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陕北

2017-05-13 12:01刘国欣
延安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黍子馍馍坛子

刘国欣

面人人

面人人是我府谷的叫法,一些地方叫面花、面鱼鱼、花馍馍等,是一种面塑。在府谷,只有七月十五的花馍馍才叫面人人。面人人实际就是面塑,可以食用,是黄河边一些村落过节时候所捏的面花,是对苦焦生活的一种乐观回应。面人人起于何时源于何地几乎已无从考证,面食为主的地方都有面人人的,大同小异。面人人历史悠久,这已经无可置疑,一千多年前的民艺典籍《齐民要术》里就有面人人的记载,唐代古墓也有面塑小人的绘画。近些年,陕北相继发掘出一些人相石雕,据考古专家鉴定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时代。也许,这是面人人的前身。

面塑在陕北,已经成为一种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应该已经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面塑就是用白面捏出来各种各样的动物或植物,配以纹饰,主要的材料仍然是面。一般突出头脸,对身躯的精壮也进行夸大。人们所捏出的面人人,和耐心的期待有一致性,即便穷人家,也会尽量将面人人捏的精精干干壮壮实实。即使捏着小老鼠,也要老鼠丰满健美,眉弯嘴翘,眉开眼笑,展现小老鼠的灵巧聪明。

面人人有极强的装饰性。一般在过年时分会捏过年花馍馍,但不比七月半捏的花馍馍更讲究。当然,还有催妆馍馍,埋人祭奠用的大花馍馍,以及为小儿占卜用的小人馍馍。但这些用于喜事、丧葬或送鬼的馍馍自有它的讲究,与七月十五叫做面人人的花馍馍不同。

面塑艺术是一种原始崇拜意识,是一种沉淀在饮食文化中的原始意识,是一种模糊的带有审美价值的原始意识,是一种对安稳生活的祈求。之所以如此说陕北高原尤其是我府谷乡下的面人人具有重要的诉求,是因为它所体现的现代文明非常少,更多是一种对原始的力的美的稳定的祥和生活的期待和崇拜,是在不安稳里寻找安稳。面人人,多捏的是那种胖嘟嘟的有点笨拙的鱼鱼或娃娃,这里体现着人民相当长的历史时期的情感积累。这些面人人的表情是温和俏皮的,带点陕北本土的部分泥捏的神的那种朴拙之涩,主客不分,动植物一体,往往是莲花拖着肥鱼,或者是古朴稚笨的幼童,爬在用高粱秆子做成的锅盖上,手里舞动着同样是用面做的一串拿梳子压出来的圆形铜钱,腳后跟踩着一只似鱼非鱼似人非人但是又有尾巴又有头的物象。

这种浓郁的体现原始意识的面塑,在我的幼年时代,就引起我极深的恐惧和诱惑感。有些动物已经灭迹,有些动物可能本就不存在,但是,那种塑造被面来完成了。人们通过手,通过某种在基因里遗传下来的记忆,捏出那些带有恐怖性情感烙印的怪异的动物,这些想象在捏制过程中显示出明显的夸张和变形,可是,经过不同颜色涂点的面塑,在蒸熟炕干之后,有种特异的美。

生殖崇拜几乎是陕北民间艺术的主要特征,面人人亦不例外。七月十五捏面人人,过鬼节,祭祖,但也有外公舅舅给外甥送面人人的仪式。我县城府谷,地处晋陕蒙一带,一鸡鸣三省,地广人稀,生存条件极差。在这里,人是最宝贵的财富。人们盼多子多福,所以无论丧葬还是结婚,都于各种仪式里表达着一种多子多孙的期待。

面人人是苦焦生活的一种向往追求,但是在陕北,它仍然落实在具体的实在性上,才体现它的现实性功用。无论是像剪纸的四层对鸡的抓髻娃娃,还是娃娃鱼式子的娃娃骑鱼,记述都简单生动,追求写意大过对细枝末节的捏制,可以用古拙、粗犷、凝重来概括,即便是蒸出来或者烘烤干的面人人,仍然能在皲裂里,体现这种沧桑感。

当然,捏面人人,除过娃娃和鱼,还捏一些猪马牛羊、鸡兔狗鼠等。也捏灶牌人人,一朵又一朵莲花做成的一个大面鱼鱼,每一朵花里嵌一块秋天焖在炕头出了水然后晒干的枣子。当然,十二属相捏的最多,为的是让它们全部团聚。这些东西都有它们的造型和动作,而且并不是单的,四周连缀着特定的景物背景,使它们的世界与人的世界相连,共享天地三界的命运,体现一种动态美和关联感。在这里,神是人创造的,动物也是人创造的,一切都是面团做就的,一切形象都具有了人格。鼠头牛二虎三兔四,它们在一块锅盖上卧着,人头鸡身的鸡,在我们家用庄稼做就的柭子(锅盖一种)上挺着个极其夸张的大肚子卧着,只因为小姐姐在捏的时候希望它多多下蛋,就给了它一个颇大的肚子。猪也是最神气的,在我家,因为哥哥属猪,就会将自己的猪面人人捏的大大的,另外格外揪长两只耳朵。爷爷的外号叫狼,他常常赶着羊群在野外,所以家里人都喜欢狼,捏面人人的时候,我们三个孩子,都要有一个人一只狼,我们又叫大狼狗,反正狗和狼是一家的,耳朵捏的窄而长,就是狼不是家狗了。

我们家过节用的面粉,都是提前一天起的发酵面,拌以碱水混合成不酸不涩的面团,过节当日,就可以捏了。七月十五捏面人人,在我家,动物多于植物,有雄壮的老虎、活泼的兔子,看起来像狗一样朴朴可爱的狼、跃龙门的鲤鱼……祖母喜欢植物,她叫它们为树或庄户,会捏莲花灯,为的是晚上点灯时候可以敬献。当然,爬娃娃是必捏的,就是那种胖嘟嘟的爬着的娃娃形状,有时有尾巴,一些有很长的脖子,一些手是摆着的,一些双手则交叉。孩子们会对比谁家的爬娃娃大,而且一个孩子至少有一个爬娃娃,一些爬娃娃需要用大锅蒸,将它们的头和身子分开,因为锅里放不下,只能分段蒸熟,最后用滚子或筷子在中间穿起来,组成人一样般大的面人人。孩子们喜欢这样的面人人,一般都手上抱着,去和别人家比。

我家穷,但是为了让我们快乐,祖母大约一直有孩童心吧,每年七月十五,即使是小型的面人人,她也会仔仔细细捏了手脚,在蒸出来之后点上各色颜色,让我们抱出去玩。别人会笑话她,日子过成那样了,还宠溺几个孩子。意思是她穷,糊弄不起。但是祖母总会说:“人家人家,活的就是有人的家,有小孩子,才叫人家。”

七月十五人过人节,鬼过鬼节。这一天,一年中阴气回升,鬼开始出来游玩,到春末清明又会回去,属于人鬼要合度的开头,所以要谨慎些,彼此尊重些。因为祖母,我记忆里的鬼节也沾了人气,是喜乐的。听很多人说:“七月半,鬼乱窜”,好像是多么多灾多难,但因为祖母总是将整个节日称为面人人节,鬼们就像一年一度来我家转一圈的老人,给我们带一些吃的喝的,我们因此而很感激。小姐姐七月十六生的,七月十五过去一天,所以,面人人倒像是专门一家子兴兴头头给她过生日,喜庆得很。每年,我们家从七月十四开始,祖母发酵一大盆面在锅头,就有了喜悦了,接着就迎来十五十六的圆月。乡间夜晚的风,这时节,才入秋,长了手长了脚地婆娑人,真是好。属于一年里的幸福日子,我现在还记得清。

在我陕北乡下流传一句话,就是“七月十五捏面人人,八月十五杀鞑子”。据说当时鞑子统治,平民百姓家,十家一个鞑子,人家娶妻,也是鞑子先入洞房,过第一夜,为的是让他们的血统流传更广。大约处于对初夜权的抗争,人们商议起军,七月十五的面人人里面藏着这个信息。作为一个久远时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它是传奇的,一种血腥的浪漫主义,有着自己的诱惑点。后人在安稳生活里,仍然能感受到那恐惧,但因为已经是过去的岁月了,所以,享受着这个故事,同时,也侥幸自己祖辈可以留存,对面人人,怀着一种宁可信其有的浪漫感激。

七月十五的面人人属于男女老幼,谁都可以吃,更多属于孩子。催妆馍馍和大献馍馍却是特殊的,一用以喜一用以丧。催妆馍馍是结婚时候要用的,取双对,内容也最丰富,色彩也最鲜艳,艺术也最讲究,要村里父母双全儿女俱在婚姻安稳的妇女捏才喜庆,而寡妇人家嫁女儿,母亲是不能进嫁人的喜房以及不能捏催妆馍馍的,她已经是“污点人”,作为不洁的一部分生存在世上,是不受祝福的。当然,像如我这种过早死去父亲的人,也是属于不被命运之神祝福的,催妆馍馍自然碰不得,进新人的房子在特定的日子也进不得,更有甚者,新人生了孩子,我们这种被命运诅咒的人,要离得远远,不能将影子投射到新生之人身上。堂姐出嫁,催妆馍馍放在新人穿新衣的房子,守寡的祖母离得远远,她怕她的不洁注入新人的圣物上,而她却又忍不住,一遍遍问我们催妆馍馍蒸的如何,佛手几个,鱼鱼几对,人人几对?这是她的第一个亲孙女出嫁,她等不及地想知道消息,却连那间屋子都不敢踏进去。那时候,我就起了对催妆馍馍一种厌恶之情。

随着时代的发展,现在的陕北,七月半捏面人人的风俗仍然保持着,但也只是在乡下了;催妆馍馍在一些讲究的人家婚嫁时仍然保持着,大有“礼失求诸野”的感觉;大献馍馍已经不那么正式,很多人家都是买来应付了,作为祭祀用,哄鬼。面塑艺术越来越像是出土文物一样,成为节日摄影的一种摆设,而不再在千家万户人家里随意出现,原创性、自然性和随意性失去了很多,成为了一种做作的东西,一种刻意被标出的东西,一种几乎已经消失但却拿来装点艺术新意的东西,这不能不让人有点失落。每次,当我看见那些捏的细巧精致装饰颜色过多的面塑,都在心里想怎么能够下口。也确实,这些东西不再是贫寒人家用来献祭也用来吃食的食物了,它们成了一种向外人炫耀的产品,已经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只是一种艺术,少部分人参与的艺术。

黄米黍糕

在旧年的陕北,软黄米做的糕,油炸一炸吃,是一件庄重的大事,必须过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才有吃的由头。如果对着一个陕北人说油糕算美食,多半会遭遇白眼,但如果说油糕有神意,肯定会获得敬重。油糕实在不能算是美食,在我陕北乡下人眼里,美食是生存之外的多余附加,而油糕,在我们,客观上是一种生存奖赏,和美扯不上关系,甚至因为“美食”两字,会形成一种交流上的荒谬感,就如黄馍馍被《舌尖上的中国》播出称之为“美食”一样,当地人总觉得糟蹋了神意。以至写到油糕,我都觉得有点冒犯,生死之缘的食物,被我写轻写薄了,是要受罚的。这点真是不同于南方,尤其是江南。江南人饮食讲究,一切看鲜,看月令时节,人家有“三鲜”、“八鲜”,四时花木鱼草入口,非常惬意;在我陕北乡下,吃顿油糕粉汤就已经算是精致讲究了。

老年人对油糕的敬意,比我们新起来的一代更深。在我乡野乡俗的口语里,说到一个人死了,诙谐的说法,叫“吃油糕去了。”平时人们开玩笑,说到一个人的死,也叫“吃老糕”。有年轻男子相亲娶媳妇,如果中午女方家留吃油糕,多半姻缘会成;若是挂面汤或者白面及其他,即使上大肉,也还会黄的。盖房子这样的大事,竣工时候也要吃糕,有“上梁馍馍压栈糕”的说法。上梁只是一道工序,压栈才为庆典,要吃糕记事。结婚时,娶媳妇的人家要早早备好“离娘馍馍离娘糕”,才能顺利娶到媳妇;忘记带离娘糕的人家,娶亲会遭到娘家的刁难,甚至因此可能黄了婚事。

吃油糕,已经成为一种安顺的象征。在我府谷乡下,吃油糕要举大事,反之,举大事必吃油糕,不然就不算郑重。再穷的人家,每逢喜事,就是借糕面借黄油,也要吃上一顿油糕。所以几乎每个村子,都会有石碾石磨,再不济,也有一副两副碓臼碓杵,用来压油糕面。

用來制做油糕的主要是黍子压成的面,我们叫糕面。黍子生长在北方,耐干旱,性黏,可以做糕,也可以酿酒。我陕北的米酒,就多是用黍子酿制。人家做酸饭,也喜欢用黍子。汉文化里的黍子,和我陕北所说的黍子略有不同。我陕北说的黍子,是指排除糜子在外的黍子;我们文明世界书本里的黍子,则是指黍科作物,包括糜子。与糜子相比,黍子做熟偏软,所以也叫软米,或软糜子。

春种秋收,黍子是挑选地皮的,沙地和红泥地味道就会不同,最好那种沃土的黄泥地上,但即使是这样,出黍子的地也要经常换着种,不然同一块地皮,也会一年收成好一年差一些。种庄稼的农民已经摸索出了规律,他们懂得自己家的地哪些产黍子,哪些产其他。

就如打谷扬糜一样,黍子也要在谷场上打。秋天收了黍子,要在阳婆好的时候晒干。一些人家也在炕上铺了漆布晒,以去掉里面的水分。没有去皮的黍子是灰色的,去皮的黍子完全金黄,我们叫黄米或软米。它并不软,但是蒸的糕在热的时候极其软,是以叫软米。黍子皮叫糠,饥馑年代,糠拌野菜,也是一种主食。现在,糠皮用来喂猪,有时也做枕芯。我喜欢荞麦枕头和糠皮枕头,枕着仿佛可以闻得见粮食的香气,以及旷野的风,可以沿着味道在梦里回家;对于加工精美摸上去无半点农业时代味道的记忆枕,我总觉得有点排斥。许是我从小生长于山野的缘故,对于工业化制作的很多东西,尽管使用便捷,却产生不了血液相连感。黍子的苗子在秋季打了果实过后,可以做成扫帚。风物长宜放眼量,陕北很多人家,用的就是这种用绳子扎的黍子扫帚,结实,耐用,又便宜。我乡下已经去世六年的祖母,经常一边编扎扫帚一边说:“五谷养人,黍子才是穷人的宝。”她最喜欢吃软米黄糕,即使在要故去的那一年,我家开着饭店,只要吃软米黄糕,她就会显得很开心。她喜欢了一辈子油糕,也许就是希望生活由此而高,一种简单的生活理念,近乎一种信仰,早在她年轻的时代就已经铺开。

陕北过年离不开吃油糕,从大年吃到小年。大年吃糕,叫迎年糕;正月初一到初三吃糕,叫新年糕,初一吃素糕,初二初三可以吃油糕,素糕也行;初四“吃送穷糕”,初五吃“破五糕”,初六则是大顺糕,初七曰“人日糕”,初八为“出年糕”,吃过年糕家家户户放炮,工作的人要到县里去了,住娘家的女子要回婆家了,一年的日子开头了。因为吃了油糕,人人觉得得了祝福,一年风顺。

制作糕面是过年的必然场景,碾子压,或者石磨磨,也可以用臼捣。做糕面,有时也搭配一些糜子面。春节前,村庄的碾子几乎上夜才停歇,家家户户排队,人们压糕面等着蒸糕,富的人家一碾至少碾三五斗。穷的人家,也要碾一两斗,吃到正月尽。

在我家,父亲活着的时候,会选择用臼捣糕面吃,一般都为过生日,因为用碓臼捣糕面太费力,做一顿勉强还可以。为了给小哥哥过生日,父亲就做过。过年时分,我们家也不捣糕,而是跟了村人一起压面。那村子里用的碾子,是我们刘家的,所以我们用的理直气壮。快过年了,腊月,选择天好的一天,一大早,祖母将黄软米用水淘净,晾到半干,然后开始拿到碾子上,同时将簸箕笸箩也拿到碾台那里,给家里的小毛驴或牛蒙上灰衣服做眼罩,开始赶着它们绕着碾道转圈,磨面。油糕口感细不细腻,甜润不甜润,非常关键是看压米面时箩面用的箩子的粗细。我乡下俗语:粗箩馍馍细箩糕,大多人家箩两遍,一遍用粗箩,一遍用细箩,细箩面蒸糕最好吃,不然就会被蒸成馍馍味。软米有粘性,箩面时容易粘堵住细箩子网眼,所以,很多没有耐心娃娃多的婆姨,就用粗箩子。这种箩子做出来的油糕,口感自然不如细筛箩箩出的糕面筋道。孩子们喜欢围着碾子耍,听那吱呀作响的声音,仿佛碾子里藏着一个喘不上气来的小孩,声声作喊,不断跑着。大人箩面,娃娃也要学,第一道粗箩子箩的面,通常由娃娃来完成。那时候,我经常被叫着做这样的营生。孩子们身轻,手也轻,我箩的糕面由于手放的高,总是会随风飘,结果免不了一顿打,要不就被训斥的离场地远远。然而用筛箩箩糕面,真觉得神奇呀。

祖母做豆腐,用的是石磨,她喜欢做石磨豆腐。做糕面,她有时也用石磨,因为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她不用祈求她的儿子们为她套牲口拉碾子。不过如果用石磨,总得磨一晚上,非常耗时间,也累人。家里有一副小石磨,祖母在七十多岁的时候,过年磨豆腐或糕面,还用过几次的。接着祖母就八十岁了,八十一,再八十二,然后八十三……那磨盘就成了摆设。而今,祖母去世已经六年了。可是自从祖母八十多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磨盘,现在更是踪迹全无。在写石狮子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小叔叔拴我父亲的石狮子的下落,知道仍在原处就让他给我藏了起来。而现在,在2016年的大年夜,想到祖母磨糕面用的石磨,简直不能自已,就像自身的一部分流离失所不知下落了。

祖母磨石磨累了,就会指拨着我们磨,当然主要还是靠她自己。对于磨磨,刚开始我们都喜欢用手推,舀一勺米堆在磨口上,转动磨把,那米从孔里一点点塌落下去,磨便发出粗重的喘息,碾出白色的粉。转上几圈,就觉得胳膊肘累人,活太单调,石磨太沉。往往转不了几十圈,就会觉得特别后悔。不过,在祖母的训斥以及对她的心疼的感情里,也会磨一些时光。磨磨出的粉,也是要像碾子压出的粉一样,用筛箩筛过才可以做糕粉。

当年收的黍子去皮压面蒸糕,最好吃,纯正清香;隔年则味道减少。饥饿留在记忆里的人家,会每年都藏一些多余的粮食,以备战乱或天灾年代使用。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们的粮食也是一年换一年的,这样只好每年吃旧粮。当然,旧粮不比新粮,这些人家的孩子,就会埋怨自己家的糕没有别人家绵软。

蒸糕需要醒糕面,和碾糕面时软米需要泡一个晚上的道理一样,都是为了让它们变软了好操作。糕面醒好,锅开了,就把糕面均匀地洒在蒸笼上面。这是第一层,不能洒太多。蒸几分钟后,差不多第一层熟了,就接着在上面洒第二层。这样依次蒸两三层。最后,洗干净宽大的案板,在上面洒一层黄油,就可以揉熟透的蒸糕了。当然,糕面蒸熟了就可以吃,蘸着黑糖白糖或红枣红豆这些一起吃,也可以不蘸,光吃毛素糕。毛素糕就是刚出锅的糕,挖一大勺赶紧吃,香香软软的,冷了就不好吃了。

案板上抹一層黄油,糕面就不会粘在上面。蒸熟的糕面放在案板上,要趁着热气赶紧揉。糕面可以就像捏饺子一样,不过不要角,里面包一些煮熟的去核的红枣,做为枣糕吃。我府谷黄河滩大枣非常出名,尤其是碛楞乡的大枣,更是枣大皮薄肉多,为府谷人家喜爱。府谷乡下人家,几乎家家种枣树。八月十五左右枣子熟了,一部分收藏晾干,来年吃;一部分做醉枣,洒了酒放在坛子里,过年吃;而一部分呢,就拿来蒸糕用。做卷糕就需要这样甜甜的肉多皮薄的糖红枣。一般人们会先煮好红枣,有时也加一些红豆,将它们用刀剁成泥,做糕卷时候涂在上面。

做卷糕讲究一定的技巧。年轻媳妇的糕艺如果不好,会被人嘲笑。正月里串门子,老年人会吃了东家吃西家,因为村子里多是自家姓,一个大院的人出了五服的不多。新娶回来的婆姨,如果茶饭不好,枣糕卷的差,会被笑娘家。

蒸熟的糕放在案板上,然后用手揪成几块,一块一块揉,最后用擀面杖将它们擀均匀,将提前做好的枣泥涂上去,然后由内向外卷起来。这样,卷起来的糕面搓长,就可以用刀一片一片如切土豆一样切了。切开的片子上,就有一朵由枣泥做成的美丽的花,看起来像梅花,有时候人们将这种糕叫梅花糕。这种糕还叫素糕,穷的人家会为了省油,就此将它们依次摆开放在碟子里,做饭时候迒着吃。少部分人家,有些喜欢吃素糕,也会如此吃,倒也不全是为省油。然而乡下人家,大家日子过的都一般,大多人家如此吃为省油。我家在我小时候经常吃素糕,完全是穷的原因。

油糕的做法,就是将这些用刀切下的素糕热油锅上炸一炸,然后摆成整整齐齐一片片,放在高粱秸秆纳得圆盖子上,做饭时候就可以蒸着热一热吃。炸糕的油可以是猪油和羊油,这些都有荤腥,但最好还是黄油,就是胡麻油,这种油炸的油糕绵软可口,又没有膻气,即使放冷了吃起来也不会有呕吐感。反之,猪油羊油就不行。

油糕配粉汤最好吃,做事务,红白事,油糕配粉汤总会顶一餐,有时连着早晚都可以吃,亦不会显出主家的寒酸。油糕与粉汤,油糕用的是糕面,粉条则用的是土豆碾压清洗又清洗干掉的面粉。油糕粉汤是我陕北人举大事的吃食,有庄重之事才如此吃。油糕金黄,粉条银白,油糕软筋甜润,比江南的糯米糕更勝一筹,而粉条爽滑可口。粉条汤泡油糕,看在眼里眼舒坦,吃在肚里肚舒坦。黄米油糕与粉汤,是一对乡间的情人,死死活活相跟着。这种食物的深情,也许只有我陕北人懂。

陕北民歌思无邪,《诗经》里亦有很多篇目采自我乡下。黄土高坡少植物,旷野千里一览无余,尤其冬天一切裸露,所以我陕北人的性格,也有点赤裸裸直见天地,对待男女感情亦然。现今我辈,在酒场上逢着,唱起山歌来,也能让异乡人惊诧到脸红。山曲里有唱:“一条扁担软溜溜,担上黄米到苏州。苏州爱我的好黄米,我爱苏州的大闺女。”我陕北人对江南充满幻想,民歌里经常要下苏州扬州,想用制作糕点的软黄米换苏州的好女子,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毕竟软黄米在他们眼里非常金贵,可以与漂亮女子抗衡。民歌里也有:“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十里的荞面饿断腰。”油糕耐饿,又养人。二人台《捏软糕》将男女情事通过捏糕叙出,很有点腥味,但无论男子还是女子唱起,都毫不扭捏。“哥哥我捏糕不嫌烧,妹妹双手手捏软糕。哥哥捏了个糖角角,妹妹我捏了个喜鹊鹊。糖角角,喜鹊鹊,又甜又喜咱们俩……”关于油糕的爱情还有“黄米油糕粉条汤,要死要活相跟上”、“好吃不过油糕粉,难活不过人想人”、“手提上羊肉怀揣上个糕,拼上个性命往哥哥家里跑”、“正晌午的日头后晌午的风,那炸油糕的火呀咱的心”……这样泼辣肆意的表现男女之爱,大约只有我陕北才如此,真是好意思,爱呀情呀,处处都是他。日色在地,人行于世间,这样的风景算是永恒的风景,端庄与洒然,唱的那般明丽亮堂,爱的恣肆而不做作。明明是卑微的,祈念的,却也并不亵渎,彼此尊重,毫不轻薄。在我陕北的民歌里,包含着千种万种复杂的感情,但终也如那冬日裸露的山野,明净悠远。大约于我偏爱民间的这些喜气有关。

时代怎么发展,食物在不断回访。如今,碾子磨盘被收了起来,成了村头的装饰,或博物馆里农耕文明的景观,也或者,饭店的一种摆设。但是食物却依旧在人们的牙齿和喉咙间相濡以沫,以古旧的实有表示着它的怀旧,也或者,表达着它的永恒。现在,象征着农村生活的油糕,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城市的大饭店,成了五谷杂粮里的一道营养餐,被当作精品回味。土地不说谎,粮食亦不说谎。也许,农业文化的自信,乡土文明的自信,最终还是要从食物进行。黄米糕,它是一种古老的饮食,也是一道活的移动的文化遗产。它通过血液进入身体,让我们与遥远的古人相接,让我们进入古代,听见古代,握着古代,让我们握着这一片地域,握着这一把黄土,以过去的身体,走近未来。黄米糕提醒着我,人类的发展是可疑的。当我们的饮食还在最传统的地方打转,我们所谓的发展,我们所谓的现代性,都只是一种形式的转变。只要我们还在五谷杂粮和屎尿粪便之间辗转,这泥土与大地,就是我们的生命,而与泥土和大地打交道的人,就是我们的兄弟,就是我们的梅花一树千千万万个自身的化身。我们这些大地上的庄稼,最终也要回到大地,万物无始无终。一切关于“发展”的语言,甚至“发展”这个词,也充满荒诞的不安。黄米在向我们进行天启,大地在向我们书写语言。我相信,我借此写下的这些,并不狂妄。我还必将深深地低头,学习大地的艺术,对泥土进行写景,对万物进行状物。

坛子里的陕北春秋

在我小时候,坛子是用来储存食物的。即使人死了,也要往一个小坛子里装满各种食物,随棺材葬入墓地。这些食物包括五谷杂粮,以及一些熟食。在我陕北,去往阴间也需要种子的牵引,所以才在棺材上放上这些,以备在另一个世界有粮可生,可吃。我有一个特别喜欢画画的女性朋友,习惯于到村庄里去收人家老墓挖出的坛子,她喜欢在这些粗笨的坛子上涂抹五颜六色。

坛子的历史源远流长,不需要我多说。坛子通常都是以深腹圆鼓敛口为主,大多由陶瓷制成,粗陶为主,有的挂釉,有的没有釉彩。另外,坛子多上下小,中间大,坛口外有坛沿子封口或盖盖子方便,不易进入其他东西。我乡下祖母喜欢挂釉的坛子,因为挂釉的坛子密封性好,不透气。但她用来生豆芽的坛子,多是那种粗笨的不挂釉的中间大上下小的坛子,透气性强,豆芽长得快。我对坛罐的做工其实了解并不多。我陕北乡下人家的坛子,多来自地方的小土窑,用的是我们黄土坡上的黄胶泥。这种泥泥质颗粒细腻,黏性强。我村庄有烧砖的砖窑,没有瓷窑。据说以前有,但烧的不太成功。坛子作为食具,可以做泡菜,腌制酸菜,做酸粥汤,醉红枣瓜果。我陕北乡下,是把罐子也叫做坛子的,统称坛坛罐罐。这里面有一整个春秋,四季在坛子里和人间有不同的光阴。

我毕业之后,再无食堂可吃,虽然只是换了个学校,但离食堂远,由学生变为教师,回学校专门吃饭,总觉得有点羞赧。于是,不得不开启我的厨师生涯。刚到冬天,我就买了个菜坛子。实际并不是真正的菜坛。商业化时代,超市里明明净净的玻璃罐可以泡酒泡菜用,我买了一个,就当为菜坛了。

小时候,做米饭或粥,菜坛里的腌菜捞一些来下饭,非常可口。家里再怎么穷,总会储存一些腌菜。这种小吃属于那种贫富都喜欢吃的日常小吃,再怎么吃,也想给下顿留一点。即使是现在,再美味的佳肴,吃几次都没有什么感觉了,但是泡菜,总还唯恐一次性吃完。

坛子可以用来做酸粥汤。一年四季,我府谷的黄河边人家,喜欢吃一种特殊的粥——酸米粥。酸米粥以黄米为主,在坛子里放上酸汤,经发酵和熬煮之后成为人家餐桌上的早饭。初次吃这种粥的人肯定不惯,但是吃几次之后,就会觉得比单纯的米粥有味道。做酸粥用的是浆米坛子。坛子里加入黄米与水(必须温开水),搅拌后加盖,等待发酵。待解开盖子闻到米如梨子的酸甜味时,这浆水就好了。里面的米下锅,煮熟就算是酸粥了。

我这样写,很多人会认为做酸粥很容易,而亲自去实践就会发现,多会将酸粥做成臭粥。酸粥做法看似简单,却不容易把握,不然酸汤里容易起虫子,都得倒掉。如何把酸粥做好,有很多小秘诀,也是考验一个主妇手艺的必然内容。如何将一个坛子合理使用不浪费,在陕北,可不是轻易可以过关的。陕北人家娶媳妇,其中一项要看坛子。如果酸菜坛浆米坛子好,这家人家的饮食就算过关了,亲事也就成了一半。我小时候做事,总被祖母和家人说,意思是像如我这样笨手笨脚的人,不臭了人家的浆米坛才怪,她们的意思就是说我嫁不出去。

每次做酸粥,都要将最上面的一层酸米水撩开,米捞出来,然后再让那一层浮过去。不然直接捞出来的酸米,太过酸下了锅会发软,就成稀饭了。另外,制作酸粥的人不能离开锅台,要不断的用锅铲搅拌,不然酸粥容易糊上。

这样写来南方人未必会喜欢,但是如果将这样的酸粥放进碗里,加了白糖凉一凉,只消他们吃上一口,就肯定会说好。酸粥可以去火,加入糖又酸又甜,真是美味。就是做成酸米湯,炎炎夏日吃下去,加半碗野外挖来的苦菜,也能去火清热,比吃药喝茶都管用。酸粥里有乳酸菌、益生菌等多种酶。我府谷乡下人不懂科学,但是他们靠着多年摸索,却吃得如此科学,应该属于实践出真知。每次看见城里人喝着不知道什么杂质杂物做的饮料和乳制品,我乡下人都会说不如泡个浆米坛。

乡下人家经常吵架打架,有个忌讳,就是不要把人家的酸粥坛子和腌菜坛子打坏,要避开这些东西,不然倒霉的就是主动寻事的人。酸粥,就如海红果独属于我府谷县城的一样,只是这一片才盛行这种,而且已经至少如此吃了几百年。现在,酸黄米粥已进入我县我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坛子可以用来醉瓜果。月饼节一过,就可以做醉枣了。在过年时节醉枣可以敬神,可以待客。打枣主要在八月半,醉枣是打枣之后的环节。大哥哥一米八三,个子高高的,祖母很以他为自豪。每年到打枣季节,祖母就千央万求,让他帮忙打枣。他人高,劲也大,只是懒,那时候已经青春期,不再读书,经常闹着要娶媳妇,从十八九岁闹到二十四五,才算娶了一门亲,稍微安定了。他往往心不在焉爬上红枣树,打几杆子,还抱怨半天。祖母在树下将这些枣子捡了,就开始做醉枣。祖母对枣子的要求非常挑剔,因为如果有一颗是破枣烂枣,一整个坛子的枣子都会变味道。一些人家不是没有过,往往醉了五六坛子,可以臭一半。祖母惜枣子,更惜买来的白酒。祖母在煤油灯下挑枣子,喊着我小姐姐帮忙。她的眼睛好,心细手稳,做事信得过,所以她可以参加。这时候我总是被训斥的远远的。我人小,但手重,祖母从来不信任我可以干好细活,不只不让挑醉枣,也不让包饺子捏花馍馍,擀面这些,更不可能让我做。如果是旧时人家,我多半是那种干粗活的一家子,一辈子只挑水搂柴打炭,厨房最多是洗碗,也会被主家怀疑洗不净的。我看《红楼梦》,一园子的莺莺燕燕,乱红娇软,每次看到傻大姐,才觉得有寻常人世的气味。如果我勉强踏入《红楼梦》的园子,也至多是傻大姐一类干粗活的姑娘。祖母和小姐姐一起捡坏的烂的扔掉,将长得好的光溜周正的枣子用酒洗过,然后轻轻一颗一颗放进坛子。这活总要做两三天,选枣子,用酒洗枣子,然后和好泥,用塑料袋将坛子口子蒙住,接着用泥糊住,等着进了腊月吃。当然,她们也醉海红果、海棠、酸枣,也将有限的别人家给的桃子或苹果放进去,各一个小坛子。在冬天,她们还蒸桃子罐头和梨子呢。

我不被允许用坛子,但我可以用罐头瓶,她们给我一点酒,我就将我选的枣子洗一遍,放进瓶子里。不过我等不到过年,酒还没有全部进入枣子肉身时,我就一瓶瓶开了吃掉了。我从来不是个持之以恒的人,三心二意,喜欢的东西恨不得一下子全部吃掉,因此劳动的乐趣,只能一小瓶又一小瓶的享受。以后我恋爱,我的恋人说他是瀑布,问我拿什么接,我说用个瓶子。他很生气,觉得至少应该是个坛子。他从来不知道我小时候的经历。瓶子里的水喝掉了,瓶子里的醉果子也吃掉了,我等不及,今朝有酒今朝醉,谁能知道明天要不要喘气,会不会喘气。我对祖母的爱也是这样的,我等不及。——祖母已经死掉六个年头了。坛子里的光阴太过漫长,我是个无法拥有坛子的人。今冬我腌制在坛子里的泡菜也坏掉了。我等不及,一切都已经迟了。我愿意等的时候我已经将它忘记了,再次发现并打开它,已经坏了,软趴趴地,没有一点骨气了。能说的还有一些什么呢?这就是人生。

用泥巴裹着封好口的坛子,被放置在阴凉干燥的厨房,锁起来,或者放在深深的瓮的底部,怕耗子闻见酒香味吃掉,也怕我吃掉,因为我深深记得先时吃它的味道,只要看见,就等不及。

腊月开坛之后,我经常偷偷地去找枣子吃,一抓抓一把,一次又一次。我是个松鼠,是一只耗子,一颗又一颗散发着酒香的红枣,幸福握在手里,含在嘴里,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成长,节节往高,关节都在发出喊声。

酸菜是我陕北人家过冬的必备菜,一家至少买几百棵,腌制在坛子里。陕北最出名的大烩菜,正宗的做法必须以酸大白菜为主打。大烩菜统领着陕北人的味觉,尤其是榆林一带的人。没有大白菜的冬天是难以想象的。在冬天,土豆书生,白菜美人。土豆烧白菜,贫富人家都要吃。

腌制大白菜,需要提前热下一锅水。将大白菜的老叶子和腐败的帮子摘掉切给猪吃,其余的,则洗净放在在坛子里,一层一层码好,一层一层撒盐,码一层,撒一层,压紧。就这样,装满一坛子,再装另一坛子。在坛子上面,要找黄河滩的石头压紧。压菜石也是有讲究的,这是乡野人民的学问,菜石必须和坛子相符。最后,要将开水浇一些进去,直到坛子里水把菜淹没为止。最后,要统一将每个坛子用塑料布封了口子盖起来。必须放在阴凉处,不然酸菜容易变臭,在没有变酸之前不能过度翻刨,以防止进入太多空气。进入太多的空气会破坏根茎的内部组织,要让盐分进去,则需要逼出里面的空气。在腌菜坛里面放石头,这是乡下人家的智慧,但何尝不是一门大学问。天地都可以物尽其用。我喜欢这种随取随用,万物都可以与我们在唇齿间触碰,都可以俯身来相亲,都可以相互致敬。

上初中了,得住校,是个乡镇,叫做清水,名字好听,但是学校的条件非常艰苦。每个周回家一次,主要是带干馍和泡菜。周日下午返校,祖母把腌好的萝卜从坛子里拿出来切成小片,滴上几滴黄油,帮我放在罐头瓶子里盖好,这就是我一周的菜了。学校里多是做土豆粥吃,早上土豆焖黄米粥,晚上黄米稀饭。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打开那泡菜,总觉得一天的日子可以撑下去。即使偶尔觉得很苦,家里人都会说:“饥饿年代没有米,只能吃糠菜,甚至糠菜都吃不到,饿死了人。”他们的意思我懂,意思生在了好时代。偶尔到人家家里,看见黑白电视里的人,红红火火的,每天不生烟火,却有吃有穿,直觉得那是骗人的。那样的生活,想都不敢想。丰衣足食之后人还做什么呢,愁也是闲愁。然而呀,那时候有祖母,我没有能力也无能逃出去……在青黄不接的日子,大多人家,也是吃从冬天腌制在坛子里后来春天晒干的红腌菜度过的,一口腌菜一口粥,粮食亦真有情,天地万物同生共死。

坛子是伟大的发明,是为穷人发明的坛子。而腌菜泡菜,是接济穷人的菜。醉果子,是穷人种在坛子这样的中央空调里的水果,神喜欢吃,人亦得神的喜欢爱吃。

在陕北,寻常人家,都会有好几个坛子。大的如水缸水瓮,装腌制的大白菜,一户人家即便两个人,也腌制大半瓮,像如我家,往往七八百斤买,最穷的时候,冬天只能吃大白菜烩土豆,小黄米饭为主,买过一千二百斤。小的里面醉红枣、海红果、海棠,也泡酸菜,如萝卜、花生、芹菜、苦菜。以坛储食,是艰难岁月的智慧之举。坛也多盛蔬菜水果,保鲜或制酸,瓜果蔬菜皆可入坛,四季风物一并存放,贫瘠人家也因为有个坛子显得富有。时间酝酿出芳香,日子才显得有情有义。盖上盖子,等待光阴,从鲜味到腌味,从鲜味到醉果味,坛子独自施行它的魔法,一切都在黑暗中暗自蜕变。坛中自有季节,自有春秋,如僧侣的入定与修行,在闭关的日子里,坛里的静默与坛外的等待,将时光拉长,显得别有意味。——我也是多年之后,才知道坛子里,盛着我的家,甚至,盛着我的魂。

中国文化里,坛坛罐罐装着人的三魂七魄,不可散去,否则就无法重聚。我怀疑,一定意义上,也是因为坛子里食物的味道,原乡的味道。我陕北,坛子里有神灵,所以有“巫神跳坛”、“醋坛神”。也许先民早就发现了坛子里藏着春秋大义,藏着世间儿女深情,藏着人世的魂。

走在古乡古镇,往往,我会被安置在屋角房檐下的一些坛坛罐罐打动,仿佛仍旧有一个老院子,仍旧有一个童年,在遥远的地方等着我循着味道回去,致我以温暖的问候,仿佛,那里面才藏着我真正的魂魄。而此刻的我,现在的我,不是我,至少不是当时那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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