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秀红
名人遗嘱中的家教精华
——以郑观应《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为中心
楚秀红
嘱书即遗嘱,是指立遗嘱人生前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按照法律规定的程序、方式对其遗产或其他事务所作的个人处分,并于遗嘱人死亡时发生效力的法律行为。历史名人在人生的“穷途末路”,往往都留下遗嘱,对子女后辈加以训诫,如刘备、诸葛亮、孙中山、鲁迅等不一而足。但是在遗嘱中以大量笔墨、全面系统的推行家教者,郑观应当首屈一指。1914年,72岁的郑观应“在向招商局提出辞呈的同时,还正式拟定了一份罗列详尽细致的遗嘱”,题为《中华民国三年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在这份遗嘱中,郑观应“对妻妾子女今后的生活问题做出了具体周到的安排”。[1]
郑观应(1842-1921),本名官应,字正翔,号陶斋,别号杞忧生、慕雍山人、待鹤山人。广东香山县雍陌墟(今中山市三乡镇雍陌村)人。他被视为清末维新派代表人物、近现代改良主义者。其父郑文瑞是一位无功名的读书人,早年在上海经商,中年返回故里在家乡设帐授徒,并督促郑观应习帖括之学。“少时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并随亲朋游历过上海、南洋一带”。[2]清成丰八年(1858),应童子试未中,即奉父命远游上海,弃学从商,十六七岁就到上海入英商宝顺洋行,期间曾于一所英属书馆学习外文及西方科学文化知识。视野的扩大加上生活中目击时艰,使他很早便萌发富国强兵之思。郑观应的一生大半时间从事各种工商业事务。他先后曾充任英宝顺洋行、太古轮船公司买办;历任上海机器织布局帮办、总办,上海电报局总办,轮船招商局帮办、总办,汉阳铁厂总办和商办,粤汉铁路公司总办等职。亲自创办和经营许多贸易、金融、航运、工矿等企业。丰富的社会实践经验于内心浓厚的爱国情感交相互动,使郑观应具有思想家的睿智和敏感。出于对民族危难的愤慨,郑观应决心通过“著述立言”来谋求匡时救世之方。他思行敏捷,于时事处处留心,每每“感触于怀”不忘“随笔札记”。[3]
随着实践经验的加深,他一整套的社会改造思想与主张逐渐形成并渐趋完备。19世纪70—90年代,由郑观应编著的《救时揭要》、《易言》、《盛世危言》相继发行面世,三部著作系统辑录了郑观应对政治、经济、军事等各方面问题的看法,所涉及范围之广、内容之全,于当时无人能企及。
社会群体中的郑观应称号繁多:商人、买办、实业家、慈善家、维新思想家、教育家、洋务精英、改良主义者等。不能说哪一个更合适、更恰当,也许兼而有之才更接近客观历史。一直致力于郑观应研究的著名学者夏东元教授,生前在接受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盛世危言:郑观应》栏目采访时说的话也许能更好地再现郑观应在当时社会中的地位和影响:“他是粤帮泰斗,盛宣怀要想和广东人有什么事办就得先请郑观应出来才行的。他很精明很能干,英文又特别好,当时这样的人不多的,盛宣怀经常要特地请他帮忙做翻译”。家族、家庭中的郑观应是以儿子、兄弟、丈夫、父亲、祖父、外祖父等真实面目而存在。民国以后,郑观应倾主要精力办教育,并兼招商局公学住校董事、主任、上海商务中学名誉董事等职,一直到去世。
民国三年(1914),年逾古稀的郑观应“自顾老态日增,哮喘日重,自应静养,尽将所存房产各项股票等据和盘托出,付托翼之弟代理”,“将上年迭次所拟嘱书”补充修改,在早年同窗好友兼道友梁纶卿的见证下,[4[5]
在这份遗嘱中,身为一家之主的郑观应,抓住珍贵的生命时光,思考总结自己一生的经历、体会和感悟,郑重告诫其子女和孙辈须在学业、事业、生活、婚姻、生育、卫生保健等方面严于律己,在充满激烈竞争的人世中站稳脚跟。具体归纳阐述包括五项。
(一)读书、英文,业精一艺
《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影印版内页1
郑观应一贯重视子孙的教育,从各方面尤其是经费上给以充分保障。“公家产业岁收之息,除子女婚嫁及春秋祭祀、清明拜墓外,均归各儿读书之用,不准移为别用。”[6]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郑观应在他的这份遗嘱里面,为保障日后子孙的教育经费的稳定,专门制定出一套具体实施办法,并上升到孝与不孝的高度加以约束假设出现的违规者。“我子孙所得薪水由五百两以外至五千两,均提九五扣归公家,如过千两及营业得利者,任其加提若干,以培基本。如不遵守者,便是不孝。此款只为各子孙读书之费,不准别用。”[7]
《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影印版内页2
郑观应始终不厌其烦地告诫子孙掌握英文和一技之长的必要和重要。“余幼承庭训,年十七,奉父命赴沪学商务,欲入英文学校肄业,不获如愿,只在新德洋行买办秀山叔处供走奔之劳,承教英语……公余之暇,约高要梁君纶卿入英博士傅兰雅先生英华书馆夜课,只读英文两年,可知当日贫读之难。凡诸弟来沪学习商务者,我无不嘱其先入英文学堂。盖今日时势,非晓英文。业精一艺,不足以多获薪水。”“我知二十世纪觅食维艰,故定家规,甚望我子孙各精一艺。凡子孙读书毕业后,及二十一岁后不愿入专门学堂读书者,应令自谋生路,父母不再资助,循西例也。”“润林已读中西书十余年,只毕业警察,不肯入实业专门学堂,学成一艺以谋生,甚失所望。润潮……今入京肄业税务学校,务求毕业。”“昔邓禹有子十三人,各执一艺。俗语所谓:‘家有千金,不如一艺成名。’”“现处竞存世代,无论为士、为农、为工、为商,务求各精其业,各执一艺。”[8]
(二)勤俭、自立、知足
首先,郑观应以自己的切身经历告诫子孙辈们“在津度岁,大雪漫天,身亦只衣布绵袍,素位而行,耐苦自励……儿曹今日读书不需筹款,自应愤勉,毋负光阴。”“恐后人不知家庭教育首贵自立,有恒产而后有恒心,故略举事迹告诫,以期警省。”[9]
接着以讲道理、举名句格言进行劝导:“诫尔曹不可贪安逸,依赖父兄。盖嬉游耗时、奢靡害俗、晏安媮惰,古人所诫。大抵功名富贵,无不从辛苦中来,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不独舜、说诸人为然,凡古来建大业于当时,垂令名于后世者,类皆如是。甚而中人之产、小康之家,亦须勤劳俭节。朱子家规云:‘懒惰自甘,家道难成。’俗语:‘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不将辛苦力,焉得世间财。’又云:‘历尽世间苦,方为人上人。’”“吕东来曰:死于鸠毒者,千万人而一人耳;死于晏安者,天下皆是也。”“是故处二十世纪竟存之世界,优胜劣败。即孜孜惟日,犹恐力有不逮。限于漩涡而谓自暴自弃,一艺无成而欲不受天演之淘汰,断乎其难免也。所以各国王子无不入武备学堂。德、日之兵弁入学时皆卧板床……糙米饭,不惮劳苦,训练其身心。……小如蜘蛛尚能结网,蜂能酿蜜,蚁能聚粮。人为万物之灵反不如物,能无愧乎?欲尔曹自立,不言反复言之。”“澳门家费列明于后,如其素位而行,尽可衣食饱暖。古人知足之诗有:‘他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回头若把推车看,比上不足下有余。’所谓各有前因勿羡人是也。况古之明贤无不勤俭,固穷守道,忠孝传家。各宜遵守,违则不祥,切勿轻视。”[10]
(三)做人与做事
在嘱书中,郑观应特别提起两个儿子。“润林体弱多病,应返澳养疴,宜节欲寡言,俟病痊而后谋一相当之席位,不可奢望。古人云:‘一份精神,一份福泽’,凡事须脚踏实地,知己知彼,度德量力,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一代机缘,不可行险以侥幸。虽大富贵天主张,然非自己学业优长、品行端方不来。”“次男润潮……惟岁限五百元,不能逾支,且戒嫖赌。”“所存书籍、法帖,尤宜保存,以遗子孙浏览。若希冀遗产、争论家具,乃下流人物,必为人所笑,各宜慎之。”“所得皆血汗钱,俱从辛苦中来,自问丝毫不苟,可以慰矣。然因好义而受戚友欺骗,出人意外者有五事,兹撮其要,记其事,俾我子孙知骗术稀奇,人情险诈,银钱交易尤宜谨慎也。”“以上五款,由于轻信、重情之过,录此以戒后人,不可再蹈前辙耳。”[11]
此外,郑观应还教导子孙合理理财,明确各自责任,远离政治不谋仕途。他说:“我年来光境不如前,所以妻妾尤恐岁入之款不敷所出,时有不安之状。自顾老态日增,哮喘日重,自应静养,尽将所存房产、各项股票等据和盘托出,付托翼之弟代理……无论何人,均守定章,不准踰支。庶几大众相安,亦可藉此觇各人贤愚优劣也。”“我愧不善理财,积蓄微薄,所望日后子孙勤奋勉为……无论男女各精一艺,庶几家业日盛耳。”“如日后该屋除去公产外分归各人收租者,则修理、公钞等费不能入公帐。至于澳门、上海、广州各儿之住宅所有地捐、修费,各应自理,不能入公帐。如有在代理人挂借预支、个人亏欠之款,均归经手自行清理。”“凡我子孙生于乱世,勿入政界,尤须各精一艺。”[12]
(四)修身、择偶、生养
郑观应强调:“男女必须熟读所刊先哲家训修身立命要旨,有所则效仿而行之,而嫁娶尤为重要。朱子谓:‘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妻求淑女,勿计厚奁。’然择婿宜先以品学为重,不可徒贪其富贵。”“设择婿者不此之务,而徒欲于膏粱纨绔中求之,岂有佳子弟哉!至淑女云者,……然二十世纪婚嫁尤为讲究,彼此均要气父母与本人体质强、品行好、无宿疾痨症,且学业有成、能理家业、能治生计者。盖欧美人婚娶后必离其父母,自携新妇另居,故婆媳、姑嫂、妯娌见无争执意见之事,非精一艺者不能自立也。”“查西例,一夫一妇,俗无早婚。盖男子以色欲不节而妨其发达,女子以生育过早而损其康健,子女多孱弱则遗尤于种性,教养不完全则流毒于社会。无论男女,均于未婚嫁之前发奋求学,为将来自立之地。夫人一生,为社会劳力而生产者,平均不及三十年,若以前十年之生产充母财,以后二十年之生产赡家室,则其母财所生之利息已略如其岁入,则富力加倍矣。如娶妻亦须审慎……知其四行德性有无。然妾多不独卫生有碍,使费亦增,且恐嫡庶间发生种种困难,殊非家庭之福也。”[13]
(五)卫生与健康
郑观应告诫后人说:“卫生无论男女均宜讲究,我所著《危言后编》、《卫生要旨》言之甚详……《延寿新法》……《静坐说》均须参阅。如能节嗜欲、少思虑,日日静坐一时,行动功一时,自能却病,并可延年。”“《大学》云:之其所忿怒而辟焉。张留侯、司马懿均能成大功,亦在能忍。张公能百忍,故可九世不分居……七情之发忿怒为遽;众怒之加,惟忍为是。不乱大谋,其乃有济;如其不忍,倾败立至。对内对外均宜涵养忍耐,所谓有容德乃大,非特可以处世,且能握卫生之要。至于嫖赌二字,既足败名而丧节,亦可荡产而亡家,甚而残肢体、丧生命、覆宗绝嗣,悉由于此。故无论善卫生者绝意嫖赌,凡后生小子亦宜悬为厉禁也。”“且飞禽走兽均能自食其力,又知卫生之理,不时以手足梭其羽毛,运其四肢。”[14]
这份订立于一百多年前洋洋洒洒长达数万言的遗嘱,其内容前后重复也罢,民国已经建立3年某些陈旧思想依然明显浓厚也罢,身处古稀之年的老人,生于斯长于斯,生命终止在那个转型中的时代,郑观应能体察时势,努力跟上时代的变化提出一系列饱含冷静、理智的感悟、体验和主张,作为家训家规告诫子孙,传于后人,此举难能可贵。在嘱书的结尾处,郑观应再一次交代说:“上年迭次所拟嘱书,因物换星移,情形不同,不能不有所更改……所望各子孙孝友立志须学前贤。俗云:好子不食爷田地。不可争论遗产,不可虚度光阴,不可两非资财,必须勤俭,言行谦恭,读书毕业。当此竞争之世,不耐劳苦不能自立。虽有一艺之长,仍须勿论薪水多少、有无,先于大公司处学习,以图上进,方可自立也。以上各条,静老人反覆言之,不啻三令五申,各宜注意,毋违所嘱。”[15]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在他的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一书的扉页上,题写着这样两句话:“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没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16]郑观应,这位生命历程几乎与中国近代史相始终的广东人,满怀忧国忧民之思,用饱含危机意识的笔墨著述立说以警醒朝野,警示后人,呼吁革故鼎新,以实现中国由穷到富、由弱到强的转化。其言论作为以无形却巨大的力量影响着中国近代社会的演进。
注释:
[1]易慧莉:《郑观应评传》第722页。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杰出历史人物与澳门——《盛世危言:郑观应》,2011。
[3]王杰、邓开颂主编:《纪念郑观应诞辰16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303页。澳门历史文物馆主协会、澳门历史学会,2003。
[4]上海图书馆、澳门博物馆编:《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前言)第3页。澳门博物馆出版发行,2007。
[5]夏东元编著:《郑观应年谱长编》上卷第782页。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
[6][7][8][9]郑观应:《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第21页。澳门博物馆出版发行,2007。
[10]郑观应:《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第51、53、13、15页。
[11]郑观应:《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第19、49、5、11页。
[12]郑观应:《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第13、25、27、21页。
[13][14]郑观应:《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第53、55、59、57页。
[15]郑观应:《香山郑慎余堂待鹤老人嘱书》第81页。
[16](法)罗曼·罗兰著,傅雷译:《约翰·克利斯朵夫》,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
(作者单位:孙中山故居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