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岭南山水小品鉴识

朱万章

晚明岭南山水小品鉴识

朱万章

晚明岭南画坛，也如主流画坛一样出现极为兴盛的局面，山水画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与主流画坛不同的是，岭南画坛虽然出现众多的画家，但有作品传世者却并不多见。不过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这一时期传世的作品，大多为山水小品。这些小品多为扇面、斗方、杂册等，尤以扇面多且精，成为这一时期岭南画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据现在有限的文献与实物资料，这些山水小品的作者主要有欧大章、区亦轸、朱厓、朱完和彭滋等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生平大多不为人所知，在画史上属于被边缘化的一类画家。但就其传世作品而言，艺术水平却未可小觑，即使和当时主流画坛之画家相比，亦似乎未遑多让。

一 欧大章

欧大章是顺德陈村人，字经季，别署樵人，是诗人欧大任之弟。欧大任（1516—1595），字桢伯，号仑山，官至南京工部虞衡郎，故世称“欧虞部”。其先祖自金陵迁韶关，在南宋建炎年间（1127—1130）又避金兵而来居广州。其父世元（号沙洲）每好诵读，长于词章，与画家李孔修等交游，著有《沙洲稿》四卷（已佚）。欧大任在都与诸名流结诗社，称盛一时，后被王世贞列为“广五子”之一（另四子为：俞允文、卢楠、李先芳、吴惟岳），又与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称“南园后五先生”。欧大章入都访兄，亦以诗、画鸣于社中，人称大欧、小欧。

欧大章的事迹仅见于欧大任从孙欧必元（字子建）所著《琭玉斋集》卷十之《虞部公传》中，且极为简略。同时代的诗友中，仅见黎民表（1515—1581）有两首诗与他有关，一首为《食荔枝贻李季常，兼柬欧经季、欧子耕》，另一首为《送欧博士季弟经季还南海》。其中第二首云：“共道声名入洛时，双珠南海亦称奇。逢人自识冥鸿羽，别路俄分玉树枝。楚泽蕙兰收客泪，秦封苔藓与君期。对床莫讶青毯冷，残夜西堂有和诗”，诗见于黎民表的《瑶石山人稿》卷十三中。从此诗可看出，大章在当时是与兄同享盛名。

欧大章的传世画迹仅见《近水园亭图》扇面（广东省博物馆藏）。作者在画中自题诗云：“浣花只在水云村，近水园亭不闭门。何处客来堪策马，一行桃柳入仙源”，末署“乙卯十月既望，樵人欧大章为潘觉于先辈写，时年八十二”，引首钤朱文长方印“绮云”，另有两印及一朱文藏印漫漶不可辩。题中“乙卯”应指明万历乙卯，即1615年。由“时年八十二”推出大章当生于明嘉靖十三年（1534）。因此，欧大章主要活动应在明嘉靖、隆庆、万历年间，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八十二岁尚在。

该图乃欧大章晚年经意之作。画上数处园亭濒水而居。四周环水，仅有一桥与岸相接。远处浅山起伏，树与天齐；近处小桥流水，垂柳依依。亭内坐有二人，皆举目远眺。一人策马从岸边行来，一书童紧随其后，显然是来造访这仙源般的园亭水榭，整个画面洋溢着浓郁的文人气息。从画风上看则明显受到明吴门画派的影响。

此外，欧大章亦工书，笔者见其手书篆书斗方二帧（广东省博物馆藏）。其中一帧作于“甲午仲春”，即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时年作者61岁。二帧书皆属玉筋一类（笔画细而圆），用笔流利，毫无陈腐气。明人篆书传世者向来很少，因此，此二帧也和《近水园亭图》一样弥足珍贵。

二 区亦轸

区亦轸是广东南海人，生平事迹不详。目前所见仅有的有关文献资料显示：明万历四十年（1612），由广州光孝寺僧人通岸刻的《碑记》中记载，当时光孝寺重修六祖发塔和菩提坛，由区亦轸绘图刻石。通岸这样描写区亦轸：“时有居士区亦轸者，夙擅丹青，兼综名理，偶观胜事，欣绘此图。顿见灵山一会俨然，宝塔有如涌出”。这简短而极其珍贵的史料传递出关于区亦轸的相关信息：他是生活在明代万历年间的画家，擅长山水，并“兼综名理”。当时刻在碑石上的画现已无从查考，但就现在所发现的区氏传世的四件山水小品可以窥见其基本画风。

第一件是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所藏《山水人物》扇面。该画乃纸本设色，阔48厘米，作者款识曰：“癸卯冬，为（栎）园词宗写，区亦轸”，钤白文印“亦轸”和“克念”。鉴藏印有朱文印“子韶审定”、“又文藏品”和白文印“宝珊印信”。以区亦轸活动于明万历年间计，此“癸卯”当是万历三十一年（1603）。该图所绘一老者驻足于枯老的古树下，右手抚树，左手放于背后，翘首前方，似乎有所企盼。前方有远山，近处有溪流、小桥。画中老者，或者是独自凭“树”，若有所思；或者望眼欲穿，盼望归人；也或者遥望山川，对景生情。总之，简洁的构图，给人以无穷的想象空间。这种意境深远的构思，在明人扇面中较为多见。咫尺中见乾坤，小中见大，是该画的主要特色。很明显，该画是想通过一种苍劲而古老冬景的描写，表达一种文人的寂寞情怀。

第二件是香港艺术馆所藏《溪桥策马》扇面。该画亦为纸本（金笺）设色，作者款识曰：“壬寅花朝舟中写，区亦轸”，钤一白文方印，但印文漫漶不清。此“壬寅”当为明万历三十年（1602）。此图描绘的是春天的景象。一旅者骑马行进于小桥之上，后有一书童紧紧跟随。前方有茂绿的古树和树上盛开的花朵。即使山坡上，也是绿草倒垂，一派春意盎然。和前述作品一样，仍然有远山和低回的淡影，表现出深远之境。该画的意境与前作不同的是，通过匆匆的过客与春天景致的渲染，托出一种勃勃生机情怀，传递出一种欣欣向荣的意志。如果说前作侧重于“出世”，则此作则侧重于“入世”。

第三件是广东私人所藏《山水》扇面。该画亦为纸本设色，作者款识曰：“戊辰长至日写于□仙楼，似□□词丈正，亦轸”，钤朱文印“亦轸”。此“戊辰”为明崇祯元年（1628）。该图描绘的是秋天的景象，与钤两画不同的是，画中并无一人。但人们却能感受到画中人存在于秋景之中。画中有茅屋、绿树、远山，但画中的中心位置则是远航的帆船。三叶轻舟缓缓行进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由近至远，向天际驶去。画之左侧有林穆书七言诗曰：“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鲙，且爱名山入剡中”。此诗乃画龙点睛之笔，将区氏画中的意境烘托出来，表现出远离红尘、独爱江山的雅趣，是传统文人隐逸思想的根本体现，也是一种老庄哲学在文人画中的折射。

第四件是广州艺术博物院所藏《山水》扇面。该画为纸本（金笺）设色，纵17厘米、横49.5厘米。因笔者并未寓目此画，故对其相关情况未能评论。

有意思的是，区亦轸传世的四件作品均为山水扇面，所用材料也都是明代中期以来盛行的洒金笺，画风和吴门画派的风格极为接近。画中的意境是一种典型的文人的笔情墨趣。通岸称其“夙擅丹青，兼综名理”，说明区氏不是一个简单的画工，而同时也是一个学者、文人。从以上诸作中也可以印证此点。虽然现在没有更多的资料显示他曾远游吴中地区，也无法考证他的绘画是否还有其他的风格，但就这几件仅存的山水小品中，人们可以看到作为岭南画家所受到吴门画家影响的明显痕迹，同时也看出他作为文人画的价值取向。

三 朱厓

朱厓，字远公，南海人，以诗画名于世，绘画方面长于白描人物，能得古意；同时兼擅山水。可惜天不假年，卒年仅三十七。时人陈子升曾有诗歌咏其人其画：“绝技翻如不爱身，奄然朝露坠萧晨。癯形自合骑高鹤，生态空归画美人。世上名从连社记，扇头书作蕺山珍。生平拼得称文弱，遗嗣如何遣负薪？”；“岭南三家”之一的陈恭尹为先友传，称朱厓为“山人”，并录存其诗。据此可知朱厓是一位画家、诗人，且颇有造诣。但其传世作品极少，目前所见仅有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其《山水》斗方。该画为纸本墨笔，仅署穷款“朱厓”，钤白文方印“朱厓”。

该画构图较为简单，描绘的是深山之中，一高士端坐于松树之下，对面是陡峭的山壁和远处飞泻的瀑布。瀑布随着山石流出，在脚下形成一条小溪。壁立的山石上倒悬着一棵葱绿的松树，和高士身旁之三棵松相映成趣。松树皆茂盛而富有生机，显示出远离尘嚣而得以茁壮成长的自然环境。这是一处人迹罕至之地，却又是风景灵秀而幽寂之处。在这样天人合一的景致中，尽情承受大自然所赐予的恩泽。这是古代文人雅士在诗酒唱酬或官场周旋之余的最佳选择，也是传统文人受道家思想影响的集中反映。高士带着一个书童一起来赏景，这是明代男性文人的一种时尚，在明代中后期和清代早期的绘画和文学作品中都有体现。这是“以画证史”的又一表现，是画中所折射出文化背景的又一例证。

四 彭滋

彭滋是番禺人，字伯时，号坡山。关于他的事迹，最为人所熟知的莫过于屈大均《广东新语》的记载。在该书中生动地再现了一位不畏权贵、品性高洁的文人画家形象：彭滋画山水久负盛名，有豪贵欲得其画而不能，遂夺其田，曰：“为我画，即归汝阳”。彭滋则嗤之以鼻，终不为其所画，并且放弃了这些田产。这一带有民间传说性质的传奇故事至少传递出两条信息：一是彭滋的画在当时非常受人追捧，在当代画坛享有很高的声誉；二是彭滋的性格坚贞不屈，不为权贵折腰。这在古代文人中是一种气节的表现，所以特别能得到诸如屈大均在内的文人士大夫的推崇。就这一点来讲，其意义已经超越了彭滋作为画家的身份。

关于彭滋及其画艺，时人多有赞誉之辞。孙辰有《山中赠彭伯时兼索其为图西樵游卷》诗曰：“夫君风雅擅词场，山水情兼胜具强。埋照阮公原鉴识，餐霞中散是清狂。琴心雪调寒相和，画里诗情写更长。为简烟霞归素卷，不须身恋白云乡。”可以看出，彭滋是一位诗画兼擅的文人，画中格调甚高，也不是一般画家所能比拟。另一诗人、画家的同时代人薛始亨也有《彭伯时画山水歌》：“昔年羊城彭伯时，孤高不与俗人宜。心慕龙眠李居士，下笔独能追似之。细从尺幅具豪发，千里烟岚生几榻。忽然苍莽作寒林，古劲森森间疏密。高岸辟嶪侵云汉，飞瀑临深若倾勃。自疑天趣有神助，却是精思得古法。解衣磅礴意殊闲，惨淡经营数刻间。床头一尊使长满，户外万事愁不关。当路贵人索不得，乐与故旧开心颜。酒酣舒啸调墨汁，往往好为平远山。国初宋元临摹遍，唐时五代相追攀。平生淡泊寡人事，说着时名恒掩耳。富室豪门避若仇，时向僧房留片纸。怜予少年好文翰，与予故居幸同里，过门辄唤春共酌，忘年之交但汝尔。间世家珍恣欣赏，不逆于心笑相视。秋舫为予访李唐，又效王蒙秋山寺。别为人物皆奇绝，即为鸡鸭尤尽致。才高形峻世无双，气和貌古堪心醉。一从离乱各分飞，便向深山咏蕨薇。身藏名亦欲俱泯，颇闻病眚掩柴扉。燕子不归裘马巷，鲤笺曾到钓鱼矶。春时曝画窗山窗下，看题岁月偏惊诧。十载离思转盼间，旧游追忆多凋谢。君如松柏常青青，何日重逢倒玉瓶。任永冯信曾洗盂，世平目清应改观。此意悠悠谁可论，卷藏日昃空长叹。”从这首叙事性长诗中可以知道，彭滋的画艺远绍李唐、李公麟、王蒙诸家，对于五代、宋元及明初的画家都心慕手追，因而在其画中充满着古意。所作山水，好为平远之境，气势磅礴，气象万千。可惜现在已经见不到他的这种场景广阔的鸿篇巨制了，而目前所能见到的只有两件山水扇面小品：其一为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所藏《山水图》扇面；其二为香港翰墨轩所藏《山水图》扇面。前者署款“羊城彭滋”，后者署穷款“彭滋”。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所藏《山水图》扇面所画为常见之山村、江景、远山和帆船，无论构图还是技法、意境、赋色等，都受到吴门画派风格的影响。虽然是斗方之中，但人们能感受到一位在山水画中游刃有余的画家所展示出的艺术技巧。这是和晚明时期其他很多岭南山水画家所不同的。

以上所论数件晚明岭南山水小品乃明代后期广东山水画风的一个缩影。很显然，在这一小天地中，人们看到了那个时代所呈现出的广阔艺术世界。在这一世界里，人们感受到晚明时代广东山水画家的笔墨情趣和超凡脱俗的情调。这是特殊时代在画中的曲折反映，也是人们在阅读明代广东绘画史时所体验到的美学享受。

（作者单位：中国国家博物馆学术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