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霞 伍 渝
★艺术研究★
羌族多声歌唱颤吟泛论
柳 霞 伍 渝
通过比较,揭示羌族(尔玛)多声部民歌歌唱颤吟的独特性和标志性,从不同角度解读其技法运用的目的性;探讨民间艺术遗产在社会转型期有效保护和传承的文化策略。
农耕文化;祖先崇拜;社会成员;音乐心态;文化策略
我们在《羌族多声歌唱颤吟音乐形态考》[1]一文中,从型态学的角度,通过数字化音频测量、统计和分析,展示了羌族(尔玛)多声部民歌(以下简称“本歌种”)丰富多彩、风貌独特的颤吟技法及其运用,重点回答了“是什么”的问题。本文就“为什么”和“怎么办”等问题展开讨论,不当之处,诚盼读者指正。
在一个民族的民间唱法或歌种内,羌族多声歌唱拥有多样化的颤吟类型,并能对此加以巧妙的选择、组合和变化运用,是罕见的、值得珍视的民间艺术遗产;也算得上对人类歌唱实践及歌唱历史上颤吟技法的创造与贡献。
(一)与侗族和壮族多声歌唱颤吟的比较
羌族、侗族和壮族同属南方农业民族,也都同时传承着多声部民歌。根据部分网络媒体提供的录音(舞台化、专业化、改编或所谓“创作民歌”除外)显示,侗族民间的“大歌”和壮族民间的“欢”以及“三声欢”等等,演唱规模大型化的趋势明显,而且领唱与合唱都使用了平音唱法(即零颤吟)。如果这些资料是真实地记录了壮、侗族民间多声歌唱的原生形态,那么,壮、侗族多声部民歌的单一平音唱法,与羌族多声部民歌的多样颤吟唱法相比,显然是各有所长、区别很大的。这与前者通常为数十人甚至过百人的大合唱、而后者仅为重唱(即少数人的合唱)有关。
必须说明的是:这里比较的录音资料的来源是不对称的,而且仅限于颤吟技法,其它音乐形态和音乐生态及心态(音乐理念)等方面的比较研究,应属于另外的研究课题。
(二)与我国某些民间唱法的比较
我国的民间唱法仅南方就有很多种,其中绝大多数是单声部的独(领)唱或齐唱,但在歌唱颤吟层面仍可比较其异同。例如:重庆永川叶绍清家族和湖北巴东撒叶儿嗬组合所唱一领众合的石工号子,皆为平音唱法,仅领唱者在个别音上偶尔一颤,以稀为贵,颇有亮点。又如:笔者之一从1963年起就曾经先后在原川北、川东和川南乡间收集过各族民歌,还没有发现与羌族多声歌唱颤吟相似的唱法。此外,有文章介绍侗族单声部民歌中有种“抖颤”唱法,“听起来像瑟瑟发抖的声音”[2],也与本文研究的颤吟技法互不相同。
(三)与美声唱法的比较
我们测量过杨光、吴碧霞、曹秀美、巴托丽、帕瓦罗蒂等歌唱家演唱的欧洲古典歌剧咏叹调或艺术歌曲中的部分颤吟,多数音高波动幅度在半音(100音分)上下(62-134音分),密度为5.5-6次/秒左右,而力度和音色波动也常与之相伴;其中只有帕瓦罗蒂的颤吟幅度最大(214音分),超过了十二平均律的全音[3],而其密度仍为每秒6次左右。
我们说小黑水“纳玛”歌手“堪比帕瓦罗蒂”[1]是指在音高、力度及穿透力等方面,在歌唱颤吟方面还是有着很大差异的:“纳玛”歌手颤吟的幅度比美声唱法的大得多(可达322-455音分,即大于小三度甚至大三度)而密度却小得多(4-4.5次/秒)。
(四)与我国民族唱法和戏曲唱法的比较
我国的民族唱法、戏曲唱法也都有着各自独到的多种颤吟技法。从总体上来看,与本歌种相比,其颤吟幅度较小。例如阎维文(《都达尔和玛丽亚》)达到224音分,虽比帕瓦罗蒂的还大,但仍没有小黑水“纳玛”歌手那么“夸张”。而在颤吟密度方面,我们测得阎维文、吴碧霞(《山鬼》)、董圆圆(京剧旦角)和杜慎杰(京剧生角)的,依次约为每秒5次、4次、3次、2.5次上下,与本歌种的“慢颤”却很相似。当然这里只是比较其形态差异,毫无孰优孰劣之意。
我国的民族唱法和戏曲唱法,拥有一整套包括歌唱颤吟在内的润腔技法,久经艺术家们的不断创造和舞台实践磨练,已经十分成熟;其精细的工艺性、高超的艺术性及表演、教学、科研的专业性,民间唱法是不可比的。
(五)与中、外合唱的比较
中外合唱艺术中,无论专业或业余合唱,为了追求整体音乐效果的和谐与完美,通常都使用平音唱法来训练和表演。这与羌族(尔玛)以及其它民间唱法在参与人数众多的情况下,也都使用平音唱法的习俗,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因为多人一起颤吟很难求得一致,这应当是人们的普遍共识。
此外,举两个发生在“音乐孤岛”之外的事例,可以进一步证明本歌种歌唱颤吟的这种独特性和标志性:
1.有的大黑水人(藏族)在县城(大黑水)听到小黑水(尔玛)人的大幅同步颤吟二重唱时,就说:“听,小黑水人又在哭了!”这是两位县政府干部(小黑水多声歌手兼我们的羌语翻译)告诉我们的,他们非但不觉得气愤,反而将此事当成笑料来摆谈。
2.在远离“小黑水”的黑水县城任何地方,只要听到这种大幅同步颤吟的歌声,循声而去,必能找到一群小黑水人在喝咂酒、吃牦牛肉、唱“纳玛”,标志准确清晰,屡试不爽。
“为什么要这样唱呢?”我们曾多次询问过当地村民,而他们众口一词的回答差不多总是:“不知道,祖祖辈辈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一)从羌族(尔玛)的传统社会意识形态来看,崇拜自然和祖先,是他们的原始宗教信仰。“万物有灵”包括已逝的先辈们,“他们成了天上的星星在看着我们”(小黑水尔玛人语),所以祖传的一切都不应改变。“祖先崇拜”使得本民族文化传统(包括多声部民歌及演唱习俗)受到极端的尊崇和原样的传承,只要原有的农耕文化生态和原始信仰不变,其多声歌唱颤吟具有的这些独特艺术风貌也将会继续流传。
(二)从羌族(尔玛)社会成员的社会地位来看,男性对群体的生存(耕作)与安全(战争)负有全责,因而具有极其重要的社会核心地位。
小黑水民歌民间分为“纳玛”和“然玛”两大类,而男性专有、女性禁唱的酒歌即居其一,也即最为独特的“每音大幅同步颤吟”的二重唱。
松潘南的“热嗯”类酒歌,也是男性专有、女性禁唱的,其“主音必颤”和“渐变颤吟”的唱法也仅见于此类。此外,从语言的角度来看,当地羌语中的音乐用语也反映了男性及其酒歌的特殊地位。据该县一位中学老师、也是优秀的本土多声部歌手杨茂林先生(羌族)介绍:当地羌语意为“唱”的动词有三个,分别是“xi(西)”、“yi(依)”和“cua”,只有“xi(西)”才可用于男性专有的“热嗯”类酒歌,而不能用于其它任何类别的歌曲,“热嗯西”即为“唱酒歌”之意,绝不会乱套。
可见,包括歌唱颤吟在内的这些音乐习俗(民间分类、音乐用语等),无不与男性的特殊社会地位正相关。男性在享用大颤吟唱酒歌“特权”的同时,也承担着养活与保护群体,以及用酒歌传达并继承祖先遗训的义务。
(三)从羌族(尔玛)人的音乐心态即审美取向、音乐理念来看,他们有着强烈而牢固、自觉的和声意识和歌声美化意图,喜欢“一高一矮,你让过来我让过去(指多声部)”的和音效果,一致认为“一个声音单单走(指单声部)不好听”;歌唱颤吟被其称之为“Sai(抖)”而广泛采用。不同类型的颤吟技法在不同的人群或歌类中的不同运用,正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审美选择,也是构成其整个传统歌唱习俗的有机组成部分。
(四)根据该歌种的民歌地图[4],从文化地理的角度来看,我们发现这个多声“音乐孤岛”中的某些音乐事象有自西向东渐变的趋势。如下表所示:
音乐事象西片区小黑水:青拉、次坝、扎窝、兹木列乡东片区松潘南:小姓乡大尔边村(偏西)东片区松潘南:镇平乡双泉村(偏东)歌唱颤吟男:每音必颤、大幅同步颤吟女:中、小幅颤吟、平音男:主音必颤、平音、渐变颤吟女:中、小幅颤吟、平音男:主音必颤、平音、渐变颤吟女:平音歌唱禁忌女性自觉遵从禁唱酒歌女性自觉遵从禁唱酒歌有女性羡慕邻村女可唱酒歌和声材料大二度、同度多种音程歌词羌语,四音节/句羌语,七音节/句跨文化反应唱法、音律独特,难于接受、模仿和记谱。唱法独特,有的近于通行调式、音律,易于欣赏、模仿和记谱。
本表选择了五种音乐事象参与比较,意在证明歌唱颤吟的地理空间变化并非偶然的孤立事象。
“孤岛”自西向东距离现代工、商业文明高速发展的成都平原越来越近,多种文化事象都已向着趋同的方向渐变,只是先后快慢不同而已。但在现代化交通与通讯使人类生存空间逐渐变成“地球村”时,地理因素对传统文化的影响已经退居次要地位。
经济、文化生态的变迁对传统民族文化的冲击是十分强烈的,在社会转型期甚至是毁灭性的。例如:当原始集体粗耕变为机耕或退耕(还林)或弃耕(外出打工)后,就再也听不到岷山峡谷间、黄土台地上“二牛抬杠”时驭手们高亢风趣的男声二重唱了;当每晚的群歌聚会因不见青壮年、仅余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而被取消;当啤酒、电视或麻将代替了杂酒、坐唱或“萨朗”……,多声部民歌也就将要从根本上失传了。
我们既不可能也不应当阻止文化生态的正向变迁,但又不愿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失之当前,那么就应当制定并有效实施“在本土保护,靠教育传承”的对策。抢救性地记录和对其资料的管理与研究固然非常重要,组织本地的或跨文化的表演或比赛也有积极意义,结合影视传媒和旅游观光等行业的适度开发也或许有助于此;但我们认为:根本的保护与传承还是要靠在原生地的义务教育。
因此,我们热切希望政府有关职能部门和专业机构联手,在深入考察和研究的基础上,编写出适用的各类乡土教材,聘请当地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为兼课教师,让民间艺术进学校、进课堂、进教材,并纳入中、小学艺术教育体系管理与监控。只要我们持之以恒,不断总结经验、逐步推进,深信包括多声部民歌及其唱法在内的各民族丰厚文化遗产,代代相传的历史使命是可以实现的。
[1]柳霞 伍渝.羌族多声歌唱颤吟音乐形态考[J].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2016年第5期
[2]黄宪.南方少数民族民歌唱法中的特有颤音[J]. 艺术探索,1998年第S1期
[3]缪天瑞.律学[M]. 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3年
[4]伍渝.论羌族(尔玛)多声部民歌的音乐生态[A]四川省民族民间音乐研究文集[Z]. 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9年,p651
[责任编辑:朱茂青]
A Tentative Discussion on Qiang People's Multi -Tone Vibrato Singing
LIU Xia WU Yu
The paper exposes uniqueness and symbolism of Qiang People's multi-tone vibrato singing so as to interpret the purposes of technique application from different angles; moreover, the paper also explores the cultural strategy for the effective protection and inheritance of folk art heritage in the period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Farming culture; ancestor worship; social members; music psychology; cultural strategy
柳 霞,四川文化艺术学院音乐舞蹈学院讲师,文学硕士。(四川绵阳,邮编:621000)
J648
A
1674-8824(2017)02-0060-04
本文系四川文化艺术学院科研项目——“羌族多声歌唱颤吟技法研究”,项目编号:CWYB201504。)
伍 渝,曾任四川文化艺术学院教学督导。(四川绵阳,邮编:62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