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者:
何 平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刘大先 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
金 理 复旦大学中文系
何同彬 《钟山》杂志社
韩松刚 江苏省作家协会
沈杏培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时间:
2017年3月21日16点—18点
地点:
南京师范大学仙林校区敬文图书馆西报告厅
整理:
李 涵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何 平:我们可以自由一点,就像一次开放的文学讨论课,说的是向迅和庞羽,但可以延伸到我们时代的青年写作。我已经不算是青年批评家了,今天是江苏省作家协会和江苏当代作家研究中心基地共同举办的“江苏文学新秀双月谈”第一场,我在这儿是串场和陪衬。首先我们有请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的刘大先谈谈。
刘大先:何老师说他不是青年,那我们就先来谈谈“青年”。很多人对“青年”存在着一些偏见,一般会认为青年就是指“80后”“90后”,而一说到青年文学就会联想到韩寒、郭敬明,但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我们都知道代际划分是一个比较现代的概念。我们谈论青年文学的时候就不能把它狭隘化。
其实,向迅的出生地,我在2008-2011年去做过田野调查,与人类学比较接近的调查,对象是少数民族和汉族杂居的地区文化,这些地方的风景非常好。但我发现向迅的作品中却很少涉及这些,那他的作品写的是什么呢?可以简单地概括为是基于乡村记忆和个人成长经验构造的个人家族史。他所有文学作品的背后实际上都在写他自己,没有那种“民族风情”,更侧重于内心的展现。事实上,那种内心的东西特别不好写,同样也不好评。
毕竟散文不同于小说,诗文无定法。散文在中国整个文学脉络当中定位是非常高的,除了詩歌就是散文,只不过现在经过了西方文学理论、现代散文观念演变历程的“冲刷”后将其简单化了。而对于向迅的散文,你没法给他找到一个固定的阐释规律。他只是非常真实地在袒露个人的经验以及这种经验所生发出的感受和思考。虽然这个思考不一定是成熟的,但是他敏锐地抓住了在他家乡生活中积淀出的普遍而真实的命题——经济迅速发展,乡村共同体迅速瓦解。这个瓦解不仅仅在生活方式、经济生产方式、谋生手段,也在于经济结构。向迅就是对于力图抓住我们时代根本性命题有着非常强烈欲求的作家。
此时我想转到另外一个话题。到了我们这个时代,50后60后所设立的话语体系已经逐渐成型并且成为一种话语垄断。而80后90后新一代的作家中,有没有这种潜能,能够突破以前的话语体系?在向迅、庞羽这里,我们能够看到这样的一个迹象。
读庞羽的小说,我能够感受到一种超出她生理年龄的成熟感。她有一种野心,试图通过用不同的手段创作出自己的语言。小说中的众多构成要素很多都不是她个人经验的直接产物,而是她想象出来的。这实际上是文学写作的一个动力,也是文学写作的能力所在,即是说有些事情可能并不是作家亲身经历的,但是通过作家的想象力能够给予它一个赋形。
何 平:刚才刘大先开了一个好头,他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即何为“青年”?“青年”在我们的时代如何写作?我们不能根据年龄就笼统来说——向迅、庞羽和下面在座的是青年,我们不能按照简单的生理年龄标准来衡量所谓的青年,大先还提出了一个问题,即“赋形”。他讲到向迅的家族史怎么来的,作品呈现出的又是怎样的,也包括庞羽对于她所面对的世界是如何处理的,她不是仅仅去写自己所熟悉的能体验到的那个世界,而是通过想象力拓展了书写空间。所以说刘大先肯定年轻人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可以去做更多的事情。
我在给本科生上课的时候谈到“文学是不是生活所必需的”这样一个命题。在这种情况下,两位青年作家还是选择了文学来表达他们的认知和体验。向迅是把他自己放在整个家族中间,必然要面对家族与生俱来的甜蜜与不幸,变化以及那样一种灾难与怀念,以此拼命地打捞家族记忆,打捞不再繁华的集市和街道。而庞羽,她刻画了许多小人物的失败史,这样一种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有很重要的意义。如果庞羽不写,她小说当中呈现的小人物在我们今天这样一种时代里就会是沉默者。下面我们有请复旦大学中文系金理谈谈他的看法。
金 理:对庞羽的创作,我有一个简单的观感。第一,庞羽的语言非常好,基础非常牢固。她应该有比较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会在小说中融入一些古典诗词,而且不着痕迹。这在同龄作家里是出类拔萃的。其次,在她笔下有非常多的人物登场。我跟我们学校的同学交流,发现他们有这样一个印象——青年文学都是比较同质化的文学。庞羽作品中有很多的人物,但她也一直在观察在探索,这是她不一样的地方。
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我们可以更加真诚地讨论文学,所以接下来我想谈谈庞羽写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庞羽的小说有一个特征——很务实。她是高度理性化和高度现实主义的作家。而庞羽有非常强烈的征服性和扩张性,她要求小说去侦测生活真相的方方面面,去穿透人精神世界的方方面面。有时候艺术既要密不透风,但也要有一些“留白”。所以对于庞羽的小说,我期待能有一些留白之处。就像《福禄寿》,作家在她笔下的人物面前,权威性以及控制欲太抢眼了。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每个小说都告诉读者,世界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得多。我非常希望这些人物身上有没有被作家言语、被目前小说所呈现的那种隐秘性。在这个角落中,人物可以去安放他化解生活当中纠缠如麻的琐事的能力,人物可以去散发他面对生活当中绝望时的智慧和勇气。这样一种角落和留白在庞羽小说当中要少一些。那么理性和控制欲有时候是不是也会带给读者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呢?
何 平:金理所说的也是我想到的。而且他谈论问题的舒缓沉静是特别适合谈文学的节奏,特别让人沉迷。我理想中的谈文学就是应该在这样的语言节奏和氛围下,让你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作为一个写作者,你拥有书写的权力,但如何控制住自己、不要让自己在书写过程中滥用权力是很重要的。而如今的批评家,面对作家写作出现的问题应果断澄清,这是一个批评家以一种协商和对话的方式与作家进行的交流。同彬在青年批评家里面,也是以犀利著称,请他来谈谈。
何同彬:我对当下青年人的写作方式、语言、发展形态都自己一定的态度。先说说庞羽。庞羽她还太年轻,因此她的作品仍然能看得出她处于青春写作向成熟写作的过渡阶段。她的每一次尝试几乎都能透出她的禀赋来,但是同时也可以看到一些问题,即她这个年龄和程度把握不了的书写节奏,包括抒情的节奏。当然这对于一个90后的青年作家来讲是很难避免的。从她整个作品的美学风貌来看,她是一个有很强个人性、女性气质的作家,通过经营某种空间以及细描心理现象生发出一些孤独感和消极情绪。我从来不会否认女性写作者有更强烈的女性身份特征,因为相对于男性,女性有着不可替代的经验,包括童年记忆、成长经验、人事人情,这些都透露出作为一个女性所特有的那种敏锐。但问题在于,我们已经知道更早的作家像张悦然、张怡微等,基本上把女性写作者能够写到的形态都涉及到了,所以对于庞羽来说,她未来的创作挑战还是很大的:你如何把自己特有的东西呈现出来?
刚才我们说到庞羽小说的小叙事,到了向迅这里,是一个人间的小叙事,里面都有很强的个人性。所以就跟庞羽所面临的挑战一样,即向迅又如何在一个庞大的“乡愁”书写传统中突出自己的独特性?他现在还没有逃离目前的写作方式,而要实现这种独特性是有一定难度的,所以我期待他在未来的写作中能够有所突破。
除此之外,现在我们的青年都活得太“正确”了,青年作家也是这样,在这样一个文学已经边缘化的时代中,如果还是按照原有的轨道去写,你怎样完成你对于这个时代的使命?
何 平:何同彬对青年写作提出了很高的期待,他的要求特别高,就是要做文学史上的、文学传统中的有突破的作家。接着请韩松刚来谈谈。
韩松剛:刚才几位老师主要从内容方面谈了两位青年作家的创作,下面我主要从形式方面谈一点自己对于向迅散文写作的看法。
五四时期的散文重思想和精神,更加强调散文的意义和趣味,并从这个层面上发展出了一重一轻两个维度:以鲁迅为代表的“重”的向度和以周作人为代表的“轻”的向度,重,重量、沉重;轻,轻灵、轻松。向迅的散文创作基本上是沿着“重”的路子走下去的。他的散文《谁还能衣锦还乡》《消逝的原野》《失败者的画像》《大地悲歌》《最后的村庄》等等,无不流露出作者对于家乡的沉重思考和深沉忧虑,而《乡村安魂曲》《卡斯布罗集市》等长篇散文,更是在个人情感、现实世界的基础上增添了历史的筹码,由此深具个人感、现实感和历史感等多重意味。
散文的抒情应该是有节制的。不克制的抒情产生的是放纵的快感,但难以形成深沉的思想魅力,而克制的抒情,却往往能够传达出巨大的情感力量。向迅散文集《斯卡布罗集市》在这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尤其是在其长篇散文的写作中,这种对于叙事和抒情的掌控表现得十分突出。他在散文集《谁还能衣锦还乡》中所表现出来的情感的纵横捭阖,到这里开始慢慢地收敛,这是向迅挑战有难度的写作的结果,也是他“迟到的觉醒”。向迅的这种平衡主要得益于小说,尤其是小说的叙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西格弗里德·伦茨的《德语课》、赫塔·米勒的《低地》、多丽丝·莱辛的《幸存者回忆录》等等,都对向迅的散文写作产生过震动和影响。向迅也在尝试着把叙事和议论有机地融入到散文的现实呈现和个人抒情中,尽管我还不能说向迅的散文是可以当小说来读的,但是很明显,向迅的散文有着一种“小说化”的趋势,和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叙事腔调。在《乡村安魂曲》和《卡斯布罗集市》这两部长篇散文中,向迅表现出了一种以小见大的气象,他之前对于细节处理的弱化在这里得到了强化,他所表现的世界不再仅仅是个人的、家族,抑或社会的现实种种,而是有了一种阔达的生命气象和哲学思考,他正在突破大部分散文所聚焦的哀伤气息和挽歌情节,试图达至一种更为深沉的悲剧层面和艺术境界。我觉得这是当下散文写作十分缺乏的一种书写气度和气势。
贾平凹说:“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像火,一般人不敢到跟前去,散文倒像是水,多温柔呀,谁都想去游一下,但可能就把你淹死了。”我不知道向迅会不会游泳,但他肯定是没被淹死,也希望他以后可以游得更好,写出更精彩的作品。
何 平:在今天散文是一个比较活跃的文体。像向迅这样一种家族史式的写作方式在新世纪也是特别流行的一类散文。家族史用散文这种文体来处理,如果没有丰沛的材料话就变成了无病呻吟。像庞羽,她是写小说的,小说可以更飞扬跋扈一点。下面我们请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沈杏培老师谈谈他怎么看庞羽的小说。
沈杏培:庞羽,包括很多90后的作家,他们的起点、写作的内容往往是从自己个人经验比如说童年、成长、校园青春主题生发。但是90后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他们的青春写作周期非常短,很快就从“写青春”的主题跳到其他主题上去了。实际上这是一种反抗或者说是逃离前辈写作框架的需要。其次,她的作品多是关于生存困境的叙事。核心即人的孤独和生命的残忍。像《福禄寿》,这部作品把我们整个一生都看透了。一个教授老年丧妻,下身瘫痪,坐在轮椅上。他的儿子在美国请元嫂帮他,结果元嫂的老公去偷他的奖,她的女儿诱惑教授,想觊觎他的家产。教授发现这一家的阴谋后把元嫂开除。小说突出的是那种老无所依和孤独的处境。她这种写作还是有根基的。当下社会是一个改革深化的时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庞羽的小说,可能会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证词。
我再简单说一下我的几点建议。第一点,庞羽的创作手法可以多元一点。比如说留白。留白不仅是中国传统的一种手法,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略萨也提到这一点。他认为福克纳的小说充满意味深长的沉默,并将这一手法称为“隐藏的材料”。而庞羽小说中的每一个结局都会处理得很“实”。第二点,庞羽可以尽量远离或者跟文坛保持相对距离,在相对孤寂中完成自己。当代文坛是一个大染缸,不要太看重这些所谓批评家的意见,很多说法对你没有什么作用,只会伤害你的积极性,包括我讲的这些东西,我觉得都是没有什么用的。
何 平:杏培老师提到的“青年作家如何与批评家进行对话”的问题值得讨论,但因为时间关系,我们还是回到主题上来。如今很少有机会批评家能够与作家进行面对面的直接的对话,而我们今天的研讨会就设置了这样一个环节。下面我们就给两个作家一个机会,让他们谈谈,在听完了刚才几位青年批评家对他们作品的看法之后,他们又有什么样的感受。
庞 羽:非常感谢有机会能够在这个春天的下午跟大家坐在一起谈文学。先从我小时候说起吧,我父母告诉我,我第一次学会走路是从床上突然爬下来,跌跌撞撞冲出去,这个速度对于我当时而言是非常快的。同样的,我觉得一个作家在刚开始创作的时候亦是带有这种很快的速度。我是2013年真正开始小说创作,至今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而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作家走向成熟的一个方式就是必须要学会优雅地走路。
写作的伊始是从读书开始。某天我在父亲书橱里发现了一本书,这本书是用白皮包着的,这上面写了两个字——“活着”。我花费了整个星期六下午通过翻阅新华字典看完了这本书。后来我接触了《变形记》,再后来我遇到了美国作家奥康纳,我觉得他们都是我心目中的天才。之后我还看了《释迦牟尼故事集》,非常感谢这些书在我生命当中的出场顺序,它们对于我的写作都有着或显或隐的影响。我在2009年发表了第一部小说,之后到2013年都没有发表过,这段时间我非常痛苦同时也非常充实。在南大我选修了化学、哲学、人类学、社会学,那时候有非常强烈的学习愿望,想把它们全部“拖”回来、据为己有。有些时候我们做一些事并不是为了雕塑自己,而是为了连接,后来我就写出了《真草千字文》,这算是我小说的开始。作为小说家,要学会成为一座桥梁,人们从黑暗中经过这座桥,也许对面也是黑暗,但是却向光明更近了一步,我们需要背负文学到达堤岸。我喜欢利落的语言。从小时候看书开始,我就养成了必须记笔记的习惯,见到好句子就会揣进口袋里。
作为90后作家我才刚刚起步。刚才刘老师说,青年文学家不能狭隘,要向大的方向看齐;金老师说小说要有留白,要张弛有度;何老师提到我们要冲破知识的界限;韩老师指出任何文体都有界限;沈老师说要运用各种创作手法……我受益匪浅,我现在全部据为己有,好好消化,不辜负各位老师的期待。写作就像是越过高墙,这需要很强的创作力。而我现在试图各条路都走一遍,失败了也不要紧,因为还年轻、还有体力去撞南墙,走错了不是浪费时间,而是锻炼了角力与方向感。我非常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越过生活的高墙,毕竟对于写作来讲,每一道光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向 迅:我重点谈一下突破创作瓶颈的问题。两三年前,我感觉到自己步入了一个创作瓶颈期。写作过程中时常陷入沼泽、举步维艰,同时也时常感到焦虑、沮丧。每每这时,我就会通过读书的方式来解决这些问题,但新的苦恼也随之而来。我的内心会涌现如是的想法:既然已经有那么多经典作品,自身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那为什么还要超越呢?虽然如此,但还是能够激起创作冲动。
其次我再谈一下我对于创作这件事情的感受。中国正走向一个新时代,在这个时期,整个民族都处在迷茫、困惑、成熟、挣扎、奋斗、巨大的轮回中,形容为史诗般的时代,一点都不过分。我们没有看到作家反映这巨大变革时代的努力,之前我对这个观点很赞同,但是后来我在一个研讨会上听到一个人的发言,改变了我的一些看法。他提到,我们就应该在时代叙事的基础上,寻找一个更大的可能性,这给了我十分丰富的启迪。作为在这样一个大时代变革下的写作者,确实会遇到很多困惑,尤其是在文学的影响和地位日渐上升的前提下。但是我觉得无论时代如何发展、生活如何变化、形势如何多样化,我们评判一部文学时,总有一条是不变的,那就是能否打动人心、引起共鸣。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如何让作品依然能够看到大时代的车轮,如何在车轮滚动中看到尚未离去的烟尘,如何成为一个有个性的作者,如何对碎片化生活进行整体的表达?这应该是我们值得思考的事情,谢谢大家。??
何 平:时间不早了。感謝在座的青年作家和批评家,感谢各位同学,我们一起拥有的这个“文学”的午后一定会成为大家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