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凌霄

2017-05-12 16:55杨袭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成建业卫东

杨袭,1976年生,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委委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

2008年始在《大家》《时代文学》《山东文学》《作品》《十月》等期刊发表小说,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中篇小说《高塔》获第三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

1

一只手。

如一片卷曲的灰菜叶子,贴伏在身侧。

过午三时左右,阳光从门洞斜射进太平间正中停尸床床脚处,地面上,焚烧草纸的余烬已被踩实在粗糙水泥地面上,香炉里的三炷香还未燃尽。香炉前置了三只粗糙的盘子,一束模糊不清而肥重的兰花叶子一直延伸到盘子边缘处。中间的盘子里叠放着几块点心,左边的盘子是五只绿色的苹果,右边好像是一块炸过的豆腐还是方形白切肉,记不太清了。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欢快而谨慎地在尸身上起起落落,有人不时伸出手,驱赶着落在死者头脸上的苍蝇,嘴里发出“嘘嘘”声。

苇姐姐自杀了。

那天是2014年10月3日,重阳节后。

粗算了一下,我已经有十八年没见苇姐姐了。但约略地,听来往的亲朋说起过一鳞半爪关于她的景况。因为有原来对她生活的了解,所以,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待挂了电话,回家简单收拾下重新行驶在回老家的路上,我才想,这次,再也见不到苇姐姐了。

小时候的印象里,苇姐姐像一株雨后的梧桐,高大的身量犹如梧桐粗壮的树干,大方庄重的五官仿佛梧桐宽阔端丽的叶片。每一次,无论是在济南,在北京,在西安,只要看到街边的梧桐,我就会想起苇姐姐,只要想起苇姐姐,就看到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

但我们村里,是没有梧桐的,我们附近的村庄,也没有梧桐。黄河口多半土地盐碱化,梧桐并不耐盐碱,只生长在肥沃的土地上。这样想来,我的这个比喻,是在我十几岁外出求学后,在南边的某个城市里想起苇姐姐时,才有的比照。那个城市的中心路,后来更名为“金晶大道”,两侧栽种的梧桐枝杈已在路中央半空里交叠,阳光充足时走在这条路上,穿行在斑斑驳驳的枝叶花影之间,我的内心,无限幸福。我命名中心路为“苇姐姐路”,今天,我和要好的同学们交流起来,依然沿用这个称号。想起这些我才略带惊异地发现,苇姐姐其实一直装在我心里,并不像日常因相互之间疏于联络问候而表现出的那样的远隔。我曾经在“苇姐姐路”上宣称,我要嫁到一片肥沃的土地上,最起码,要有大片的梧桐树,要有大片大片各种各样的树。这是我心底里对自己生长在家乡黄河口盐碱土地上遗憾的弥补吧。但结局是,一个男人,舍弃了他出生长大的肥沃土地,为了我,从此扎根在这个市政绿化需要投入巨资更换土壤的城市。人生的戏剧性,可见一斑。

这株梧桐,倒了。

那天,在去的路上,我就知道苇姐姐是自杀。如她生病,我会得到消息。当然,很多人,会被脑溢血或者心肌梗塞这样的疾病一击在地。但苇姐姐这样的人,已经在生活的铜鏊之上煎来烙去,我不认为那样的病痛,能奈何得了她的心脏和大脑。她的自杀,说句没良心的话,我是丝毫不意外的。虽然,之后很久,我才知道我当时所了解的苇姐姐生活的景况是极其有限和温和的。或者说,由于我某种程度上的不经心,还有对苇姐姐、对他人尊严刻意的尊重和体恤,加之我们年龄相差大,基本没有生活或者说情感层面上的交流,作为小她十六七岁的妹妹,我好像,没有足够的资格往更深处询问和思考她更多的事。

身量高大的苇姐姐在太平间变薄了,失去了木材特有的坚实质地,软软地贴伏在木床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儿童玩具店里一种手感特别糯软,黏软得有些瘆人的乳胶小人和小动物。死去的苇姐姐,到底失去了什么?竟然变成了一株软塌塌的灰菜,颜色也像,灰白的脸、脖颈和手。

對,是手!

我现在想,是不是县医院太平间水泥墙反光的缘故,灰化了我的苇姐姐?医院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对他们的患者(曾经的患者)尊重一些,将太平间装修得像样一点?失去亲人的人们,也会多一些安慰。当然,苇姐姐算不上他们的患者,苇姐姐被送到这里,只是例行法医解剖程序。我硬着头皮想到心如死灰的苇姐姐原本是想顺流而下,漂到大海中去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徒步二十多华里,投身浑黄的河水里。她可能没有考虑到,秋季,是黄河枯水期,水流强大不到足以对抗渤海的潮汐。原本想委身鱼蟹的苇姐姐被保护区巡逻直升机上的工作人员发现在浅滩上,后被捆绑在一艘快艇弦外带回了岸上,经解剖,最后被送到了太平间,由与医院有合作关系的殡葬公司人员擦拭妆扮好,我们才见到。

真实在这里变得说不出来的可怕。我知道她洁净却劣质的寿衣下,躯体已被刀具剖开、切割、粗劣缝合,已脏陋不堪,毫无尊严可言。那一刻,我站在苇姐姐身边,心里陡生出对殡葬人员的感激。

那几只苍蝇,还在苇姐姐身上起起落落。我想,用不了多一会儿,我们就要告别苇姐姐了,这时候,早送她走,就是我们能尽的所有的仁慈。苇姐姐的面孔变得扁平,失去了生前的立体和生动。她已经由梧桐变成了一根正在阴干的灰菜,她的手,像一片卷曲的灰菜叶子落在身侧——

待我在太平间外转了一圈,同几个亲人搭了几句话后,又一次想起苇姐姐的手。那只手里面的骨骼,显然已经断了,并且折成好几截,那是一只严重变形的手。但最初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为什么?我在死亡面前,迟钝了?或者,在潜意识里,我会不会认为手的异样在死亡这个大前提下,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一个亲人说起这只手。

苇姐姐有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三个嫂子,三个哥哥家一共有四个侄子,一个侄女。早已成年的子侄们,像他们的父母一样干巴巴地杵在院子里的树荫下,花池边,不时与身旁的亲人交换几句闲话。伯父坐在花圃沿上,一直低着头,不时拿手擦拭着无声流淌的涕泪。伯母坐在伯父脚边的地上,哭声嘶哑,时断时续。还有我的一家人,三叔一家人,两个姑妈家一家人,还有村里关系好的邻舍。我都见了。

姐夫孙建业那边我看见了五个人。外甥孙楠,孙建业,孙建业的弟弟和弟媳。还有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留着短发、看上去五十来岁的妇人。三嫂马小荬说,那是苇姐姐最要好的朋友,叫周燕梅,与苇姐姐是邻外邻,未出嫁前,曾在镇中心小学当过几年代课老师。

孙建业的父母、苇姐姐的公婆,并没有去送她最后一程。

没有一个亲友,说起苇姐姐后来证明是被办案人员掰断的左手。

一张勉强看出是淡黄色漆的木床,搁置在县医院的太平间中央,太平间外是县医院松柏成行、碧草茵茵的院子,院子外是时近黄昏熙来攘往的县城,县城外是黄河口广袤的原野、稀疏的村庄和无垠的湿地,再外面是渤海,是整个华北平原,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是太平洋,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是银河系,是宇宙……

那一刻,世界以苇姐姐为中心向外漫散,像苇姐姐还是姑娘时编织的一种花边儿,一圈儿又一圈儿。如果任其编织下去,可以无限大,编织花边儿的生活,也无限长远。

我对苇姐姐最早的印象,就是她在窗下编织花边儿,白色的,已经忘了所用的线是什么质地,那线并不细。现在想来,花边儿成品后,应该是用来做桌布、沙发扶手、靠背等,据说当时,还是出口的。我们村的年轻姑娘、媳妇儿,不知是因为这种“出口”的花边儿价格还算不错,还是因为“出口”这两字让她们感觉与家国之外的杳渺的国度和地域会发生奇妙的联系,那不短的一段时间,茶余饭后,阴天下雨不能下地时,她们都在编织这种花边儿。

编织花边儿是一种十分女性化的劳动,甚至,不该称为劳动,说像舞蹈的话虚浮了些,但如果说是类似于梳妆打扮之类的活动,就确切多了。编织花边儿用的工具是一些小巧精致的棒槌儿,每一只上都连缀着细丝线,编织时手指灵巧飞快地拨动,发出欢快的“嘀铃铃”的声音。我特别愿意待在她们身边,看她们愉悦的脸,凑近了想看清楚她们的手指是按照什么样的秩序拨动那些小棒槌,但一次都没有看清过,只见一团指影儿,看得稍久一点,就晃得眼晕。由此,我又认为这是一件神秘的事,这种念头,现在依然强烈。

我最愿意待在苇姐姐身边,苇姐姐和她们不一样。苇姐姐是高中生,言谈举止与其他的姐姐姑嫂婶婶们不一样,不时会说出一些对那时的我来说崭新的词句,像她们身旁树荫下水渠里“哗啦啦”的流水,奇妙又清新。苇姐姐长得好看,她身上,每一样都是稍大一号的,身材,胳膊,腿,眼睛,鼻梁,嘴巴,都大一号,却又丝毫不显笨拙,这种奇妙和不可理解的组合,除她之外,我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再也没见过。因了苇姐姐,我从小就对长相大气的女性抱有强烈的好感。当我看87版的电视剧《红楼梦》,看到探春出场,我心里惊叫一声:苇姐姐!但饰演探春的演员,明显不如苇姐姐长得高,只不过脸形一样,气质也相仿。大家都感觉苇姐姐好看,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是既不觉得自己好看,也不觉得自己难看的那种人,心地憨朴,同时又有点令人难以琢磨。哪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不爱美呢?不照着镜子,问着身边的人,生怕自己身上哪点不出挑呢?由此,大家都说苇姐姐“有点傻”。但我知道她不傻,她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姑娘,哪能傻呢?

就是看那双手,也不傻啊,苇姐姐的手指圆润修长,指甲闪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她的手,编织花边儿时好看,偶而停下往后理一下滑落到额前的头发时更好看。我常想,那画上古代仕女执扇、翻书或者挑灯的手,一定是仿照苇姐姐的手画的。及我慢慢长大,遇见越来越多的人,我开始越来越注意他(她)们的手,并且慢慢积累和巩固了自己的审美,那就是,无论一个人面部、身材生得再俊俏明媚清爽英俊高挑,如果有一双或粗或短或骨骼突出或皮肤粗糙的手,在我心里,那算是毁了。

毁了,全毁了,苇姐姐的手,成了一片卷曲变形的灰菜叶子。泛青泛紫,丑陋不堪。

我站在苇姐姐尸身旁边,心里难过,不但因为她的自杀离去,还因为猛然间看到的她的丑陋,让我猝不及防。甚至,后者,更甚。我甚至想大聲发问,为什么还不送去火化,入土为安?

但一家人,沉默着,像在等待什么。

2

接到伯母的电话时,是下午三点一刻,我坐在图书馆刚翻完一册叫《中国最后的自梳女》的书,大致翻了一遍书后,又在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上百度“自梳”这个词条。还未看完,就看到手机屏幕闪起来。粗枝大叶的伯母轻轻地叹了一声,说,你苇姐姐,走了。

挂掉电话,我还了书回家,略微收拾一下开车去县医院。

在路上,我想起书里说的自梳女的事。在校时,曾经看过一部叫《自梳》的电影,那时候,就当热闹看,除了几帧突兀的影像,脑海里已经留不下什么印痕。但刚刚看过的书和网页资料,却让我突然意识到,还有这样的一个群体。也想到,在人类中,有各种各样的,甚至让我们无法理解的群体。

一个人,一个女人,不愿意嫁人,也是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在独立生活的实质上,还非要竖起各种各样的旗子,且这旗帜,价值不菲。如若不然,死后,连个寄放尸骨之处也没有。

我突然想起,我也是个女人!

随之,一种被抽筋断骨的软弱感裹挟了我:我竟然还是个离了婚的女人。那一刻我突然感觉阳光刺目,前挡风玻璃上突然闪烁着春节时孩童燃放的“滴滴筋儿”样的金闪闪的火花儿。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下右手,点开了雨刷。两只雨刷在干燥的挡风玻璃上艰涩无奈地划动,擦出“吱吱”的响声,路边远一些的白腊和近边的冬青在我眼角的余光中拉出长长的虚影,对面一辆又一辆疾驶的车长摁着喇叭——

一辆披挂着鲜红色广告画的大巴向我兜头冲来时,我才发现自己闯入了左边的车道,我正在逆行!我一激灵,猛地打方向盘,我听到身前身后,尖锐的喇叭声响成一片,最终,我蛇行了一段后,撞在路右侧的崖石上。

几个被我吓破了胆的男女司机,相继在我前后停下车,拉开车门或下了车窗玻璃冲我吆喝,骂着脏话。一个个子老高,肚子老大的中年男子愤怒地敲着我的玻璃,伏下身隔着玻璃对我骂道,靠,就知道是个女司机!你他妈不要命,我他妈还要呢——

我理解他们的愤怒,也在后怕中庆幸。在心悸稍轻一些之后我下去察看了下,除了右前方的挡泥板被刮掉,右前轮胎外侧磨出几道长痕之外,其他尚安好。我从后备箱取出瓶矿泉水,一气喝下半瓶,在路边坐了一阵醒了醒神儿,又重新上路。

市区离县人民医院,大约三十公里左右,拐过通达集团像执意要捅破天的大楼之后行驶了一段时间,我看到了那两座方形的、有些像碉堡的烟囱。我的心重新“嘭嘭”狂跳起来,有了刚才的教训,我不敢莽撞,赶紧把车停在路边缓解情绪。

但无濟于事,那两座烟囱就在我不远处,我无论怎么调整目光,都能看得到它们。我背对过去,仍然感觉得到它像一座磁力猛烈的红外发射器一样针砭着我的肩背和后脑勺儿。

位于县城外约七八公里处的火化厂是生活在黄河口这片土地上的人的最终归宿。所有的成功和失败,荣耀和耻辱,悲伤和欢乐,爱与恨都在这里化为一缕青烟。我知道,她最终,也会收容我漂泊的悲哀,我的骄傲与不堪,我的欢乐和愤怒,收容我满身心的爱与苦。我突然一点也不明白早一天到这里和晚一天到这里的不同,但我感到了恐惧和心慌。我坐在路边,扯了一把面条菜,一根根把它们掐断,按照某种说不出的秩序排列在面前的路面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同样也找不出停下的理由。直到我面前一层厚厚的面条菜的残躯,我才想起,我该打电话找杜卫东。

杜卫东听我说让他代驾,打车很快就到了。我看见他扣上出租车门向我走来,走到我面前弯腰看了看我脸色,又盯了眼我面前的碎菜叶子,从我手里接过钥匙。

还是前夫好使吧?杜卫东打起火,斜眼得意地看着我。我笑不出来,扭头看着车窗外。气氛沉闷,杜卫东已经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也知道我在路上遭遇了点小麻烦。但最根本的原因,那两座碉堡一样烟囱的存在和对我心情的影响,我没对他说,免得他也心情不好,虽然我知道,一般他不会。杜卫东想点烟被我阻止后说,好了,别哭丧着脸了,人死不能复生,小灾也过去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昨晚一起喝酒听老吕讲的,很好玩儿。我说老吕一张狗嘴,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杜卫东没理我,自顾说着老吕的笑话。

——饥荒年代,一个新妇半夜醒来,听到她公婆在磨刀,悄悄爬起来看。听她新嫁的丈夫问她公婆要干什么,公婆说要把新娶进门的媳妇杀掉煮了吃。一开始,她丈夫还有异议,公婆说,不看什么时候了,她毕竟是个外人哪!不吃她吃你吗?这女的大惊失色,吓得鞋都来不及穿,跳窗连夜逃跑了,哈哈——跑回娘家,对爹娘说了究竟,爹娘说,真是畜生!看她还光着脚,就说,快上炕歇着吧,别着了凉。她上了炕,不一会儿睡着了。睡了一会儿,又被磨刀声惊醒,心里一惊,跳起来隔着门帘朝外看,看爹娘正在磨刀。兄弟在旁边问要干什么,爹娘说要杀了她煮着吃。兄弟有异议,爹娘说,不看什么时候了,她已经是个外人了!不吃她吃你吗?哈哈,这女的吓死了,又光着脚跳窗子逃跑了——

杜卫东讲完,兀自笑了一阵。见我不笑,问,不好玩吗?我说,开你的车吧,那么多话。

我的心情更糟了。

到了医院,杜卫东对我说想去医院旁边的商业街逛逛,我知道他是不愿意进去见我的家人。我看到杜卫东说着话很随意地把车钥匙滑进包里,心里竟然有点小小的感动。杜卫东说,你过去吧。我刚走了几步,他又在我身后说,错了。我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转过身朝他摆了摆手,往右拐上了直接去太平间的路。

我走到门诊楼东南角就要拐弯的地方,回头看了下杜卫东,他没有像我一厢情愿想的那样,还站在那里。我有点失望,回头拐过病房楼,隐约看到东北角两间低矮的小平房,也看到我的亲人们在平房前的树下影影绰绰,或坐或站,漫散铺排开来。

我的亲人们,比我想象的要冷静得多。我的伯母,还有伯母家的哥嫂,见我过来,招呼一声后都说了差不多的一句话。说,傻得,傻死了,快去看一眼吧,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在我家乡人的眼中,无论人生遭受多么不堪忍受的苦难折磨,只要是自杀,就是发傻。

我的苇姐姐,生前,也是被人说傻的。我印象中她第一次被人说傻,大约是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吧。

我现在想,苇姐姐长得那么好,人又能干,还是不多见的高中生,正当年岁,提亲的,明里暗里表达心意的,想必也不少吧。但苇姐姐半点也不曾被打动,天天端着一张素脸,锄地,割草,编花边儿,在水渠边洗衣裳。

记得一个雨天,我站在窗前,看到伯母冒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趟开我们家院子的积水,一进门就啜泣起来,和我母亲交谈过几句后,索性号啕大哭。我被母亲支到外屋,隐约听到伯母在向我母亲哭诉,大意是苇姐姐“不和人一样”,提了好多门亲事,她不但一门也不答应,还扬言再和她说这事儿就上吊。

伯母走后,我母亲同祖母说,大概,这孩子,真是有点傻。我记得那天祖母只是叹了口气。祖母一向不轻易对人对事发表意见,她常说自己老了,糊涂了,跟不上社会了。“社会”这两个字在祖母口中,几乎是所有外界事物和关系的统称。但奇怪的是,我们这么大一个家族,推来推去,最后竟然共同推选这个早就跟不上社会的老人为代表,同苇姐姐“谈谈”。

祖母与苇姐姐谈话的内容不得而知,就谈话这件事,我也是听母亲在大家决定之后说起的。一天晚饭后,母亲从炕角上拉出针线笸箩,边往一根粗针上引麻线边对坐在窗前抽烟的父亲说,谁的主意?让咱娘去,她知道啥?还不越说越糊涂了?我父亲与祖母一样,不轻易对人对事发表意见,所以,父亲不说话,只在口鼻中喷出一阵又一阵烟雾。

结局却皆大欢喜,苇姐姐接受了孙建业家的提亲,并很快在小定大定之后,腊月里成了亲。

大家,包括少不更事的我,都想知道祖母同苇姐姐说了什么。但祖母只是笑,问紧了,就说,这有啥可说的,闺女大了,总是要有个家呀。

我说为什么要有个家?她本来就有家。祖母不说话,低头细细地切着一把曲曲菜,“嚓嚓”有声。我忘了当时我自己是不是懊恼了,因为我也是个女孩,到那时,我是不是也没有家?是不是有一天,他(她)们也要同我“谈谈”,把我塞给另一个孙建业或李建业?当然,我自小像个假小子,没心没肺,想不了这么遥远和复杂的问题。

苇姐姐婚前,我见过孙建业一次,在苇姐姐家堂屋里。

是秋天,房前晒满棉花,应该是过午吧,印象中棉絮白得耀眼,一伺走近,像陷入一片蒸腾的云朵。我第一次乘飞机出门,穿过云层,看到舷窗外连绵起伏的白云,立即想起了苇姐姐,想起我被那片洁白的棉花吸引,蹬掉鞋扑入棉堆,但只在棉堆上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不只因為烈日下棉絮烙人,而是一伺躺实,就感觉到了柔软的棉絮中硌着肩背的、坚硬的棉籽。

我看到幼年的自己扎着两条略黄的细辫子,面色懊恼地重新穿上鞋,“踢踢哒哒”踩着棉花中间的小道,“吱钮”一声推开了屋门。

屋内阴凉,与外面的炙热形成强烈反差。我站在门口,揉了揉眼,好大一阵才适应屋内的黯淡。伯母家堂屋正中是张方桌,两边各摆放着一把普通带背的木椅,桌子并不用来供一家人就餐喝茶,就是个摆设,最大的用处是春节时摆放祭祀供品,到时候正对着门的墙上,会挂起一幅写满了列祖列宗名讳的卷轴。但那时,墙上那块地方是空的,只在左边,也就是左边的椅子后面上方,贴着一张灶王图。过了好长时间,屋里的物件和墙上的画,才渐渐从晦黑中浮出来,我也看清,苇姐姐就坐在左边的椅子上,右边呢,坐着孙建业。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孙建业。定睛看过之后,只感觉他长得端正,鼻直口方,浓眉烁目。

他们坐着,一动不动。

我恍惚把他们当成了春节时供奉的轴子上我们家最老最老的、端坐在卷轴最下方八仙桌两端的祖宗。

太过逼真的幻觉把我吓了一跳,我慌忙往后退着,绊在门槛上向后摔了出去。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孙建业就跑出来一把将我提起来,轻轻放到地上,然后又帮我拍打几下衣服上的灰土。我重新站稳,定神后,发现苇姐姐竟然一动没动,两眼看向门外、我脑袋上方的某处。我摸着摔痛的后脑勺,委屈得想哭,当着外人,又不好意思,拼了命忍住就要溢出眼眶的泪珠。这时候,苇姐姐在椅子上动了动,站起来,手往方桌中央一伸,走出来把一颗水果糖塞在我手里。

是橘子味儿的。

我清楚地记得,我借着低头往嘴里放糖的间隙拿手背擦掉了眼泪。离开之前,我回头看向桌面,桌面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很多年,直到现在,我已经写过十来年小说,仍然无法替苇姐姐和孙建业虚构那个过午。

随着改革开放后,一系列调整、促进、刺激经济的政策实施,物质的丰富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我对那块橘子味儿的水果糖本身,也不再产生任何兴趣。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一块水果糖?并且,为什么会在桌子中间?那么珍贵甜美的水果糖,她或他,为什么都没有吃?他们是不是在桌子两端沉默了许久?他们那天说过话么?说过什么话?苇姐姐为什么出那么长时间的神?

直到最后,苇姐姐也没像往常那样冲我笑笑。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开口说话。孙建业也没有说话。我看到他往回走时,朝着近旁的棉花踢了一脚。

但橘子味儿的水果糖是很甜的,我想,那时候,我一定边吞咽着香甜的糖汁儿,边想,哎呀,不错,苇姐姐找了个英俊的小伙子呢。或者,知道自己将长成少女,心里平添了诸多关于长大后的想像。

后来,包括苇姐姐故去后在县医院的太平间前,还见过孙建业两次。第二次忘了是哪一年了,也忘了是因为什么事,我只记得一大群人站在伯母家门前水渠边的树下,有的抱着双臂,有的扶着树,有的三两个凑一起,在小声嘀咕,想起来,那情形,也同第三次在县医院时相仿。

我在一大群人中看到了孙建业,他也看见不远处的我了,当然,他不可能认识我,更不可能把我与当年那个仰面摔在门外的黄毛丫头联系起来。他穿着一件破旧、沾满油污的橙色夹克,一眼就看出是胜利油田一线职工穿旧的工作服,头发不长,但明显又脏又乱,脸上的棱角和线条已经荡然无存,那目光,也是涣散的,打我的那一眼,就和看一棵树,一只路过的狗,一块路边再平常不过的砖头的眼神一样。

我也没有认出他来,这些对比,都是在我问了祖母后才进行的。祖母小声回答我,是建业呀,你苇姐夫呵。祖母叙述的是一件准确而平常的事实,实际上,我也很少能从祖母的语调中听到别的东西。后来我知道,那时候,他与苇姐姐的关系,已经很让人揪心了。

我记得那天我与祖母相伴回家。在路上,我问起苇姐姐的日子,祖母说,还行吧。我把以前听来的关于苇姐姐和孙建业怎么闹腾的事说给祖母听,问她知不知道。祖母说,勺子总会碰锅沿儿,没啥可说道的。

祖母大我祖父九岁,最初,是作为童养媳嫁给祖父的大哥的。成婚没几天,就守了寡。听我母亲说,祖母当时,是执意要改嫁的,但她的娘家人不许,婆家人也不许。就在她咬牙闹着要回娘家的第二天,我们族里一群和她年龄相仿的姑嫂婶婶把她和我祖父剥光了衣裳,反锁在一间屋里。

母亲说这事儿,担着风险。如果被父亲听到,定会受一通训斥。父亲反感母亲说道祖母的事,有时候指责母亲无中生有,信口开河。可是,母亲虽明显有些怯,知道说丈夫的母亲,自己的婆婆,不管真假,都不是一件多么正当的事儿,但被责骂得急了,也振振有词,每一件事,都能罗列出明确的出处。父亲被驳得哑了口,会说,娘们儿的嘴,都该被缝上。

凭直觉,我知道祖母是知道母亲在父亲面前对于她的闲言碎语的,但她从没露出过计较的神色。

在我记忆中,祖父生前,是个暴脾气,几乎随时随地数落责骂祖母;而祖母呢,总是低着头,任凭祖父的手指在她头边脸边点点指指。有时候被骂得不堪了,扯起衣襟擦泪,也擦得小心翼翼。父母亲是绝不敢上前阻拦或为祖母开脱一两句的。我和妹妹大一些时,见此情境,定奋不顾身,挡在祖母身前,瞪着不服输的眼睛,与祖父对峙。久而久之,祖父竟也真的缓和下来,只是没多久,就生病故去了。祖父一辈子的指望,就是能有个孙子。祖母服侍病中的祖父,竭心尽力,祖父被医生判决最多存活三个月,实际上又过了一年零八个月。我们家的人,都知道祖母费了多少心血。有次,我听祖母与人说起祖父,轻声说,后来,不也好了?

我在想,祖母回答我关于苇姐姐的“勺子总会碰锅沿儿”的话,是不是也怀着她对祖父的这种“后来,不也好了”的希冀呢?

3

苇姐姐走后的第三天,我回家探望母亲。母亲还沉浸在悲伤与愤慨之中,一点一滴地细数起伯父母和苇姐姐那几个亲哥嫂的不是。

母亲说起三件事。

第一件是在苇姐姐婚后不久,她去苇姐姐村里的弓房弹棉花。弹棉花是很费工夫的事儿,母亲不愿干巴巴地等待,就去了苇姐姐家。母亲说,天哪,简直是,苇的日子啊,简直是——母亲一连说了好几个“简直”和“天哪”。据我母亲描述,苇姐姐住在与她公婆合住的院子的西北屋中。苇姐姐结婚时,母亲做的傧相,轻车熟路就到了苇姐姐家。母亲进了大门,看到苇姐姐的婆婆正在院子里刷洗一只很大的咸菜缸,老人显然看到了我母亲的到来,但却很快将脸转过去,蹲在已经放倒的缸口蛄蛹了几下,把头和半个身子都钻了进去。母亲感觉不问候一下不好,就站在院子里等,但怎么等,也不见出来,母亲就有些明白了,遂叫着苇姐姐的名字,向西北屋走去。

苇姐姐很慌乱地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问询母亲怎么来啦,得到回答后并没有让母亲进屋的意思,而是先将我们家的人问了一圈,而后又谈天气,又问起弓房是老刘在,还是老刘的媳妇在,还说如果他媳妇在的话,就放心,老刘在的话,必须去盯着点,不然,老刘“手快”。母亲已经在苇姐姐紧靠着屋门的动作中看出了端倪,说渴了,来喝碗水。苇姐姐说,啊,他奶奶屋里有茶!

但“他奶奶”仍在歪倒在地上的咸菜缸里蛄蛄蛹蛹,看样子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苇姐姐无奈,只好从门口闪开,母亲才推门进去。

苇家里,连只完整的碗都沒有!

母亲后来惊叹说。

最初,我一点也不相信母亲的话,母亲一贯夸张。但后来,慢慢的,隐约听好几个人说起,不信也信了。我不止一次听苇姐姐家的人描述过她家的样子:苇姐姐家是个大开间,进门对着灶台,灶台后面是炕,炕席上散乱地堆着被褥,灶台后正对着一个旧饭橱,玻璃早就打烂了,但有块木框里,还残存着不多的斜玻璃碴儿。橱子上面扔着一只铁勺和横七竖八的木筷子,下面,应该是木板门的地方木板也掉了,四敞大开着的横档上扔着两三只豁口的饭碗,灶后的墙上贴着一张“明十三陵”的年画。母亲说,幸亏糨子用得多,整个画像漆在墙上,不然,可能,早就被撕烂了。

这是其一。

其二,是母亲有次出门遛弯儿,遇到父亲同学的老婆、孙建业的三婶儿,我也喊作伯母的。两人在街上遇到,都惊讶于原来这么多年,住在相邻的小区,竟互相都不知道。从此你来我往。就说到了苇姐姐,母亲说我的这位伯母越说越激动,后来竟然破口大骂,说这是个什么东西,她侄子的一辈子都被她坑了。在她口中(也是我们这边的亲人能看得到的),孙建业人长得好,也能干,既有谋生的本事,接人待物也大度得体。之所以把日子过成这样,都是因为我的苇姐姐既笨且愚,除了下地干活,平时“连个屁都不会放一个”,还动不动就发脾气,一发脾气就动手,一动手就歹毒。母亲说我的这位伯母对她讲,苇姐姐夫妻两个动手打架,能随手抄起的东西都是武器,暴烈的时候两人都用镰刀、用铁钳和锤子、用锄头和铁锨。母亲说我的这位伯母走后,她心惊肉跳了好几天。她对我们说:她这样说,大概就是真的了,但动起手来,再厉害的女人,哪能是男人的对手呢。苇这是过的什么日子!母亲心情平复后,给伯母也就是苇姐姐的母亲电话,小心翼翼地证实这些情况。让母亲更加意外的是,对这些,伯母都是知道的。说打得厉害时,苇姐姐也有几次满身青紫地跑回娘家。但都被伯母“识大体”地“撵”回去了。

这一点我是相信的,我们家族,历来不为嫁出去的女儿争情理。我自己就深有体会,刚结婚那几年,有时候与杜卫东口角,生了气,也说给母亲听。母亲向来对我词严义正,根本不会用心听我的话,而是直接指责:一是我不对;二是诉于娘家,更不对。久而久之,我就不敢说了,省得在自己家已经很生气,再受一通娘家人的气。好在我们只是口角,没有动起手来,好在我的婚姻生活,也只维持了几年的时间。想起来,我真是后怕又庆幸。

我也能想像,苇姐姐拖着遍体的伤痕,一次又一次回到泥河的情状。

苇姐姐娘家在村子东南角,没有院墙,房前作为院子的一块平地边上,是几行槐柳,树下,是浇灌用的水渠,那时候,几乎是常年有水的,也因了这些水,我在幼年,认为苇姐姐家,是我们村最为灵动的地方,一有时间,乐于往那里跑。

孙建业的家呢,在我们村东南方四五公里远的村子,他家在村子向东伸出的一只角上。两个村之间是空阔的良田,也就是说,如果目力足够好,苇姐姐与伯母,出了门口,就可以互相对望;听力足够好或嗓音足够大,就可以直接搭话。但两个村之间的路,由于原来田地的权属问题,没有直路,而是有两个近似“Z”型的拐弯,这样,就远了,实际走起来,大约得有六七里。

我能想象,苇姐姐怎样沿着这条路,一步一步奔回娘家,又在被数落一通后,孤单地再沿着这条路,一步一步,返回她与孙建业的家。

这是一条从希望到绝望的路,是一条从绝望到心如死灰的路。

每一次想起来,我都无比心酸。

为苇姐姐,为自己,为天下女人。

其三呢,母亲说,苇姐姐有四五年的时间,没有添置一件新衣裳。母亲说这件事,是听苇姐姐的三嫂马小荬说的。

苇姐姐未出嫁前,虽无半点招蜂引蝶的心,但穿衣打扮很是齐整,我想一是因为苇姐姐本身讲究,不容许自己长短不齐,松懈邋遢;二是伯母家三哥一姐,都身强力壮,收成自然不差,有经济保障。苇姐姐手巧,婚前那几年,编织花边儿也挣了不少钱呢。

母亲说苇姐姐嫁给孙建业之后不久,那种手工编织的花边儿就没人收了,原来收花边儿的庄茂财说南方都在用机器织花边了,又便宜又好。这个我理解,我们的手工花边儿由于用时长,且都是在闲散的时节编织,不能保证批量生产和足量供应,价格和质量数量,都被工厂货落下很多。庄茂财无利可图,苇姐姐们也就丢失了这块收入。

但很长一段时间,苇姐姐还是过得下去,因为有几亩地,孙建业也在渤海的渔船上谋到了差事,就算是添了孙楠后,日子过得也还算可以。我对情况不甚了解,母亲也是听来的断续篇章,也不知道究竟这几年那几年的那些日子,到底说的是几年,或者发生在哪一年。母亲的讲述,也和苇姐姐漫漫散散、稀里糊涂的岁月,差不多吧。

甚至,她们家,还翻盖了房子。我母亲说,那几年,棉花价格好,苇姐姐收入不错;孙建业在海上的收入,也好。但很快就不行了,棉花价格从近七元每斤滑到两元多,但化肥农药价格一个劲猛蹿;孙建业也丢了渔船上的工作,好长时间谋不到合适的差事。这件事,我倒是知道些眉目,因为这些年,我与要好的朋友,在晴好的日子,常常去寿光羊口港用中饭,意义不在吃饭上,就是相约着一起,开车兜一下风,放松下心情。在休渔期,我们也常常跳到停靠在码头的渔船上拍照吹牛喝茶。常常有些留下看守船只的人,苦闷无聊,很欢迎我们这些吃饱了没事儿干的人和他们海阔天空地瞎扯,更得意于我们托着腮认真地听他们讲述大海上的事。这大约是在2005至2010年左右吧,这样想来,也就是说,从那几年或者更早开始,渤海或者说东海,我们领海的鱼,就不那么好捕了。听船上的人讲,网上说的那些被韩国攻击和扣押了渔船的事都是真的。告诉我们这些的是个七十来岁的守船老人,干瘦,光着古铜色的臂膀,坐在驾驶舱外临时支起的凉棚下,边抽烟边喝一种极酽的碎茶。他骄傲地告诉我们,他守着的,是他大儿子的渔船,这样的渔船,他大儿子有八艘。后来说起捕捞,他目光黯淡下去,说:我们的海里,没有鱼了。过了会儿,又有些激昂地说:光说人家(韩方)不行啊,咱们想想啊,要外人来弄咱们的鱼,咱们也不干啊!他拿小指肚给我们比划我们现在用的鱼网眼的大小,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哪,这是啥?这叫绝户网!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寸草不留啊!同行王凯里聽到这里,戏谑说是“寸鱼不留”吧?老人哼了一声,说,我是种地的。王凯里又说,儿子这么有钱,还用你种地吗?老人又哼了一声,说,他的钱是他的,我种的是我的。我们就这个话题又好一通热论,最后话题落在他的年纪上,我们都认为他年纪大了。言外之意他当然一耳朵就听明白了,我们怀疑他干不动地里的活儿了。老人高扬手将烟蒂扔到水里,一拍裤腰站起来了,抬起脚踏在喝茶小桌旁摞起的几只旧轮胎上,说:我这身板,在我们村干活的人里头,是最硬的!接下来我们知道,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已经没人在村里务农了,已经没人再待在村里了,都外出打工找饭辙了。留下来的,一水的老弱病残。是,看老人的身板,他应该是“最硬的”了。

老人姓王,名乾元。

苇姐姐那时正值壮年,并没有随着外出打工的人潮出来谋生,而是守着那几亩田地,日子可想而知。孙建业失了在渔船上的差事,竟也没有外出谋事,我就有些想不通了。但这样想起来,三嫂马小荬说的,苇姐姐几年没添置一件新衣裳,倒是可以理解的了。

不过,家里连只完整的碗都没有的人,还有没有在乎一件新衣裳的心情呢?

我母亲说,苇姐姐走时穿的寿衣,是我伯母出钱买的,这些衣物花费一共不到二百,孙建业说拿不出。我很想问问火化的钱是谁出的,试了试感觉开不了口。就和当年有心电话问一下苇姐姐的日子总也打不起勇气差不多。

4

太阳已经偏西,我们一大家人还站在医院太平间外的树阴下。一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等,这么高的温度,每一分每一秒,苇姐姐都在加速腐烂。但又不好问,我进出太平间几次,惟恐苇姐姐已经卷曲的手突然地胀裂开,小屋内已经漫散着腥臭。我看到大嫂和二嫂坐在花池沿上脑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三嫂马小荬站在一棵树下,不停地朝灰色的总务处小楼东边张望。我顺着她的目光,发现了孙建业、孙楠和周燕梅。别的人,也不时抬头朝他们张望一眼。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拉起伏在地上的伯母问为什么还不去火化。伯母茫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楼东边,嘶嘶啦啦地说,你三嫂,你三嫂说还要等等。我刚要问等什么,电话响了。杜卫东问回不回,我说还没去火化,杜卫东说他已经看见我了。我一抬头,看到杜卫东已经拐过病房楼朝这边走过来。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们离婚已经好几年,他一直不愿意见我的家人。我想,大概,是有意避免尴尬吧,再说又没有孩子等的牵扯,就更不用受这一层不太必要的别扭。这样的时候,他能过来,我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

杜卫东越走越近,我家的人也都认出了他。几个哥哥和他握过手,杜卫东走到我父母面前打过招呼,就过来我和伯母这边,说为什么还不去火化,这样的天。伯母直了直腰,神色陡然郑重起来,指了指马小荬。这时候伯父从花池沿儿上站起来,过来说,哦,卫东啊!朝着杜卫东伸出手。杜卫东又问,为什么还不去火化?不是出了检验报告了么?伯父看了看马小荬那边说,她三嫂,说要个说法。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三嫂马小荬想问孙建业那边要赔偿。理由是人在他们那边横死的,怎么也得给个“说法”。一开始,孙建业不同意,说她一个大活人,谁还能天天看着她。后来马小荬说如果他们不赔偿,苇姐姐的骨灰就不给他们。但孙建业更绝,当场就说,好啊,你们抱回去就行,我们不缺这一坛骨灰。

这样的话一出口,两边也就僵住了。

到后来,我知道孙建业当时就想直接回去,根本不想再管苇姐姐的身后事。

马小荬当然不会糊涂到真要留下骨灰。我们家乡有风俗,漫说出了嫁的姑娘葬回娘家损风水,就是老姑娘故去,也不能葬到祖坟里。

马小荬在伯父这个大家里,一向是当家人,说了算的。她这话一说,别的人,包括我们一家人,三叔一家,两个姑妈家的人,就都不好说什么了。

到最后,还是杜卫东破了僵局,杜卫东到小楼边上,与孙建业抽了一通烟。过后孙建业就打电话叫了傧仪车过来将苇姐姐拉到火化厂火化了。

我们一大家人,除了伯母、大嫂和我母亲嘤嘤地哭了一阵,也没其他人落泪。众人在医院门口散了,大哥和三叔,留下来尽人情,其他各回各家。我回头看了眼伯母,满头灰白,佝偻着腰,扶着医院门口的墙垛朝散去的人招手,竟然有些像一个在自家门口挥别亲朋的老迈的女主人。

回程到半路时,杜卫东看我心情不好,就提议说不如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问什么好地方。

杜卫东说,泥河!

说着调了车头,紧踩油门,在路上飞奔起来——

大约走了近一个钟头吧,远远地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建筑物卧在荒野之上。我说我来过这儿。杜卫东说,不进镇,带你到镇南吃鱼。话音未落就拐进一条朝南的不起眼的柏油路,很窄,也就刚刚能错开车的样子,路两旁是疯长的刺蓬和水蓼,苍耳也长得出奇地壮硕,宽大的叶子随风摇曳。目力所及,全是这样的蓬勃野劲,在我几乎断定迷了路的时候,车子岔进大路旁的小土路上。叫路,其实是被进出的车辆压出的两道光溜溜的车辙。两道车辙中间,长着绿油油的老牛舌和青青菜,间或有几株坚韧的荆柳“刺剌剌”地扎磨着车底盘,让我心惊肉跳。杜卫东看了我一眼,说,带你喝鱼汤。

走着走着一抬头,看到五六间平房,卧在芦荡里。到近前,才看到店前有块空场,水泥地预制得很平,房子红瓦灰砖盖得方正,门口挂着块木质火烫的匾:十里渔铺。我关上车门,说看上去真是个专业做鱼的。杜卫东说,幼稚了吧,他们炖得最好的是王八。又指着东南方一片绿艾艾的地方说,看到了没?那是水库,这里的鱼,新鲜着呢。

一进门,三间通房,摆着十来张矮方桌,桌上搭着蜡染蓝花布,古朴的竹椅。杜卫东一进门就大声问老成在哪。厨房的半截门帘一挑,出来个中年妇人,穿着藏蓝色的长裤和同底色细白花的偏襟褂儿,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髻,额前留着齐齐的刘海,好一张标致的瓜子脸。女人朝杜卫东笑了笑,又扭头打量我,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并不长,但我感觉她热里带着冷的目光已经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个透。我心说,阿庆嫂!

妇人嘴角一挑,笑得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说,杜总来啦,老成不在余姐在,咯咯咯——他在水库边杀鱼呢,我这就去叫他!

杜卫东说,哎呀,什么杜总,别打我脸,你忙,我去叫——

余姐送杜卫东到门口,杜卫东出去后她探出半个身,为杜卫东指方向。然后缩回身来,边招呼我坐边说,我知道你,你是小秦,在杜总手机里看过你的照片儿。说着边麻溜地收拾茶壶茶碗泡茶,边扭头察看我神色。

一点也没掂对错她,好一个厉害角色。我说,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啊,余姐是女中豪杰。

听到我的话,她突然停住手,一只干枝梅茶碗停在半空里,背景是青砖地,是老蓝色的蜡染,是一屋西边高窗打下来的斜阳。

为什么是女中豪杰?

她直视着我的眼问。

我被她问得一愣。

豪杰为什么要分男女?

这句话,她是低头说的,虽是问句,声音也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边说边将杯子稳稳地放在桌子上,拿起竹茶匙取茶放進茶壶里。

我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十指尖尖如莲”。

余姐,后来我知道她叫余十里。余十里的手,不是像我以前见的好看的手指那样又细又长,圆润的,细白的,指甲闪着光泽的,不是,准确点说是不止,余十里并没有留长指甲,而是手指肚就是尖的,每一节不但修长,而且中部饱满,指节反倒看着是窄的,不论伸屈,都明显两三个优美的弧度,让我想起在一位宗姓朋友处见到的唐卡,上面的观音,就生着一双这样的手。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问得有些突兀,她也明显一怔。不过,一闪而逝。

余十里。

她干净利落地回答。

余十里……我在心里把这三个字念了几遍。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十里,还余——我当时就想问一下谁为她取的名字,究竟是何含义,但我忍住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眼前,也许比其他更能让你找到答案。

你的手,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的手……

我就这样滔滔不绝地同她说起了苇姐姐。

我用“滔滔不绝”这个词,似乎有些过了。其实,我对苇姐姐的了解,并没有那么多,过后我想,也许,有些事,有些情节,我重复了,重复了多遍,且前后可能不太一致。但余十里并没有提出质疑,只是很专注地听,听,偶尔提一两个不太重要,也非常好回答的问题。

信任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到现在,我仍然不能说余十里是朋友,但就是莫名其妙地信任她。也许,是因为她眼角细微的鱼尾纹,也许是她眼里薄薄的那层水气,我当时就感觉把所有的秘密说给这个人才是最妥帖的。

我说,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适合分享秘密的人。

余十里说,秘密?噢,秘密分享了,还是秘密吗?

我说,秘密要不说给一个人听,成其不了秘密。秘密只有在理论上濒临被破坏而事实上又还未被破坏的时候才成其为自身。

余十里笑了,说,很绕,不过,新鲜,有道理!

我说,你不是这里人?

余十里看了我一眼,端起茶慢慢呷了一口,说,我就是这里人呐!说着往外边扬了扬手,让我想起舞台上戏者在表达大好河山或者一马平川时的豪迈,而她的手势里,一种起起伏伏的东西在流转,弥久不散,是种荡漾。

不知不觉已夜幕四合。杜卫东和老成好像故意给我们留足时间,直到我们茶尽三起,才推门进来。

我这才从与余十里的畅谈中抽离出来。余十里也站起身,把里里外外的灯尽数打开。

杜卫东一身泥水,脸上却洋溢着由衷的兴奋和快乐。

我说,你们是现养鱼去了吧?

杜卫东不答话,而是推着门让搬着鱼箱的老成进来,把门关严了,把防蚊网落下来,才说,老成,我媳妇!

老成并不看我,低头笑着,嘴里“哎哎”地应。

我朝老成说,是前妻。

杜卫东拉住老成,双手从塑料箱里拤起一条大鱼举到我眼前得意地道,我打的,能吧?

我刚要说吹牛,不料鱼尾巴一摆,溅了我一脸腥乎乎的水,草鱼也掉到地上,拼命地打起挺来。杜卫东伏在地上,怎么也没摁住,老成只得放下箱子,一只手抠住鱼鳃,轻松地把鱼重新扔进箱子里。

余十里递给我几张餐巾纸,又看看杜卫东,抿嘴一笑说,鱼没吃到嘴里,先沾上一身腥,咯咯咯——

杜卫东也笑了,扭头又朝我板起脸,说,真是我打的,老成看在你的面子上,教我撒了几网,老成打的大个儿的,都放回去了,吃不了,我这条拿回来了,老成说,被我这样的打到,那真是条笨鱼,吃了吃了吧。

余十里跟着老成往厨房走,不时伸出手为他拈掉粘在肩头的草叶和鱼鳞。杜卫东也跟着进去,不一会儿,手脸干净地穿着明显肥大的灰色短裤和老头背心出来。

我为杜卫东倒了杯水,杜卫东看了眼道,没茶么?我说,好,泡茶。杜卫东道,白开水也好,端起来一气饮尽了。

我说你刚才话里有话吧?看出来了,这是你根据地呀,鸿门宴吧?

杜卫东“嘁”了一声,道,你生了争天下的心?

窗外漆黑,泛黄的灯光笼罩下的桌椅和墙壁,这静卧在荒野中的房子,很不真实。我想起了过午医院东北角的太平间。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想打消这种不祥的念头。就问杜卫东最近怎么样,和小姚怎么样了。但是,杜卫东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杜卫东偶尔露出些忧伤的脸有些变形,他身上的白色针织背心好像空空荡荡,他拿茶杯的手,突然变了形,卷曲起来——

我垂下头,拿手狠狠地掐着眉心。

杜卫东道,你不舒服?

我说,没有,有点头疼。

杜卫东道,噢,吃完饭,咱们就回。你要累,在这里住下也行。明天带你去划船捕鱼。

我说,我没这习惯,走到哪儿住到哪儿。

杜卫东有点尴尬道,别这样!

又道,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

我突然就控制不住,落下泪来,好像为此酝酿了很久。

我想说,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还谈什么日子。

但我没说出口,一股巨大的悲凄填在胸口,我怕一开口就失了态。

杜卫东道,别呀,你这人就这样,有金不知道贴脸上,刚才你在医院哭,大家还都能看见你姐妹情深,你现在哭什么劲?再说,人死灯灭,谁都有那一天,想开点吧。

我知道他有意贫嘴,心领了他的好意,但就是心伤得要了命。

等哭了会儿,缓和下来,我说,我不是哭苇姐姐,我是哭全天下女人。

杜卫东道,天,老毛病又犯了,连自己都管不妥,还操心全天下。全天下女人的事儿,该男人来管,不是你的业务范围。

我说,三句话不离本行,就知道赚钱。

杜卫东道,不赚钱,喝西北风啊,哎呀,钱是个好东西,但有些人硬说不在乎,也没办法。人各有志嘛,算你有大志,好,去洗洗脸吧,鱼汤也快好了,难得前夫请你个饭。

我说,你好像心情很好啊?

杜卫东道,你这话说的,什么叫心情很好?遇到這事儿谁的心情也好不了,但是,还是那句话,日子总要过的。多想点愉快的事儿吧。

说着扯起身上的背心,道,我穿这个,是不是很有国际大牌范儿?怎么样?你前夫我,没失当年的风采吧?

我说,何止,春风得意,春光满面,当年落我手里,真太憋屈了。

杜卫东正色道,一点也不憋屈,说实话,你当媳妇真不错,安顿,淳朴,不败家,好养活,心地也好——

我说,你甭费这劲,就直接说但是后面的好了。

杜卫东“嘿嘿”一笑道,这可你说的,就心太小,盛不了事儿。还爱钻牛角尖儿,不落地,整天为臭氧层子操心,唉——

我说,哎,问你个问题呗?

杜卫东抬起头,朝我稍微抬了抬下巴。

我说,我要死了,埋在哪儿呢?

杜卫东道,那还用说?当然和我埋一起。

我说,谢谢,谢谢你这么客气。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杜卫东当然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就算这是他的真心话,也照样是不可能的。

我说,你还记得我们上学时一起去看的电影吗?《自梳》?

杜卫东想了想,道,是不是那伙不嫁人的?

我点了点头。

杜卫东又道,你就爱胡思乱想,你的一切不好,都不好在胡思乱想上。

我说,这怎么是胡思乱想呢?在你们男人看来,这当然不成事儿,但在我们女人,是天大的事儿。

杜卫东道,不是胡思乱想是什么?你要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啥事儿都没有!

杜卫东说得竟有些气了。

直到现在,杜卫东,包括我们双方的家人,都认为在离婚这件事上,全是因为我做得太过了。刚离婚时,我母亲竟然说,你怎么能闹起来没完呢?他只不过花钱胡闹找开心,你不高兴,他赔个不是就行了,又不是包养,就算是包养,我看卫东这孩子,也不会就不管你了。

细算起来,我离婚有三年半了。一开始,我们双方的家人以为我们还有复合的可能,还联合起来企图劝合,后来,感觉不可能了,我母亲就四处托人为我物色新丈夫。一见我,就掰着指头数那几个她认为条件不错、我却“不懂事地”拒绝与其见面的男人。有个叫徐晋强的,和我一样离婚无孩,年龄也相当,在规划院画图,母亲甚至自作主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请他来家里吃饭。见我真决心要自己过了,我父亲说,我母亲竟然哭了一夜。说这孩子,一辈子,就这样漂着了。

照母亲看来,不结婚,就没地方去,就不能生孩子,不生孩子,老了就没人管,是要多凄苦有多凄苦的。

我不得不承认,母亲想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仍然不能说服自己,为了“有个地方去”,为了老了有人管,就牺牲当下的尊严。有一次,母亲说得急了,我就有些不耐烦,我说再怎么着,做人也不能没底线了。母亲说,什么是底线?活着,活得好一点才是底线。我说我不离婚就活不好?母亲说,你现在就好啦,孤苦伶仃的?我说我怎么孤苦伶仃,我还有你们呢。母亲眼泪就下来了,说,我和你爸,还能陪你多久?你当初,要忍忍,安安生生过日子——

所有的一切,在他们看来,都是因为我没有“安安生生过日子”。

我说,我现在就很安生。

杜卫东道,是,但不叫过日子。

我说,别说我了,你和小姚现在咋样了?

杜卫东拿手掩在嘴上清了清嗓子,道,告诉过你一次了,还那样。

我说,告诉过我一次?什么时候?

杜卫东道,你忘了就算了。

接下来就无话了。

直到饭来,气氛才又活跃起来。

余十里为我盛了碗鱼汤,说,尝尝我们家老成的手艺。

桌上的汤盆里,魚汤汁色浓白,浓白之上,是一片稀疏的绿。我以为是韭菜叶子,细看不是。余十里显然看出了我的疑惑,说,这是小茴香菜,嫩得很,你尝一下。

我说,鱼汤还要放小茴香菜?

也许是在老成面前,余十里比刚才同我单独说话时显出一些俏皮来。将碗端在嘴边,吹了口凉说,要的,鱼汤就得放这个,出味儿,一点不腥,快尝尝!

我吹着喝了一口,细滑,淡香,也许真是因为加了茴香菜,一点腥味儿也觉不出来。

余十里见我放了碗点头,松了口气似的看着我的脸说,是不是,我没哄你吧?

我说,是,头一次喝这么好的鱼汤,是不是加了牛奶?

余十里朝老成得意地勾了下眼,说,第一次来的客人,都这样说,咯咯咯!

我端起碗来细打量,说,这么白,不加牛奶,是不是加了别的,像网上说的什么添加剂?

余十里说,咦!说了么,什么都不加,就是火候,大火,猛煎,然后加热水炖,你让老成细说——

我点了点头,说,哦,哦,原来这样,大火,猛煎,那,不会——噢——对,是不是把植物油分解了的缘故啊,植物油要分解,那就是反式脂肪酸,哎呀——

哎呀——

没等我说完,杜卫东打断了我,对着老成和余十里道,我说得没错吧,她就这样——

老成端起酒杯深啜了一口,看不出什么表情。余十里捂着嘴笑得开心,说,让她说,让她说,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酸,什么分解,说个鱼汤,还能说出这么多道道儿,比这汤还新鲜呢!

说着又咯咯地笑起来。

我说,我不说了。

杜卫东说,不说就算啦?自罚一杯啊!

我说,好,好,罚一杯!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5

那晚,在十里渔铺,分开三年多之后,我和杜卫东,又在一起了。

现在想起来,那晚的每一个情节,都像是经过预先谋划设计的,包括从县城到泥河、杜卫东和老成在水库捕鱼、我和余十里在渔铺对话,还有晚上那些笑声和歌声。但我知道是我想多了,不会有人谋划这些。后来,我将我的想法说给杜卫东,杜卫东低头想了想,说了两个字:天意。

一开始,我们喝欣马老窖,这是黄河口地区最著名的烈酒,是军马场酒厂生产的,号称“军中茅台”。起先,杜卫东和老成,我和余十里,频频碰杯,说一些即兴的话,余十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高举着空杯站起来,说,好,好,就让我,让我给苇姐姐唱支歌吧!

我脸上早就发烧,头也开始晕晕乎乎,但听到她说“苇姐姐”这几个字,我还是怔了一下。但很快,我被她脸上、叫声中的某种情绪感染,大声说:好!唱!

我有花一朵

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

余十里一只手轻抚着胸口,一只手摇着被喝尽的空玻璃杯。回首此情此景,我竟然想起吃饭时,余十里换了衣服,一袭绘着梅枝花纹复古风格的细亚麻布长裙随着她一起轻轻摆动。我惊异于在回忆中发现了这一点。也突然想到回忆原来有比在场更加真实与敏锐、丰富的东西。杜卫东击掌叫好,老成有些羞涩地端着自己的酒杯举到余十里面前,余十里就着老成的手,仰起脖子喝了一口。杜卫东又叫起好来。余十里趁兴踢了鞋,赤脚跳到旁边的桌子上,举着空杯作麦。我也被她感染了,站起来,和她一起唱。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

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

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

…………

余十里唱完叫道,愿美丽的苇姐姐安息,我爱你!

说着从桌上跳下来,跑到后边抱出来一个大玻璃罐子,说让大家尝尝她去年酿的葡萄酒。于是,我们七手八脚地清干杯,带着白酒底倒满了葡萄酒。我忘了是喝到什么时候我跳到桌子上的,我说,我也给苇姐姐唱支歌吧!

在那矮小的屋里

灯火在闪着光

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她年轻又美丽褐眼睛亮闪闪

金黄色的辫子垂在肩上

金黄色的辫子垂在肩上

她那伶俐的头脑思量得多深远

你在幻想什么美丽的姑娘

…………

这首歌我没唱完,最后站在桌上哽咽得开不了口了。余十里把我拉到座位上继续喝酒。干了几杯之后,杜卫东说,你们别老为别人唱啊,也给我们自己来一首吧。余十里就说,是呢,对啊,让我们家老成先唱,老成唱得可好呢!

老成起先客气一下,余十里拉着他胳膊把他硬拽起来,他就顺势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庄重了下面色唱起来。

鸿雁

天空上

队队排成行

江水长

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

酒喝干

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

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老成嗓音浑厚,歌声里迂回着凝重的忧伤。余十里鼓掌,尖叫着跑上去在老成脸上亲了一口,回头对我们说,怎么样!怎么样!我家老成唱得好吧!

老成低了下头很快抬起来说,唱得不好,我有个战友,才唱得好。

我们就随口尖叫,还战友,是女的吧?

我扭头对余十里说,你说,是不是女的?

余十里不说话,只拿眼挑着老成。老成回瞪了她一眼,接着回过头同杜卫东碰杯。

我看到了老成眼角的泪珠。我当时想,也许,是因为酒的缘故。

老成唱完就該杜卫东了,杜卫东唱《菊花台》。

菊花残

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

我和余十里大叫,从头儿唱,从头儿唱!

杜卫东说,从头儿不会,就会这几句。

余十里说不算,那得另唱一首。杜卫东只笑,老成坐着一欠身端起杜卫东的酒杯高高递过来,说,喝酒,喝酒,听她的?娘们儿当家,房倒屋塌。

老成好像来了这么一句,说得极低,但我听得清楚。余十里看了老成一眼,脸上说不上什么表情,但很快坐下了。

到说起苇姐姐的手时,我们已经在喝啤酒了。具体说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只酒瓶贴在脸上,手上,抱在怀里,很凉,很凉。在一片贴心贴肺的冰凉中,余十里说,去问哪,去找小贾,就说我的朋友啊,小贾常来的,人很好说话。大约是这么几句。后来我就吐了,我感到撑不住了后捂着嘴跑到门外,跃过屋前的空场地,在一片黑黢黢的草地上弯下腰,干呕了一会儿后,胃终于像要翻出来,刚刚下肚的东西一涌而出,吐得涕泪交加。最后怎么回去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一个人在外面吐,不记得有人出来看我,照顾我。但后来,杜卫东坚持说他一直在扶着我。到现在,我也拿不准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弄清楚是不是真的,意义也不大。我与杜卫东,和杜卫东与姚,和王卫东与小李的开始,或者结束,或者说成逢场作戏,是一样的,我身后,还是照样无处掩埋。事情的性质,不因我与杜卫东曾经是夫妻而改变什么。

第二天离开时看到一屋狼藉,看到横七竖八的一桌杯筷,才知道喝到半腰儿,老成又去炒了菜,桌上多了几乎一动未动的一盘扇贝,一盘凉拌秋葵,还有一盘黑乎乎的一打眼没看清的东西。后来杜卫东说,是老咸菜丝拌海参。我说不可能。杜卫东说,一个醉汉,没把沙子水泥拌里头,就不错了,有什么不可能的!唉——

一年之后,杜卫东到离我们一百多公里的某监狱去探视老成被拒,杜卫东回来两周之后,老成被执行死刑。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老成是辽宁盘锦人,家乡早已没了亲人,是在天津大港打工时与余十里认识并一起来了泥河。他的身后事,杜卫东说但凡他能料理的,都办了。

我们一次又一次探论、分析、挖掘那天晚上每一个能记得起的细节,都没发现有合理的预兆。杜卫东认为老成和余十里感情相比普通的两口子过于浓烈了些,又说可能是因为余十里太风情了。我则猜测余十里如此风情,又开着饭店,客人中,想必冲着她去的,也不少,得了手的,也不定没有,让老成忍无可忍了。杜卫东说,那也不至于就要了命。说来说去,没有结果。杜卫东却久久不能释怀,说思来想去总感觉与他有脱不了的干系。我问他是不是和余十里也“有一腿”?我甚至怀疑那晚我睡了后,又发生了什么。杜卫东听完我的话“嘁”了一声,一副不屑。我一想我是没有资格这样质疑的,也就打住了。后来,时间长了,淡了,后来很少几次见面,也没再说起过。

那晚,是余十里的一再嘱托加重了我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感,第二天我们起身就去了镇派出所找贾凯惠。

杜卫东在车上标了一下,镇派所离十里渔铺,十四公里。我们很快在派出所办公楼二层找到贾凯惠。我看到在办公台后面坐着的人后,又瞅了眼门签,副所长室,以为找错了。自从余十里嘴里听到贾凯惠这个名字,我就当是个女的。谁知竟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还是副所长。我向他说明来意,并按照余十里的嘱咐说是她的好朋友。贾凯惠果然一下子热情起来,说按规定我来问这事儿身份不合。但是朋友,再说都是小节,让我看一下也无妨。不过,贾凯惠一再说,也就看一眼,不能拍照啊,当不了什么证据。我说,放心,就当我没来过。贾凯惠让我们稍等,从抽屉里拨拉了好一阵,取出个U盘出去了。

几分钟后回来打开U盘,让我过去看。

我在窗外突然大作的刺耳警笛声中看到了苇姐姐刚被打捞上来时的左手,紧紧握着,一片沾满污泥带着锯齿的叶片贴在虎口处。第二张是尸检时已经被掰断手指的左手。贾凯惠指着旁边托盘里灰褐色看上去软塌塌的东西说,看到了?手里握的就是这个,握得紧。我问是什么,贾凯惠说,别急呀,看这张,说着打开另一张,是清洗过后的,还是灰褐色,但颜色浅了许多,能看出隐约的红来,是一枝小喇叭型的花和两片椭圆形的叶子。

我的眼离开屏幕时突然看到了左上角盘符,名为:贾大娘。

贾凯惠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嘿嘿”笑了两声。

我问,这是什么花?

一枝凌霄。

贾凯惠说。

凌霄?我们这里,有这种花儿?

我的老家,在泥河西南方向五六公里处。我在这里长到十几岁才离开,我印象中,从来没见过这种花。贾凯惠听了我的疑惑笑了,说,你昨天没见,今天就有可能移栽过来呀。什么都是可能的。

不过,贾凯惠说,在泥河,这花有且只有一处能找到,在实验小学后门东边,你们可以去看看,攀在墙上,很大一片了。别看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小结论,我们可费了好多警力呢。

哦,我应着,想起现在的实验小学,就是当年的县二中,苇姐姐上高中的地方。

我们下了楼,听到警笛声从西边呼啸而来。我们闪在门右边将警车让过,出了派出的门拐向西走了一段路后,杜卫东说,我怎么感觉好像刚才看见老成了?

对,是老成!

不等我表达异议,杜卫东一个急调头又回到派出所的院子里,循着警笛声拐到后院。后院乱哄哄的,一群警察散站在院中,有两个人正在一个铁栅门前锁门。

我说你看花眼了吧?怎么可能是老成。杜卫东说,没看错,就是老成,在第三辆车后面。

杜卫东跳下车跑过去,说了几句什么话。我看到一辆没有警灯的中巴车打开后厢门,几个穿防护服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后紧接着又发动转头鸣着警灯向外走,后面两辆警车,也几乎同时发动,几个警察跳上车,一起走了。

杜卫东上了车,重重地扣上车门,两只手浑身乱摸着找烟,什么也没找到后,手哆哆嗦嗦摸着嘴唇说,老成,老成把余十里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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