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田
在我的记忆中,我娘好像从未主过一回事儿。在我很小的时候,是我奶奶向我传达着我爷爷那至高无上的命令:“大嫚儿,你爹说,那玉米面儿磨得太粗,另磨吧!”
“好啊娘!”我娘痛快地应诺着,踮着那方瓜种式的小脚儿走向东间磨房,捧起了磨棍,推起了那沉重的石磨,那隆隆的石磨声直到现在似乎还在我心中震动。
“大嫚儿,你爹说,担杖山那地崖上有的是蹦根草,好烧着哩,你去拾几篓烧草吧!”
“好啊,娘!”我娘将一块蓝头巾儿蒙上头,将铁爪子放在草葛篓里,又用竹爪笆撅起草葛篓,迎着初冬的寒风,去了担杖山。娘的手是铁打的,是钢铸的。那地崖上的蹦根草被她一撮一撮地扯起来。
“大嫚,你爹说……”
“好啊娘……”
一天天,一年年,我奶奶总是这样指使着娘,娘也总是这样应着。奶奶说了多少个“你爹说”,娘应了多少个“好啊娘”,是数也数不清的。直至我爷爷和奶奶先后去世,娘才似乎喘了一口气。
我总是在想,我爷爷奶奶不在了,我再也听不到那句话了,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你爹说……”又成天价响在我的耳旁。只不过是这旨令不是我奶奶发布的,而是出自我娘口中。
“你爹说了,北岚子那麦子好割了,明儿去割了吧。”
次日,我带着镰刀去地里一看,麦子也只有七八成熟。我便不悦地回了家。
娘见我们没去割麦子,急火火地问:“怎么没割?”
我说:“不好割,只有七八成熟!”
“嗯?你爹可是说好割了……我问问你爹去……”娘很快去问了爹,跑至我家,催促道:“快去割了吧,你爹说了,生割麦子出好面哩!”
割了麦子,就要种豆儿。娘又踮着脚跑至我屋,说:“你爹说,种豆要浇上点水儿。”
我说:“看样子天要下雨,出那份力干啥!”
娘一瞪眼说:“你爹说,天没有雨……”
结果还是浇了水。结果天真是没下雨。住了几天,豆苗出得很整齐。
娘喜滋滋地说:“你爹说是天没有雨,种豆儿要浇水嘛!”
听爹说,一般不吃亏儿。但,爹也有说错的时候。
在种花生之前,娘又嘱咐我和妻说:“你爹说,那花生种捻进窝儿去,盖上泥,再用脚使力气踩一下。”
我说:“使劲踩硬实了,花生能出苗儿吗?”娘说:“你爹说了,花生最不怕踩,它往外鼓芽儿的劲大着哩!”
妻说:“那就用劲踩吧。”
结果用劲儿踩了。结果苗儿没出齐。结果被踩的窝儿很硬,很亮,锄地时都锄不动。
我埋怨娘说:“还使劲踩哩,结果花生苗儿只出一半儿,还得去补苗。”
娘说:“可……可你爹说得使劲踩哩!”
“大嫚儿,东街你三婶的儿媳妇生了个胖小子,今日孩子过百日,你爹说让你去看喜,拿上十斤鸡蛋。”
“大嫚啊,南街你四叔的儿子明儿就要结婚办酒席了,你爹说,咱也要随个份子,给个100元的红包吧。”
“大嫚子,你爹说......”
我家的日子在“你爹说”中缓慢地度过,我和媳妇在“你爹说”中懂事儿,明理儿。娘在“你爹说”中衰老……
娘的确老了。她头发白了大半儿,那年轻时很有神的一双大眼睛也混浊了,曾在度灾年吃野菜而浮肿过的脸上留下的疤痕似乎更加清晰地显露了出来,牙齿也掉了好几颗,气力也有些微弱也不够匀称了。身上的一切零件似乎都不那么灵便了。只有那噪音还是那么响亮且具有权威性:“你爹说……”
我娘在临终前,终于要自己主一码事儿。
她把我和妻喊到床前,声音沙哑而虚弱地对我妻说:“他娘,我不行了,俺也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只有两句话儿送给你,你听,聽着……
妻赶忙说:“娘,俺爹怎么说的,你就直说吧。俺保证照着俺爹说的去做就是了。”
娘摇摇头:“不……不是你爹说,是我……我说……”
我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娘终于要“自己说”了。妻慌慌伏下身子,听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妻下达的旨令。只听她吭吭咳嗽两声,伸出手来,抓着妻的手儿,一字一句地说:
“记住,让孩子听他爹的!”
我妻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儿子……孩儿他爹尽管个头小,身子骨儿轻薄,可他,他终究是孩儿他爹呀!”
我赶忙说:“娘,你不要这么说,咱家很多事儿其实不都是你主得吗?可你偏偏说是俺爹说的……”
娘苦笑了一下,说:“别怪娘……我要事先不说是你爹说的,你们能听吗?”
妻声音哽咽道:“娘,娘说话,主事儿,是理所当然的呀!当儿女的,哪有不听娘的话的道理?”
“这就好了。”娘笑了,说,“你不是要听娘的吗?好!娘就嘱咐你这一件事儿,让孩子听他爹的!”
妻慌忙重重地“嗯”了一声。
娘又说:“让孩子听他爹的,让他爹像个爹,像一个份量很重很重的爹!你懂吗?”
我妻紧攥着娘的手,热泪横流地说:“娘,我懂!”
娘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王雷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