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

2017-05-13 00:40王明明
西部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宁乌拉

王明明

这是一家新开的茶馆。樊诗诗领着吴佳进门时,吴佳注意到不远处城中村里同样新开的“三松老年公寓”,巨大的牌匾立在三层民房的顶层楼顶,三个楼层的阳台清一色被蓝灰色的床单覆盖。床单迎风招展,吹得吴佳心里有些难过。

吴佳已经记不清这是婚后第几次与樊诗诗私下会面了。通常那之前她们会煲很长时间的电话粥,在樊诗诗上夜班终于有机会说话的晚上,吴佳躲在阳台或者卫生间里,通过无线电信号,穿过层层阻碍,与她昔日的闺蜜诉说衷肠,进行一次次隐秘的对话。聊到最后,两个人仍觉得意犹未尽,便说要么明天出来坐坐。大体情况就是这样。总之,吴佳和樊诗诗就像两块磁铁,被生活的巨大磁场排斥着,动不动就要往一块儿靠。当然这一切她们都是背着老公进行的,倒并非怕老公知道或刻意回避,而是她们几乎可以肯定她们的老公对她们的会面必定丝毫提不起兴趣。至少吴佳这么觉得,在她老公看来,两个各自成了家有了孩子的年轻女人隔三差五跑出来会面这件事,丝毫比不上陪孩子去一次游乐园或者在家里打扫半天卫生来得实在。女人嘛!不就该围着家围着孩子嘛!再说,倘若老公要知道她们会面的地点是茶馆的话,肯定觉得无聊透顶,甚至笑掉大牙。茶馆这种高大上的地方确实离她们的生活太远了呀?

女人的世界,男人永远理解不了。

事实上,两个人并不喜欢喝茶,三十不到的年纪,怎么可能對茶感兴趣?要是凭喜好,她们理应在肯德基之类的快餐店见面,奢侈点的话,咖啡店也行。可毕竟这城市太小,快餐店人多眼杂,实在不方便她们话题的进行,要是话题转个三圈五圈最终又转回到她们各自婆家的耳朵里,那不尴尬死了。咖啡店呢,又多是情侣的聚集地,她们又不是那种关系,总觉得别扭。就茶馆吧,人少、清净、也敞亮,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们是有这种默契的。从念护士中专到现在,她们认识十二年了,整整一轮。

来壶红茶。放下挎包,樊诗诗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确定这是一块属于她们两个人的隐秘空间后,原本紧绷着的面部肌肉终于放松下来,哭丧着的脸露出毫无戒备的从容。这一从容,吴佳便发现了樊诗诗有些不对劲:脸色蜡黄,人似乎也瘦了一圈。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吴佳快速回忆着上次见面的时间,一晃竟有三个多月了。结婚生子后的日子就像坐高铁一样,吴佳甚至看不清窗外的模样。

樊诗诗眨了几下眼睛,尽可能让眼窝里的泪回流,然后强颜欢笑地说,刚做完引产手术。

啊?什么时候的事?这次怎么从没听你提起?

樊诗诗低下头,在吴佳的惊讶中重重叹了口气。有什么好说的!樊诗诗说,就上次咱俩见面后没几天,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两个多月了。你知道我向来月经不准,我也没在意,没成想还真……樊诗诗说着,竟从手提包里掏出一盒女士香烟,抽出一支夹在两唇中间。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你介意吗?佳佳。

她当然知道吴佳是介意的。吴佳向来闻不了烟味,可她若非要抽,吴佳也一定不会嫌弃她。

抽烟还用学,那还不张口就来。说着,点着的打火机已经凑到嘴前。樊诗诗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瞄了一眼吴佳,又将火熄灭了。算了,我的大小姐!

吴佳盯着樊诗诗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难受。她还一直把眼前的女人当孩子呢,可那是哪辈子的事了。现在她们谁也不是孩子,她们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樊诗诗第一胎生了个女孩,婆家说什么也不放过她,不消说,这次又做了引产,想必定是通过非法渠道知道怀的又是个女孩了。樊诗诗原本不想生二胎,可真怀上了,在自己身体里待了四五个月,现在说拿走就拿走,但凡做过母亲的人谁能受得了。可抽烟能解决问题吗?她自以为抽支烟就洒脱了、没事了,像个文艺女青年一样。可在吴佳看来,这样的自甘堕落简直丑陋得如同乡下妇女。

什么时候做的引产?吴佳问。

昨天。

那咱们不该见面,你该在家休息。吴佳说,我送你回去吧。

樊诗诗抓住吴佳的手,央求道,别走佳佳,陪陪我,我快憋死了。

吴佳知道,这一次注定由她首先充当倾听者的身份了,就给樊诗诗倒上红茶。樊诗诗抿了一口茶,说,生孩子倒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被圈禁起来了,是个生孩子的工具。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把我当一家人。

这是个老套的话题了,可即便老套吴佳也愿意听,百听不厌,她自己何尝不是呢?一度吴佳挺羡慕樊诗诗的。自从国家二胎政策放开后,吴佳太想再要个孩子了,她第一胎生的是男孩,如果再有个女孩,那岂不是儿女双全,当然,是个男孩也无所谓,大不了夫妻俩累一点儿。可她老公不同意。要是再生个男孩,岂止是累一点儿的问题?老公说,以他们的经济条件,这辈子必将过得捉襟见肘。其实老公的话有道理,她虽喜欢孩子,带孩子却不在行。这几年老公又当爸又当妈,孩子的大小事宜统统包办,她其实挺省心的。就像樊诗诗说的,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樊诗诗毕竟是被逼着生,而且怕什么来什么,之前樊诗诗已经做过一次引产,现在又做一次,她整个身体就在一次接一次的引产中被掏空了。

吴佳不知该如何劝樊诗诗。她们见面,从来也没有谁劝谁的问题,通常都会变成消极情绪的大晒场,好像晒过之后,生活剩下的全是幸福的精华。于是,每次见面,两个人就像那些喜欢炫富、攀比的人一样,一次次抱怨,一次次互相倒着她们没有最苦只有更苦的生活苦水。她们的会面可以笼统地概括为一个字:扒一扒各自的老公、公公和婆婆,甚至还包括樊诗诗的小姑子。

我就纳闷了。家是我们的,虽说是跟他爸妈同住,可好歹我是家里的半个主人,小姑子才算外人吧?今天他妹妹来,我婆婆跟她又背着我躲在屋里嘀咕个没完,你想嘀咕出去嘀咕不行吗?明知道我在家里呢,这算怎么回事?佳佳,我也是出嫁的女儿,你也是,我们怎么就没这样的待遇呢?

我就是他们这个家的外人,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个外人。樊诗诗说。

这话一下戳中了吴佳的要害。

女人一旦出了嫁,也就没有家了。吴佳说,什么一个娘家一个婆家两个家的,都是扯淡!

吴佳想起她儿子出生那时,她多么希望母亲能陪在她身边、伺候她月子、给她带孩子,她是真吃不惯婆婆做的饭、不习惯婆婆带孩子的方式方法呢,可她知道她不能直接叫母亲来,父亲母亲在弟弟家带孙子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亲母亲的观点向来如此,就连她觉得就是这么个理儿,她又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呢?母亲也想来,可她知道母亲要顾及她婆婆,她公公婆婆身体硬硬实实的,母亲来未必受欢迎呢!母亲说,到时我累死累活的,还费力不讨好。

母亲还是来了,却只呆了半个月。有一天母亲对她说,佳佳,我还是回吧,你公公婆婆身体都挺硬实,还有大姑子小姑子,我在这儿挺多余的。

嗯。吴佳没有拒绝。我爸一个人在我弟那儿我有些不放心,弟弟弟妹都忙,爸血压又高,除了接送侄子去幼儿园,家里就他一个人——这违心的话一出口,吴佳心里格外难受。

她知道母亲为难,母亲也理解她。这两个女人,一对中国式母女,约定俗成一般。

生活在继续,这样的事数不胜数。总而言之,吴佳最大的一个感触就是以前弟弟没成家、也就是父亲母亲还在老家的时候,她每年都会休两次假回老家看望父母,可自从父母和弟弟一起生活,她连原本有的年休假都不爱休了,她不知该去哪儿。弟弟弟妹不是不欢迎她,可人家再热情,她也终究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跟樊詩诗比,吴佳算幸运的,虽然她时常觉得自己没了娘家,可公公婆婆对她着实不错。她也明白,公公婆婆并非多喜欢她这个人,而是公公婆婆太爱儿子了,就连他们的家都是公公婆婆在她和她老公认识之前买给她老公的,房产证上只写了她老公的名字,为此公公婆婆倾尽所有。这一点她就比樊诗诗要幸运得多,樊诗诗纯属嫁到人家去了,他们没买新的房子,而是直接跟老人住在一起。话虽如此,可有的时候公公婆婆话说得多了些,吴佳也是不高兴的,她小心翼翼将那些不高兴藏在心里。她和老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待公公婆婆有礼有节、客客气气,可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后来,她想明白了,是家的感觉。显然,这个家跟娘家是不一样的。这不是她心里的家。

对了。樊诗诗一拍脑门,光顾着倒苦水,差点儿把正事忘了。我这次找你是有好事的,咱们的房子差不多定了。我带你去看看?

咱们的房子?

樊诗诗使了个眼色,吴佳才恍然大悟,脖颈微微渗出些冷汗。她万万没想到樊诗诗动真格的了。

吴佳记得关于买房子的话题发生在大约半年前。之所以记忆犹新,原因在于那次她们是从扒各自的老公开始的,确切地说是吴佳先开始扒的。有一阵子,和吴佳所在单位有长期业务往来的孙老板约吴佳吃了几次饭。开始时吴佳并未发觉异常,正常工作关系嘛,以前也经常见面。可最后一次见面的那晚,饭吃到一半时,孙老板却突然起身,然后变出一大束玫瑰花来,单膝跪地,向吴佳表达了爱意。吴佳吓得喝到嘴里的饮料差点儿喷了出来。

我已经结婚有孩子了呀。吴佳说。

那有什么!有男朋友可以分手,结婚可以离呀!

吴佳看着跪在地上的孙总,那个手捧玫瑰花、四十出头的离异男人,有一瞬间脑海里确实闪出一个念头:倘若跟这样一个事业有成的大老板在一起,她的现实生活、确切地说主要是物质生活一定是另一番样子。别说她想生两个孩子,她就是想生三四个,也绝对养得起。这一瞬间的游移让她异常不安,不安又害怕。窘迫中,她赶紧让自己清醒起来,她现在的生活,虽然平平淡淡,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可远远没到重新选择的地步。

不,不,我不能。

佳佳,单膝跪地的孙老板向前爬了半步,你是骗我的对吧?你怎么可能有老公有孩子呢?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老公?咱们同事聚会,很多次我都叫你带你老公来,其他人都带家属了,可从没见你带出来啊!

这话让吴佳心里难堪。确实,她的老公太不入世了,她的老公对自己工作关系上的一切交往尚且提不起兴趣来,更别说是她的工作关系了。他们夫妻俩的朋友圈也完全没有交集。这一度让她觉得很丢脸,可她在老公面前发火归发火,到头来总会在同事面前给老公找出一堆理由:他要加班,他今晚有应酬,他要带孩子去看病……

后来,吴佳向樊诗诗描述第二天发生的事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晚,她跟老公求爱被拒,老公说太累了倒头就睡。吴佳看着身旁鼾声如雷的老公,向他的手机发了条信息:

老公,明天我们出去吃饭吧,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有个跟我们工作相关的人,之前我们还吃过饭,主要是因为工作才去吃的饭,我把他当朋友,他突然对我说喜欢我想追求我。我挺害怕的,也不想跟他有什么,我想跟你聊一下,毕竟你是我老公,我不想欺瞒你,否则放在我心里好难受……

樊诗诗把吴佳递过来的这条短信看完后笑着说,你就是傻呀。这种事能跟你老公说?不是我说你,你情商怎么还是这么有问题。

可我——我也正好想试探一下他在不在乎我啊。

那他在乎你吗?他怎么回复你的?

他回复说,你这不都说了嘛!出去吃饭没必要吧,我最近挺忙,以后再说吧。

你看吧,哪个做老公的想听这种事?樊诗诗说,你还真是单纯!

我就是觉得他不在乎我了。还是你老公好,跟你那么恩爱,当初追你追得死去活来的,甚至都……

都什么?

都追得没点男人的样子了。吴佳说着也笑了起来。吴佳想到那时候她给樊诗诗当电灯泡,亲眼看着当时还是樊诗诗男朋友的那个男人背着她在午夜的城市里轧马路;她咳嗽了几声就从县里连夜打的士来给她送药……

你得看现在。樊诗诗说,他现在整个就是一“妈宝男”,什么都听他妈的,我算个屁!倒是你老公,除了不大合群外,别的都不错。她其实是想说你老公本质上也是个“妈宝男”,可她没说出口,说多了吴佳会不高兴。我才羡慕你,你有个儿子,将来你儿子凡事都会听你的。

就是那次,聊起男人不做主的话题,吴佳给樊诗诗支了一招,你这种情况真应该搬出来单过。

你以为我不想啊,我俩想买房子,可他妈不同意。他妈说的也没错,我家那位在县里上班,这不前一阵子刚买了车,哪还有闲钱?就算能买也装修不起,买也是白买。买房子哪那么容易!这两年钱都折腾在孩子身上了。

樊诗诗停了一会儿,接着说,真不知以后她能不能养我老,还是儿子好啊!一想到这,我真想买个房子,真想有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儿子女儿有啥不一样,儿子不尽孝的不也多了去了!吴佳说。

两人就此忧虑起未来,陷入了沉思。吴佳原本想说自己还有点积蓄,倘若你需要的话可以先借去用。可樊诗诗并未开口,吴佳就不太好说。况且,她那几万块钱不也是她和老公婚后攒下的嘛,属于共有财产。

樊诗诗嘟囔道,女人啊,还是得有套自己的房子,要不然这一辈子都没有家,这一辈子都硬气不起来。

吴佳点点头。

樊诗诗灵机一动来了精神,佳佳,咱们俩买套房子吧?

啊?咱们?我和你?

对呀。有什么不可以?这都什么年代了,咱们为什么不能合伙买套房?等咱俩老了就住一起,谁也不靠。到时候也省得考虑养老的问题。人总得为自己活一把呀!

吴佳的心被樊诗诗说得活泛了。可买房子不是小事,总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吧。

这种事你老公会同意吗?你傻不傻?还商量?亏你想得出!我老公也不会同意。樊诗诗说,他准会骂我有病。这事是咱俩的事,只能偷着干。

吴佳面露难色,心里盘算了一下,可我最多只能拿出五万块钱。

够了。樊诗诗说,我还有一些。咱们买个单身公寓就行,够咱俩住就行。想要宽敞咱就买面积大点的,在咱这四线城市,付个首付足够用了。

这话也有道理。吴佳想,她本都打算暂时支援樊诗诗点钱让她出来单过了,樊诗诗竟提出这样的想法,难道不比借钱给她好吗?这么一来,她自己也有股份,也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吴佳就这样答应了下来。后来有一次樊诗诗曾叫她一起去看房,吴佳二话没说,你自己定就是。你只管定!现在她想起来,那阵她正和老公冷战呢。

可我需要你的资金支持啊。樊诗诗说,你不会反悔了吧?你家的钱你是不是做不了主?

笑话!吴佳心想,那两个存折都是以她的名字存的,一直由她保管着,怎么做不了主?就算真拿了,没个一年半载的,她老公都发现不了。

就这样,吴佳将钱给樊诗诗打了过去。

你是说,你真的买了房子?吴佳问樊诗诗。

准确地说,还没有。不过我交了一万块钱定金,算是先定下了。

吴佳突然为自己的冒失感到隐隐不安。她故作镇定地问,单身公寓?

嗯,一室一厅,不过面积挺大。

是新开的楼盘?

当然。没两天的事,才挖了地基,房子还没影儿呢,不过咱俩是养老用,不急。

现在,吴佳相信这事真的发生了。樊诗诗没必要耍她玩,这么多年的姐妹了。吴佳不知道还要问什么,她不知如何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既然都没还建,那咱们去看什么房?什么也看不到啊!算了,算了,咱还是喝咱们的茶吧,再说天气也不好。吴佳看了看落地窗外,天气阴沉沉,浓密的云从西南渐渐覆盖了过来。她将杯子双手捧在手里,不敢看樊诗诗的眼睛。

房子是还没建,可是有建好的同样户型的啊,就去看看嘛!反正也无聊,我不想回家。樊诗诗说。

对了,哪个楼盘啊?

梦湖尊品。

唔,那里环境还不错。

是。咱们别一下午泡在茶馆了,正好出去逛一逛、散散心。

唔。

好不好啊?樊诗诗伸出双臂,抓住吴佳端着杯子的手左右摇晃着,跟从前一样。

真受不了你。

好不好嘛,佳佳?

行啊行,去就去。

那快喝快喝!樊诗诗催促着,把杯里的喝完就走。

你身体能行吗?你刚做完手术啊!

樊诗诗将杯里的茶一饮而盡,从手提包里拽出一条草绿色的披肩,将自己的头团团围住,然后一伸右臂趴在茶桌上等着吴佳,有什么行不行的。她学着《甄嬛传》里安陵容的那句台词,我的命,从来由不得我做主。

樊诗诗看上去挺兴奋的,说完就笑了起来。

吴佳不记得什么时候也听樊诗诗模仿过这句台词,想着就高兴不起来了。想起那座房子,吴佳心里五味杂陈的。她艰难地抿着茶水,茶泡得比往常苦了一些。

吴佳都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进那个尚未完工的小区,怎么迈进那座裸露着钢筋水泥的尚未完工的毛坯房的。显然,她是在樊诗诗的陪同下自己走进去的,并没人逼她。

樊诗诗站在阳台上,指着前方脚底下那刚打好地基的大坑,它被蓝色铁皮栅栏拦在她们所在这栋楼的南面。樊诗诗说,就是那栋,是十一层的小高层,我定的是三单元五楼,靠西这侧。樊诗诗指了指大概的位置,505。我看过了,跟咱们脚下这间户型一模一样。

现在,她们站在相邻的一栋的二楼里。毛坯房本身黑黢黢的,楼层又低,天空乌云密布,吴佳觉得很是压抑,那种感觉好像身处另一个世界,跟做梦一样。

一声闷雷惊醒了恍惚着的吴佳。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下起疾雨来。南方的五月,正值多雨时节。吴佳听着雨声由噼里啪啦转成淅淅沥沥,想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她虽没带伞,却一点儿也不急,难得不用在家里守着公婆和孩子,又有这毛坯房给挡雨。再看同样没带雨伞的樊诗诗,压根儿没注意到下雨这件事一样,她甚至不紧不慢地规划设计起她们脚下的这座房子,此时她的脚步已从客厅移到了卧室。吴佳在地上捡了块砖头,在卧室门口坐了下来。

你看卧室还可以吧?足够放一张双人床的。樊诗诗说。

吴佳打断她,我觉得还是放张上下铺更好。

樊诗诗愣了一下,随即将表情恢复原状。对,还是上下铺好,就像咱们在学校那会儿一样。现在都流行上下铺,就像那些各种各样的青年旅社一样。

吴佳回忆起他们读书的那些年,那时候她们两个就是睡上下铺,吴佳睡上铺,樊诗诗睡下铺。原本下铺是吴佳的,樊诗诗在上铺睡不着觉,她就跟樊诗诗换了铺。不仅换铺,吴佳较樊诗诗年长了几个月,读书那几年,凡事能让的她都尽可能让着樊诗诗。她还记得她们经常在晚自习后跑到学校对面的那家烧烤店吃烤串,樊诗诗喜欢坐靠门那张桌子的背对着马路的一面,吴佳从来都将那一侧的位子让给她。

樊诗诗发现了吴佳的心不在焉,问吴佳怎么了。其实樊诗诗早就发现了,她只是不大敢问。

这一问,又将吴佳的思绪拽回现实中。吴佳此刻并没太大的心情跟樊诗诗回顾她们的过去,况且这些过去早被她们翻过来倒过去地回顾烂了,吴佳在想这件事做的究竟对不对,当她半小时前真真切切走进这间毛坯房时,一种无法自控的害怕情绪在她心里翻江倒海起来。对于她的家庭来说,这绝非一件小事,五万块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她的担心并不多余。

你到底怎么了,佳佳?难道你后悔了?樊诗诗坚定地看着吴佳。

吴佳慌不择路,回避着樊诗诗的眼神,故作轻巧地说道,没有啊!我,我是在想,这房子会不会小了点?你想啊,就算咱们的孩子以后都不养咱,可你还有你老公啊,我也有我老公啊——

这一提,幻想随即破灭,樊诗诗的眼神也有些游移了,她似乎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嗨,这还不简单,那就——那就买个双人的上下铺。

不等吴佳发出惊讶的表情,樊诗诗又补充道,或者咱做个走廊将它隔成两间,你看这卧室多大多宽敞啊!她的意思是隔成两间完全不成问题。

这倒是真的。

樊诗诗又说,谁知道你家那位和我家那位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不是都说男人的寿命普遍要比女人短嘛!我这不是为预防以后咱两个人孤老做准备的嘛!

这么一说,吴佳心安了些。

反正我是对我家那位不抱啥希望,“妈宝男”一枚,我真担心哪天他把我给休了。樊诗诗重复道,女人还是得有自己的房子。

吴佳记得有一回她跟老公提起想在他们家的房产证上加上自己的名字,话一出口,她从老公的眼神里看到的是怀疑,她自己的眼里也满是心虚。正当她想收回那样的想法时,老公却大方地同意了。后来吴佳打听了一下变更房屋产权的手续,听说还要交一定数额的变更手续费时,就又放弃了,她觉得自己似乎本就不该说出那样的想法。老公一家会怎么看她呢?房子问题,确实是敏感问题。

可不论说与不说,想法一旦在她心里萌芽就怎么也灭不掉。她现在想,她那么痛快就支持了樊诗诗的提议,主要原因也是她太想有自己的房子了。

现在,房子算是有了,可吴佳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这是她掏了钱、房产证上要写她名字的房子啊!可也要写上樊诗诗的名字不是嘛!她看了一眼樊诗诗,异常坚定的樊诗诗,开始在心里厌恶起自己的小肚鸡肠,如果她怀疑处了十几年的闺蜜,那么跟怀疑自己有什么区别呢?

女人还是得有套自己的房子。樊诗诗重复道,并且将这份坚定传递给吴佳。吴佳在雨声的掩护下做了一次深呼吸,定了定神,心里却忍不住想,两个人名字的房产跟她现在住的老公名字的房产,差别大吗?

这里太黑太闷了。吴佳和樊诗诗回到阳台的位置时,雨竟然停下了。吴佳指着远处湖畔旁的亭子说,那里看上去不错,要不咱们去那里透透气吧,雨后空气好。吴佳说着,用眼神扫了一遍毛坯房的水泥墙、没封栏杆的阳台、以及楼下未完工的工地,那里满是红泥巴、废弃的钢筋和水泥、木板,以及不知哪里传来的哗哗的流水声。吴佳脸上难掩厌恶,她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这地方让她备感压抑。她觉得眼前发生的像一场梦一样。

两个人沿着没封好的楼梯走下去。脚下随处可见木板、砖头或钉子。

小心!樊诗诗抓住吴佳手的时候,吴佳紧张得不得了,她是那么不自然,赶紧将手缩了回去,就好像她从来没碰过樊诗诗的手一样,弄得樊诗诗怪不自在的。

她们来到亭子里。这是一座随处可见的木质四角亭。中间有一张圆形石板桌,桌子倒干净,两个人就干脆坐在桌子上,腿上凉凉的,格外舒服。许是吴佳的表现出乎樊诗诗的预料了,此刻,樊诗诗也不再说话,她选择了背对着吴佳坐著。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看着远方。吴佳将面向湖的一面留给了樊诗诗,那一侧景色更美一些,自己面对着马路。

湖是个人工湖,有点一眼望不到边的架势,大概就是建造附近几个楼盘挖出来的一个大坑,把河水引了过来,又围着湖铺了草坪栽了树。树还是树苗,草坪也没完全绿成一片,景色算不上出众,可好歹有几个楼盘的新房子立在湖的侧面,看上去还算整齐。她们新买的还没开始建的房子作为其中一个小区的三期工程,被巧妙地隔在这些整齐的、多已入住的房子后面,现在她们找不到它的位置了。

天说晴就晴了。

两人仍旧不说话,在太阳下各自整理着思绪。此刻,吴佳心乱如麻。古往今来,一代一代的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怎么到了她们这就……

吴佳想了很久,时间似乎在无话中缓缓停了下来。

呀!樊诗诗一声尖叫打破了僵局。

怎么大惊小怪的?

快看,佳佳,那是什么?

吴佳转过身来,冲着樊诗诗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房子更远处的一排房子。

不就是房子嘛!吴佳说,到处建房子。

你困了吧小姐?你仔细看。

吴佳下意识揉揉眼睛。天呐,那不是真的房子,那是出现在眼前小区头顶上的一片房子。那片房子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将整个北面的天空都铺满了。

吴佳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海市蜃楼啊!

对,是海市蜃楼。樊诗诗说。

这么真真切切的大面积的海市蜃楼啊!以前她们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

好美呀!她们惊喜地感叹道。吴佳想,再过一会儿这里就会热闹非凡,虽然住在此处的住户不算多,但路过的车辆不在少数,等他们发现了,一定会停下来观赏。说不定会有记者赶来,对,这事肯定能上报纸,说不定她们这座城市都因这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而出名了。就像她私自将她和老公的五万块积蓄投到这个新房里一样,不定哪一天这事一露馅儿,她在她婆家也将一下就出名了。

拍照,赶紧拍照。

两个人掏出手机,对着北面的天空拍那些美丽的房子。那些房子实在美得让人惊叹,房屋结构看上去也真是奇怪,跟她们平生所见过的房屋造型完全不一样,它们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房顶尖尖的,像竖着一座座小纪念碑。只是,在海市蜃楼里,始终未见人影,只是一片色彩斑斓的美丽房屋,好像完全没人入住一样,就像一座死城。

死城像湖水在天空蔓延开来。吴佳和樊诗诗拍着拍着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都不说话了。惊喜过后,一丝丝恐惧席卷而来,吴佳身上随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天空的场景黑压压地压下来,真实得有点吓人,让原本觉得做了一场梦的吴佳愈发感觉如同身处梦境之中,生怕哪个举动做错了就违反了梦的规矩一样。天空中的那些房屋说不定下一秒钟就能将她们瞬间吸走,让她们从此在这世界上消失。吴佳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慌。

樊诗诗也不说话了。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背过身来。吴佳颤抖着,将樊诗诗的手拽了过来,紧紧握于自己掌中。

栏目责编:方娜

中秋节的晚上,风很凉,州府大道的两边有清洁工在扫地。她们穿着黄色的褂子,街灯照在头顶,叶片旋在周围。我坐在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上,透过玻璃窗看她们,觉得她们也像落叶。

卖票的女人拿着一沓车票坐在车子前排的单椅上,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我收回看落叶的目光,望着卖票女人的背影发呆。车子晃着我,好像我还是个婴儿,正躺在母亲的摇篮里。

车子将我送到马道镇火车站门口。我时常来这里买票,这是始发站,可以买到座位。

靠着车站门口的花坛边,我选了一个台阶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时常有这样的茫然,对着火车站看半天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

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是迷路在城市的羊,前不见山,后不见水。

花坛里有几棵矮树,一只小狗在樹下晃着尾巴,它偶尔抬起头望一望我,好像在表示它的同情。我一厢情愿觉得它的眼光是在同情——我认为它是一只有灵性的狗。“难道我需要同情吗?”这样想了一想,心里有受辱似的难过。

车站门口站着一个卖烤洋芋的彝族女人,她背着孩子,一边烤洋芋,一边跟客人说话。她的孩子在背上大哭,小手抓住她的头发乱晃。她反手打了孩子,显得很烦躁。

“洋芋多少钱一个?”我走向她。

她用彝语说,五角钱。

“谱潜。”我用彝语表示她的洋芋卖贵了。

女人说没有比她卖得更便宜的了。她迅速瞟了我一眼,很快划开一个,往上撒了许多辣椒粉、花椒粉以及一些盐巴,用袋子一卷就将它递了过来。

我只好买下。

回到花坛边吃完土豆,想好了要去攀枝花,但是走到售票窗口时,莫名其妙买了一张去成都的火车票。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

等车的时间过得慢,寂寞的夜里一个人坐在花坛边总感觉像个乞丐。虽然自己的样貌与乞丐并不沾边。一个人心里感到是乞丐,那就与乞丐脱不开关系,就真的是乞丐了吧!

像往常那样,到站台右边的超市买一些水果、一盒泡面,对于晕车的我,这些东西完全是多余的。但我总要准备一些食物,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这些无用的食物。我在车上并不想吃什么东西,一杯水就能对付整个旅程。可能我仅仅想证明自己不是乞丐。

灯光落在我的脚下,卡在水泥板缝隙里的石头披了一层影子,我用脚尖拱出它们,踩着翻几个面,然后一抬脚将它踢到别处。“去别的地方。换一个地方。”我低声说。

时间就这样有一脚没一脚地踩掉了。我重新走到花坛边坐下。先前卖烤洋芋的女人已经离开,那个位子换了主人。

“嘿!老同学!”一个声音像炮弹一样打进我的耳朵。接着就是一只手掌拍在我的肩上。

我扭头一看,并不是我的同学,而是我同学的哥哥。说来我们也算是校友,他一直喊我老同学。他的家住在山上,离我家不远。偶尔我会看见他放羊的父亲,披一件彝族褂子,满身酒气。

“打疼了吗?”他看我摸了一下肩膀,有些惊慌和不好意思。

他身后有七八个人像饺子一样跟在身后,都空着手,什么也没带。这些人全是彝族人,面熟的没有几个。他们一色地冲着我笑,好像见到了亲戚。

“哈!还有我呢!”阿乌拉人像地雷一样弹出人群,他摊开两手挡在我面前,大嗓门响在广场上。

“你也在。要去哪儿?”我感到好奇。阿乌拉人可是出了名的小混混,阿乌是他的姓,拉人(彝语意为混混)是他的绰号。我想不通这位老同学跟他混在一起干什么。

“小宁,你跟……”我喊着老同学的汉名,想问他跟阿乌拉人这样的混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话只说到一半,当着阿乌拉人的面,实在也不好说下去。

阿乌拉人甩了一下盖在耳后的长头发,还来不及回答我的话,小宁已经将我喊到一边说话去了。我看到阿乌拉人吞下他滑到嘴边的话时窘迫的样子。

“我们去打工,出国。”小宁半笑不笑的样子,说到“出国”时眼睛亮了一下。

“哪国?”

“缅甸。”他坐到一块凸起来的水泥堆上。

“做什么?”

“采石头。”

“啥?”我的话像气球一样鼓起来,望着他的眼睛喊道,“难道凉山没有石头给你采吗?”

小宁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树影,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树影上胡乱地画来画去。他一定想要说什么,但是无法说清楚。我看见一些茫然的情绪写在他的脸上。

“有三个老板来普格招工,找了好多个。”他指一指阿乌拉人和其他几个同伴说,“老板包车费,路上吃的也包。听说那里工资高,一天可以挣一百块。”

“一百块?”我感到这是个天文数字。我在理发店一个月最多挣五百。

“是的。你看,现在是1999年了,出去打工的人都好有钱的样子了,因为外面的工资高,高得很啊。肯定是高。我看得出来。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呢?如果我去了那里工资好,就捎信给你。”小宁说得十分投入,他突然抬起眼睛痴痴地望着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

“上次的信你没有回我……你,”他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我装作不知道窗台上的信,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望着他。

“又没有看见吗?噢……”他低下头,很伤感。

“呀!你们谈情吗?也不避嫌,光天化日的。”阿乌拉人像鬼一样从花坛后面冒出来,举着两只爪子在头顶晃了几下。

“白痴!这是光天化日吗!”小宁瞪着他。

阿乌拉人找了一块地方坐下,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吐出一口烟。“来一支吗?”他问小宁。

“那里工资可以。”阿乌拉人说。

“我也去采石头吗?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沉闷地说,心里埋了几分委屈。

“这信……”

我的袖子被小寧拽了一下,反身一看,他的手里握着一张叠好的信。信纸是彩色的,和小学时候抄歌词的本子颜色一模一样。我喜欢这种纸。上学时为了得到这样一张纸,我要替同学写三天的作文。可我现在不喜欢这样的信纸了。

“又是亲手交给我吗?嗯,长这么大,你是第一个写信不用经过邮局给我的人。”

“以前我放在窗台的信……”

“我没看见。”我赶紧拖住他的话。我实在没有心情提示他,把信放在窗台上是多么愚蠢的事情。我母亲有一次打扫窗台,在窗缝里抽出一封信,好在信的内容绕山绕水,说星星指月亮,她看完了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清楚。那既不是情书,也不是普通的信件。他的每一封信都隐约有爱情的味道,仔细看却又是别的意思。不管怎么样,我把这些信捡起来,读完,然后撕掉、烧毁。反正窗台上的信最终逃不开我家的灶火。

“小宁,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跟我说,为什么要写信呢?”我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了。我实在不明白,写了大半年的信,到底想表达什么呢?自从收到他的信以来,我很多次怀疑自己的智力。读不懂。

小宁低着脑袋,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你不要这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说,”我也说不清了。难道我要告诉他,这样写信有多无聊,我把他的信都转交给灶火了吗?

“这个,这封信,等我……”

“等你走了再看。是吧?”

他点头。

“把老子当空气啰。真你妈肉麻!”阿乌拉人拍拍屁股,起身走到他的同伴身边去。

这回小宁没有责怪阿乌拉人。

他们的三个老板从车站里走出来了,手里拿着几张车票,在谈着什么事情。小宁和阿乌拉人赶紧围了上去。他们操着带了彝腔的普通话与老板交流。

“这位是?”电线杆子一样的老板站到我的面前,他的领带像黑花蛇稳稳地扎着他的脖子。

“我是我。”我有点白痴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

“哈,姑娘,你真幽默。”他漂亮地眨了一下眼。他的热情是西昌两个太阳的温度。他转身要给我买橘子水。

“我不渴。我自己买了水。”我赶紧制止。

阿乌拉人和他的同伴站在台阶上吹风。要出国了,他们看起来精神抖擞,好像此去不是采石头,而是八抬大轿请他们去做官。

三个老板看起来很有派头,一色的黑西装加领带,皮鞋油亮,手腕戴着表,看时间的时候,顺便理一理乌黑的头发。他们搽了香水,我的鼻子被呛了一下。

“妹妹,你做什么工作呢?”另一个老板更加温和地与我说话,他指一指阿乌拉人一伙,“是亲戚吗?”

“我就在附近上班。我们是朋友。他是我表哥。”我指小宁。

小宁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望着我。

“啊,难怪你们长得有些像。”高瘦的男人坐到候车室的椅子上。外面风凉,我们一行人进了候车室。他们一排地坐着,我罚站似地立在旁边。

“你们彝族人自己出去根本不好找工作,尤其男人。女人好一些。我看你肯定好找工作。”瘦男人笑了一下,吹出一口烟,弹掉指上的烟灰,又说,“我们这次来凉山闲玩,看这里的彝族人很有力气的样子,临时动了招工的念头。这纯粹是为了照顾你们。上一次,大约是五月左右,我们那里的一家厂子门口明白地贴着‘不招彝族人。他们怕彝族人酗酒,喝多了闹事。”

我想起曾在一列火车上见到出外打工回来的彝族人,他们叫苦连天,说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一些厂子更是因为语言沟通的问题拒绝招收彝族人。我看见他们的包袱里裹着衣服、旧鞋子和被褥。他们中的一些人拖家带口,女人和孩子跟坡地里出来的土豆一样灰扑扑——她们安静而又有几分胆怯地躲在男人身后,就像躲在泥土里。我不想说她们像乞丐,可是她们的眼神和乞丐一样可怜、无助。尤其在没有买到座位的火车上,女人们将自己的裙摆撩起来兜住年幼的孩子。孩子像小袋鼠一样缩在裙兜里。

我一时语塞,被眼前的瘦男人说得没有反驳的理由。望着小宁,我想象着他将来婚后的样子。

“嗯。”我半天才吐出一个字。的确有部分彝族人喜欢酗酒闹事,这样的事情我曾遇到过。也是在一列火车上,我买了座票却不能拥有那个座位,我的座位被一个剽悍的彝族男人占住。他像一头野牛似地横躺在位置上,冒着酒气,说着胡话,一只背包垫在他的脑袋下。他整个人躺在那里发酵,嘴巴不停叨叨着用彝语在骂人。因为话中提到“工资”和“开除”这样的字眼,我确定他是因为闹事被辞退了。我像呆子一样立在自己的位置旁不敢喊他起来,站了一晚上,白白给他当了一夜保镖。

“他们都是年轻人,有的是力气。采石头也不是太累。伙食费可以放心,天天有肉吃。”

不知道瘦老板之前还说了些什么。我走神了。

“嗨。”小宁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指了指边上的座位。

我坐了下来。

“老板,你们那里招女工吗?”小宁客气地问。

瘦老板歪着脑袋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之前没有见过一样。“招。是她吗?”他伸出一根手指向着我。

“是。”小宁自作主张,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思。

瘦老板换了位置,坐到与我相邻的椅子上。

“姑娘,你想去吗?”

“不想。”我原本要这样说,但是冲出口的话是,“多少钱一个月?”

瘦老板一点也没有反感,很高兴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给他们的上司打电话。上司是男是女不清楚,电话里只能听见瘦老板的话。瘦老板向他的上司汇报,说我二十岁左右,最后还问到,给这个姑娘多少工钱。

很快有了结果。他们正巧缺一个煮饭的。瘦老板挂了电话,急忙问我:“这个工资可以了吧?两千块,不少啦。早上不用煮,可以睡懒觉。煮中饭和晚饭。你看,你们这边的工地可是一天三顿都要忙。我们那里早上买馒头给工人吃,可以省掉一些麻烦。”瘦老板看了看他的同伴,他的同伴马上向我点头,表示瘦老板说了实在话。

听到“两千块”这样的字眼,我的心里激动了一番,这是我在理发店辛苦四个月的工资。

“这个钱可以啦。早上还可以睡懒觉。老板,要是她不去,饭给我煮吧?我炒菜的手艺巴适得很。”阿乌拉人腾地站起身,又突然意识到在抢我饭碗,晃晃地又坐回去。

“这个工钱……还不是很满意。我觉得还是成都好。那里空气和这里差不多。”我回答得自己也听不懂。

“那么,你想要多少呢?”瘦老板微笑着。

受到这样的重视,我突然感觉自己是电杆上的灯泡,高高地亮在他们头顶。可是心里明显有嘀咕,现在不是钱少的问题,而是钱多的问题。两千块一个月,这是我打工以来劳力最值钱的时候。会有这么好的事吗?我的疑心病每一年都在加深。所以我妈说,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在外面混江湖,应该找个笼子躲起来。反正我在外面也会因为怀疑的毛病交不上一个朋友,做事情更不会有多大的起色。这话我一点也不反对。她肯定是在记恨我。很多时候,我都在莫名其妙地想象我有可能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你們最高可以给多少?”我装出一副老狐狸的样子,心里却感到一阵害怕,直觉告诉我,这块天上掉下来的大饼就要把我砸扁了。我望过去,看见阿乌拉人和小宁他们绽着笑脸,好像捡到了金子。

瘦老板踌躇了一会儿,与他的同伴又商量一下,最后打电话给他的上司,说这个女孩踏实本分,能不能再加一点工资。当然还说了一些什么,用他们的方言,我听不懂。

我看见瘦老板替我忙碌说好话,这种热情肯定会让人以为我是他的亲人。我也看见另外两个老板关注的眼神。他们是热情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怕他们,越是这样热情越害怕。我联想到村里的妇人,她们在年底的几个月给猪喂最好的食物,然后在新年到来之前杀猪吃肉。

最后,工钱定在了两千五。

阿乌拉人更不得了。“啥?比我们采石头只少五百!”他有些暴跳如雷的样子。

“不对,采石头可以拿到三千五,甚至四千。”瘦老板赶紧这样说,并且友好地拍了一下阿乌拉人的肩膀。

阿乌拉人听到“四千”便止住了呼声。他的情绪像安了开关,立刻变了一张好看的笑脸。

“可以去了吧?你看,两千五了。”小宁说。

我心里正在打鼓。一个声音明明告诉我:“去不得。”

“你们最好找个借口走了吧。我看他们像骗子。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我在一些杂志上看到类似的事情。上半年在火车上,有个人极力劝我去重庆,我没有去。总之,你们不要去。”为了不让三个老板起疑,我用彝语告诫小宁他们,语气像在恳求。

“书呆子。你看书中毒了。”阿乌拉人瞪我一眼,又说,“杂志上都是假的。你不去算了,我们是要去的。你的胆子太小。我们一群男人,还怕被他们卖掉吗?你听说过哪个男人被卖掉吗?没有!你数数,我们八个,他们三个。我们一人放个屁也能熏死他们。四千块呢,至少也有三千五,这里没有这么高的工资,而且又是出国。啊,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出国,我要见见外国是什么样子。”阿乌拉人捧着下巴,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小宁他们一伙人的眼睛也被阿乌拉人说得亮亮的。

我知道这群财迷已经不能被劝说。如果我继续说下去,阿乌拉人就会要求我赔他的损失。

小宁犹豫了,他是这群人中间唯一犹豫的。我高兴得像个花匠,仿佛看见自己的辛劳在一棵小草上有了成效。

“小宁!”我带着颤音喊他,然后是一种祈求似的语气,“不要去啦。”

“你们在说什么?嗨,不要用彝语。”瘦老板和他的同伴齐声说。他们非常警惕。

阿乌拉人的脸上飘起一片乌云,他用彝语说:“你不去就不去,赶紧走吧。他们已经买好了票,我是要去的。你们呢?”他回头问一下包括小宁在内的七个人。六个人猛点头。小宁站在一边没有表示。

“你是不想去了。我看得出来。你们找个借口走吧,我们不会告诉他们。”阿乌拉人望着小宁,口气很有几分仁至义尽的味道。

三个老板听见我们又用彝语交谈,脸色更不好看了,但又努力挤着笑容,那种勉强就像在空壳子里挤牛奶。

我抬眼望了一下车站的时钟,已经快要到我上车的时间。

“你去吗?”瘦老板又问我。他似乎一定要我去煮饭不可。

“去。”我突然灵机一动,微笑着回答他。我觉得这是个溜走的好时机。

“你确定不去了吗?”我又问一下小宁。

小宁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他也意会到这三个人的反常。当我们用彝语说话的时候,三个老板的眼里含着十分的怒气和慌张。

我装作很高兴地去退了票。瘦老板一直跟着我和小宁。他很热情,争着要给我提行李。我只好把超市里买来的泡面和几杯饮料递过去。

“放心吧,我会帮你吃掉的。”阿乌拉人坏坏地用彝语跟我说。

小宁的额头冒出一些汗珠子,看瘦老板的时候目光闪躲。他的紧张更让我多了些害怕。

终于耗到瘦老板他们快要上车了,只有四十分钟的样子。已经排起了长队。我和小宁逃走了。

我们逃到了郊区一家私人旅店。小宁歪着脑袋眯眼看了一下,读着院门上用红布写着的大字:“乡——村——旅——馆。”

院落里一位老者在低头整理木柴,穿着很厚的衣服,头上裹着一条帕子。老者放下柴火来到“乡村旅馆”的横幅下,问道:“你们租房子吗?”

“是。听朋友说‘乡村旅馆便宜。”我扯谎的功夫越来越高。我感到一阵透骨的疲惫,头有些晕,好像感冒了。

小宁显得精神了。“住一晚,多少钱?”他问。

老者耳朵不灵光,用手掌像罩子一样罩住耳朵。“你说什么?我的耳朵不好使了。你再说一遍。”

小宁又说了一遍。老者指着二楼的房间,“有二十块一间的。也有十块一间。十块的是小间,隔层房,一个人住可以。你们怎么住?”

“两间,”我赶紧说,“要十块一间的。”

我掏出二十元递给老者。小宁站在一边,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次出来没带钱。只有几块钱,不够。”他想解释得漂亮一些。

隔层房小得像火柴盒,一道门进来,里面装着三间小房子。小房子又是各自一道门,这样一来,一间房子就有四把锁。住进来的客人各自两把钥匙。有点像儿童游戏间。门口一个公用洗浴室,台子上躺着一块肥皂,站着两只玻璃杯。毛巾倒是很干净的样子。

“这房子好小。装耗子的。”小宁摊开手,冷笑。

我失眠。小宁应该也失眠了。我听见他的房间有走走停停的脚步声。

小房间只够摆一架木床,周围连个柜子也站不下。我收了收身子,害怕放开架子会把这个房间撑破。

突然想到小宁的信。这大概是我收到的第二十封信了(放窗台的不算)。他每给我一封信,过几天就要问回信。我能想象他等信的焦急,但实在没有兴致回信,一想到这封信写完还得和他一样亲自交到收信人手中就感到别扭。这不是正常人做的,疯子才会这么干。

我掏出信,把床头的台灯拧到最小。弱光下的信纸被照出一股怀旧的感觉。我盯着淡黄的纸页:

……羊只有白天去放,晚间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就数它们。你上回跟阿兰说笑时提到过,你说你睡不着就数羊。

……我想着,你十四岁的样子——我比你大一岁,我在十五岁认识你——如今你十八岁。那时候你还在上学,还没有出去打工。你还不会买连衣裙装扮自己。那时候你的红色有帽子的衣服我很喜欢,我也去买了一件花色一样的穿在身上。你肯定没有注意。

现在没有放羊了。和我一样的青年都出去打工,我也想出去,但是我没有那么高的文凭。虽然我喜欢看书,看了很多书,但是没有一个工厂会因为你看了很多书重用你。我最远去过成都,找了好几天没有找到工作。他们一听见我是彝族就怕了,说上半年在荷花池某个菜市场,一群彝族女人穿了披毡偷煮熟的鸭子。他们嘲笑的语气,让我很受伤,感到委屈。

想想她们也真是没什么骨气,煮熟的鸭子也值得去偷。但是,有些人确实饿得没有办法。住在山顶的彝人,你懂他们的艰苦,我也懂,可我们没有办法跟外人解释。她们的确不应该去偷。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你出去打工的前一个月,我放了一封信在窗台。我想,你可能还是没有收到。不知道为什么,放在窗台的信你都收不到。山沟里跑来的风实在太大了,怪不得你。

这封信写了很长,请一定看完,也请一定回我。

等信……

小宁是个浪漫的人,他习惯把心事写在纸上。从前在什么地方,他说,只有面对本子的时候,想说的话才会完整地说出来,而且写信是一种特别美妙的感觉,你要说的话不是直接进入对方的耳朵,而是经过对方的眼睛“看”进去。耳朵可能会这边进那边出,眼睛不会。

他的这些道理很有意思。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写信——当然,几个月前我在写信,我给我的男朋友写信。但是现在,我一辈子也不用给他写信了。

隔壁响起了一阵鼾声。他终于睡着了,不需要再数羊。

我也抠着墙板,在墙板上画了一个月亮,最后这个月亮长出两只弯角,是一只老山羊的模样。

次日又是雨天,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小宁站在门口,我听见他的脚步声。

“你醒了没有?”他说。

“醒啦!”想赖床是不行了。

打开门,小宁像柱子一样立在眼前。

“这么早吗?”懒散地问了一句。我感到一阵无力,心里纠结的事情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你属什么的?我忘了你属什么。快说,是属猪,还是属狗?我看是属猪。你越来越懒了。不是吗?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勤快。”洗脸时,小宁追在我后面说。

“我属凤凰。”

“什么?”

我瞪他一眼,高声道:“鸡——就是凤凰!”

“我们该去哪里呢?现在。”他换了话题。

“你不打算回家?”

“我原本就想出来打工。不能这么快回去。起码……”他尴尬地笑了一笑,“起码要挣到回家的路费。你看,一个大男人住一间旅馆还要你给钱。”他叹口气,摇了摇脑袋。

“你想去哪里?”我心里没有打算和他一路,但又不能丢下他不管。

“你呢?”他很茫然。

“谁知道呢。也许是米易,也许是别的地方。你去打工,身份证带了吗?”昨天晚上店老板问他身份证,他半天也掏不出。

“忘了去办!”他说。

不带身份证打什么工呢?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去成都打工把身份证弄丢了,一直没有补办。”他看我焦急无语的样子,安慰道,“不要担心,建筑工地一般不要身份证。反正是卖力气,哪个管你有没有身份?有身份的就不去卖力气啦。”

“去攀枝花吧。听说那里正在修路。”我别过脸。下雨了,背對着雨。一股凉飕飕的冷意扑在我的背心。

小宁答应了。

火车站因为落雨的原因显得冷清,湿漉漉的广场站了十来个撑着雨伞等车的人。

小宁伸出一只手挡在我的头顶。又是昨夜给我挡雨的手。也许可以说点感动的话,只要我愿意,立刻就可以。没有。我默默地顶着这只手走进售票厅。

小宁在一边等着,我想也不多想买了一张到米易境内的一个小地方的票。我曾经去过那里,以为这一生将会住在那里。

“为什么不直接买到攀枝花?这是什么地方?”小宁打断我的回忆。他把票面上的地名递到我眼前。

“在那里休息一下然后再去攀枝花。”我说。

他把要说的话咽下去了。我看到他的喉咙鼓了一下。

“不知道阿乌拉人他们怎么样了?”小宁说。

我想起阿乌拉人想出国的笑脸。

“我写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

“我等你的信……检票了。”他说。

火车上乘客并不多,但是因为喧闹显得很拥挤的样子。几个中年男人脱了鞋子平躺在三个位置的椅子上,车厢里充斥了一股脚臭味。

“我给你一杯水吧?可以淡化一些怪味道。”小宁准备起身。

我赶紧抓住他的衣角说:“不喝了。”

“为什么?”

“感觉在喝洗脚水。”

小宁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车子摇着我,恍如半年前。半年,并不长的时间,想来却是上辈子的事情。

半年前我就坐在窗边,车子也是这样摇着我。他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眼神甜蜜地飘在窗外,手环住我的肩膀,跟我唱《再回首》。我指的是已经分手的男朋友。现在我要对他换一种称呼。他已经没有“再回首”,已经是我的一段伤心的回忆了,我干脆叫他“黄连”。

我们是怎样认识的不重要了。我曾经写了很多信。那些信是我在夜晚偷偷完成,并且多半是在有月亮的时候,或者下雨的时候,总之,我当时认为情书应该在晚上写。但不论怎样对着雨水或者月亮,也写不出黄连那样的句子。他的信里的文采总是让我羡慕,一想到那些字都是写给我的,心里就像藏着一千只蝴蝶。

我读到一些句子会突然感动,我承认我很容易感动(也很容易生气),这是我最大的弱点。我曾经因为他的那些漂亮的句子没头没脑地说过一句话:“我这辈子非你不嫁。”

很显然我是个白痴。容易说些白痴才说的冲动的话。

我看了一眼小宁,想把这些心事说给他听,可他的眼睛望着窗外。

“你困吗?”小宁推了我一下。我走神的样子在他看来像是在打瞌睡。

我望着他的脸,看见他下巴上的胡子在玻璃光的反射下更加显眼。他的头发并不乌黑,是少白头。如果把脸遮住,他是老人的样子。

我睡了一小会儿。等我醒来,车已到站。

这是个乡镇,四面高山耸立,浑黄的河水顺着上游的峡沟流来,沿着山边直奔下游。当我站在小街最高的台阶往前看,那股浩大的水流仿佛在奔着我来,要把我冲到天边去。一股更大的冷意袭上心头。

半年前那场雨比眼前的雨更大。那是一场大暴雨,突如其来,打在人身上是一种冰冷的疼。那是一个傍晚,我第一次冒着暴雨走在这个有些荒凉的小镇上。黄连撑着伞站在我身边。镇上的房子虽然不多,也不美观,却给人一种朴实的亲切。我想着这辈子是从高山走进更高的山,就会有一股感动在心里跳跃,认为这辈子是从故乡走进故乡,全都是安排好了的。

我曾为了走进这座大山而庆幸。

那时候黄连就站在我所立的位置,他指着这条河水,告诉我河的名字以及它的来处、去向。

如今这条河的来处我已经忘记,我只记得它的去处——渡口。那也是我将要前往的地方。那里有码头,有船,有摆渡的人,有商贩和游客,有木棉花——有与我无关的一切。我不需要摆渡的人。我去的只是一个“渡口”,一个充满意义的名字。

我转过头,看见一家小煤场。小煤场早就停工了,几间黑破的简易房寂寞地站在雨中。黄连告诉我,他小的时候曾在这里做工,每月能挣三百左右。

小宁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

“要去哪里呢?”他不安地问。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这里没有熟人。

“去哪里呢?”我这样问自己,也像在反问他。眼睛望着一座山峰发呆。那山顶住着我想见又没有理由再见的人。我应该恨他,应该写一封信诅咒他的背叛。

我挪了一下位置,背对着河水。

“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我说。

“跑到这里莫名其妙住一晚上,为什么事情,你虽然不跟我说,我也能感觉到。你不用说了。先找家旅店吧?这里太荒凉,有没有旅店也不好说。”小宁抬着眼睛四处看。

这儿当然有旅馆,都是私人开的小旅店,收费便宜。这些旅店不会大张旗鼓挂着招牌,只在自家门口的墙壁上或者门板上写上两个简单的字:住宿。

我们在一片房子密集的地方找到了“住宿”。因为雨水冲刷,墙壁上的字是这样写的:主宿。

店主是个瘸腿的女人,好像是个寡妇(我看见敞开的堂屋正墙上挂着一张年纪不大的男子的遗照)。她看见我们,并不十分热情,反倒有几分冷淡的味道。

妇人的孩子倒很活泼,五六岁左右,拿着一根什么树枝在玩骑木马,可是在看到我们的那一刻却害羞地躲开。

“我们想住店。有空房间吗?”我逼着自己把笑脸挂在鼻子两边,如果对方还不给我笑脸,我也很快把笑脸摘下来。

她果然没有笑。我从她半低着的脑袋下看见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几个人住?”她明知故问。

“两个人,开两间。”我继续问她,当然笑脸也是取下来了。

“有是有,但……”她终于抬起头来。

我等着她继续说。

女人站起身,丢开手里的活走到门前,指着那张墙壁上的照片说:“他去年走的。楼上有两間房子是他亲手盖起来,你们要是不忌讳,我就开给你们。”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堂屋的门边,深深望了一眼墙上的男人。他装在一个小木框里,有着黑色的皮肤和深陷的眼睛,好像他生前是多么遭罪,现在装进木框里还是一副悲惨的模样。他的衣服领子上打了一个补丁,扣子缺了一粒;头发还来不及剪短,有些偏长,并且蓬乱。

“你怕吗?”我转头问小宁。

“你呢?”小宁毫无主见,脸上的惊慌掩饰不住。

“就住这里吧。”我对妇人说。

她将我们带到楼上。这是两间不小的房子,她打开第一间房子的门。“你住这里。”她望着小宁说。

再打开第二间房子的时候,一股草花的香气扑向我。这是半年前的一种味道,我记得,它曾经是一朵兰花,躺在信封里被我拆出来。

“这间房是我们以前住的。现如今他挂在墙上,这儿我也就不想住了。唉,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女人打扫了一下墙边的桌子和条板上站着的兰草。我看见她的手拂过兰花,背对着我。“这是他去年初栽的。今年开花了。是不是很香?”

“你保重身体。人死如灯灭。”我原想安慰她,谁料说出来的话这么绝情。

“你怎么流眼泪?”女人指着我的眼睛。

“没有。”我否认。

小宁递给我一张纸。

晚上我睡不着觉,心里有些恐惧,十五瓦的灯光打在墙上,条板上的兰花因为灯光的缘故显出一片古旧的神秘。窗外又在落雨,沙沙地响。我感到一阵害怕,仿佛自己正躺在蒲松龄的《聊斋》里。我起来,推开窗户。外面空气清凉,灯火阑珊。小孩在夜间嬉戏的笑声撞进我的耳朵。我确定自己站在他所在的镇上,而非《聊斋》里。可是,他永远不会像书生一样飘进我的门,站在那里给我道一句“小生有礼”。

我又陷入幻想了。自从分手后,我总幻想自己是《聊斋》里的人。我希望他会在某个时刻飘进我的窗口。

我合上窗门。刚坐到床边,就听见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你们要喝热水吗?”女店主在说话。

“要。”我立刻给她开门。

“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很少有人来。你不是第一次来吧?”女人平静地说,脸上依旧没有笑容。

我放下她倒好的热水,实在想不出怎么回答。

“那个是男朋友吗?我看不大像。”女人似乎很想和我说话,虽然不带笑容,与白天相比却判若两人。

在这样的地方,我没有熟人,她有熟人大概也不想说她的心事。我从她的神色里捉到一丝孤独。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的男朋友在那座山上住着,和他新婚的老婆。”走到窗边,我将那座山指给她看。对陌生人说心事,可以随说随丢,是一件没有负担的痛快事。

“为什么没有去?都到了这里。”

“突然不想去了。”

女人搬了条凳子摆在窗前,我们一起坐了下来。她准备好了听我的往事。但我没有说下去。眼里有些刺热,我赶紧仰着头。

房间静了好一会儿。

她站起身,靠在窗前。“我就是忘不掉,”她指着远处一盏灯,“也是像今晚一样的大雨——比这场雨还大一些。也是这个时辰。他躺在煤堆下。我指我死掉的男人——挂在墙上呢。”女人抱紧了双肩,说话的声调像一只夜鸟的孤啼。

“你一定很难过。”我说了一句世界上最白痴的话。以我往常的智力,应该会说:“你的孩子多可爱呢,你看看。明天一定可以天晴,你一定要相信日子会好起来。”

我信吗?我问自己。墙上挂着的人不会因为天晴再活过来。

我感到一阵绝望。

“他一天要做多少活?我算不出来(叹气摇头)。我的男人是一台机器,不,是一头牛。”女人肯定地转头望着我,她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了一下。“我记得我们相见时的样子。他穿一身蓝布衣服,一双黑底胶鞋,裤脚有些短,翘在小腿上,像个刚从田里回来的泥巴汉子。当然裤脚上没有泥巴。你一定认为他难看。不对,他那天很有样子。我的父母也说他很有样子:实在,舍得吃苦。农村人就要有农村人的样子。我的父母答应了他的提亲。你一定感到好笑,提亲穿得那样糟糕。他有新裤子,只是太随意了。我们结婚后他也是那样随意。现在,”她停顿了一下,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又道,“……现在挂到墙上也是这样随意。他死前死后都没有多大的改变。有时候我会很高兴看到这个样子——他是熟悉的,挂到墙上也是熟悉的,就像还活着一样。有时候我又很伤心,人怎么会一个样子走到头呢?要是早晓得他会突然死掉,应该让他去拍张好看的照片。可惜……”

房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我沉默着。她也沉默着。

房间里只有她落泪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这两种声音都像是树叶上滴着水:嗒——嗒——冷寂而悲哀的味道。

我站到窗前,与她并肩。

“我们起初没有房子,可那没有什么关系,我的父母说他这样能吃苦的人不怕没有房子。果然他一辈子都这样吃苦。房子么,修好不到三年——我嫁过来十年。

“父母说能吃苦的人一定会有好福气。一定比他们强。我现在想来,这话也不对。我的男人每天起早贪黑在田地里累得像鬼,也不见他累出什么甜头,日子照样是那样苦。我一个妇人能帮什么大忙?那几年猪也喂不胖——尤其是老母猪,下完一窝崽就胖不起来了,再也胖不起来,肚皮拖在它自己的粪便里,像一片黑抹布。”

女人悲痛怨恨地望着夜幕,眼里闪着的好像不是泪水,而是火。

“一下给你扯这么些旧事情。你看。嗨!”她无奈地看我一眼。

“没关系,”我说,“我本来就没有值得伤心的事。”

我还想知道他们接下来的故事,但又后悔去打开她眼泪的闸门了。

雨小了些,只听见风把芭蕉叶吹得很响。她把另一扇窗也推开了。

“看见了吗?那盏灯。”她指着我白天呆看的煤场,“他就在那里做活。做了五年。五年的工钱换得这几间房子。去年他死了。我好像跟你说过了,他是去年死的,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她拍了一下脑门。

“我也記性不好。”我说。

“也是这样的雨天,我正在补一件旧衣服,有人来喊我。这样的晚上一般不会有人来。但是去年的那个晚上,来喊我的人是哭着跑来的。他是我的亲戚。他只会说‘清民……清民……,然后摇着手比画。‘清民是我男人的名字。我的针一歪,手戳破了,冒出一串血花,我心里突突地跳。

“‘清哥咋了?我这样问是带了哭腔的,心里埋着不好的预感。

“果然是出了大事。我连雨衣都来不及带,冒着大雨跟那个喊话的人跑到煤场,看到煤场有好几个人打着电筒在煤堆里翻找什么。那晚停电了。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感觉那些人的背影里没有清民。

“我当时来不及哭。我是把他刨出来才开始哭的。他已经断气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全都塞满了煤末,眼睛因为大大地睁着,被煤末堵住了,合不上,抬回家洗干净才合上。衣服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烂,一些碎肉像泥浆一样淌在地上。血是黑色的——从身体里淌出来还有一点红色跟着就染黑了。我使劲地想要捂住他的伤口。可是哪里还有伤口!半边腰杆已经砸碎,是空的,另外半边腰杆扭曲,我想抱他起来,刚一起身就听见哗啦哗啦有东西从他的肚子里往外倒。我赶忙将他放下,用手捧着地上的东西往他身上填,也许捧着的是煤末。我从来不知道人是这种死法,我从来以为人是要善始善终的。我的父母说,人能吃苦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看它保佑了什么!

“我跪在清民的面前,看着他的尸体哭,哭了一会儿就没有眼泪了,嗓子也哑了,心里空荡荡的。我想我应该多流一些眼泪,但是眼泪淌到一半就这样断了,好像它们也死在我的眼里头。”

女人的眼泪此时比先前还多,好像窗外的雨都下到了她的脸上——她的眼泪不够用,雨水续着她的泪在流。

“我没有像今晚这样哭过。在煤场哭干了眼泪就没有再哭了。有几次我是想哭,但哭不出来。今天是他的生日。你看,我换了当初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穿的衣裳。要是我没有娃娃,我就准备穿了这件衣裳躺在这间房子里死掉,或者去当尼姑。可是,当了尼姑就不伤心了吗?”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永久住下来,住十年八年,等到她的孩子长大我再离开。而这样的生活将是:她面对冷寂的墙壁,我面对空茫的山。我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空山,她更不会真的希望我住下来。我们只是因为彼此陌生才袒露心事。

“说了一晚上,我堵在心里的烦闷终于倒完了。你呢?我还没有问你,真的不喜欢他吗?”她指着隔壁的房间。

“不。”我说。

雨又下大了。不清楚到了什么时辰,困意全无的两个人在夜里又聊了许久,直到雨再小下去,她才抽身回自己的房间。

我整夜陷入失眠,躺在床上想了许多事情。

第二天一早,小宁又准时站在门口。他夜里睡得很好,精神饱满,眼眉上方的头发已经偏偏地梳来顺在一边,是个很土的帅哥模样。

“你可以抹点猪油在头发上,这样看起来油光水滑。”我踩了他一脚。

我来到楼下与女店主道别。

女店主的眼泡还有些浮肿,但是精神并不差。她递给我一支粉笔,抿嘴笑了一下说:“妹子,你帮我把‘住宿写完整,让雨水刷掉半边不好看。你下次来住,免费。”

我在“主”的旁边添了一个单人旁,就像一只肩膀,稳稳撑着旁边的“主”。我第一次感觉到读书写字的用处。

“那家旅馆好冷清,以后不要来。我做了一晚上噩梦。”去站台买票的路上,小宁这样抱怨。

“跟认不得的人有啥好聊的。你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么?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停住脚步,这才想起我们聊了一晚上竟然忘了问彼此的名姓。我突然又笑了。不知名姓又怎样呢?

我跑去老远,故意在回头的时候对小宁喊:“她的名字叫——断肠人在天涯!”

这句话把我自己也酸死了。小宁在背后嫌弃地瞪着。

我们去了渡口。

我们在渡口城边租了一处房子。为了省钱只租一间,单间用木板分出一个很小的厨房,余下的空间只够摆几样小家具。阳台倒也宽敞,有门隔着。

“你就住这里。这么宽的阳台,雨水滴不进来,阳光强烈的季节可能已经不住这里了,你将就一下。”我指着阳台跟小宁说。

他耷拉着脑袋从里间走到阳台,脚下踢着几张纸板,手中抱了一床毯子和棉被。他像个逃难的士兵极其勇猛又极其狼狈地三下两下搭了一个窝。为了使他的窝更加舒适,他借了我的绿裙子挂在阳台的边缘遮挡光线。

“好了,从今天起我就是燕子,住在你的屋檐下。”他拍掉手上的灰尘,笑了一下。

我笑不出来。

“你只有去建筑工地了。建筑工地不要身份证,你自己说的嘛。我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你有别的办法吗?”过了几天,实在找不着合适的工作,我对小宁这样说。

他站在阳台的外面,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好。我去建筑工地。”过了许久,他的声音从阳台传来。阳光正好,我听着那句话感到一阵温暖。

小宁去建筑工地的日子,阳台上的窝一直保留着。那条绿裙子也没有扯下来,任它挂在那里。窝虽然被裙子挡掉一些阳光,但依然有散碎的光点落在上面,挨着阳台的攀枝花树叶也落在上面,有时引来几只鸟雀,在棉絮上留一个不太清晰的脚印便飞走了。这一切看在眼里极其落寞,好在我已习惯并且享受这有点惨淡的光景。

渡口的街道大多是陡坡形状,像我这样不爱运动的年轻人在周末的早晨或黄昏都不怎么出门,孤守在自己的阳台看风景。

我来渡口有三次。一次是在春天,多雨,空气里飘着雨水刷湿的花香。另一次在冬天,在山上,并没有走进渡口的中心城市,当时天空飘着雪花,我在山頂看山下分散的城市:楼房像纸盒子一样摆在山脚,弯曲的街道像绳子捆着楼房,也捆着楼房里住着的人们。那时候我下定决心不住到这个地方来。然而我违背了这个心意。如今我不仅自己住进了这样的楼房,还把小宁带了来。

我冲着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名字而来——渡口。它像是一个出口。我以为是个出口。

我能把自己渡到哪里去呢?它不过是一座城市,白天和夜晚都比我的故乡喧哗。我曾经搭了一艘小船,从这边到那边,发现心境还是一样,只是江水比较寒凉。如果我在晚上站在河边看水,就会有年老的妇女走来与我说话。她说,这里有吸毒的人,不要去酒吧,不要去KTV,不要吃陌生人给你的东西,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她们告诫着我,不要染上恶习,要做一个住在城市却始终保持乡下人品性的好人。

我想逃走,但没有真的逃走。我有点痴念这些老年人的话,并且我在某些瞬间,会以为她们不是平白无故地出现,而是命运给我安排好了的,是在这儿摆渡的人——她们教我在渡口要这样生活,在渡口以外也要这样生活。我因此留念江边的风景。起码要让人以为,我仅仅是留念江边的风景。我假装不在乎那些告诫的话而使她们对我关注得越多。

我偷偷去建筑工地看了小宁几次。

他和别的苦力没什么两样,在太阳下,他们的肤色和面貌是一样的:弯腰驼背,头发脏乱,衣衫破旧,如果他们停下来休息,垂在身前的手必然有些发抖;当他们扛着重物走不动路了,嘴里就会喊出劳工的号子。我躲在离小宁五十米左右的地方,这里阴凉,有树叶落在地上,我踩上去就像踩响了一声一声的号子。我停住脚,呆立着动也不动。我仿佛看到这些喊号子的劳工的妻子,她们住在缺水的高山,扛着水桶去山下取水,绳子套住脑袋,水桶站在背上。她们走不动路了就唱山歌,应该是取水的山歌,她们走路,水花就从背上跳下来。这时候我突然想到爱情,想到劳工们的爱情,他们喊号子,她们唱背水调,一喊一唱。

可没有人给小宁背水。在我看来,他是孤单的,他的号子也孤单。我侧着耳朵,差不多可以分辨他的声音:沙哑、无奈、倔强、委屈、忍受。

他为了谁在奔命呢?

“小宁……”有一次,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扭过头,狼狈地揩一下脸才转身和我说话。不过七八天时间,他变得黑瘦,就像病了一场,手心全是水泡,有的水泡已经破开,露出一层新鲜却粘着泥巴的嫩肉,有的结了茧子,粗糙地缠在指节上。

我想喊他回去换一个工作,但没有说出口。我不知道处处需要文凭和身份证的厂子谁愿意开恩招他。虽然我认为看文凭和身份证是多么幼稚的行为,但没有这两样东西,你很可能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工作也是最低等的工种,与建筑工地又有什么区别呢?当你拿不出本事证明文凭是无用的废纸,那么你就只能傻兮兮地亮出一张文凭。

“没关系,我可以坚持。”他安慰我。

可是,他终于不能在建筑工地坚持下去了。半个月后,他疲惫地回到我租住的地方,摇摇晃晃走到阳台观察了一下,说:“窝还在。这……我暂时在这里住几天,看看有没有别的工作可干。那里实在太累了,他妈的,吃的像猪食!”他抱怨着,然后认真整理他的窝。

在窝里住了两天,小宁还是没有去建筑工地上班的意思。我每天从理发店下班回来,都会听见阳台上小宁的歌声:“啊,我的那个土妹妹,请你不要为我担心,这个世界复复杂杂,我会好好保护自己。”

“你保护哪个土妹妹呢?”我跟他开玩笑。

“你。”他回答。

我们偶尔去逛夜市。夜市上有卖小吃的人,因为摊子处于陡坡地段,摊车脚下总会垫着几块小石板。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小宁有点反感,晚上也不和他去夜市,下了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要么看书,要么胡思乱想。

有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觉,摸着兜里的票子感到一阵绝望。我为什么不在阳台栽上一株喜欢的花草呢?现在正是秋季花开的好时节。可是那只肥燕子,他的歌声总从阳台传来。他的饭量那么大,喝水那么多,鞋子那么臭,袜子还摆在枕头上。我突然觉得他的情书充满了一股脚气味,逃难时为我遮挡雨水的那只手也不可爱了。

他依然在写信,即使没有换洗的袜子和衣服,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每天还是照样要写信。他不知道我已经很不耐烦。信从阳台的窗缝里塞进来,啪的一声落在地板上,像一声沉闷的冷笑。

我打开信,照样还是要看信。信的内容大概是我每天可以亲自看到的场景(想象的除外):

那树上的叶子像是我的命运。这时候,我想做个诗人。

你知道吗?我一生都想住在这个阳台上,这样可以一生给你写信。给你写一生的信是多浪漫的事情呢,我想想就很开心。

我昨天看见树上又落了许多叶子。你上次说它有好几个名字:攀枝花,平民花,木棉花。我喜欢喊它木棉花,这个名字有一种温柔的味道。

胶桶里快要没有米了。白菜还有一棵,葱还有,盐巴快没了。

我发现正在与你过柴米油盐的日子。虽然隔着一道门,我感到我们像一对情人。你觉得呢?

我实在忍不住了,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中有这样几句话:“不为了别的,为了能养活你自己也该去。不为了养活你自己为了我也该去。不为了我为了你将来的她也该去。难道写这么多的信只为了抒情吗?你不可能一辈子躲在阳台写情诗。没有人会有这样的幸运和闲散的时间。”

于是小宁又去了建筑工地。

小宁又从建筑工地回来是在一个早上。他的衣服比之前还脏,破了几个洞,手上有伤。头发因为粘了一层泥灰看起来简直是一蓬枯焦的乱草。我拉开门见他的一刹那,感觉立在门前的是一只被打劫的活鬼。奇怪的是,这回他穿了一双不是他的半新的皮鞋回来。

“哪里来的?”放他进门后,我像个家长一样指着那双皮鞋问。

他装作没听见,闷闷地走到阳台,蹲着想什么心事。

我很想骂他,但忍住了。他默默地脱下鞋子摆在一边,袜子破开的洞口里钻出几个脚趾。

“你怎么落成这般田地?”我心里这样想时,忽然感到一阵自责,如果当初我不阻止他,如果那三个老板真的不是骗子,他现在一定不是这个样子。我这才发现这一路的坚持和幫助好像是为了赎罪,可惜这种赎罪也带了几分残酷和绝情。我并没有真正帮到他什么,反而开始厌恶他。

“我想要回家了,在外面不习惯,想进好点的厂进不了。你晓得的,即使我有身份证也进不了。彝族人进不去好厂。你看,他们除了在建筑工地干苦力,哪里也去不了。在工地干活脏得像只猴子,又累。谁晓得你累呢?过路的女人只会看见你笑,不,我不是说只有女人会那样笑,我是说,大部分都是女人在笑。你们女人是最现实的动物,不,我不是在说你。总之,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动物园遇到一只脏猴子。难道我不是人吗?脏一点就不是人吗?卖苦力就不是人吗?我是人,谁知道呢?过几年会好吧?也许过几年彝族人也可以进好厂,衣服可以不用这么脏了。到那时候我再出来,你看呢?”有一天,他很悲哀地对我说,说完就把眼睛避开。

他抱着头,蹲下去,眼望着脚尖。

那双皮鞋他始终不怎么穿,脱在阳台的角落,连阳光也晒不到。偶尔出门时他才会套上那双鞋子,回来立刻脱掉,打着赤脚走来走去。

“彝族人也有进厂的,他们还做到了管理那样的职位,真的。”我撒谎安慰他。不见得这谎言一辈子不得实现。也许明天就有了不一样的局面,我们只要努力,我想。虽然这些年在外地遇到的彝族人,没有一个做到管理人员的位置。他们大多因为背井离乡的愁闷酗酒,有的甚至躺在街边胡言乱语,但我还是相信明天会有不一样的局面。

“我不信。我没有听村里出去的谁做到管理人员的位置。你忘了去年那两口子么?他们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在工地卖力没有拿到工资。他们怎么回来的?他们差一点去卖身,差一点去要饭,差点干了坏事,如果他们不是及时得到帮助!”小宁的声音高得把他自己也震住了。

“如果你想回去,那就回去吧。但要等一等,等到我的工资可以自由预支。大概再等十天。”我平静地说。我不想再讨论那对夫妻的事情。

十天很快到了,我预支了一部分工资。小宁买了一张回州府的火车票。他走的前一天夜里给我写了一封信,在车站道别时才交到我手上。

“你回去再看。好吗?”他又重复那句话。

我望着他的背影,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脚。来了一趟渡口,穿了一双别人的鞋子回去,而他自己的鞋子从此就留在异乡了。我在站台轻声叹了口气,看他走上火车,找到自己的位子,然后伸出一只手在窗边费力摇两下。他说:“再见。”

晚上我打开信,内容空前的少,一共十六个字:

“对不起。贫穷和懦弱使我不能拥有爱情。”

这些话不像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好像是对他自己说的,也像是对全世界的人说的。不管对谁说,我确定他可以做诗人了。

小宁走后,我偶尔去阳台看看,那里没有窝,没有旧鞋子,只剩一条绿裙子挂在阳台的边缘。我有时会想起那位女店主的话:“真的不喜欢他吗?”

独自在渡口呆了五个月后,我又回到了州府,在马道镇找了一份工作。闲时我爱去火车站看看,我似乎在等待某个人,又实在无人可等。

奇迹般地,我竟在马道遇见了阿乌拉人。阿乌拉人披头散发,赤着双脚,欧阳锋似的坐在火车站的台阶上,那个卖烤洋芋的彝族妇人送他一只洋芋,我看见他时,他正拿了洋芋坐在那里啃。

“嗨,你!”阿乌拉人看见我了,他满嘴包着洋芋,惊慌地说出这两个字。他的两只手黑乎乎的,好像是从垃圾桶里拣出来装在身上的。他用这两只黑手努力摇摆,嘴巴忙着吞洋芋什么也说不出来。

“啊,你咋变成这样?”我走过去,上下打量他的行头。这可不像去挣大钱的,出了一趟国门的。

“他妈的!”阿乌拉人暴躁地弹起身,想摔掉剩下的半只洋芋出气,但在扬起手的一秒钟转而塞进了嘴巴。

“你挣到钱啦?”我越来越不会说话。他这副模样哪儿像是挣到了钱?

“挣个■!”他斜眼瞪我一下,伤心欲绝的样子,拍拍手上的洋芋皮又坐到地上去了。

“怎么?”我语塞。

“被骗啦!被卖进采石场啦!他妈的三个杂种!”他咆哮道,像练蛤蟆功一样摇头晃脑。因为說话用力,声带受到一阵影响,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么过分地和我说话。好像卖他的人不是那三个杂种,而是我。

他这种样子实在令人同情不起来。

“你不是说,你们一人一泡口水也淹死他们么?”我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

阿乌拉人不看我,眼皮垂下去,头发被风吹来站在头顶。他感到委屈的脸有些发红。他说:“我们被卖到采石场,那三个人扔下我们就走了。我以为男人不会被卖……我以为……嗨,不说这个,说出去我还咋混?丢先人!”他沉默了一下,又说:“算了,说给你听也不怕,你也不是外人。

“我们到了那里,负责看守的人像狼一样盯住我们,吃饭或上厕所都盯住。日他妈!晚上说梦话都会被鞭子抽一顿!他们以为是在商量逃跑。他们不懂我们的语言。哎,但是,还是怪我自己,梦话说的是彝语。但我不说彝语说什么呢?见他妈的鬼!反正我为此挨了不少鞭子。这些杂种!在那里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吃得最好的就是在火车上,他们三个像财神爷那样大方,给我们钱,随便买东西吃。

“到了采石场,我们去的几个人都被分开了。我被分在一群陌生人里面。这群人也是被骗来的,整天不说话,也不让说话,实在没有什么话说,就像哑巴。裤脚都是撕破的,身上全是伤疤。有的人眼睛瞎了一只,另外一只也像失灵了,看着你眨也不眨,像死鱼的眼睛。要是你也跟着我们去,那就可以直接被吓死啦,都不用被打死。有的瘸了腿,听说逃跑被抓回来打断的。那眼睛也是被打瞎的。”

“你听谁说被打瞎了?不是不让说话吗?”

“白痴!不让说话就不说话吗?”他头也不抬地骂我一句,又说,“他们有时也看不紧。只要工地上来了一群穿花裙子的女人,他们就看不紧了,只派几个人站岗,那时候就可以悄声说几句话。”阿乌拉人吞了一下口水,他咧嘴笑了一声,把上嘴唇拉得很薄,整个上门牙露在外面。

“你怎么跑出来的?”我又多嘴了。

这回他没有骂我。他抬起头,望着天上的云彩说:“那天晚上月亮不是很白,星星倒是亮晃晃的,云彩也亮。就在这样一个晚上,我和几个想要逃跑的人一起跑了。我来不及找我的同伴。我想,他们自己有脚,如果想跑可以自己想办法。我喊了他们也不能扛着他们跑呀。那晚石场来了好几个女人,大部分看守都和女人在小房子里喝酒,喝醉了。到了深夜,留在门口看守的人开始打瞌睡,我们就找机会避开他们狂奔了出去,可惜没跑几步就被狗发现了。狗那种东西是不讲道理的,好人和坏人根本分不清,长了眼睛跟没长眼睛一样,只要哪个养它它就帮哪个。去他妈的!好在老子长了一双长跑冠军的腿。

“狗一叫,看守的人全部冲了出来,我不管狗叫不叫,不管那帮杂种喊不喊,我只管跑我的。我不像其中的几个工人,他们一听见狗叫,慌慌张张,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好像听见的不是狗叫而是他爹在喊!他们往回一看,看见后面追来一大帮人,脚一软就跑不动了。我是凭想象知道后面有很多人在追赶我们,因为我斜眼看见和我平齐的工友扭头往后看,然后就跑不动了。我听见追我们的人在说‘贱种贱种,也可能是说‘站住站住,不管说的啥,老子管不起那么多。

“哈,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跑脱了,其他人又被捉了回去。我和那个人跑着跑着也跑散了。树林太大,也不认识路,我只好追着天上的勺子星跑。我是仰着头跑的,眼睛望着天,我感觉我不是在地上跑,路也不在我的脚下,而是在天上,我是在天上跑。

“他们想卖我?哈,做梦去。老子要饭也能跑回家!”

阿乌拉人走到垃圾桶边,捡起刚才有人扔在地上的一只罐头往嘴里倒水喝,摇晃几下没有倒出水来。罐头是空的。

“你……”我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我啥我?我就是这样回来的。看不顺眼么?哈,你是没有被逼到绝路上。”他揉了一下眼睛,“我走了半年才回到这里。一路上爬火车,偷东西吃,也要饭。可惜没有人给我饭吃,他们看见我就说我是假叫花子,因为我的头发是染黄的,他们说:‘你妈的,哪有叫花子还染头发的?有钱染头发还出来要饭么?你妈的,骗子!他们一边诅咒一边向我吐口水。对了,我在逃跑的路上偷了一块猪肉,扛着跑了一路,被那家主人发现了,人追狗撵的,鞋子也跑掉了一只。他妈的,还是被追回去了!我最可惜那块猪肉。那家人的狗比采石场的狗跑得快,也可能我的力气在采石场用完了。

“我在渡口要了一个月的饭。渡口的人要好一点儿,给我一些剩饭剩菜。遇著同样是要饭的人也受欺负,我要到的饭还要孝敬老大。妈的,他当叫花子也长得那么壮实,干不过他。”他朝手心吐一泡口水洗手,顺便理了理他的黄头发。

“回来了就好。”我不能再取笑他。他竟然也去了渡口。说不定就是因为到了那儿,他才有机会顺利回来。渡口,说不定是他人生的关口,设定好了的,他只要在那儿渡过来,一切就好办了。

“到了这里我就不担心啦。这是我的地盘。对了,我今天有人来接,我的一个小弟。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宁呢?”

“我在这里上班。小宁走了。”

“哟,我以为你们早就是情人呢。你不喜欢他吗?”阿乌拉人摊开手,表示不理解。

“不。”我说。其实我想说:“不知道。”

阿乌拉人的“小弟”来了,一个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的混混,女的,皮肤黑得像炭。她走到阿乌拉人面前,很自然地拉住阿乌拉人的手说:“想不到你会被卖,真是……”她的眼眶泛红。

“哟——”我想笑。

“好吧,看在认识一场的份上告诉你,没有她,我就没有勇气逃回来。”阿乌拉人说完话,牵着女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车站。风冷飕飕的。

猜你喜欢
小宁乌拉
罕乌拉西路
送给爸爸三个愿望
以心灵交流提升班主任工作效率
最美的“疯妈”
不想去医院
影子回来了
认真王国奇遇记
寻找影子
那尼!怎么就开学了
把日子过得柔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