黑东他们设计的黑龙旗,说是海上作业好辨认。有胆小的驾长,还真挂上了龙旗。只要挂了旗的,黑东手下的人就不捣乱了。那些不肯交保护费的,要么船被黑东的大船撞伤过,要么拖网绳被直接砍断过。黑东的名字,像块乌云,罩在渔村上空,让船户们心里压得慌。

渔村的驾长里,只有大力敢放出话和黑东他们叫板。大力说:“咱们爷们儿风里浪里那么多年,天天把脑袋别裤腰上,胆子晒干了也有倭瓜大,害怕啥鸟屁黑东?!不怕死的就在海里比画比画!”

大力这硬话放出不久,他渔船舵楼的门窗半夜里就被人砸落了。大力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他瞅瞅残破的窗户,放声大笑,高声骂道:“黑东,你他妈是个娘们儿吗?咋干下三烂的事?”他让海生在渔船船帮上用血淋淋的红油漆刷了几个大字:“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后面那三个巨大的惊叹号,就像三根粗木棍一样,赫然陈列,威武有力。

大力的言行好比烈酒,给很多驾长壮了胆,他们出海时,都瞄着大力的船,不敢离大力船太远。到了海上,海生的船和大力的船,就更像一双鞋的左右脚,谁也远离不了谁。

那段时间里,黑东的人还真收敛了一阵儿,可是没过多久,大力就出事了。

去年伏天,正是捕海蜇的季节。海生的船瞄着大力的船一起捕海蜇。那天运气太好了,几网下来,大力拖网拖了两万来斤海蜇,海生也收获了一万多斤。他们急急忙忙返回码头时,就感觉有两艘渔船追了过来。海生远远地看到大力的船被两艘船夹在了中间。

两艘船纠缠着大力的船,它们似乎想控制大力渔船的航线,但它们每次堵截,都被大力的船巧妙绕开。三艘船一直纠缠到港里。途中,一艘船的船身还有几次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大力的船上,每次碰撞,大力的船都发出了疼痛般的开裂声。海生被这声音吓得肉皮发麻,他觉得来者不善,心里开始发虚,就把自己的渔船航速慢了下来。

大力的船终于靠了码头,海生远远看到,大力蹦上岸拴缆绳时,从那两艘船上也下来几个人,把大力围住了。他们在互相推搡着,很多船户们都围拢过来。海生这才悄悄进了港,上了码头,凑到了人群后面。海生听到,那几个人说大力捕捞的海蜇是在他们承包的海面游出去的,大力等于偷了他们的海蜇,非要让大力交两千元“水钱”。“水钱”这个词,可以算一句黑话,跟赌场抽头一个意思。

海生看到,大力已经被两个手臂上都有刺青的小伙子架住了胳膊,动弹不得,大力奋力挣脱着,怒吼着:“松开!松开!”对方喊道:“就是不松!偷了海蜇就得给钱!”大力急眼了,骂了句:“我偷你妈逼了!”这句话可惹祸了,几个人骂骂咧咧,挥舞拳头砸向大力,大力很快被摔倒在地上,几个人按住大力猛打,大力在码头上翻滚,身上很快蹭了很多泥水。

几个胆子大的驾长赶紧上去拉架,可是双方都动了真格的,死死扭打在一起。刚拉开大力,对方又扑过来;刚把对方支开,大力又扑上去了。大力寡不敌众,被打得蜷缩在地上嗷嗷叫。就在海生以为大力彻底失去反抗能力时,大力突然使出浑身力气挣脱了,此时,他已经满脑袋是血,大力爬起来,撞开人群,蹿到自己船上,抓起一根棍子,迅速向那几个人抡过去,围观的驾长们吓得赶紧向一旁闪。

大力疯了一样,手里的棍子已经不管不顾。

大力嗷嗷吼着:“老少爷们儿们,咱们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

他一棍子先咔嚓一声砸到一个人的腿上,那人咕咚倒在地上,抱着腿,哇哇叫着,不停地在地上打滚,估计腿被打折了;第二棍抡下去,被打的那人竭力向后撤着身体,结果一脚踏空,脑袋朝下,掉进了船与码头之间的缝隙里,很快被浑浊的海水吞没了。这人也是个短命鬼,掉下水就不见了,尸首一个小时后被赶来的边防武警打捞上来,大家看到他的脑袋上有个大伤口,估计是跌落时头部撞在船尾的螺旋桨上了。

大力就这么进去了。

黑东的人放出话,要么赔二百万,要么蹲监狱等着吃“黑枣”(子弹)。法院很快判了,大力因为犯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十五年,附带民事赔偿一百万。大力家拿不出那么多钱,海生带着大力媳妇二梅,求村长出面与黑东的人谈判,打算私了。村长出面谈判的结果是,大力的船让黑东无偿使用十年,十年的油补都归死者家属。十年后,用二十万赎回渔船。这事因为有村长出面,也算基本定案了。

那件事后,海生重新认识了一个软弱窝囊的自己,他想像甩鼻涕一样把那个软弱的自己丢弃掉。

海生无法忘记,上初中时,他发育迟缓,一副海风可以刮丢的样子。在渔村伙伴中,都是大力护着他,他才很少被别的孩子欺负。赶上大潮水时,他俩就一起旷课,下海捞底网。大力有力气,海生有脑子,有时候捞到值钱的大梭鱼、螃蟹、对虾,很容易被渔业队巡逻的人没收,巡逻队员在涨潮时把守着唯一的海道,每个下海捞鱼的村民都要被检查捞到的渔获,很多人被没收了值钱的渔获气得直骂街。每次都是海生想主意、大力唱主角,才能化险为夷。看到盘查的人,海生就和大力分工,膀大腰圆的大力突然加速硬闯过去,巡逻队员在淤泥里围堵大力,瘦小干巴的海生就顺利过关了。值钱的渔获都在海生的裤腿里。把一些值钱渔获卖了,钱由大力和他平分,交给家里大部分,留下一点自己买好吃的。

夏天,他俩在落潮的泥滩上掏望潮(一种小型章鱼)的窝时,海生常把鱼窝、螃蟹窝错看成望潮的窝;胳膊伸进窝里,有时掏出几条海狼鱼、几条滩涂鱼,有时什么都没有,手还会被碎贝壳划破。大力就告诉他望潮的窝什么样子。望潮很狡猾,一般一个窝有两三个出气孔,特别是要涨潮了,潮水的声响会把望潮们诱惑到窝边,那时仔细看滩涂上冒泡的孔洞,那里肯定有望潮躲在洞口,伸手进去,望潮就用腕足紧紧缠着胳膊,很容易就被掏出来了。海生捕鱼的技能,基本都是跟大力学的。那时,他就和大力兄弟相称。在大力陪伴下,瘦弱的海生成长成了一个结实的渔家小伙。所以海生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生在《水浒传》里的那个年代,他俩肯定是结伴上梁山的好汉。当然,最好别有女人掺和。

这次大力被殴打,海生确实有点迟疑,他蒙了,傻站着不知所措,等大力被带上警车,无意间扭过头,冷眼看着他时,海生才缓过神,打了个冷战。大力的眼神太冰冷了。这一眼,让海生感觉到了砭肤刺骨的寒气。这冰冷里,充斥着对海生的失望、不屑。这个眼神让海生日后每次想起,都会蜇心般地后悔。虽然从此船户们提起黑东的名字,海生依然从心里向外战战兢兢,可是做了狗熊,被人骑着脖子拉屎,被自己最可亲的好友蔑视,日子也不好过啊!那一刻,海生就怨恨自己,为什么那么软弱呢,仅仅因为胆小吗?好像也不完全是。难道对二十多年前那件事,自己仍旧对大力耿耿于怀吗?海生觉得自己对自己都很陌生了。

好在自从大力出事后,黑东的人收敛了不少,不再追逐渔船,但是他们还会时不时地圈海,霸占渔民们的活田。

等海生的船进港时,前面进港的船户们都已经把海货卖给了商贩。码头上没什么人影了,只留下几摊腥咸的痕迹,在阳光下慢慢缩小,褪色,变成了尘土一般的干燥灰白颜色。

顺子和来多的表情有点着急,眼睛快速地在码头上踅摸。海生心里有数,确定码头上没什么闲杂人了,才掏出手机打了电话,不一会儿,鱼贩子大胡子的小卡车就开到了码头。简单过了秤,大胡子给了海生八千块钱,海生抽出两张红票子给了来多,让他和顺子晚上买点好吃的;又数出两千,塞进裤子的屁股兜;其余的钱放到手包里。他又嘱咐来多和顺子晚上别喝太多酒,船上千万别离人。俩人连忙答应着,眼神里已经流露出盼望海生赶快离去的焦躁,海生这才向渔村走去。

海生预料得没错,他到家,把六千块钱交给媳妇,媳妇反复盘问当天拉了多少货,货都卖给哪个贩子了,一共收入多少钱后,二败、三败这哥儿俩就来串门了。弟兄俩像土改斗地主时贫苦农民诉说血泪家史一样,抱怨今年渔获少,每天都往里搭油钱,再这样,以后就不能下海打鱼了。海生默不作声地听着。海生媳妇说:“不下海也好,反正有油补,你们哥俩不如买点六合彩,也不少赚钱。”海生乜了媳妇一眼说:“你个败家娘们儿,你胆子和你人一般大啊,哪有劝别人去赌的。”海生知道,渔村里玩六合彩成风,那些平日里闲得难受的老娘们儿,都喜欢几十几百地押一点。海生不懂,只是偶尔听她们为究竟该押猴还是押猪争吵不休。

二败说:“海哥,村里掌船的驾长,谁都知道海哥现在是老大,今后咱们一起干吧,省得受黑东的人欺负。”

海生乐了,说:“二败兄弟,老大我可不敢当,俗话说,老大是王八。我哪里行啊,我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出海打鱼,就是瞎碰运气。再说,你们哥儿俩也是驾长,还都挂了龙旗,他们不该欺负你们了啊。这样吧,以后遇到好活田,我和你们招呼一声不就行了。”

海生从心里瞧不起二败哥儿俩,不仅因为他俩最早挂了黑东的龙旗。他们哥儿俩在村里是有了名的没出息。当年,大家一起在生产队里上船时,海生和他们哥儿俩曾在一条船上,那时他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下螃蟹的季节,二败为了多吃几只黄螃蟹,和别人打赌,他说自己能吃一筐。船没进港,船上的海货就不属于生产队,可以随便糟蹋,只要装肚子里,别带回家就行。船上的人就起哄,要和二败打赌,二败要是吃下一筐黄螃蟹,就算他白吃了,吃不下,罚他往船上挑半个月井水。一筐螃蟹少说也有四五十只,大家都知道二败眼大肚子小,真熥熟了一筐螃蟹,结果他没吃到半筐,就撑得直翻白眼。二败哼哼唧唧地被三败和癞子搀着,在船上溜达了半天,肚子里的螃蟹才消化掉。

有一大阵子,二败见了船上刚熥熟的红壳白膏的大螃蟹,脑袋就不停颤抖,不停地干哕,他说,看见熟螃蟹就恶心,恨不能把胃液哕出来。这事儿成了驾长们常挂在嘴边的笑话。

政策变了,船户们都可以自己排船了,他们哥儿俩没啥驾船本事,对渔情也是半吊子,就喜欢当屁股坠——尾随在能干的驾长后面,等别的驾长摸好场子,抛下船锚准备下网时,他们就赶到人家渔船的前面,抢着提前下网。船户们为了多打鱼,就得驾着船四处找好的活田。海里的鱼虾贝蟹都是活的,它们四处游走,驾长们就得四处摸场,二败哥儿俩省下了摸场工夫,总是厚着脸皮搭顺风车。驾长们说,二败哥儿俩是癞蛤蟆蹦到脚面上——不咬人,硌硬人。

海生心里有事,他怕二败哥儿俩屁股太黏糊,就冷着脸把这哥儿俩支应走了。紧跟着他也出了门。海生刚抬腿迈出家门,身后就传来媳妇摔盆子砸碗的抗议声,他知道,媳妇这是吃闲醋呢。他怕媳妇在身后瞄着自己,就先是故意向码头方向走,走了不久,估计媳妇不会看见了,就又折身向村北走,他要去大力家看看二梅。

⊙ 曲光辉· 夸西莫多

本期插图作者 / 曲光辉

笔名勾勾,一九五七年生于山东烟台,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专业画画,业余写诗、散文、随笔、评论。现为《山东美术》编辑部主任。

大力的媳妇二梅,曾经是海生的同班同学,也是当年百里滩中学公认的校花。她长得漂亮,身上哪里都是大的,大眼睛大屁股大胸脯大嗓门,外加梳着乌油油的大麻花辫子,她很符合渔家男人的审美观。二梅还胆大泼辣,有着渔家女人的野性美。二梅上学时,常被坏小子们堵在下学路上,坏小子们也不敢干啥,就想凑近了看看二梅。胆大的二败曾摸过一下二梅的屁股,还被二梅一巴掌打到了海沟里。二梅看着一身泥水的二败哈哈大笑,围观的野小子们也跟着拾乐。慢慢地,这些野小子就与二梅混熟了,哥们儿一样吃喝不分。这些野小子里,有大力也有海生。二梅正在发育身体,胸口那两坨肉,在海生他们的注视下日渐地高耸起来,走起路来颠颠的,颠得海生心里又酥又颤。不知多少次,二梅挺着胸脯出现在海生的梦里,她含情脉脉地把海生的手抓住,按在自己软乎乎的胸上。海生就盼着自己赶紧长大,好娶二梅当媳妇。海生总把自己赶海挣的零花钱塞给二梅花,二梅每次都是欣然接受。二梅买了索乐蜜,每次都不忘了在放学路上让海生偷偷舔几口。给二梅花自己攒的钱,海生不但不心疼,反而很高兴。他还喜欢偷偷把好吃的塞进二梅的书包,然后远远地等待二梅翻开书包时花朵一样的会心笑容。每次二梅都会眨巴着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瞅一眼海生,这一眼,把海生瞅得跟喝了蜂蜜一样,甜到心里了。有时海生也觉得自己有点贱骨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为二梅做事,他啥也不在乎。

那年春天,桃花怒放时,正是毛蚶丰收的季节。渤海边的百里滩渔村有“三月桃花鲜,不及桃花蚶”的说法。渔港码头上,渔船不停地卸下来的蚶子,堆成一个个小山丘。为了完成外贸出口任务,生产队让家家户户拉着排子车分蚶子,可着劲把蚶子推回家,开出蚶肉再交给队里,队里按蚶肉分量给各家分钱。码头上的蚶子没人过称,队里只给上交的蚶肉计分量。这可是合理合法捞外快的好机会。那些日子,连学校都放了蚶子假,家家户户在院子里垒砌了临时炉灶,架上大铁锅,不分昼夜,柴火猛烈燃烧,院子里热气腾腾,毛蚶的鲜香能把人一撞一个跟头。每家每户只要能上手的,都围在锅灶边开蚶肉,整个渔村的胡同里,根本看不到闲溜达的人。二梅有个傻子哥哥,只会站在村口马路上,胳膊胡乱比画着指挥交通,他干活儿根本不顶事。她家蚶子开得少,挣不到啥钱。二梅已经是大姑娘,她刚入社,正要为自己攒嫁妆钱呢,眼看别的姑娘们都赚了不少外快,二梅嘴上急出了燎泡。

从春天一直到夏初,是桃花蚶肥美季节,每天不论早晚,都是二梅低着头撅着大屁股,吃力地推着排子车往家里送裹着泥浆的毛蚶。海生心疼二梅,就喊着大力,隔三岔五去二梅家帮忙。每次海生在帮二梅家开毛蚶时,他就坐在二梅身边,偶尔与二梅手指相碰,两腿相触,二梅从不躲避,海生心里甜蜜、亢奋,不时抬眼瞅瞅眼睛里燃烧着灶火的二梅。

但是,有一天,又帮二梅开蚶子时,海生发现二梅坐到大力身边了。海生的手凑过去,有意无意地与二梅那红通通的手指触碰时,二梅的手像被海蜇蜇疼一样,瞬间就躲避了。他疑惑地看二梅时,二梅低下头,两条大麻花辫凉凉地垂下了肩膀。

二梅突然和大力好起来了。二梅明显开始冷落海生。大力家人手多,大力竟然就在二梅家的厢房里住下来了,二梅家去码头拉毛蚶的活儿,都被大力包了。看着大力和二梅成双成对忙来忙去的情景,海生变得沉默了,他不再靠近二梅家的院子,只是偶尔趁人不备在远处默默地注视那一对相随的身影。

秋后,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腥烘烘的毛蚶味儿还没有彻底散去,一场喜事在渔村里成功举办了,大力把野性十足的二梅娶回了家。转过年的正月,他们的孩子来多就出生了。村里人说,这是进门的孩子。海生想,原来他俩在开蚶子时就暗度陈仓了,自己跟傻子一样,还帮他们忙活嫁妆钱呢。大力和二梅成亲那天,海生躲在海边的芦苇荡里,望着海边红成一片的碱蓬草,想象此刻的二梅,一身火红的新娘装扮,要多美有多美,鲜艳如火,但是那火焰不属于自己,他只能一个人听着海浪声默默流泪。一年后,他也匆匆成了家,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下来。

真是世事难料啊。眼下,大力进去了,渔船也没了,二梅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蒙了。渔船被抵给黑东之前,二梅领着来多挨家挨户去借钱,说自家的船不能抵给黑东啊,没有船今后咋过日子啊,只要保住渔船,将来来多能掌船了,一定能把乡亲们的账还上。二梅领着来多走东家求西家,一路上来多都没忘了低头玩手机,毫不关心他妈妈在做什么。村里走了一遍,二梅才借到五万块钱。这五万块钱里就有海生的两万。村里有人劝二梅,靠借钱不行,渔船先抵给人家十年,十年后大力也就出来了,你家来多啊,唉,估计是指望不上。二梅绝望了,她也知道,来多这孩子撑不起这个家。

渔船没了,二梅生活没了着落,她被村长喊到他家的饭馆打工。

村长早就是本村的首富了。他挨家挨户拉选票当了村长的第二年,一条高速公路通过渔村南边。村长早就得了信儿,雇了很多人为他用破砖旧瓦盖房子圈地,结果,村里人还没明白过来咋回事,国家占地赔偿的六千多万就进了他个人腰包。六千多万啊,那是渔村人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大钱啊。后来,村长花了一笔钱修建了自己家的私人码头,经常有贵客坐村长的船出海游玩。他还花钱收购了十几条附近渔村拆迁中被人低价转让的旧船,通过门路为它们重新上了牌照,光是吃这些船的燃油补助,一年就能进账二百多万。几年后,村长在美国买了别墅,现在他一年里有半年时间是在美国待着,一边享受着优哉游哉的日子,一边遥控着村里的事,日子过得跟皇帝似的。

村长家的饭馆是村里最豪华的,很多高级轿车都会停在饭馆前,船户们捕捞的大活田,一般都被这饭馆收购了,很多高级客人都喜欢来这里吃饭。二梅最初的工作是端盘子。后来海生听说,二梅不仅端盘子,有时候还陪雅间里的客人喝酒。喝酒时,二梅醉了,趁着酒劲儿,只要给她三百五百的,就可以搂着她喝交杯酒。据说村里那几个好色的爷们儿,都趁机把二梅灌得烂醉,在二梅身上乱摸一气。海生起初不信这些传言,性子刚烈的二梅,咋会做那些事呢,根本不可能!在他心里,二梅可是仙女一般,碰都不能轻易碰的。

有一天海生郁闷不过,忍不住去了二梅家,家里只有来多在。院子的门打开后,头发蓬乱、面黄肌瘦的来多,也不看海生,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海生一把夺过手机,说:“你这孩子,家里都这样了,你也不上点心,你是手机养活的?”来多脖子一梗,冲着海生瞪着眼睛说:“用你管啊,快给我!”海生把手机塞给来多,摇着头走了。他走进村长的饭馆,里面人声嘈杂。顺着雅间门缝儿,果然看到二梅歪着身子坐在里面,屋里还有二败、癞子。二败正站在二梅身边,他的大肚子都顶在二梅身上了。二败把酒杯贴在二梅嘴上,二梅的脸憋得很红,估计是被嘴里的白酒呛的。海生血撞头顶,他撞开门,拉开二败,把一杯白酒泼到二梅脸上,硬是把二梅从酒桌上拉下来。出了雅间,迷迷瞪瞪的二梅看清是海生,就挣脱了海生的手。二梅吼道:“我操,你干啥,多……多管闲事,扫你姑奶奶酒……兴。”

此时,二败和癞子也跟出来了,二败客气地说:“是海哥啊,有啥要紧事啊,屋里客人都等着二梅喝酒呢。”

海生指着二败的鼻子说:“二败,你还是人吗,大力为咱们跟黑东他们的人拔闯才折进去了,你就这么对他老婆?”

二败撇撇嘴,一脸无赖相,说:“大力为谁拔闯了?他自己压不住火,赖谁啊。”

“不管咋样,从现在开始,二梅不在这里干了!”海生冲着所有人高声说。

被海生死死拉着胳膊的二梅,听海生提到大力的名字,先是一愣,接着就不再与海生挣扎了,身子软了下来,顺从地让海生拉着回家了。进了里屋,海生撒了手,二梅却一下子抱住了海生,痛哭失声,浓烈的酒气喷在海生脸上,惊得海生赶紧关上了屋门。

二梅说:“海生,你凭啥管我?”

海生说:“我不管你谁管啊?二梅,你这不是糟践自己吗,村里人背后咋说大力啊。人活脸,树活皮。”

二梅说:“家都败了,我还要啥脸啊,我就想喝醉了,啥烦心事都没了。家里没钱,今后日子咋办,你养我?你敢?”

海生硬气地说:“不就是钱吗,以后有我吃的,你就饿不着。”

自从把这话撂给二梅后,海生就开始努力地践行,每次卖了海货,他都想方设法留下一点钱给二梅,来多也被他当伙计雇上了船,每月给来多开四千块钱的工资。二梅不再去饭馆打工,偶尔赶赶海,捞点小海鲜,或者从码头上倒弄点海鲜卖。在海边,只要人勤快,活人不难。

自从海生从村长的饭馆里把二梅拉回家,村里关于他俩的闲话就沸沸扬扬高涨起来,现在估计都可以装满一条大船了,偶尔回村的村长见了海生就没好脸色。海生顾不了那么多,只要二梅在他眼皮底下生活,他就不忍心看二梅被人欺负。海生的老婆也没少给他耍脸色,海生装瞎装聋。海生老婆开始拿家里的钱撒气,玩上了六合彩,海生也管不了。他寻思,这个娘们儿是个花钱心疼的主,家里亲戚有红白喜事,多随二百块礼钱,她都心疼好几宿,玩赌也是在赌气,不会玩出圈儿的。

海生快到二梅家时,他四下看看,只有几个孩子在房山下玩。太阳在慢慢落山,金灿灿的阳光模糊了孩子们的面孔,海生估计自己的身影也会在夕阳里变得模糊,他便在金黄的暮色里一大步跨进二梅家的院子。

二梅正坐在院子里,她面前是临时用砖头垒起来的炉灶,两绺汗津津的头发垂下二梅额头,被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也像在燃烧似的。炉灶上架着大铁锅,锅里面热气蒸腾,正在煮大蛤。大蛤就是牡蛎,以前属于百里滩渔民看不上眼的小海鲜。妇女们无法上船出海,又想赚个菜钱时,就会在石坝上撬下吸附在岩石上的大蛤,好歹用海水洗洗,就把它们烀熟了,开出蛤肉卖给来渔村的城里客人。城里人爱吃牡蛎豆腐汤,牡蛎炒韭菜,锅塌牡蛎。一个能干的妇女,一天忙下来,可以开几十斤蛤肉,卖几百块钱。这种小活田季节性强,开春到五一劳动节那阵最肥。小满节气后,牡蛎甩子,就瘦得没法吃了,不过城里人也不懂,给啥都说好吃。

二梅身下已经堆了两堆惨白的牡蛎壳,有的壳上还粘着没挖干净的牡蛎肉。二梅的手指又红又粗,袅袅地冒着一丝热气,有两根手指上还裹了脏乎乎的创可贴。海生进来后,二梅手底下继续忙活着,海生奓着手站了一会儿,和二梅搭讪,二梅哼哈应付着。海生站久了觉得不自在,就干脆蹲下,抄起一个开牡蛎的改锥,帮二梅开牡蛎肉。二梅看了他一眼,扭身起来,从屋檐下找出一只胶皮手套递过来,还顺手在他屁股下面塞了一只小马扎。

海生接了手套,放在开过肉的蛤皮堆上,说:“我的手哪有那么金贵。”二梅又抄起手套再次递到面前,说:“你是开船使舵的,也算技术工种,哪干过这个,别拉破了手,你媳妇心疼。”海生想接一句“你就不心疼”,可是话到嘴边又吞进肚子里了。大力还在里面,自己和二梅说这么放肆的话,算怎么回事啊。当年大力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大力。

海生憨憨地笑笑,他想起裤子后兜里那两千块钱,就站起来掏钱给二梅。二梅也不客气,把钱接在手里,顿了顿说:“你给的钱我都给你记着账呢,早晚一股脑还你。”海生笑嘻嘻地说:“等大力出来,你们再置办条新船,到时候还我钱时,我得要利息,我这可是高利贷。”

二梅听到海生说出大力的名字,打了个愣神,然后问:“今天啥货啊,卖不少钱吧。”海生嗯了一声说:“今天挺邪门,拉到美人蛏了,整整一筐。我估摸着,今年蛏子少不了。对了,来多也很靠盘儿,知道抢着活儿干。”二梅冷笑一声,说:“来多是啥孩子我清楚,他抢着吃饭我信,抢着干活儿我不信。”海生憨笑了一下,说:“孩子挺好,就是油梭子发白——短炼。咱们俩哪天去看看大力吧,给他捎两条烟啥的。”

其实,海生早就一个人偷偷看望过一次大力了,他给大力留下了一些钱,他知道,里面也需要钱。就是那次探视,大力告诉了海生那块活田的位置。二梅沉了脸,说:“大力是我爷们儿,要探监我去,你起啥哄,你把来多给我带出来,让他能成个好驾长,我就感恩不尽了。”

两个人一起动手,不多久,大蛤肉就开完了,满满一大盆。海生想把几堆大蛤皮收拾起来扔到院外,他刚起身,二梅就用胳膊挡了他一下,说:“你老实坐着,我去,你不怕街坊四邻说闲话啊。”二梅这个动作,让海生又想起了当年开桃花蚶的情景,海生心里蓦然浪潮翻涌,不由得生出一丝酸楚。

说话间,院子收拾干净了。二梅开始动手做晚饭,用开碎的牡蛎肉煮的面条。天黑下来了,她往灶膛里填着破船木劈柴。炉灶里的火光映着二梅饱满的脸蛋,二梅的脸蛋红扑扑的,好像突然年轻了好几岁。

海生说:“来多这孩子这几天新鲜劲儿上来了,非要陪山东伙计住船上,他俩还挺投缘。”

二梅抬起头,看到海生傻乎乎地盯着自己,她忽然站起来拉起海生,把他往院门处推,二梅说:“该吃饭了,你快走吧。”海生挣脱了两下,全身松了劲儿,由着二梅把他推出了院门。在傍晚的海风里,海生哼哼着歌曲,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走。

凌晨时,海生听到外面的风声吹过屋顶。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这风像是东北风,把北窗吹得忽嗒忽嗒响。渔家有谚语:半夜东风起,明天好天气。海生心里的很多忧虑也被这风吹干净了。天蒙蒙亮时海生就睡不着了,翻个“折饼子”,老婆抗议地哼了几声,海生就知趣地穿鞋下床,让屋子里恢复安静。

早早来到湿漉漉的码头,远远看到几个驾长蹲在码头上,是二败哥儿俩还有癞子等人,都是渔村里口碑不咋样的驾长。他们正蹲成个圈子说话,看到海生走近,都低下头假装没看到。海生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才抬起头,和海生点头示意。从他们这奇怪的表情和气氛里,海生知道,他渔获卖了大钱的事儿,八九不离十被这伙人知道了。跳上船,海生问正做早饭的来多和顺子:“二败他们咋知道昨天咱们摸到了好活田?”来多说:“昨天晚饭时,二败哥儿俩来了,带了个大烧鸡,在这儿一起喝了酒。可我俩啥都没有说啊,他就是在船上看看,他看到咱们装香螺的那些筐子,像狗似的又摸又闻的,最后说了句,货还真不少啊,就这么回事。”

早饭是馒头还有熘咸鲈板鱼外加小米粥,海生很得意这口。他鼓着嘴嚼着咸鱼,琢磨着今天该怎么应付这几个黏糊人的家伙。大海上,太阳升起一丈多高了,海生觉得晒在后背上的阳光开始暖洋洋的,海浪也在明亮的阳光下,变得波光闪闪,很是刺眼。

海生的船刚一驶出渔港,二败他们的船也纷纷发动了机器,离开码头,尾随而来。风不大,海浪也变温柔了,渔船在温柔的波涛里,缓慢摇荡,很快就远离了渔港。当渔港彻底从海生视野里消失不见后,他调整航向,将船往昨天那块活田方向开去。海生知道,他们摸到的那块活田所处的大概方向,如今无论如何是瞒不住了,如果选择远离那块活田的海面,二败他们肯定不信。如果他们从两个伙计嘴里再打探出什么,自己可就有点栽面,毕竟以后还得打头碰脸。海生不愿意被人背后指指戳戳,说他不厚道。他想,在接近那块活田的位置下网,这样,谁有运气,谁就多拉渔获,他们不空网,也不能埋怨他海生不仗义。

两个小时后,海生停了螺旋桨,发动机巨大的声音减小了,海面上,海鸟的鸣叫清晰可闻。海生让来多和顺子开始撂网。长长的底拖网被扔下船尾,很快消失在水面翻腾起的泡沫里了。海生重新起动螺旋桨,船又开始前行了,拉网的网绳很快被远处水面下的渔网拽下渔船,然后网绳被快速拉直,紧绷得如钢筋一般。渔船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是发动机的声音又大了。二败他们的船果然绕到了海生船前面,他们也减速,下网。海生不禁心头怒火烧了起来。行有行规,船户们打鱼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你不能挨着别人的船太近下网,更不该抢在别人渔船前面下网。二败的行为在船户们眼里看来是极不厚道的。海生心想,好在自己也留了一手,对付二败他们这号人,太实诚了也不行。海生把渔船改变方向,绕开二败他们,加大了马力。

几条船就在那片海域绕着圈子拖着渔网,大概不到两个小时,海生开始起网了。二败他们也纷纷学着海生,开始拖拽网绳收网。在每次网身将要出水时,海生都会有准确的预感,他觉得,这次渔获也不会少。巨大的网底被吊索提上了船尾,撒下去时干瘪的网袖子,此刻鼓鼓囊囊的成了个大半球。隔着网眼,海生看到了他喜欢的那些渔获的颜色:青壳的梭子蟹,土黄色的水蝎子,鱼鳞闪耀的大鲈鱼,还有海螺、毛蚶、牡蛎、香螺。海生注意到,网里还有很多美人蛏。

海生心情很复杂,他没能想到这无心插柳的一网,也会有这么多渔获。本打算糊弄糊弄二败他们,谁知假戏唱成真了。远处几条渔船上的人们也都在忙活,看得出二败他们渔获也不会少。这消息明天要是传遍渔村,一百多条船挤在这里忙活几天,渔获很快就会被消灭干净。可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把今天的渔获收拾了再说。海生把网兜下的绳子扣解开,渔网里的渔获倾泻在后甲板上,堆成了小山。几只螃蟹拼命挣扎着,水蝎子也慌张地弹着身体。来多和顺子搬来几个塑料筐,开始分拣渔获。海生站到了船舷处,仔细向二败他们的船瞭望,果然,二败他们的船,有的已经收好渔网,船上的人也蹲在船尾分拣渔获。再向更远处望望,还好,没有看到黑东他们的巡逻大船。

看看这网渔获分拣差不多了,海生又把拉网抛进海里。二败他们的船依然抢在海生前面,撂下渔网。海生抓起船上的对讲机吼了几句,二败那边根本不理会。他又试着拨打二败的手机,可这里远离海岸,手机信号不太好,半天拨不通。他实在气愤难耐,将船靠过去,看看自己的船就要靠近二败的船时,海生站在船头冲二败吼:“二败,有你这么下网的吗?过河拆桥啊,你祖宗的,跟着我,还挡着我!”海生的怒吼声被海风吹到二败的船上,但是没人理睬海生。二败自知理亏,低声嘀咕了一句:“大海是你们家的啊,是你家的,你装兜里带走啊。”

海生一共撂了三网,船上的塑料筐又快满了,他决定赶快返回渔港。今天这些船的渔获都多,回晚了,商贩看到货多,准压价。趁二败他们贪恋渔获,赶紧把船上的货脱手。渔获就是这样,货少,你可以漫天要价;货多,鱼贩子就会把价格压到地面,坑死船户。这样的事海生经历得太多了:昨天水蝎子还三十元一斤不够卖,转天可能三元一斤,臭了渔港都没人要。

海生回到了渔港,大胡子带着一帮鱼贩子很快把海生船上的渔获都分了,海生把厚厚一沓钞票揣进口袋时对大胡子说:“胡子,今天下午货肯定多,你们得赶紧趁中午卖利索了,下午还能进点便宜货。”他回头看看大海深处,看不到二败他们船的踪影。几条没在一起打鱼的船跟海生一起返了港,驾长们见海生卖了钱,一个劲儿问海生下网的位置,海生有点不耐烦,最后说:“你们去找二败吧,他们还在那块活田折腾呢。”

海生让顺子准备午饭,吃饱喝足了好好歇一会儿,然后给来多交代:“我留了两筐货,有点鱼还有蛏子,你给你妈送去卖吧。”来多冷冷地斜了海生一眼,摇头说:“我不去,你愿意去就自己去啊。”海生被来多的话噎住了,心想,这孩子话语里带着刀枪呢。海生没再说啥,扭身跳上了码头。

海生上岸后直接奔二梅家去了。渔村的中街,是一片空场,很多渔家大嫂在这里摆摊,卖些小海鲜,一来二去,这个渔村小市场还有了点名气。城里会吃的主,会开车来这里买刚下船的海鲜。这些鱼虾贝蟹,还带着大海的潮气,格外新鲜。二梅如果不在家,那就是在中街卖货呢。二梅家果然锁着门,海生就奔中街,几个蹲着卖货的妇女戴着头巾口罩,捂得严严实实,海生还是从人群里一眼看出了二梅。二梅的身材依然是惹火的蜂腰马腚。她腰细腹平,胯宽臀丰,不像其他的渔家大嫂,生完孩子身体就成老母猪一样了,腰和屁股一样粗。也奇怪,来多都二十出头了,二梅的身材还是跟做闺女时一样,皮肤也总是白里透红的细嫩,难怪村里那几个色鬼垂涎二梅呢。在二梅摊位前,一个城里人正假装内行地品尝着大蛤肉,海生心想,尝吧,只要尝了,没有人抗拒得了大蛤肉初入口的鲜味儿。果然,二梅已经拎起了秤,客人抓起大蛤肉往秤盘子上添。

在中街,夸张点说,二梅的货没卖完,别人就甭打算卖货,这些经营窍门还是海生教二梅的。海生说:“城里人爱干净,你把自己收拾干净,海货也别太腌臜;再给客人用点干净的白塑料袋,货肯定卖得快。”其实海生还有一条理由没说透:二梅的大眼睛,二梅甜美的吆喝声,二梅的勾魂身材,都是很好的广告招牌。

海生和二梅打了招呼,然后抄起二梅载货的三轮自行车,直奔码头。他很快把那两筐海货拉来了。旁边几个大嫂有点妒意地围过来看,她们看到筐里的货,啧啧赞叹着躲开了。走开时,还不忘记甩句闲话:“哎呀,真是比不了啊,人家的货,鲜灵呢,招人啊。”二梅听了,不但不气,反而哈哈大笑。二梅挑战意味的笑声,气得几位大嫂直往地面上吐唾沫,海生从她们的口型上大概猜出,她们在骂:“呸、呸,浪货!”

海生低声嘱咐二梅:“蛏子卖十五块钱二斤,别卖高了,你就大声吆喝,估计一会儿就卖光了。”

海生回船上与顺子、来多吃过午饭,他在舵楼里打了个盹,被返航渔船的轰鸣声吵醒了。他从舵楼里钻出来,向海里望。但见眼前十七八条船,声势浩大地开进渔港来了。最头面的是二败的船,海生一眼就看到他船上那面恶心人的黑龙旗。二败站在船头,正准备往渔港上抛缆绳。鱼贩子们早在码头等着了,见渔船进港,他们像海生在电视上看到的非洲鬣狗一样,围拢试探,寻找称心的目标。船上的海货决定鱼贩子们今天的钱包鼓还是瘪,他们怎么可能大意呢。每次和鱼贩子打交道,海生都觉得就是猎人和狐狸在斗智呢,船户们像猎人也像狐狸。货好,说啥话都硬气;货孬,磕头作揖也白搭。

船都拴好了,鱼贩子们在这十几条船的甲板上跳上跳下,不停流窜,不一会儿,他们就围在一起,大概十几分钟,他们像商量好了一样都走回各自的拉货小卡车,那架势好像要离开码头。二败和癞子跳下船拦住了第一辆发动的车,比比画画半天,鱼贩子才从驾驶室懒洋洋地探出身子。他招呼其他贩子也下了车,二败和鱼贩子们聚拢到一处,估计是在讨价还价了。此时,海生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与他上午预料的差不多,突然捕获来那么多香螺、蛏子,肯定会砸价,幸亏自己上午没贪心,早早把货出手了。

海生把顺子和来多赶下船,让他俩探听一下二败他们海货的成交价格。顺子他俩回来后说,贩子们压价很低,香螺五块钱一斤,蛏子十三块钱二斤,小杂鱼两块钱一斤。海生明白,二败他们太贪心了,辛辛苦苦拉了不少货,都是用昨天的价格算今天的收入,能不失算吗。

二梅把海生给他的海货卖完了。她回到家,先插好院门,把今天卖的钱数了两遍,把大小票子分开,与前几天卖下的钱合在一起,凑出一万块钱整数,再把钱捆好,掖进被子底下。出了几层汗的身子都快有馊味了,她就脱去汗津津的衣服,穿着内衣走进厢房,那里有海生给安装的太阳能热水器。只要用手轻轻一拧,温润体贴的水线就带着太阳的味道暖洋洋地倾泻下来了。洗浴时面对着的那面墙上,海生按照她的要求,安了一面大镜子,二梅一直渴望这样一面墙的镜子,她和大力说了多少次,大力就是不给安。

水雾升腾起来,镜子变得朦胧模糊,二梅映在镜子里的姣好身体也变得虚幻了。

从昨晚就紧张忙活,到今天晌午终于把钱赚回家,刚才清点票子,丰厚的盈利又一次让二梅充满希望,被散发着太阳气息,体贴入微的热水包围后,二梅的身子像躺在了按摩床上,一下子变得松垮了。她太疲惫了,恨不能让温暖的水流钻进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把那些满满地镶嵌在骨头缝里的酸疼都给冲洗掉。水温柔地流淌。二梅仰起脖子,陶醉般接受着清水的抚摸。她有一种恍惚感,觉得这分明不是水流,而是一对大手,大手带着男人特有的柔情在抚摸自己。她多么希望这是海生的手。海生一直对自己好,二梅心里很接受,她对这个有点软弱,可是心地善良的海生,也一直记挂在心里。大力出事后,海生对她毫无顾忌的帮助,让二梅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她从心里想报答海生,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她很清楚,海生不缺钱。刚才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二梅也很惊叹,自己的身子,那么多年了,不仅没有衰老,反而变得更加风韵诱人。眼下,她唯一的资本可能就是自己的身子了。把身子交给海生?如果那样做,对不起大力放一边,那也是埋汰海生呢。她不希望海生只是惦记自己的身子才对自己好。但是如果海生对自己有什么亲昵举动,二梅觉得自己真是无法抗拒。

二梅想,要是不出那件意外,该多么好啊。她肯定是海生的媳妇,自己的一切就都是海生的了。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肯定比来多有出息。可现在悔恨这些有啥用,日子还得一天天苦熬。

二梅这么胡思乱想时,她听到院门那边有声音,有人在用力推门。二梅心里暗喜,来人肯定是海生。她慌乱地对着院门喊了一声:“等会儿!”赶紧擦擦身子,套了件宽松的大棉背心,套上睡裤就去开门。她边走边整理衣服。二梅用一扇门挡住自己身体,伸出脑袋,用湿漉漉的微笑迎接海生。谁知,门外的人竟然是二败。二败看到刚出浴的香喷喷的二梅,眼睛亮了一下。他看二梅正要关门,他哧溜一下,挤进了门。在院子里站定了,二梅和二败对视了一下,俩人都愣了一下神。二梅嘟囔了一句“咋是你啊”,赶紧回身要进屋去找衣服。那件宽松的背心很薄,身子又没全擦干,背心一上身,就贴在了身上。二梅用手护住前胸,快步前脚走着,她听到二败紧跟着她,她听到了二败粗重的喘息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这声音让她一阵肉麻,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二梅走到屋门口,赶紧站住了,她回过身,瞪着二败。二梅高声说:“二败,你干啥,有话赶紧说。”二败的眼睛赖在二梅身上。他突然跨前一步,一下子搂住了二梅。二梅吓得一哆嗦,她赶紧推开二败。二梅恼了,骂二败:“死二败,你敢耍流氓啊,我喊人啦。”二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二梅,想死我了,上次在饭馆,我就没摸到,你就答应我吧,我只摸一下。”说着话,二败又扑向二梅。二梅张嘴要喊,二败那双手已经把二梅的嘴堵住了,二梅鼻孔里立刻钻进一股呛人的烟油子味。二败伸手拉开屋门,死命地把二梅往屋里拖。二梅拉住门框,顺势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堂屋地上。她这么一用劲儿,上身的背心刺啦一下,被拽出一个大口子,二梅身上雪白圆润的乳房都露出来了。二败的眼睛都看呆了,他狗一样扑上去用身体努力压住二梅,伸出舌头在二梅身上乱亲乱嘬。二梅嗷嗷地怒吼起来,一种羞耻感再次在她心里泛滥。愤怒的她在二败身上乱抓,一下子抓到了二败两腿间的痛处,二败身子一哆嗦,捂着裆部站起身向后退。二梅赶紧站起来钻进里屋,把门咣当一下反锁上。

二梅急中生智,她对着屋外喊:“喂,110吗,我家有人耍流氓,你们快来。”

二败还真被吓住了,他在门外哀求:“二梅,嫂子,别报警,我错了,我走。给你一千块钱行了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二梅真切地听到二败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出了屋子,到院子里去了。她赶紧凑到窗口去看院子,二败慌张的背影钻出了院门。二梅怦怦乱跳的心这才稳当了,她按住胸口。突然,二梅脑子里闪现了一个念头,刚才二败的姿态怎么那么熟悉呢?难道二败就是当年夏夜在海垱上欺负自己的那个人?!

二梅插好院门重新站在淋浴喷头下,她委屈的眼泪和着温水一起流下,她用力揉搓刚才被二败狗一样舔啃过的地方,恨不得把皮都搓掉一层。——那个遥远的夏夜,也是这么一个人,在海风的呼啸掩盖之下,把二梅拖倒在了海垱边齐腰深的芦苇荡里。那晚,二梅的哭喊声都被海风击碎了。二梅以为自己会死去,还是大力发现了躺在芦苇丛里低声啜泣的二梅。大力帮她穿好衣服,把那辆丢在路边装满毛蚶的排子车拉回了二梅家。

二梅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五月的傍晚红彤彤的,满院子都是这种催人入睡的温暖夕阳。晚饭后,二梅手里拿着手机,她把手机按亮了又按灭。她盼着海生来,可是海生今晚却迟迟不来,她想打电话,又不知道拿什么来做借口。正在反复犹豫时,手机屏幕突然点亮,然后看到来电显示是海生,二梅的心一阵狂跳,海生的电话竟然打进来了。海生告诉二梅,他刚从城里回来,来多和顺子也骑着摩托车去城里玩去了,不知道几点回来,他今晚得在渔船上过夜,就不来二梅家了。

二梅问海生他的船停在渔港啥位置。海生说,为了明天出海走得早,只能把船泊在港口最外边了。按灭电话,二梅站起身,看看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进了屋,坐在化妆镜前,给自己描眉、抹口红。挨到天色全黑了,四周的声音也稀疏了,她拉好窗帘,点亮卧室灯光,走出屋,锁好门,在渔村里绕开热闹的中街,向渔港走去。

星光满天,月亮只有弯弯一道。走在路上,只能通过脚下踩着蛤蜊碎皮的沙沙声,判断自己没有偏离脚下的路。二梅后悔没找个手电筒。她只好握着手机,偶尔用手机照亮一下道路,绕开路上低洼的积水。

本来不远的路,二梅觉得这条路实在太漫长了,她恨不能立刻跨上海生渔船的甲板,她怕这条路上遇到什么熟人,把她此刻热烈燃烧的心情浇灭了。黑夜那么浓,好像把一切现实的东西都掩盖了,要是一切都能被黑夜涂抹修改,那二梅宁愿这个世界就剩下她和海生,让他们再回到年少时纯真的时候,回到那手指相碰都会心跳半天的时候。这些年,二梅只觉得自己亏欠海生太多了,年少时海生的痴情,如今海生无微不至的关心,让二梅觉得知足。一个女人一辈子还要什么啊,有这些就足够了。

那个遥远的可耻的夏夜之后,二梅知道,她做女人的一切浪漫幻想都被一个蒙面人强暴了,从她惊恐地察觉自己有了身孕那一刻,她就想拼命抓住什么,恰好大力出现了,大力把她从溺水中捞起来,她只能依靠大力,她不爱大力,她只是感激大力。

二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步声与心跳声都像擂鼓声。渔港近了,那些安静地趴在渔港里的渔船闪着微弱的光亮,二梅低着头,加快脚步。快走到渔港尽头时,她给海生打电话,让海生下船迎接。

二梅看到海生的身影一步步走近时,她觉得身子软软的,身体深处一下子被抽空了,没剩下一丝力气,好像腿都迈不动了。她听到了海生的呼吸声。她还是不动,只是在黑暗中伸出手,像海藻细长的触角,在风浪里慢慢地飘摇着,终于碰到了海生的手。两只手紧紧攥住,俩人默不作声,相握了一会儿,海生牵着她跨过船舷,钻进了舵楼。

“海生,你开船,我想出海。”

二梅的声音幽幽的,好像来自幽暗的海底深处。带着点恳求,又分明是在命令。

海生不说话,很顺从地点了点头。

船突然亮起了灯,灯光惊到了落潮后在泥海滩上觅食的海鸟,它们张皇失措,嘎嘎叫着,向着夜空乱飞。海生的船在鸟儿惊叫里,颠簸着身子,缓缓远离了渔港码头。

海生开足了马力,渔船亢奋起来,船头像尖利的铁铧,哗啦哗啦犁开了平静的海面。海面像春耕时节丰饶的泥土,泥浪翻涌,浪花闪闪,漆黑的大海也没那么可怕了。海生控制着渔船舵轮,目光全神贯注盯着船头。一个身子忽然贴上来,一对软乎乎的胳膊从身后绕过来,紧紧搂住了他。是二梅,她饱满的身体贴紧在海生坚实的后背上,几乎在同时,她的眼泪也一滴滴落在了海生的衣服上。海生仰头望了望夜空,天气晴好,没有云彩,自然不会有雨滴落下来。二梅的泪滴凉凉的。他忽然很想看看此刻在身后流泪的这一双眼睛。但是他没有停,继续加大马力,轮船愤怒了,突突叫着,海浪纷纷翻着跟头往后跌落,不久,海生的船在苍茫的海上成了一只孤零零的鸟,海生觉得热血在体内狂奔乱撞,只要二梅不让他停下,他的船只会奋力向前。

手机铃声响了。

寂静的夜海上,这声音显得无比怪异,又带着说不出的寂寞。

海生望着手机想,如果不是这铃声在此刻骤然响起,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就会像一颗烟花一样,一直沿着大海冲突,加速再加速,直到在漆黑的大海上爆炸、绽放,然后看着自己的躯体灰飞烟灭。

电话是来多打来的,来多吞吞吐吐,让海生带上一万块钱,赶紧去城里一个派出所赎他和顺子。

海生懊恼地将手机滑进兜里。他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一落千丈,他觉得一个充满了想象和期待的美好夜晚,就这样被破坏了。他张大嘴巴,狠狠地吞咽了几口腥乎乎的海风。

二梅的手不知道何时滑开了,她早从海生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追问究竟什么事。海生吐一口气,有些胸闷似的停了停,简单说了电话内容。海生说:“没事,罚款一万,估计不是什么大事。”海生心里琢磨,这俩人八成是找“小姐”被抓了。

二梅非要跟海生去赎人,海生不让。海生说:“我自己去就行了,不就是花点钱吗,人没事就好。”二梅呸了一口,说:“这个妨人孩子,真是讨债鬼,业障根儿。”海生说:“得了,怎么说也是你儿子。唉,这孩子也是,为什么就一点也不随大力哥呢?”二梅像被人点了死穴,刹那间陷入了沉默,想了想,欲言又止,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把一声很轻的叹息咽进了肚子。

二梅嘱咐海生开车千万注意安全,告诉海生,只要回来,就把来多送回家,多晚她都等着。往回走的路上,二梅在黑暗中抹去了口红,全身软塌塌地拖着千斤重的步子,她的心里充满了沮丧和失落。她今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像刚刚顶破泥土探出地面的嫩芽,还没来得及生长,就被残忍的现实一脚给踩烂了。她在心里模模糊糊想着自己的人生,这辈子,自己没做错什么,可是却亏欠了两个人。她爱海生,可她实在是没有任何勇气再做一丝对不起大力的事情。为了她,大力无法有自己的亲骨肉。来多两三岁时,二梅劝大力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可那时渔村计划生育抓得正紧。抓计划生育的大队干部凶神恶煞一般,谁敢生二胎,罚款、大铲车推房子还是小事,还要没收渔船捕捞执照。生一个孩子就得彻底败家,谁敢啊。后来政策松动了,大力又不行了。播种了几年,二梅那块地也没动静,去医院查,医生说大力的种子没啥活力了。

二梅在床上翻来覆去按亮手机看时间,眼皮又很沉重,迷迷瞪瞪揪着心,她知道,海生带回家的肯定是让她寒心的消息。

外面杂沓的脚步声一下子让二梅精神了,寂静的深夜,她听得出这是谁的脚步。她赶紧跑到院子开门。海生和来多进了屋,二梅关上门,忙问:“告诉我实话,咋回事?”

海生说:“喝酒了,和别人扯扯起来了,打了人,进了派出所。”

来多满不在乎地说:“海叔,啥跟啥啊,我可没打人,不就是找了个‘小姐’吗,让警察罚了五千。”

海生气乐了:“嗬,浑小子,你还光荣啊,让警察逮了还有功了?”

二梅早就气得忍不住了,她给了来多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打得结结实实,二梅的手腕子都震疼了,她指着来多鼻子骂道:“你就这点出息?你都二十多了,咋不学好呢?家里都这样了,你不琢磨多挣钱,还去干下三烂的事!”说着她又举起了手。

来多把二梅再次打向他的手用胳膊挡开,他冲着二梅一瞪眼,语气里竟然带着威胁,说:“你再打我,我就不在这个家待着了,这是啥家啊,爸爸杀人,妈妈三陪,你们大人要脸吗?凭啥管我?”

一句话差点噎死二梅,她张大了口喘气,半天不知道说啥。海生踹了来多一脚:“浑蛋,你说你妈啥呢,你妈不就是想多赚钱,赶紧把船要回来吗?”

来多鼻子里哼了一声,忽然硬着脖子冲海生喊:“你是谁啊,总往我家跑,村里人谁不说闲话,你还有脸说我!我就是故意让警察逮的,咋啦?”

海生也急了,一拳捶在来多肩头。海生手重,来多疼得一龇牙,嗷的一声跳到院子里,对着二梅和海生大喊:“你们都硌硬我,我走,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是我爸亲生的!别以为我是傻瓜!以后我死了也别管我!”说完,他跑出院子,脚步声很快远去了。

海生拔腿要去追,二梅一把拉住了,海生回头看二梅,二梅全身哆嗦着,身子软软地堆在了地上,她抬起手指着门口,嘴张了几次,却说不出话。

海生赶忙问:“来多的话是真的?他不是大力亲生的?”

二梅呆愣愣片刻,咬着嘴唇点点头。这一瞬间藏在心里二十多年的委屈一股脑儿袭向心头,她哽咽了。海生却不多问,把二梅扶进屋里,帮二梅擦拭眼泪。等二梅平静些了,他还是不放心来多,向码头方向寻人去了。

二梅听到海生关好院门,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深埋多年的痛心记忆像海风吹刮的破旧帆布,一片片一缕缕,哗啦啦地开始在心头翻腾。

那年,家家户户开蚶子卖钱,有天晚上,她和大力去渔港拉蚶子,半路上大力被家人喊回家,她就自己拉车。她拉着一车蚶子离开码头后,走在僻静的蛤蜊皮路上,被一个蒙面人拖到了海垱边的芦苇丛里强暴了。她躺在那里无论怎么哭喊、哀求,那个人也不肯罢手。那个浑蛋跑了不久,大力寻她的喊声就响起来。大力当时用自己的衣服给二梅裹好身子,把她送回家时,幸好家人睡下了,二梅偷偷躲在房间里清洗自己,这一晚的噩梦才结束。因为怕名声坏了,她就没敢报案,几个月后,傻乎乎的二梅才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做人流还得队里开证明,她怕被人知道自己被强暴过,这要是传出去可是天大的丑闻啊,她只好去找大力哭诉,要是大力不娶她,她就得去死。大力二话没说,就和她办了喜事。

来多降生前,大力对二梅还是百般照顾、安慰,深夜里,二梅常被噩梦吓醒,不停抽泣时,大力会把她紧紧搂住。来多降生了,家里充满了来多稚嫩的哭闹声,大力总是紧锁眉头。二梅知道大力心里憋屈,不痛快,大力的样子让二梅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刚生下来多那几天,趁身边没人,二梅有几次举起手,想把来多捂死,她的手刚搭在一团粉肉的婴儿脸上,心先开始颤抖了,小来多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嗷嗷大哭,大力闻声冲进屋子,一把将二梅的手打开。

二梅生下孩子几天了,一点奶水也没有,什么鲫鱼汤、猪蹄汤、乳鸽汤,都喝遍了,她的饱满的乳房就是没有一丝湿润。大力看不下去嗷嗷待哺的来多,他就向村里老人打听,老人给了他一个偏方,说用滩涂上的鲜狼鱼炖猪肚可以下奶。那时刚是初春,滩涂上还有没融化的海冰,大力穿着皮裤,冒着严寒,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从鱼窝中把滑溜溜的水蛇一样的狼鱼掏出来。

喝了狼鱼猪肚汤后,二梅的奶水下来了,足得可以湿透衣襟。可大力的腰腿就在那次落下了病。二梅以为大力会从此接受这个孩子,可是她想错了。来多十个月时,竟然会开口叫妈妈爸爸了。这一声妈妈,把二梅叫得心软软的。来多喊大力爸爸时,大力拧紧了眉头,哼了一声,走开了。不久,大力就和二梅商量,想把来多送人,再和二梅生个属于他俩的孩子。大力好说歹说,让二梅松了口。可孩子送到临近渔村没一个星期,二梅就神情恍惚地去找孩子了,她说,她整天晚上听见来多哭着喊妈妈。大力为此还赌气去船上睡了半个月。他回到家,脸色比腊月的大海还冷。

⊙ 曲光辉· 乔伊斯

二梅更加小心翼翼,一边看着大力脸色,一边严格管教来多。最初那些年,那个耻辱恐怖的夜晚,就是一块沉在海水里的烂船板,遇到风浪,就会阴森森浮出水面。只要二梅想到那个夜晚,她对来多要求就更加严苛。来多能说话走路了,二梅很少给孩子笑脸,只要孩子不听话,她抬手就狠打,小来多偷偷摸摸从家里拿钱买零嘴,借别的小伙伴的东西不还,不舍得把好吃的分给小伙伴,偷偷学抽烟……都会让二梅难过恼火。深夜惊醒后,她不停地流泪,呼吸都变得困难,根本无法入眠。醒来的二梅,就像被毒辣的阳光晒蔫的芦苇叶子,只有在大力及时地浇灌后,才会重新饱满丰盈。

每次挨打,孩子总是躲在大力身后,用惊恐的眼睛望着妈妈。每次,直到大力呵斥二梅,二梅才含着眼泪罢手。

大力出海了,来多就在二梅的训斥责骂中盼着爸爸早点回家。

大力对来多,从骨子里就排斥,尽管大力总是对来多很呵护,但二梅观察,他几乎没主动抱过来多。他只是在来多挨二梅打时,他才会伸出手臂。

来多上学后,在学校总惹祸,每次二梅从学校回来,都要把来多毒揍一顿,有时候大力也不着急阻拦,来多这孩子,慢慢地被打皮实了,越打越不听话。等上了初中,二梅一打他,他就离家出走,不是躲在哪艘废弃的船上,就是躲在密密匝匝的芦苇荡里。过几天来多自己会摸回家来,带着一身烟味儿,胳膊上还用烟卷烫了很多小伤疤。最初,来多离家出走,二梅还会着急地四下寻找,后来,来多跑了二梅也不找,来多就与二梅更生分了。

来多上初三那年,有一次,同班一个女生的爸爸找到家里告状,说来多逼着这个容貌好看的女生和他搞对象,来多威胁这个女孩子每天给他零花钱买烟抽,吓得女孩子都不敢上学了。二梅这才着了急,告状的家长走后,二梅从来多屋子里翻出来两个女孩子用的小乳罩,她简直气疯了。等来多回家后,二梅与大力一起把来多捆了起来,扒光了裤子,二梅疯了一样举着木棍子暴打来多,把来多打得半个月没起来炕。从此,来多再也不叫二梅妈妈,也不叫大力爸爸了。他整天不说一句话,眼光里只闪烁着阴冷的霜雪的光芒。

大力有时候半夜突然坐起来,对着空气破口大骂,骂完了,他会搂着二梅哭,像个被爹妈冤枉的孩子。二梅搂着大力,心不知碎了多少次。二梅与大力这些年的苦,海生怎么能想象出来呢,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告诉海生这些心事啊。

来多真跑了。

连续几天,无论二梅、海生怎么给他打手机、发短信,他都不理睬。二梅说,好歹他也成人了,将来懂事了,他会回来的,不找了,再说他手里也有钱。海生这才得知,这几个月他给来多的工资,来多一分钱也没交给二梅。

船上少了人手,二梅说她不想卖海货了,她要上船,将来钱攒够了,她把船赎回来,她要做渔村第一位女驾长。过去,人们迷信,不敢让女人上船,那是人力弱小,如今都是机械化了,女人上船也没啥大不了的,有的驾长把船租给外地人,人家就是带着老婆出海。海生没犹豫就答应了。倒是海生媳妇来码头闹了几次,二梅当着大伙面,跪在了地上,对海生媳妇说:“我要是和海生有啥过分的事,就让雷劈死我!海生嫂子,大力是为乡亲们出头,才进去的,你就看在大力的分儿上,给我条活路吧。”当时,来多的秘密早就在村里传遍了。海生媳妇面对二梅那泉涌般的眼泪,听二梅当众发了毒誓,她竟然湿了眼眶,突然发了女人的同情心,搀扶起二梅,不再闹了。

二梅脑子灵,上船没几天,船上那点活儿,什么下网、起网、分拣海货,她都做得干净利落,比贪吃懒散的来多顶事多了。有空了,她就看海生驾船,让海生教她咋看卫星定位仪,怎么操纵舵轮。她很少正眼看海生,实在没事做了,只是瞅着大海发呆、出神。

连着有半个月,海生只要出海,二败他们就尾随。这回,二败也学乖了,海生返航,他们也返航。虽然每天都有不少海货,可他们发现,这十几天,卖海货的钱,比平时也没多出多少。原因就是货多了,价格就被贩子们压低了。而且,海生发现,他们捕获的蛏子个头儿越来越小,最便宜时,贩子只肯出两元一斤的价格,二败他们开始垂头丧气了。晚上没事,二败和癞子又来海生家打探,海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说:“眼下大家想抬价格,必须控制捕捞量,将来每艘船限制每天别超过三百斤,价格自然就上去了。那块出蛏子的活田,咱们得养着,秋后蛏子肥了,咱们再敞开多搞。那时每艘船限制搞五百斤,细水长流,来年开春,咱们还有蛏子可搞。”

二败他们都服气了。二败说:“海哥,你看你,你不给黑东交保护费,照样赚钱,我们交了保护费,他们也没管我们啥,干脆,明天我也不交了,看他黑东能咋的。”

海生说:“这块活田,咱的嘴可得严实点儿,传出去,黑东的人要是布上网,插上红旗,又得被他们占了。咱们不怕他们,可咱也别故意招惹他们,他们在暗处,还有靠山,咱们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眼下咱们多赚钱才是最重要的。”

几个人都同意海生的话,纷纷拍胸脯表态说明天就开始限量捕捞。返回渔港时,大家互相监督。谁多捞谁是癞皮狗生养的。

海生说:“再有一个月就到休渔期了,这一个月,咱谁也别贪心。”

海生的话果然应验了,大家限制捕捞量后没两天,蛏子的价格就涨到十块钱一斤了。驾长们收入略有提高后,人的贪心又作怪了。事情还是出在二败和癞子俩人身上。

开始,二败、癞子故意拖延着最后返回渔港。看大家的船都走远了,他们又下网。他们把多捕捞的蛏子藏在船舱底下,进港后,当着众人面卖一部分,等贩子们拉走了货,他们又偷偷把小货车开到码头,装好蛏子,让家里的人去城里的市场上卖。这点秘密哪能藏得住呢,很快,驾长们又都纷纷效仿,撕破脸皮,开始狂捕滥捞了,紧跟着蛏子的价格又落潮了。

二梅气得直骂街。她埋怨海生,你和二败这种人渣还讲啥君子约定。海生心想,把这块活田搞烂了也好,省得二败他们总跟狗皮膏药似的黏着自己。好在另外那块更好的活田,只有他知道。自己也是先君子后小人,由着他们折腾吧。

事情并不像海生预料的那么简单。蛏子价格的下跌并没有让二败他们收手。蛏子价格跌成白菜价了:外壳完整的蛏子两块钱一斤,碎壳蛏子八毛钱一斤。船户们的收入不但没提高,还降低了不少。有的渔船回港晚了,贩子都离开了,很多蛏子卖不动,有人就又把它们倾倒进海里。二败他们大骂:“娘的,咱们是阔姐逛窑子,不为钱,就图个乐啊!”

码头上来了几个东北贩子,开来了一辆大冷冻卡车,他们嚷嚷着,要敞开收蛏子肉,说收完了就冷冻起来,或者就地晒成蛏子干。他们到码头的第二天,二败的船就卖了一万多块钱。村里其他船上闻讯,都急红了眼,都把渔船开到那块活田,扎堆搞蛏子。这个东北贩子的到来让渔村码头更加混乱了,驾长们把几年前废弃不用的搞蛏的蛏耙子翻新重新启用起来。这种蛏耙子,有点像猪八戒用的大钉耙,一排金属齿,可以把藏在海里的各种贝类抠出来,蛏耙子后有个巨大的网兜,被耙子齿从泥水里抠出的蛏子,不论大小,都瞬间进了渔网袖子,这种渔具属于绝户网的一种,水产部门早就不让使用了。只要使用一个季节下来,蛏耙子会彻底将整个活田破坏殆尽。

码头上一片狼藉,都是散发着恶臭的碎蛏子皮。海生的船一直没掺和对蛏子的疯抢捕捞。海生知道,渔船扎堆作业很危险,他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眼看五月中旬了,渔家有句谚语,舍得炕上新娘,也舍不得海上两强。海上的两强,就是指每月的两次大潮。大潮前后的几天,渔获是最多的。船户们赚钱,就指望这几天。一年中的两强,又以五月为最。大家都哄抢蛏子,海生偏偏要下粘网。粘网所得的渔获,鲈鱼、梭鱼、水蝎子、梭子蟹,也能卖不少钱。特别是梭子蟹,五月份的螃蟹顶盖肥,掂在手里,砖头一样压手沉。四两半斤重的满黄蟹子,可以买到百元左右一斤。这个季节又是结婚旺季,很多人家办喜事,都以上一大盆鲜香肥美的大黄螃蟹为体面。但是捕捞螃蟹得会探场。船出了码头,就是茫茫无尽的大海,四周都是阳光闪闪的浪涛,让人很容易有迷失感。在这样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探寻海鲜,需要敏感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半吊子的驾长,摸不到好场子,渔获也多不了多少。

海生是捕蟹三天后,听码头上有人说,黑东的人也去搞蛏子的活田占地盘了,带他们去的不是别人,是来多。这个消息让海生突然很紧张,来多搅和进来,事情就不妙了,来多知道另外那块好活田,他要是带人把那块活田霸占了,海生后半年和明年的捕鱼计划就会落空了。赚不到更多的钱,怎么帮大力和二梅呢。

这天晚饭时,海生和二梅在船上收拾网具,气势汹汹的二败跳上了海生渔船。二败告状说,来多开着自家抵给黑东的那艘新船,把他的船给撞了。

“你们咋养的孩子,整个一个白眼狼!”二败对二梅抱怨着,“这小子太狠了,差点把我的船撞翻了。”

又对海生说:“来多驾船的技术跟你学的,你这个当师傅的,得管啊。”

二梅鼻子里哼了一声,啐了一口唾沫说:“呸,乌鸦落在猪身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都不是啥好鸟!”

海生听了二梅的话,觉得骂得解气,对二败哈哈大笑。二败张嘴还要说点什么,见二梅脸色很难看,找个借口赶紧溜了。

转天早上,海生的船直奔搞蛏的活田而去。他的船出港不久,就看到一艘渔船尾随而来,船的桅杆上,不伦不类的黑龙旗被风扯得欢快。海生骂了一句:“这死二败,脸皮真厚。”

天气闷热。海生被初升的太阳晒出了汗水,汗水滑进眼睛,蜇得眼珠子生疼。海生索性脱去褂子,只穿了件背心。二梅盯着海生结实的肩膀,在他一旁抱怨:“这是啥破天啊,热。我要是能像你们男人一样光膀子,就凉快了。”海生笑了:“你要是光膀子,咱百里滩驾长们,还能安心打鱼吗?鼻子蹿的血不得把大海染红了啊。”二梅哈哈大笑,拧了海生一把。一旁,早已光着上身腆着大肚皮的顺子,也傻笑起来。

这么说笑着,越来越远的码头已经彻底看不到了,船尾只有浪花在翻腾。二败的渔船后面,又冒出几艘渔船,它们都迤逦而来。海生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保不住大力发现的那块活田,可二败他们掺和,估计也会把那块活田毁掉。可是,便宜了村里的乡亲,也不能便宜了黑东。想明白了,海生接过顺子操控的舵轮,突然加大了马力。渔船挺了一下身子,怒吼着,把海面切割出深深的水道,船尾的浪花突然欢腾起来。

后面的二败见海生的船突然提速,以为海生要摆脱他,他骂了一句:“你他妈就想吃独食,今天老子就缠上你了。”也提高了航速。

两个多小时后,海生快到那块活田时,他看到,前面竟然出现了两艘渔船。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这是谁呢,难道有谁也摸到了这块好活田?

靠近了,海生看到,一艘船上竟然站着来多。来多正举着手机,还有一个人正在用铁锨往海里撒着什么。来多的手机就是对着这个人,好像在拍摄视频。海生对身边的二梅说:“看,那艘船上的,是来多!”二梅也看到了,问:“他们干啥呢?在撒啥东西呢?”海生的船又靠近了一些,来多扭过脸,看到了海生和二梅。十几天没见,来多竟然染了黄头发,一脸不可一世的匪气。

“来多,你在干啥呢,这几天咋不回家?你妈都急死了。这艘船不是你家原来的那艘吗?”海生用对讲机问。

来多有点阴阳怪气地答:“呦嗬,是海叔啊,我和三败给大老板撒蚶子苗呢,这块场子我们都撒了苗,你们赶紧把船开走。”

海生高喊:“你这孩子,真给黑东干活儿?你这不是认贼作父吗?忘了你爸咋进去的了?”

“什么我爸,我根本不是他生的。这事我妈清楚。大力他不是我亲爹,我管他干啥。”

海生扭过脸看着脸色气得发白的二梅,低声问:“二梅,这孩子咋都知道了?谁告诉他的?”

二梅没吱声,她紧咬嘴唇,眼里很快含满了羞耻的泪水。

海生又喊:“是你把这块活田告诉他们的?你还有点良心吗,还知道里外吗?”

说话间,海生身后那些船也都靠近了。来多见状,抓起对讲机,对着那些船喊话:“你们都听着,今天开始,这片水面不许下网,我们撒了蚶子苗了,谁下网,就把谁的网砍了,把船撞沉了,让他喂鱼。不服就试试!”

说话时,来多竟然抓起了一把大砍刀,在空中挥舞了几下。

来多又举着手机拍摄海生他们。来多的喊话真把海生他们唬住了。一时间谁都不敢动。

一旁的二梅急了,她冲来多喊:“来多,你浑蛋!好歹不分啊你,真是白养活你了,谁把你从吃屎的孩子拉扯大成大人的?!你说!”

来多望着二梅呆了呆,他突然矮了身子,跪在了甲板上,咚咚咚,冲着二梅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对二梅喊:“妈,我去探监了,大力把真相都告诉我了,他知道你和海叔好上了,他说要和你离婚,他再不管你了。今后,你和海叔过你们的好日子,我也大了,我干啥你也别管了,生死好坏我都认。我今天给人家干活儿,别怪我六亲不认!”

来多的话让海生和二梅面面相觑。一旁的三败过来了,夺过来多的对讲机,对着海生喊:“我们是给人家打工的,拿人家钱得给人家卖命。今天谁想撂网都不行,我亲哥哥也不行。想撂网,把一半渔获给我们,不行就撞船、砍网!”

二梅对着他们喊:“你们想得美!”又对海生吼:“海生,你骨头软了啊,小屁孩你也怕,撂网!谁敢闹屁,我就报警!”

海生这才梦中惊醒一般,吆喝顺子,走,去船尾。他俩迅速把网抛下,渔网很快消失在翻腾的浪花里。看着海生撂下渔网,来多他们反而手足无措了,傻呆呆看着海生他们忙活。后面的二败见三败在那艘船上,胆子先大了不少,又见海生撂了网,他也赶忙撂下了蛏耙子。其他渔船也纷纷效仿。这些渔船绕开来多他们的船,向远处奋力驶去,一张张巨大的网绳在船尾很快被绷紧了。

来多和三败很快缓过神,他们驾着渔船,开始在搞蛏的渔船后面吼叫喊话,但仍旧没人搭理他们。来多的船开始向渔船慢慢靠近了,此时,海面突然起了变化,一阵风突然掠过海面,波浪瞬间大了很多。渔船在波浪推涌下,开始摇晃了。

当海生他们起第一网时,大家都被沉甸甸的渔获惊呆了。一网的收获,就让后甲板堆起了小山包。海生和顺子又把拖网抛下海,没多久,很多渔船就搞了千斤以上的美人蛏,二梅抓起塑料筐,把蛏子铲进筐里,一筐筐搬进了船舱中。

来多驾着船,在风浪起伏中,不敢靠近渔船,眼看船户们在从容起网、分拣海货,他急红了眼,终于开始撞船了。来多的船撞向了最近一艘渔船,两船碰撞的瞬间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让人心惊胆寒。二梅的心不禁揪疼了一下,来多驾驶的可是自家那条新船啊。

有两艘船的网绳被三败砍断了。他们砍断一根网绳的瞬间,渔船突然倾斜了一下,甲板上的渔获被涌上来的海浪拍进海里不少。被砍断了网绳的渔船驾长,见来多他们急了眼,心先怯了,再说船上也满载了蛏子,就趁机丢下网具,转头溜走了。来多三败驾着船继续驱赶别人渔船。

海上的风突然加大了,桅杆上的旗子被风吹得哗哗响,西面的天际,乌云也漫卷上来了。海生对二梅说:“不好啊,闹天了,这天气预报说明天刮大风,风提前到了。咱们得往回返。”

海生把船掉头,靠近每艘船时,他都用对讲机高喊:“赶紧返回,要刮大风了,晚了就崴泥了。”他靠近二败的船时,看到二败的后甲板堆起了更多的渔获。二败丝毫没有返回的意思,他还要继续撂网。海生吼:“二败,你作死啊!”

海生又对着来多的船喊:“来多,赶紧进港,一会儿浪涛更大,晚了就得翻船!快!”

没人听海生的,海生只好再次靠近他们,继续吼叫。

风又增加了力度,海浪被风抛起来,恶狠狠地摔碎在甲板上,船身上下剧烈颠簸着;海浪砸下来时,船头被按进了水里,海浪过后,船头重新高高弹跳起来。海生和二梅一个不小心,重重地撞在了舵楼的木墙上。

海生往外看,二败他们也慌了,他们的船也在急急忙忙掉头,刚抛下不久的网具还没拽上船。海生放慢船速,等待他们,冲他们继续喊:“把网绳砍断了,网不要了,赶紧扔掉渔获,逃命!”海生的话音刚落,天好像突然阴沉了,西北方的乌云翻滚着赶过来。白亮亮的雨点子开始啪啪地打击在舵楼玻璃上,瞬间,外面一片模糊。

海生感到了风的寒意,头上渗出冷汗,他的手指有点抖,风携带的雨水吹进舵楼,他的背心一下子湿透了。早晨的燥热变为阵阵寒冷。顺子吓得躲进船舱下面去了,二梅紧靠着舵楼木墙,半睁着眼睛,她表情痛苦,她晕船了。

海生摸索出一根长绳子,他把绳子系在自己腰上,又把绳子那一头儿抛给二梅,二梅会意,也系上了绳子。又一个巨浪像倒塌的高楼一样把渔船覆盖了,船头猛然跳起时,海生一阵恶心,他像站在悬崖边向下俯视一样,眩晕得脚下发软。甲板上拴在一起的两个柴油桶应声被拍进了大海,两个油桶互相碰撞着,瞬间就被海浪抛向很远的地方。

海生大声鼓励着二梅:“二梅,别怕,有我在呢,难受就尽管吐出来!”二梅一个趔趄,她拉着绳子,跨上一步,一把紧紧搂住海生说:“海生哥,我们活着做不了夫妻,我们死在一起吧!”二梅的话音刚落,外面的雨突然小了一些了,四周的窗玻璃也不那么模糊了。海生心里一喜,说:“看!雨小了,老天爷都不想让我们死呢!”

透过玻璃,海生看到有两艘船从他后面超过来了,它们船速都很快,船头在波涛中剧烈起伏,海生似乎听到风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哀号声。“海叔!我们的船进水了,咋办啊?——”对讲机里传来了来多的惊恐的声音。

海生冒着雨站到了船舷边,他用力睁大眼,看到来多正在向他挥手。海生看到,来多的渔船船帮裂开了一个缝隙,船速越来越慢,海浪砸下来时,船头已经无法跳起来了,他们的船舱进水了。

“笨蛋!”海生冲着对讲机骂,“风浪越大,船速必须求稳才安全。”看来他们根本不懂。而且,这两艘船靠得太近了,如果疯狂的阵风袭来,很可能会撞在一起。

海生抓起对讲机,把身体探出舵楼高喊:“降低速度,降低速度,慢点!拉开距离!”

海生的吼声终于被他们听到,他们的船速刚慢下来,一个巨浪,就把一艘船托举起来,重重地抛下,两艘船闷重地撞在了一起。空气中传来了难听的木头撕裂声。

海生看到,在撞船的一瞬间,一条渔船上有个人掉到了海里。这人落水后瞬间就被海水吞噬了。海生赶紧招呼二梅:“快,有人落水了,你替我掌舵,一定要压住速度。我去扔救生圈。”

海生顺开腰上的绳子,从舵楼后面解下救生圈,他喊出吓得面色土灰的顺子,让他去舵楼掌船,替下二梅。在落水的人浮出水面时,海生抛下了救生圈。那人抓住救生圈,身子不再沉入水下时,海生看清了,落水的竟然是二败。海生招呼二败抓好绳子,他把二败拉到船舷边,又回身喊:“快,帮我把二败拽上来。”

二梅双手伏在甲板上,脚步踉跄挪了过来。二败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哀求着:“海生哥哥,你是我亲爹,快救我,我不想死啊。”海生用力拉绳子,二败的身体很快贴在了船帮上。

二梅突然伸手拉住海生胳膊,对二败吼叫道:“死二败,当年你把我祸害了,你承认不?我告诉你,来多是你造的孽障!”

二败愣住了,大张着嘴巴愣了半天:“来多?我儿子?不不不会,不会那么巧啊!”

这句话让二梅与海生对视了一下,他们互相看懂了彼此的眼神:真是这个王八蛋!

“你这个王八蛋!你害我一辈子,我要你去死!”二梅疯了一样怒吼着,她拼命去拖拽海生的手,想让海生把手松开。海生赶紧用胳膊肘挡开二梅。和二梅较劲的瞬间,海生的手还是松了一下,绳子一软,二败又卷进浪涛了。一个大浪盖过来,二败不见了。海生赶紧让顺子停下发动机,他把二梅拖进舵楼,又跑回船舷边,在海里寻找二败,他刚出舵楼,二梅又晃晃悠悠跟了出来。

不一会儿,二败冒出了水面,手里还死死攥着救生圈的绳子,二梅举起空空的拳头,向二败挥舞,她恨不能把二败再按进水里。二败完全吓傻了,在下面干号:“二梅,我是畜生,你就给我条活路吧,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二梅全身软软地瘫坐在船舷边,抱着船舷,开始哇哇地呕吐。海生喊出顺子,把二败拽了上来。二败水淋淋爬上了船,癞皮狗一样瘫痪在甲板上,狗一样呼哧呼哧喘大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海生这才想起寻找来多的船。当他眼光远望,看到来多的船时,海生吓坏了。来多、三败已经抱着救生圈,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沉浮挣扎,他们的船就要沉没了。两个人已经吓得满脸惊恐了。海生赶紧抓过舵柄,他只能冒险掉头了。渔船在风浪里是那么孤独无助,海生小心翼翼兜了一个大圈子,才靠近了来多。来多和三败已经只剩下哀号了。海生抛出的救生圈,被俩人死死抓住,此刻,谁都知道,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把来多、三败拉上来后,两个落水的人都趴在了甲板上,惊魂未定,哆嗦成一团。风还在使劲儿刮着,浪涛还在施展着它的淫威,风浪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海生吼:“来多快起来,你用对讲机帮我喊,让他们都降低船速,跟在我后面!大风里加速,那是赶死呢。”

二败三败顺子和来多赶紧喊了起来。那些船终于乖巧了,他们减缓了航速,尾随在海生的船后。海生搂着神情恍惚的二梅,又钻进舵楼。船终于稳住身子,在风浪里艰难前行了。

海生点亮了桅杆上的照明灯,后面的渔船会意,也都纷纷点亮了灯盏,远远看去,这些灯排成一排,在风雨中顽强地闪烁着。海生又指挥几个人扔掉船舱里的一筐筐渔获,让船身减少吃水,不久,渔船更平稳了。忙完了这些,几个人烂泥一样瘫倒在了甲板下的船舱里。他们现在完全听凭海生引路了,海生带领的前方无论是渔港或者鬼门关,他们都只能追随。

渔港在海面上生长出来了,看到码头了。

那里,一排排渔船彼此紧紧地拥靠着,密集的桅杆在拍向海岸的大浪中摇曳起伏。

舵楼里,只剩下海生和二梅。

海生突然觉得很疲惫。他一把把二梅拥在怀里,二梅的头埋在他的胸前,用胳膊紧紧抱住海生。他知道,很快,他们就要分开。等脚步一踏上岸,又要去面对一团乱麻般的生活。以后的日子,两个人还能不能再有这样亲密相处的机会呢,那就要看命运的安排了,而命运是个多么叵测多变的东西,就像海面上翻涌的浪涛,谁知道下一刻什么模样,真的难以预料。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他一定要帮二梅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想到这些,热乎乎的泪水,像开闸的水,顺着腥乎乎的脸一个劲儿淌,他用同样腥乎乎的大手狠狠地抹,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过了一大阵子,缓过神的二败爬出船舱,他脑袋探进舵楼,对海生说:“海哥,以后你当黑东吧,我刚听三败偷着告诉我,根本没黑东这个人,黑东就是那个狗操的村长瞎编出来的,咱们也可以当黑东。”

“呸,滚远点!”海生吼。

海生耳边,像有一群大苍蝇在嗡嗡叫,他根本没心思听二败说话。对二败,他又恨又恶心,就是这个癞皮狗,毁了二梅和他的幸福啊。作为渔民,他遵守祖宗的规矩,无路如何,在海上,不能见死不救,可是救下了这个恶人,他觉得就跟吞咽下一只死耗子一样恶心。

“你给我闭嘴,滚!”见二败还在张口说话,海生硬气地又吼了一句。二败知趣地闪出了舵楼。

海生突然觉得,那个神秘的黑东,真没什么可怕的,今后,他肯定还会在这片活田探场、撂网。他舍不得大海。那些烦心事,浮漂一样翻滚上心头,又被他一一按下水面。眼下,只有怀抱里的二梅是真实的,这可是他深爱了几十年的女人啊,从少年,到中年。

二梅身子软塌塌的,她被风浪折磨得没有了一丝气力,她顺从地任凭海生拥抱着,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

这时候如果恰巧有一只海鸟从码头上空向下俯瞰,它的目光里会映照出几艘正在奋力返回渔港的船,距离渔港越来越近;但是那些船在浩渺的海浪里,在逐渐减弱的风雨中,还是渺小得如几片凋零在湖面上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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