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

2017-05-13 22:57王卫民
延安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雪浪工棚金子

王卫民

正是收晚工的时候。低沉的黑云从雪峰上掠过,天空灰蒙蒙的。从各个坑道出来的人,个个脸上带着极度困倦和厚厚的灰尘,从地上抓一把雪在脸上一擦,算是洗了脸。淘金人拿命换金子不讲究。这时金子的酒店里早已被人拥得水泄不通。马架子毡房四面透风,火塘有火,加上人多,倒也不是太冷。这些人一进门就满嘴脏话和金子逗乐。

我倒像新来的帮客,一声不吭紧偎着火墙。外面是冰天雪地,从戈壁滩卷过来的沙尘,使千年冰山的气温一下子降到零下30多度。我从口内来,在这里是过第一个冬天,冷得没处钻,又不忍心看见金子被这一群蓬头垢面的男人秽语挑逗。

酒气和烤羊肉焦糊味道,使人感到一丝家的气息。没有听说今天坍塌了洞子,也就肯定没死人,看来是个不错的日子。于是尽管小酒店熙攘拥挤,乱哄哄的,但不乏释然和愉悦。

这时,金子走到我身边,她神情紧张地对我说,大盖帽儿这几天要来山上了,说不定就在今夜。这一次出动的不仅有部队还有直升机。说是山西煤矿连续死人,这里的金矿也在封闭之列。

“怕啥,咱一没人命二没货,和别人不一样。”我带理不理地回答她。

“你别装大尾巴狼,留个心,我再和别人通通气,避避风头。”

“别胡来,头坑里今后晌见到狗头金了。出洞子时连屌裆,屁眼都抠过了。你该知道芨芨帕堤沟都是些什么人吧,要是人心一乱,他们都孤注一掷轰了洞子,人命相见,要死人的。”我严肃地对她说。

“也行,反正一有啥情况,千万别离开我。山上的情况我比你熟。”她俨然大人对小孩子说话一样的口气,说毕,又进了厨间。

我悠然地叼着烟,把火墙偎得更紧。连续几次划火柴点烟,每一次火柴一闪就飞出去灭了,最后一次,竟崩到我脸上,烟到底没点着。我不由得心里觉得有些怪。

冰山上的夜静下来,醉汉们七倒八歪猫在火塘边。我吃完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拉条子拌面,帮她收拾桌子碗筷。隔着一层板子的火墙那边就是工棚,不知道为啥,我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磨磨蹭蹭,不愿马上离开。其实,在工棚,这边金子酒店里所有响动都能听见,有时连金子洗脸时用香皂或抹脸霜之类的气味都能传过来。

金子仍在忙她的事,没有打发也没有挽留我的意思。在这群淘金的男人中,夜不归宿是常事,而谁都知道,我和金子好。

突然,山崩地裂的巨响远远传来,毡房一阵一阵颤动,羊尾巴油灯随着倒下去,灭了。巨响变成连续的轰隆隆声,从山上不断滚来,黑暗中我呆呆地立着,金子也哑巴一样地在发痴。

少顷,工棚被压塌的咔嚓声和人的尖叫声混成无边无际恐怖的海洋,世界末日降临的恐惧从每一个毛孔钻入体内。

“雪崩了。”我大吼着清醒过来,凭感觉在黑暗中扑向金子,拉着她油腻腻的手就往外跑。她挣脱我,返回去拎一个包儿,这当儿大概踩了哪个醉汉,“日你妈,瞎眼了。”那人骂了她一句,又睡去了。

远处一团团雪雾铺天盖地而来。这是千年不遇的大雪崩,是阿尔泰山在向人们发怒。远处的工棚已被压在雪下,没有了一点灯光和人的声息,而近处刚被雪瀑冲塌垮下来的工棚里,撕肝裂肺求生的嚎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小酒店很快就不见了,而往下一沟两岸无数工棚里,不知还有多少蓬头垢面、离乡背井到这里圆淘金梦的淘金者,和犯了律条无处藏身的逃亡者,此时还沉浸在冬夜的黄金梦里。

我完全不知所措,紧紧拉着金子,茫然四顾。这里是第四纪冰川时期留下来的冰山主峰区,厚厚的积雪下有着大量的富金矿脉,这矿脉一直延伸至境外。百十年来这里一直是淘金者寻梦的地方,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芨芨帕堤沟这几年来确实出过很多起为争金窝子而发生的流血事件,公安逮人,把逃犯逼到死巷坑,闷死过人。而眼下的雪崩绝不是十条八条人命的事。雪光中,一群群光着身子的人嚎叫着,从雪压了的工棚中钻出来,钻不出来的一声赶一声地叫救命。

金子说:“痴愣着等死啊。”我如梦方醒,拉着金子顺一个斜坡往山下方向跑去,雪浪紧跟着脚后撵来。看不到鳞次栉比错落零乱的房屋,也看不到有一个坑口远远闪烁的电石灯。淘金人知道,夜间有灯的坑口是一种召示,是一种平安的告白。没灯的坑口,不是死了人,就是坑巷废了,犹如门头挂上了黑纱。一片慌乱,满目雪海,往日对金子的欲望瞬间成了求生的欲望。金子身体太弱,跑不动,只要停下一步,就会被跟上来的雪埋了。

一条影子窜上来,搀着金子的一只胳膊,折身向山上奔跑。“啊,白眉子,你找死。”我在吼道。那影子声不高,却十分威严地说:“沿斜坡上北梁才是出路,往山下跑,雪跟在后面才是找死。”

再说白眉子,他在芨芨帕堤沟一带,因长相和他做事凶残颇有名气,山里风声紧他就下山,山下有风吹草动,他就上山。他总是像被打掉过尾巴的狡兔一样,机敏,狡猾。所以得了个和阿尔泰山特有动物名字的绰号“白眉子”。

至于金子和他的关系到了啥地步,我从未去想过。反正阿尔泰山这一带金矿上的,没不知道他的人。金子,一个瘦弱的女人,在如此蛮荒,甚或原始地带的淘金人群中,就像草原上的羔羊,需要像白眉子这样的牧羊犬角色。在这次雪崩的大灾难中,刺眼的雪光、冰镜,把每个人折射得原型毕露。不可一世的雪山之神无需理由便降下灾难。用冰度灸烤灵魂,惩罚着罪孽。

故事在这里算是开始.就从我和金子说起。金子这多年来,她没有荣耀,没有朋友,没有离开过低矮的土坯房。她领教过精神和肉体上的耻辱。她寻短见,吃“鬼见愁”的毒花儿,吐白沫三天三夜都没有死,活下来,成了一个流浪的女人。

我与金子在戈壁滩上的相识,像是上苍的有意安排,充满了戏剧性。

我从山上下来到小镇办伙食已几天了,米面油盐能拉两毛驴子车。又要上山了,在少有的无风之日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朝南边方向走去。那里有无际的牧场。

松软的草地上,浪漫地开放着骆驼刺花儿和芨芨草花儿,滚膘溜圆的蚂蚱在脚面上蹦来蹦去。天那么蓝,那么凈。远远的羊群和骑在骆驼上的牧羊人,点缀着茵茵草地。到口外这么久,从没遇上今天这么无风而美丽的日子。

突然,一丛沙柳中,晃动着一片艳红,好像有个女人正蹲在那里小解。我折身往回返,老半天心还在剧烈地跳动,远离妻子多日,遇到这种情况,情绪不免有些波动。

突然,身后传来女人的尖叫,我猛然回头,只见一只火红的草原沙狐不紧不忙地跑远,回头看那个女人,她被吓得软瘫在地上。

既然看了人家屁股,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一只沙狐把你吓成这样?”我走过去说,“这么旷野的地方就不怕遇到坏人!”

“再坏只要是男人,我就不怕。”她整理着衣衫说。

“那只沙狐是公的。”我戏谑地说。

“母的!”她认真起来。

“公的!”

“母的,母的。你看它那样儿,翘尾扎头,屁眼发粘,我走草原回数多了,你能哄得了我?”她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惊惧。

“草原我虽然走得不多,但我在秦岭大山中长大,你看那沙狐的卵子撞得叮当响,多像远离家乡闯大漠的流浪汉……”我带着几分挑逗地说,但突然觉得有些无聊。

“你叫路路?”她一下子站起来。“秦岭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很奇怪。

“白眉子说的,他给我说过你的具体样子。”说话时她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望着我。她说白眉子说过很多次,从秦岭来的有个人在呼拉尔台子,那是个曾经吃皇粮的,人精明能干,就是不是钻洞子的料,没想到今天让她遇见了。

我说,我确实钻不了洞子,下来办伙食,想散散步,就碰上你了。

“日怪了,我月半四十才下山办一次货,咋就碰上你了?”她似乎有点兴奋。

这时,我注视着她,在一条不鲜艳的羊绒围巾下,露出白晰的颈肌和几分憔悴的脸,那是雪山上紫外线和生活留下的岁月痕迹。纤细柔软的腰肢和高高的胸脯张扬着她未泯的青春。

许久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

从牧场回到小镇,她非常热情,她在小镇人熟,帮我又置办了些羊油、牛肉、牛筋干之类的东西,并送我回倒旅馆。我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话说一声。她说不需要,说罢扭身而去了。

我远离家乡来到口外有许多日子了。想妻子,想儿子。从早到晚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山上不通电,不通电话,手机没信号。到小镇我就接连和妻子、儿子通电话,可是无论通多长时间的电话,都无法冲谈思念之情和我无尽的孤独。

认识金子,我很兴奋,好像我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不经意间,突然就找到了。

戈壁的夜,被裹着沙尘的风淹没着。白天还风和日丽的,可一到傍晚就起风,双层玻璃的窗子也阻挡不了寒气侵袭。这一夜,也许是因为认识她的缘故吧,无端的兴奋和一种无缘由的归宿感搞得我久久不能入睡。

这里的夜风,绝不能和家乡秦岭煦煦和风相比。沙哑尖历风吼着,从小镇外边滚到小镇的大街小巷,时而,伴着沙狐和草原狼的哀鸣。在梦中,魑魅魍魉都来了,一张张铁面獠牙,血盆大口把我吞进去。我能感觉到他们咀嚼我肉体的声音,肉和骨头被咬碎嚼烂,血被滋滋吸干。我被惊醒,在黑暗中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和无助。

清晨我被金子在房门外叫醒,我趿着鞋开了门,又钻进被窝,回忆着一夜恶梦。金子一进来,房间即刻散发着女人的香气。

“你的眼泡发胀,昨晚一定没睡好。”

“你先出去,我要穿衣服。”我揉着惺忪的双眼。

“做作。”她拿着脸盆嘟哝着出去打洗脸水。我是山里长大的穷孩子,从小就习惯脱光睡觉,长大成人也改不了。见金子出去了,我赶忙站起来,光着身体穿裤头,谁知她不知为啥又折回来,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的老二,我急忙用手一捂,脸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她说:“家什不小,孝敬二嫂,穿暖吃饱,白头到老。”我无比窘迫,她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俩吃过饭,她提议到郊外去走一走。

我和她并排儿走着,嘴里嗑着这里特有的大粒儿麻籽。这是金子准备的,她说整天吃羊肉,啃羊骨头,喝羊汤,尿尿都是羊膻子气,麻籽儿能除去口中膻味。我不习惯零食,嗑这些东西不在行。她说,我教你吧,不出壳就磨豆腐,像我这样。我知道她说的磨豆腐就是连仁带壳一起嚼,最后壳成了渣,就吐出来,但我还是不习惯。她就自管自嚼着,在我们的身后,留下一串串香气,一会儿,硕大的草原蚂蚁就会争食着麻籽渣。

我从口内过来,从没有过像昨天碰上金子这样的好心情。脚下的沙子细而湿润,那些无名小花在这短暂而又匆忙的夏天,拼命地开花结果。红、白、黄、紫啥颜色都有,一色盖不住一色。看到这些,我想到自己整天混在蓬头垢面的人渣子当中,而先前,我曾是细皮嫩肉,油头粉面,坐在办公室,弄笔杆子……

一只斑头雁落在几米远的地方,在沙土中啄食,它丝毫不在乎我俩的存在。我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它极不情愿地从草丛中跃起,在天际上无声滑过。望着它的身影,一丝天涯归路远的怅然袭来,我长长一声哀叹之后,泪珠滚了出来。

金子看见了,伸手摸着我的面颊,替我擦去泪珠。

我拉下她的手放在掌心。久久端祥着,这手又薄又宽,手指长而细,显出它的娇柔和乏力。

“你想啥?”她柔柔地問我。

“我想我的孩子。”

“你是憋得想媳妇了吧?”她脸上红晕晕地看着我说。

“你说的太庸俗了,思念妻子儿女人之常情。”

“说得再高雅,不就是和一个叫妻子的女人睡觉嘛,狠狠地挤一股子脓完了,啥兴致都没有了,过一段时间又想挤。”金子带着几分淫笑边说边斜瞅着我。

不知道她是不懂,还是故意打岔,总之,她的话把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的路人。我自认为神圣清纯的东西被她戳破了。我独自向前走去。

她在后面叫了我一声,回头再看她,她在沙坡草地躺下身,解开了外衣,紧绷的内衣下丰腴的胸脯在急促起伏着。一双丹凤眼流露出一种渴望和期待。

我看着她,说实话,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我感觉到自己从头发稍到脚跟都在发烧。眼前赤日炎炎,大地如炙如焚,整个大漠,戈壁草地被蒸烧得一丝水气也没有了。干燥使呼吸十分短促与困难,多么希望有一滴水的滋润,这眼下的她就是一股甘冽的清泉,我想一头扎进去畅喝痛饮。但是,我知道这是那种任谁都可以一头扎进去喝个痛快,洗澡洗脚,甚至撒尿的泉水。

想到此,我瞅了瞅旷寂的天空,跌跌撞撞忍着极渴走了。

“你不是人,是骡子,是骟驴……”身后,金子吼骂着,她一手提裤子,一手抓一把砂石狠命地向我砸了过来。

此刻,我拉着金子的手,和白眉子一起躲避着这雪崩。和我们一起逃生的,大概还有几十个人。

白眉子也是从口内秦岭来的,右眉角有一道伤疤,因此人送绰号“白眉子”。混在这里有多久没有人知道,反正很有些名气。人们都知道他一定有命案在身,所以,谁也不去惹他。金子沾着和他是秦岭乡党,有他的保护,没人敢在酒店撒野欠账,至于她俩有没有苟且,我不知道。

我们向上走,身旁经过的是一些鳞次栉比的工棚,纵横交错的坑道,山魅似的血盆大口的洞子。再走下去,是绵延不断的雪山冰峰。

我们的身后是另一个世界,天空阴沉沉的,狂奔的雪浪咆哮着,一浪接一浪,腾起的雪雾像龙卷风一样,打着旋儿往上升。雪雾在空中好像指挥着地面上的雪浪,哪里低凹,雪浪就往哪里滚,少顷,低凹处就被填平了。雪浪冲向了远方,留下的咆哮声仍在四野回荡。

上坡路十分艰难,每挪一步都需付出极大的气力。但不走又不行,滚下去的雪浪,排山倒海一般,把积了千年万年的雪推下去,又渐渐由下往上堆,不是堆起一个山包,就是堆起一道雪梁,只有一直往高处走,或许才能找到一丝生机。

雪粒打在冰冻的脸上像石子砸来一样,火辣火辣地钻心地痛,但是几十个人谁也不吭一声。

又一个雪浪铺天盖地,山摇地动从正上方压来。“快,快,互相拉着手。”这是白眉子在喊。“快都蹲下”另一个人又喊了一声。金子一直在我身旁死死地攥着我手,她的手冰凉,一丝温热也没有。听到白眉子喊,几十个逃生的人一时都拉起了手,大家蹲下来,心里期盼着,这样也许不会被雪浪打倒或冲走。

雪浪从我们头顶上呼啸着飞过,似倾泻一般。有一些雪钻进我们的领口,像锥子在前腹后背上刺。飞流狂奔的雪瀑背后,惨白的雪瀑像帘子垂挂下来,遮天盖地,我们这一群人完全被白蒙蒙的雪雾搅拌得找不到东南西北。对死亡的恐惧占据了一切,我们闭上双眼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平时风风火火的金子,这会儿像受了惊吓的小兔,哆嗦着嘴唇,牙齿咯咯咯地在嗑碰着。

我没料到还有这么多活着的人,心里不由一阵惊喜,同时多了一份儿踏实。说实在的,当人和人争斗的时候,人之间是仇恨的,而此刻面对大自然的灾难,看到任何一个活人,都觉得亲切无比。平日里,亘古的阿尔泰山像披着白纱的少女,温顺、娴静而又安祥。但这一夜,她不知被谁一下子惹恼了,瞬时变得这般桀骜不驯,谁也把她没办法。从上往低处看去,猛兽一样的雪浪拖着长而硕大的尾巴,滚滚而来,滚滚而向芨芨帕堤沟底窜去。雪尘使人双眼无法睁开。万籁呼号,山崩地裂,此情此景,就是铁铸的汉子心里也会发怵。

有了稍许的平静,远处完全被雪和雪雾笼罩着。在阿尔泰山无数的皱褶里,芨芨帕堤沟是这帮淘金人的田园和家园。有家的地方就有喜怒哀乐,就有希翼,有收获。现在这一切都被雪吞噬,被雪霸占了。就在刚才,芨芨帕堤沟的工棚,地窝,坑道洞子,氰化池,因氰化物污染了而发红的污水,风干的粪便,随风飞扬的各色塑料袋,散發着尸臭的烂骨头……全部被雪淹没,被雪抹平了,不再是杂乱肮脏。

我曾对父亲在上世纪为逃避灾荒,从口内“盲流”过来的遭遇持怀疑态度。父亲说,不出玉门关不知道啥叫路远。戈壁黄沙都不算什么,最难奈的是孤独。如果怕孤独了,那你就去金矿吧。他说不清金矿在什么地方,只对我说出金子的地方很热闹,那里什么都不缺。

芨芨帕堤沟矿区是个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里,所有成员没有户籍,没有意识形态规范。每个人眼里只有金子,只有矿山峒,他们的人生罗盘上没有方向指针。人际之间的交流,张口是矿的品位,闭口是“克吨”。每个人的脸上丝毫看不出金子带给他们的幸福感,几经折腾,几多憔悴,皱纹满脸,粘着白粉色矿泥的安全帽、骷髅袄、高筒胶鞋,掩盖住了一切秘密,千人一面,谁也永远别想读懂谁。

但在这群如狐的人群中,谁都有其隐忍,都有自己的梦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雪瀑消失了。空中虽然仍有雪霰在飞舞,但整个雪山却没有一丝声息,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此刻,完全没有了半夜时分的山崩地裂,尖叫嚎啕,只有雪光相映,只有黎明前的死寂。金子脸色惨白,一双恐惧的眼睛令人发冷。她嘴里不停念叨着,“苍天无眼善恶同源,福祉免灾黑虎灵官……”

雪把每一个人浇灌得通身雪白。谁也懒得说话或抱怨。大家围在一起就是雪堆,分散站起来就是雪锥,蹲着就是雪球。大家在雪中冻得奄奄一息,一个个互相望着,内心充满了惊恐。

我父母是庄户人家,我早早端上了国家的饭碗,一直干了七八年,但是我有一颗不安分渴望驿动的心。一天,我离开了柜台,离开了乡邻们认为是世界上最好差事的地方,头也不回毅然找寻自己的梦想去了。这一走,我才真正地把自己放在一个无形的秤上称了一回,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斤几两,才知道这世界根本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此刻的我早已被戈壁、大漠摧残得遍体鳞伤。虽然我也有些收获,在巴克图口岸国储仓库至今还有一批货堆着,但是光是那些仓储费都要比我存的货值还高。

命中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难满升。我知道,对于我这样的人,芨芨帕堤沟不是终点,只是一个驿站,有痛苦的地方,亦有欢乐,有金子这个女人陪我,我还是很满足的。

“雪崩过去了,咱们得回去。”我说

“回球上去,你没看见洼子填平了,再说不经日晒,雪面冻结不了,雪崩就没结束。”有人说。

正在议论着,又一个雪浪排江倒海而来了,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我拽着金子刚要蹲下,却被人拉了起来,“快朝两边跑!”人群迅速分散开,留下十几米一个大豁口,浪峰以雷霆万均之势冲了下去,一股雪流倾泻而下,把我们刚才待的地方盖住了。——天哪,这么多的雪是从哪里来的啊,如果人类有毁灭的一天,那肯定是全球变成雪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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