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东
善戏谑兮,
不为虐兮。
——《诗经·卫风·淇奥》
罗兰·巴尔特认为:“在历史所遇到的这些生长痛症当中,仁慈占据首位。”相对于制度性管理学视天下民人为牲人的做派,来自法兰西的“仁慈史观”具有强烈的讽刺含义。尽管雅斯贝尔斯说“每一个此在看起来本身都是圆的”(Jedes Dasein scheint in sich rund),但只有作为概念的小人社会,才称得上对阳的世界及其高级形式的绝妙总结;虽然小人社会总是倾向于先肯定、然后再否定圆形的“此在”(Dasein),但这是一个更为漫长的故事,无法在这里得到恰切的申说。而在《三十六计》《增广贤文》一类民间教科书的熏陶下,小人社会意味着一切人对一切人的猜忌与博弈,因为“你富了,我就穷了——这是一个自行成立和不需讨论的真理”(托克维尔语),所以,高贵的“仁慈”恰好是最为稀缺的“物品”之一——毕竟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被围困的岛屿,孤立无援,毕竟只有“人心”才配称人生最大的战场,毕竟除了无毛的两脚动物,“任何野兽都不可能成为势利者”(吉奥乔·阿甘本语)。“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韩愈:《原性》)小人社会是一个“无边的苦海”;被制度性管理学散养和圈养的子民,仅仅是一些生活在“社会垃圾堆上的人”(博·赫拉巴尔语),以致于出现了“我愈了解人类,我愈喜欢动物”(康罗·洛伦兹语)之类的厌世格言。而“坏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个人生活的失败,并不能完全同构于社会。坏世界则是人类整体的命运,没有人能够独自摆脱坏世界,因为每个人都是坏世界的共谋。尽管坏世界中的某些既得利益者有能力免于坏生活,但仍然无法逃离坏世界”(赵汀阳语)。“坏世界”仅仅是小人社会的别名或绰号;因为每个人都是坏世界的“共谋”,“仁慈”刚好是它必须清除的东西——尽管被施耐庵和《水浒传》共同称道的侠义之举、被关汉卿和《窦娥冤》共同赞许的高贵德行,仍然会惊鸿一瞥地“偶尔露峥嵘”,但也仅仅是“偶尔”而已。
亨利·勒非弗(又译列斐伏尔)的判断很可能是正确的:“空间的最始源性的身体化实践基础,是人的身体的剩余能量与激情,而不是理性与工具技术。只有剩余的能量才具有创造力,才能让生命从苟延残喘状态中挣脱出来。它修改或导致了一个新的空间。”除了慢节律的病变形式在大规模生产“坏事情”的某些极端时刻,作为一种必须仰赖“剩余能量”和“创造力”才能让人行走与出没的空间形象,乡野闾巷并非总是呈现出剑拔弩张的态势,并非总是倾向于将道体幽暗的光线當作最佳食物来享用,被安德鲁·斯特拉森等人鄙弃的“暴力三角”,并不总是居于乡野闾巷的显要位置。虽然“自己给自己设置屏障是人类的本能”(齐美尔语),虽然“官僚主义总是让恐怖主义处于统治地位”(亨利·勒非弗语),虽然“历史会给大自然带来伤害”(米什莱语),但在兵法、权谋和算筹隐喻暂时闭眼休息,在生死管理学和畜牧管理学呼吸均匀的当口,在“合法伤害权”和“潜规则”有意放缓振幅的较为平静的关头,乡野闾巷人士仍然倾向于与时间的慢节律保持一致——毕竟只有慢节律,才是乡野闾巷的时间形式的通常态势。兵法、权谋和算筹隐喻必须拥有用于换气、歇息的一小把时间,生死管理学(尤其是畜牧管理学)必须驻足小憩片刻,以便为自己也为低等牲人提供休养生息的机会,让他们能够随身佩带“剩余能量”和“创造力”,否则,宫廷官衙注定会迎来它的死亡和坍塌——毕竟“实际的空间是感情的,‘热的,充满了感官上的亲昵”(爱德华·索亚语),因而总是有利于“剩余能量”和“创造力”破土萌芽,并最终成型于小人社会。同中华帝国“一治一乱”的经典模式非常相似,作为一种“热的”“亲昵”的空间形象,乡野闾巷非常愿意像懂事的钟摆一样,在时间形式的双重性和慢节律之间来回摆动:在时间形式的内部,总是倾向于暗藏着一种互相博弈与猜忌的关系。这种时间内部的争斗态势,很容易被乡野闾巷人士所利用,并趁机展开多多少少会令他们感到意外的人生与生活。
对健康、快乐的热切追求,从来都是寄存于低级牲人内心深处的本能愿望;潜伏在时间内部的猜忌与博弈,则为本能愿望的实现,提供了必不可少的保护作用——时间内部的争斗态势,是本能愿望的保镖或警卫员。幸福是没有超验信仰的华夏子民唯一值得追求的目标;幸福问题既是一切形式的伦理学的逻辑起点,也是所有型号的伦理学关注的终点。诚如黑格尔所说:“伦理学应该是全部哲学的最高原则。”和成为“痛苦的苏格拉底”相比,低等牲人更愿意将自己变作一头“快乐的猪”。虽然“道德事关我和别人关系中的对等性,最起码的规则是‘你所不欲,勿施于我;相反,伦理处理的是我和我自己的一致性,我忠实于我自己的欲望”(斯拉沃热·齐泽克语),但无论对于宫廷官衙人士、江湖山林人士还是乡野闾巷人士,幸福作为人生的最大目标,都不会因身位的不同,更不会因“道德”和“伦理”在思辨中得到强行区分,而改变自身固有的属性。作为广泛出没于乡野闾巷一种性质极为特殊的口头文体,民间文学中唯一一种无灭绝之虞的种类,笑话,受到低等牲人普遍追捧、把玩和反复打量,在短暂而又充满泥腥味的笑声中,满足了长年处于赤贫状态的低等牲人对幸福的片刻追求,最起码,也给了他们一种意淫式的快感——笑话从皮肤到肺腑,从毛发到脚趾,都是关于快乐的“方向指示器”。
对于四分五裂状态的德国,哲学的终点就是诗的起点;对于帝制中国的乡野闾巷和下层文化,从心理学的角度观察,从隐喻的意义上,戏曲的终点,或许就是笑话——尤其是黄色笑话——的起点。尽管“恐惧是严肃的基本要素”(巴赫金语),但最终,反倒是“恐惧造就了艺术”(米什莱语);而在无边无际的小人社会,“‘话就是故事,笑话就是以嘲笑为题材的故事。我国古代笑话是几千年来一直活跃在人民口头上的一种文学形式”(王利器)。这种善意的申说,虽然将民间笑话不恰当地提升到“文学”的高度,但也完好地说明了笑话的广泛、持久和生命力的顽强与旺盛。与试图制造严肃氛围的大话崇拜(le la blague)完全相反,低等牲人在乡野闾巷编织笑话的首要目的,是引人发笑,是制造活泼、轻松的氛围。通常情况下,笑是快乐、欣喜的标志;虽然笑的机制,至今仍是一个无法索解的谜团,却并不妨碍牲人们拥有笑的权利以及让他人发笑的义务:“夫雷霆不能夺我之笑声,鬼神不能定我之笑局,混沌不能息我之笑机。眼孔小者,吾将笑之使大;心孔塞者,吾将笑之使达……”(韵社第五人语) “笑宗”冯梦龙以慷慨激昂之词,道出了乡野闾巷人士的权利和义务,必须同时并存于笑的血液之中,也道出了声音性的笑话裹挟着顽皮的语调,必定能生产出众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而所谓义务,就是笑话的讲述者至少要做到“言之者无心,闻之者解颐”(小石道人)——这是语调生产动作/行为的必经之路。尽管并不存在一种整齐划一的幸福标准,但一个整天在心里或面部都处于笑意状态的人,显然是幸福之人。在作为“活动的世界”(the World of Actvity)的小人社会,快乐肯定不等于幸福,幸福却天然以快乐为根基,只因为“活动的世界”必须是一个“创造的世界”(the Creative World)(怀特海语)。而作为人类特有的“创造”物,“笑是一种社会姿态”(柏格森语),它“通过维持异常欣快,从而避免了烦忧不安的情况的产生”(拉尔夫·皮丁顿)。笑是心理状况的肉体版本,是暗自涌动的心理状况的声音化,本身就是甜美的动作/行为。尽管乡野闾巷长期赤贫、小人社会的基本语法无孔不入、时间形式总是倾向于它自身的病变,就像“时疫得寸进尺,更倾向于夏天”(宋炜语)……致使笑话最多只能让低级牲人达到一种苦中作乐的境地,但这样的境地并非毫无用处:唯其能让低等牲人苦中作乐,才更能见出笑话的重要和珍贵,见出笑话对幸福问题的轻柔触摸。它像戏曲一样,安慰着孤苦无告者。
作为一种珍贵的乡野闾巷文体,笑话很可能是目前已知的文体形式中,最细小的叙事门类。它依据最简陋、质朴的叙事尺度,仰仗最后时刻才突然到来的、具有爆破态势和转折功能的高潮句,生产笑声,以便“牵动我们面部的颧肌”(让·诺安语)——但让人快乐和喜笑颜开的“事情就这样成了”。虽然笑话不可能像诗歌那样,成为“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万物之户”(《诗含神雾》),也不可能“给予部族的语句以最纯的意义”(马拉美语),但在高度文盲化、赤贫化的乡野闾巷,简陋与质朴并不必然等同于粗糙和粗俗。它精致,虽然并不优雅;它机智,虽然并不高雅;它从容,像轻盈的卡尔维诺那样,愿意把拉丁风格的“忙而不乱”当成自己的座右铭。与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所谓“先锋提供原因,低俗提供效果”的说教既相符又相背,笑话最基本的使命,就是要针对人性深处的弱点和溃烂部分,立志要将“恶习变成人人的笑柄”(莫里哀)。最终,它仅仅是一种象征性的攻击形式,一种嬉皮笑脸的格斗方式,但又绝不仅仅是“对习俗进行‘习俗性的批评”(阿兰·布鲁姆语)——它另有所图,也必将另有所谋。而“在一定的意义上讲,人类的历史是一部笑话史。人类在笑声中忍受苦难,并在苦难中寻找欢乐,笑是人人随身携带的唯一的防身器和娱乐品……历史在笑声中蹒跚,人们在笑声中成熟,社会在笑声中进步,笑是人类独有的尊严和权利,是人类抗拒压力的良方,是上帝赐予的厚礼”(劳马语)。口头性、声音性的笑话,总是乐于将“铲子就叫作铲子”,烂疮就叫作烂疮,通常情况下,跟妖冶的桃花没什么干系;不过,在某些必要的时刻,它也乐于将暗红的烂疮和粉色的桃花等同起来,将铲子和国王、小丑或月亮等同起来,但那仅仅是为了扩展笑话的振幅,加速笑话激起的波纹向四周延展,以便迅速生产出快乐的动作/行为——只要能够扩大“振幅”和加速“延展”,中国古典笑话不惜放弃所谓的原则和信条。与“是脚本而不是语言,是那种文字而不是那种精神”的“巴洛克碎片”(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语)为自己认领的身份特征极为不同,笑话仰赖的,恰好是能够发声的语言、语言依靠语调和声音波纹营造出来的“那种精神”。就是在这种间不容发的电光石火之间,叙事性恰到好处地构成了中国古代民间笑话的第一性征,更是几乎所有黄色笑话的首要特征:高潮句仅仅是叙事性诱发出来的尤物,叙事性仅仅是为高潮句做铺垫的前戏(pre-play),根本不需要内在移民活动效劳,也不需要内在言语充当马弁。
所谓民间笑话,就是讲述(而不是书写)一个惹人发笑的故事;或是讲述一个跟下体有关、让人喷饭的小段子。同本雅明對“故事和讲故事的人最晚在他那个时代就已经消失了”的忧虑刚好相反,低等牲人出于对时间内部争斗态势的主动呼应,出于对幸福问题的下意识关怀,不允许故事和讲故事的人消失不见。尽管所有的民间笑话讲述者最终都处于匿名状态,但跟罗兰·巴特尔惊呼的“作者死了”完全不同:在中国,讲笑话的人从来没有死,只是人们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但也不必找到他的踪影。跟现代性统摄下“所谓故事即为事故”的悲惨局面截然不同,出于对小人社会及其公共管理学的正确呼应,出于对“活动的世界”的讥刺与象征性攻击,低等牲人游走于乡野和闾巷,在引车卖浆、荷锄劳作之余,抬眼看到的全都是几乎现成的故事;但首先被他们一眼相中的,正好是跟下体有关的故事——弱的灵魂医生的下位与“百谷王”,在嘈杂、喧闹的乡野闾巷,终于有了一种更为具体、也更加具有戏谑性的替代形式,盛放着被笑话认可的自我管理学,为机敏、聪慧的高潮句反复催生,反复恭维和献媚。
“笑话起源于两个或更多个因素之间存在的不一致、不适合,或者是把不等的部分或环境视作统一体,并置于一个复杂的客体里……其幽默的特性依赖于‘适当的不和谐。这种适当性不求逻辑上的合理,只求心理的合理。”(王杰文语)只有仰赖“适当的不和谐”,笑话才能以漫画性的方式,在口头讲述中,制造出细小的叙事风暴,生产一个瘦小却不娇弱的可能世界,搭建“一座精灵的隐修院”(米什莱语);才能在时间内部争斗态势的保护下,在嘴巴伙同舌头、口腔炮制出来的声音中,制造新一轮的慢节律的病变形式(或称时间形式的双重性),对小人社会进行象征性的攻击;满脸怪笑着,与坏世界进行近距离的语言格斗。和真实的慢节律的突变形式制造广泛的痛苦、普遍的哀号与大规模的死亡完全相反,笑话仰仗叙事性、高潮句、语调和它的自我管理学,制造慢节律的病变形式生产出来的,则是作为事情的开怀大笑、抿嘴一笑或眉开眼笑,给低等牲人以苦中作乐的机会,给幸福问题一个小小的、不经意的擦痕。与戏曲同乡野闾巷人士面对面遭遇的情形十分相似,笑话也必将与乡野闾巷人士面对面相遭遇,而且更直接、距离更近,遵循着最基本的直线原则,蔑视赫拉克利特赞扬过的“弧线”,唾弃伏尔泰热情称颂过的“漩涡”,因为“在笑话这种倾向性、包容性和现在时中……听众本身才是中心人物”(王杰文语)。但和小说、戏曲不同,所有种类的民间笑话,从不打算表彰任何高贵的德行,它更乐于赞同“人类说出的第一个词很可能是否定的”(保罗·纽曼语)这一令人心悸的结论;它的任务仅仅是嘲笑、否定和讽刺,而讽刺,刚好是“一种存在着的超验的真实”(艾略特语)。和小说、戏曲不一样,笑话对讲故事者的阴谋家做派、算筹术士嘴脸的需求也不迫切,它只需要一点点机智,只需要有能力炮制总是在最后时刻才到来的高潮句,而“你所需要的,仅仅是知道怎样解释它的天分”(詹姆斯·米勒)语,因为讲笑话的人制造出来的各个微型主人公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只能是极弱的矛盾和冲突,而且是充满笑意、吐着舌头、做着怪相的矛盾和冲突。
皮浪(Pyrrho)认为:“人们应当竭尽全力与现实抗争,如果可能的话,用行为抗争;不可能的话,则用言辞。”作为一种看似粗鄙的口头文体,作为一种具备抗争能力的有声文本,笑话遭受江湖山林人士和宫廷官衙人士的双重白眼,就是理所当然的结局。民间笑话“多猥鄙诙谐之作,颇乖大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七部五十);“查笑话古已有之,后来不知怎地忽为士大夫所看不起,不复见著录,意者其在道学与八股兴起之时乎?……胡人即位,圣道复兴,李卓吾与公安、竟陵悉为禁书,墨憨斋之名亦埋没灰土下,《笑府》死而复活为《笑林广记》,永列为下等书,不为读书人所齿……”(周作人语)。这种局面之所以会大驾光临,仅仅因为在时间内部争斗态势勘定的范围内,笑话至少还在跟板着脸孔的理学,反复争夺对下体的管辖权——干燥乏味的理学总是极力倡导下体的任务仅仅是“为后也,非为色也”“只为周公之礼”(游戏主人:《笑林广记·闺风部·问嫂》),对憋得满脸通红的高潮句十分憎恶和鄙视。“天地之间,理一而已。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则其大小之分,亲疏之等,至于十百千万不能齐也……盖以乾为父,以坤为母,有生之类无物不然,所谓理一也。而人物之生,血脉之属,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则其分亦安得而不殊哉!”(张载:《张子全书》卷一)与这种“理一分殊”的板正和严肃完全相反,笑话怪笑着“捍卫感觉,却从未出卖精神”(苏珊·桑塔格);笑话可以拿任何神圣的人和物开涮,它在虚拟性地制造慢节律的病变形式时,必将打破制度性管理学(理学只是制度性管理学的特殊形式)定下的严厉章程。宫廷官衙人士在闻听笑话笑起来之后,必须仔细甄别笑话制造出的时间形式的双重性,在何种程度上将危及制度性管理学的哪些神秘部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局面,被再一次制造出来:宫廷官衙人士或暴民豪杰尽可以在现实域制造时间形式的双重性,却不轻易允许乡野闾巷人士在想象域制造慢节律的病变形式。作为一种具有抗争能力的叙事门类和声音艺术,笑话是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较为温柔的否定。它让低等牲人收获了笑意和一点点看似不该拥有的幸福感;但它不需要文本游击战和战略性心理转移前来呐喊、助拳,无视国家主义战术的存在,只在笑声中,自生自灭或独自存活。
鬼谷子有云:“口者,心之门户。”在制度性管理学及其突出部分(即畜牧管理学)肆意横行的小人社会,在君王的耳目管理学效率奇高、胜券在握的坏世界,细民百姓必须监督自己的嘴巴、舌头与口腔——“须信祸胎生利口,莫将讥思逞悬河”(罗隐:《言》)。在关键时刻,大家都得管住自己的臭嘴;必须咬紧牙关、憋红自己的脸蛋和卵蛋,直至“慎言语、节饮食”(《易·颐》)……否则,“皇皇唯敬,口生诟,口戕口”的结局(《大戴礼记·武王践阼》)就是必然会朝发夕至的事情;为制度性管理学和恐怖主义世界增大“炮灰基数”的局面,就注定是无法更改的现实,毕竟“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一条慎言的舌头,最大的快乐是它的有分寸的活动”(赫西俄德语),而“学不会闭嘴的人,恐怕以后连张嘴的机会也没有了”(王手语)。毛笔仅仅是嘴巴的体外延伸,墨水仅仅是舌头和口腔——尤其是唾液——的替代品;在阅读交通学的声援下,笔和墨必定会以刚柔交济、亲密合作的态势,让吃饭之“口”丧身于言说之“口”。而“死时之所遇,梦之至深处”的漂亮言辞(詹姆斯·米勒语),不过是对“口戕口”充满笑意的嘲讽,是为“口戕口”炮制的精美悼词或充满斜视的讣告。但这等滑稽可笑又让人心上来冰的局面,主要寄存于宫廷官衙(比如韩非、屈原、司马迁)之中和江湖山林(比如嵇康)之上,乡野闾巷人士看管嘴巴、舌头和口腔的任务,反倒要简单、轻松得多。这种看似古怪的情形,很可能跟“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秦晖语)的行政制度有关,因为“中华帝国正式的皇权统辖权只施行于都市地区和次都市地区。出了城墙之外,中央权威的有效性便大大地减弱乃至消失”(马克斯·韦伯语)。“减弱”的情形也许偶尔存在,“消失”却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它起码给长年赤贫的乡野闾巷人士提供了较为清新的呼吸,给了他们必须打引号才能存在的自由。
这种难得的局面,这种和慢节律的时间形式两相匹配的慵倦情形,刚好为低等牲人编织笑话自娱(笑的权力)和娱人(让他人发笑的义务)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良机。尽管“语言本身决不是作为物的否定而存在的”(大江健三郎语),但在时间形式的双重性管辖的范围内,乡野闾巷人士根本没有嘲讽他人的心绪和雅兴,也没有以叙事性和高潮句冒犯人。尽管“鬼总是与婴孩相联系”(茨维塔耶娃语),但在极为严肃的时刻,面对极度的恐怖和恶心,保全随时可能丧“命”的性“命”,才是唯一正经、急迫的工作,宛若人生对幸福的渴求具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性。保全性命至少需要“紧皱”的眉头作为最基本的动作氛围,不需要狄金森那种向右上角飞扬的诗句,更不需要“舒展”着眉头的笑声组建起来的动作密林——低等牲人不会有过渡者和目击者的雅兴,能在颤颤巍巍和哭哭泣泣之中,以拣拾充当庄严的动作/行为去拯救他人,在纸面上超度众生,在悲悯中为低等牲人撰写一整部饱含眼泪和屈辱的袖珍史。而寄放于时间内部的争斗态势,仅仅是笑话——尤其是具有最大冒犯能力的笑话——能够顺利达至乡野闾巷人士的低保、临界点和底线,最多只是威廉·布莱克极力称道的“傻瓜质疑人”(the Idiot Questioner),是慢节律的时间形式和时间形式的双重性之间那个没有任何面积与重量的切点,充当着民间笑话的保护伞,但更应该说成是笑话尽职尽责的接生婆。
在人性的溃烂与慢节律的病变形式之间,存在着一种正比关系:人性的溃烂程度,在一切可以想见的范围内,莫不取决于病变形式的严重程度。而令人心悸的时间形式的双重性,主要来源于制度性管理学对天下牲人之心性的规训与形塑,来源于小人社会对它的基本语法的过度开采、使用和敲诈——毕竟“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确定的准则以调节人们的行为,那些准则会内化为人们的个性的一部分”(理查德·利罕语)。或许任何一种文化准则都跟“人这畜生”(That animal called man)非常相似,“唯一有罪的地方,就是给他的欲望寻找理由”(斯拉沃热·齐泽克),但出于对正比关系的呼应与唱和,嬉皮笑脸的民间笑话却时刻准备着“随兴所至……不受句读或断句的牵绊……如果一下子碰不到谐音,干脆就不要”(拉法格语)。在所有种类的笑话中,民间笑话更倾向于和人性深处的溃烂部分闪电般地押上韵,仿佛“两个相同的命运,在一刹那间,互相点头,默契和微笑”(梁宗岱);民间笑话似乎总是能从人性底部的溃烂处,迅速找到它特别需要的韵脚,既合辙,又“快得像刽子手/快追上子弹时转入一个逆喻”(欧阳江河语)。尽管它并“没有把我们带到准确的城市”,却出人意料地“给了我们另外的国籍”(若昂·卡布拉尔语)——带有浓烈猥亵成分、以动作/行为体现出来的哈哈长笑,就是“国籍”的声音化,更是声音化了的“国籍”,但它还格外赞同“上帝是个动词”这一精辟的见解(John D. Caputo语),更倾向于成为“近端秩序(ordre proche)和远端秩序(ordre lointain)之间的一个中介”(亨利·勒非弗)。但最终,因为文字狱在乡野闾巷的暂时缺席和隐匿,哈哈长笑将“近端秩序”活生生拉到了“远端秩序”这一边,宛若强的灵魂医生启用自己的耳朵,强行征用了他的眼睛。所谓近端秩序,就是宫廷官衙和保证它得以存在的制度性管理学(尤其是畜牧管理学);所谓远端秩序,就是乡野闾巷和它为自己认领的管理学。笑话,尤其是低俗笑话,有能力将小人社会中身位不同的一切人,都迅速处理成滑稽可笑的、肉乎乎的低等牲人甚至肉人,强迫他们认领远端秩序拥有的一切不良或优良品性,让他们共时性地存活于哈哈长笑组建起来的微型时空之中,却又从不试图“给我们一部第一哲学”(阿多诺语)——那是上层文化和宫廷官衙的兴趣与职责之所在。而“中国哲学家认为”,在“第一哲学”中“提出的原理都是不需要证明的”,所谓的“证明”方式,“更多地依靠比例匀称这一总的思想,依靠对偶句的平衡,依靠行文的自然流畅”(费正清语) 。“第一哲学”(即制度性管理学)仰赖文字上极为乖巧的、眨巴着小眼睛的“比例匀称”,最终激发和支持了人性深处的溃烂部分;但溃烂得最早的,恰恰是“第一哲学”的生产者和倡导者,宛若被錯认的“伪先知”从未被他的信众所怀疑,他自己却倾向于怀疑一切。这种搞笑的局面,刚好为笑话尤其是民间笑话的诞生暗中打开了后门。
民间笑话“随兴所至”地生产时间形式的双重性,仅仅是反向模拟了宫廷官衙视天下民人为牲畜的做派,仅仅是声音性地抄袭了江湖草莽杀人如麻以致于制造时间的病变形式,顶多给它(们)镶嵌了薄薄一层爽朗、潮湿、欢快和猥亵性的笑声,跟含蓄的“‘梯也尔先生式的风格”恰好相反(让·诺安语)。但跟“梦在词语中构建自己,并通过分析被解剖”(弗洛伊德语)的情形十分相似,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攻击形式,一种嬉皮笑脸的格斗方式,民间笑话制造出来的时间形式的双重性,那个不期而至的另外的国籍,只能在作为动作/行为的哈哈长笑中现身,只能被猥亵性的笑声所包纳。作为“构建自己”的命定结果,慢节律的病变形式被刻意制造出来了;与这一构建过程相伴相随,笑话或笑话的突出方式趁机将戏谑性安放在一切人物的头上。而准时到来的戏谑性,不多不少,刚好是对人们“生存的最重要的事实是社会的空间差异”(约翰斯顿语)这个现代教条的反对:戏谑性更倾向于将小人社会中的所有人集结到共时性统辖下呈单数状态的那个空间,而不是有“差异”存在的多个“空间”。从此,皇帝、圣人将与乞丐、妓女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皇帝、圣人跟光鲜的“绅士”这个名词一样,早已“不再具有什么更高尚的意义了……他所表示的只是一种过着放荡生活对自己不加约束的人”(保罗·纽曼语);而“今之君子,好利无厌,淫行不倦,荒怠慢游,固民是尽,以遂其心,以怨其政,忤其众以伐有道”(《孔子家语·问礼》)。在口头性的笑话所许可的狭小疆域内,根本不允许“三皇之世如春,五帝之世如夏,三王之世如秋,伍伯之世如冬”(邵雍:《皇极经世》卷十一)的献媚语调有任何存身之处。虽然在现实世界,“空间不是社会的反映,而是社会的表现”(曼纽尔·卡斯特语),但在戏谑性制造出来的过于细小的可能世界里,在那座“精灵的隐修院”中,“表现”和“反映”根本就没什么区别,或者,根本就无所谓区别——它们都不过是远端秩序的别名或绰号。而作为戏谑性最完美、最恰当的体现形式,作为精灵的微型主人公,终于水到渠成地落草为寇于民间笑话。与耶利米“耶和华啊,你勾引了我,我竟然没有拒绝”(《旧约·耶利米书》)的哀叹和抱怨完全不同,精灵们,中国版本的微型主人公,却十分乐于被勾引;勾引他们来到乡野闾巷(即远端秩序)的,则是正比关系以及它昭示出来的人性的溃烂部分和慢节律的病变形式:在小人社会,人性深处的溃烂亟须得到象征性的攻击,必须“变成人人的笑柄”;慢节律的病变形式则亟须饱飨嬉皮笑脸的语言格斗给予的打击,以便为低等牲人带来短暂的欢乐和笑声。时间内部的争斗态势,那个珍贵的切点,始终在保护微型主人公的被勾引;寄放在猥亵性笑声之中的微型主人公,则为笑话世界达致乡野闾巷、为笑话世界成型于小人社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笑话借助微型主人公完成的口头性和声音性的工作,却“不是在描绘人类的精神,只是在描绘人类的排泄物”,它整个儿就是“人类的碎片”(约翰·哈特利语):笑话是人性弱点的集中营。
作为中国下层文化最为重要的体现形式之一,微型主人公与制造民间笑话的叙事性恰相对称:在绝对值上,微型主人公和笑话细小的叙事体量完全等同。虽然制造笑话的叙事性,从来不是迷宫般层层相套的“中国漆盒”,但它总是倾向于反对“有限的一价观”(雷蒙德·威廉斯语)对一切牲人的管辖、提调和暗算。而作为现代新型教条的“没有叙事就没有自我”反倒更能够为中国古代的低俗笑话提供胆量和打狗棒:它的“自我”就建基于无处不在的戏谑性之上;戏谑性越强烈,笑话的“自我”,就越具有令人捧腹、令人喷饭的中心主义倾向,但这归根结底,得看时间内部的争斗态势能否守住它最后的底线。尽管“人类”一词在希腊语中意味着“总是仰望的动物”(撒加利亚·西琴语),但由于每一个人都终不免“被可朽的肉身拉着往下坠”(圣·奥古斯丁语),民间笑话的讲述者倒立着观察小人社会、制造包裹在笑声中的慢节律的病变形式,就不仅是可能的,而且还是必须的和必然的,毕竟“真正的财富和富裕不在顶端,不在中区,而仅仅在下部”(巴赫金语)——对于黄色笑话,所谓的“财富”和“富裕”,必须在观察者的倒立状态中才能看得更清楚,才更能组建一个笑声的小王国。从直立着的看到倒立着的看,是一种“缄默的移交”(tacit transfer)过程(保罗·蒂里希语):始终直立行走的小人社会,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移交”过程中,被托管于倒立着的看,直到“智力痉挛得到了松弛”(瑞·蒙克语),直到笑话世界得到诞生——这和中国古典时期的小说家、剧作家始终平视或俯视小人社会大异其趣。而倒立状态意味着:距离民间笑话的讲述者最近的是下体,最远的是脑袋;倒立着的讲述者看得更清楚的是乡野闾巷,更模糊的是宫廷官衙。模糊带来眩晕和幻象,幻象和眩晕则导致宫廷官衙的远端秩序化;远端秩序化不仅意味着所有的微型主人公都将被乡野闾巷化,还倾向于将小人社会中的一切人等在微型叙事中进行共时性地处理。因此,作为戏谑性的集大成者,微型主人公最终对应的,只能是一种倒立性的叙事性;倒立性的叙事性不仅意味着它体量有限、结构单一和高度的模式化,还意味着它是一种方向感极强、心性极为顽固的叙事,与上层文化热衷、热爱的施力方向刚好相反。而“一种说故事的方式……就是一种意识形态”;戏谑性或者微型主人公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对应了低俗笑话的讲述者对小人社会具有高度意义倾向性的内心观察,并最终成为戏谑性的组成部分。而以它的心性,微型主人公愿意赞同芝加哥大学的造反学生在教学楼上刷出的骇人听闻的标语:“心灵生活滚他妈的!”(赵毅衡语)在帝制中国,被要求“滚蛋”的“心灵生活”,更靠近宫廷官衙或近端秩序,它板正、虚伪、紧锁着眉头;代之而起的心灵生活——被低俗笑话认可的心灵生活——则是微型主人公或戏谑性,但最终,只是猥亵的笑声营造出来的毛茸茸的氛围。
尽管“对福柯而言,空间乃权力、知识等话语,转化成实际权力关系的关键”(戈温德林·莱特语),但有倒立性的叙事性从旁呐喊、助拳,在中国古代,和小说、戏曲处理空间的能力与方式完全不同,民间笑话是能够将一切空间形象统统转化为乡野闾巷的唯一文体,而且,还不需要任何型号的空间转换价值从中作伐或作梗。笑话最大限度地否定了空间形象本应认领的那种权力,尤其是皇家的空间形象本该拥有的绝对权力。仰赖于倒立性的叙事性,和小说、戏曲完全不同,笑话,有能力将所有人统统视作乡野闾巷人士,让他们的脸和他们的“头盖骨一样苍白”(诺曼·马内阿语)。和其他种类的笑话比起来,低俗笑话更乐于赞同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那句喘着粗气的名言: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大他者”。阳的世界上不分高低和贵贱的一切人等,在“缄默的移交”过程中,在倒立性的叙事性的援助下,争相露出了低等牲人甚至肉人的身份特征,赤身裸体、袒胸露乳,行走于低俗笑话临时搭建的时空之中,发誓要将“床笫之言,扬于大庭”。但这决不意味着低俗笑话真的就是赫胥黎指斥的那种下作、粗陋的“俗气”——“俗气就是流露出来的一种下劣性。”(Vulgarity is a loweness that proclaims itself)恰恰相反,低俗笑话要攻击的,向来都是人性深处的溃烂部分;而俗气,早就知趣地投靠了散发着恶臭的溃烂:低俗笑话最终是一场防御性的战争。紧随着乡野闾巷化而来的,是所有的微型主人公都能共时性地分享他们的漫画色彩和“戏子”身份:他们被低等牲人漫画化地制造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以他们声音化的积极“表演”,面对面取悦于乡野闾巷人士的耳膜,因此,他们必须要成为“一个共时性的他者”(黄金麟语),以便对立于他们在阳的世界上的真实身份。但这个搭建在嘴巴上、震动着空气的微型舞台,却又绝对不会像强的灵魂医生那样,去实施荒唐、愚蠢的耳朵打造工程,更不占据任何形式的意义上层,仅仅是一种火爆腰花般的耳朵按摩术,但最终,也只不过是按摩了跳动着的心脏——“唯一笑足以自娱,于是争以笑尚。”(冯梦龙:《〈笑史〉序》)中国的低俗笑话之所以拥有将一切人物都乡野闾巷化的能力,仅仅是因为微型主人公(或戏谑性)以他极低的身位,以他必须成为自己的“他者”为代价,刚好跟小人社会的本质特征相匹配。作为对阳的世界及其高级形式的绝妙总结,小人社会意味着:直立行走于这个空间的所有人,都是潜在的、精于计算和算计的小人,君子则是五百年都难得一出的稀有物种。因为大部分江湖山林文体(比如诗歌、史传)和乡野闾巷文体(比如小说、戏曲)仅仅用直立着的眼光看待小人社会,观察阳的世界,它们的眉宇间,纷纷呈现出一种悲剧特质——“人所犯最大的罪 / 就是他出生在世”(卡尔德隆语);而作为一种典型的民间智慧和口头文体,在山高皇帝远、“帝力于我”暂时还“何有哉”的地方,无需顾忌“口戕口”的笑话仰仗倒立性的叙事性,仰仗时间内部争斗形式给予的保护作用,在一个细小的瞬间,能立即让小人社会露出它的喜剧特质,恰如“狂风在大海里卷起波浪的时候,自己却从陆地上看別人在远处拼命挣扎,这该是如何的一件乐事”(卢克莱修)。小人社会与微型主人公彼此鼓励、彼此催生:小人社会不断为微型主人公的出场提供机会,微型主人公则在他自身的虚拟性中,不断加速小人社会的病变……
“‘已经看到乃是知道的本质。”(海德格尔语)笑话和微型主人公则是“知道”的产物,是“本质”带来的必然结果,因为“眼睛是罪恶通入,侵害灵魂的门户”(萨比娜·梅尔基奥尔-博奈);没有低等牲人“已经看到”的众多溃烂处,笑话根本没有机会来到阳的世界或小人社会,人性弱点的集中营完全没有必要出现。而“知道”(to know)意味着做爱,意味着对认知对象深深的热情;民间笑话将下体当作自身的“主题”和“主体”,就是既自然也必然的事情。作为一种声音中极为渺小的寄居物,微型主人公得以出生的关键要素,却是对小词(或称俗词)的巧妙征用,是对大词的坚决弃用,因为黄色笑话对任何形式的“帝國事业”(imperial project)都没有兴趣。在声音性的讲述搭建的微型时空中,小词有幸维持了自己的尊严,因为它无需被变形使用,也不会惨遭扭曲,它只愿意跟自己的脸孔相重合,甚至连存乎于坏世界的“胜利也没有玷污过它”(乔治·伍德科克语);大词则具有令人笑得打颤的那种恍惚性。就像“无人会否认蝴蝶比之毛虫更高级”一样(达尔文语),在被黄色笑话接管的势力范围内,圣人、皇帝、大臣、状元、进士、皇后、西施、秀才、泰山、封禅、京城……这一类声名赫赫、吓人一跳的传统大词或巨词,都因为倒立性的叙事性无一例外地变作了微不足道的小词——恍惚性是大词变身为小词的桥梁和通道,具有巴赫金极力称颂的“降格”所认领的那种功能和才华:“物品用来擦屁股,这首先是对它的降格,脱冕,侮慢。”(巴赫金语)在所有的乡野闾巷文体中,唯有笑话才具有这种卓越的能力:满嘴下体语言的圣人、开口“卵袋”闭口“卵袋”的皇帝,还是被大词规范的、能够君临天下的圣人和皇帝吗?毫无疑问,“脏话就是世界语”(艾斯特哈兹·彼得语);而与“激情本质上是非法”(保罗·纽曼语)的荒谬说教刚好相反,皇帝和圣人——无论它是词语还是实体之人——在民间笑话中,早已被“降格”为“维纳斯的尿水”(Venus Urinia)(弗洛伊德语)。虽然美神很可能真的选择“在日落和日出这段时间里干这事”(赫西俄德语),但最终,也只能是颜色微黄、很不给鼻子之雅兴以任何颜面的尿水。在黄色笑话将一切空间形象和一切人等都乡野闾巷化、远端秩序化之后,还将所有的大词给小词化、圣词给俗词化了:这是笑话尤其是它的突出部分,依靠倒立性的叙事性,在口头上造就自己时顺便为自己认领的“便携式的根”(塞尔·西黑语)。微型主人公对小词的严重依赖深刻地意味着:在相互算计的小人社会或坏世界不配使用大词,或者根本没有大词的存身之处;在相互博弈、猜忌的恐怖主义世界,圣词要么具有浓烈的虚拟性,要么具有高度的欺骗性,或者圣词必须在它的恍惚性中被“降格”,才能完好地对应于阳的世界或小人社会。在编织笑话和生产微型主人公时,存在于口头的叙事性,只能利用小词,必须“矮”化或“癌”化皇帝般的大词。
小说、戏曲和民间笑话,是中国下层文化最主要的文体形式,它们不仅担负着为低等牲人复仇的重任,也有娱乐低等牲人凄苦内心的义务——它们必须润滑他们低于鸟巢的小日子,帮助他们找到“特定的时刻”。一望无涯的乡野闾巷,是中国下层文化的生产车间;流落民间陋巷的饱学之士、无缘仕进的高智商者、脸有污泥的衣衫褴褛之人……则是这个车间中辛勤劳作的工人。他们在制度性管理学和小人社会的包围中,为自己找到了野生其间的机会;他们的野生状态,符合“野生”(wild)的词源学含义“意志、意愿”(willed)。(保罗·纽曼语)愿望始终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而他们通过书写或讲述,展现出来的全部成品,仅仅是他们心目中辉煌的“愿望意象”。而以“因为你们在怎样怎样,所以我应该怎样怎样……”为基本口吻的自我管理学及其的音响长随,才是最终造就中国下层文化的利器。语调和受它辅佐的自我管理学,不仅生产了作为动作/行为的书写或讲述,讲述或书写不仅消化愿望凝结成了无数个可能世界,还为乡野闾巷人士的生活,提供了难得的喜气。以制度性管理学为主角伙同天下民人之心性促成的小人社会,在下层文化持久有力的建设中,遭到了有限度的罢黜;小说、戏曲和民间笑话各自认领的自我管理学,将寄寓在后世之人的诉说中(比如小说、戏曲),或当下就能被听众破译(比如笑话),那是乡野闾巷人士的自我管理学及其声音仆从获得的对称形式或衍生物;低等牲人则能通过小说、戏曲和黄色笑话对他们的安慰,让他们看见一首民歌中咏诵的美好景致。虽然那种美好景致,在小人社会上,只倾向于一个瞬间的留存,但有没有这个瞬间,情形将大为不同:
胡豆开花转眼过,
豌豆开花一时时,
油菜子开花它随风去,
春去春来春又走哟,
开不尽的牛奶子花哪,
后山前山东山南山开满山。
问一声神,问一声天,
问一声山精与水怪,
再问一声对山的小冤家,
我喊的话你到底听没听见……
栏目责编: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