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千山万水和青春告别(短篇小说)

2017-05-10 19:05杨挺
草原 2017年4期
关键词:披萨达尔队长

杨挺

十六岁那年,我来到鄂尔多斯高原毛乌素沙漠腹地。阳光,令人目眩。茫茫沙漠,瀚海无垠。天快要黑下来时,在达尔玛队长的带领下,我拖着行李,走进了号称大队伙房的那间破旧的屋子。

经过一天强烈阳光的照射,一下子进入这间没有窗户、只有两眼破洞的黑屋子,我瞬间失明了。磕磕碰碰地往前蹭了两步,脚下被一个不太坚硬,但又足够能绊倒我的东西绊住了。

“嗨,嗨,瞅着点,这还有个人呢!”

黑暗里,一个声音浮上来。我使劲地睁大眼,看见在一口大锅前蹲着的黑影,是个人。那人正端着一个大大的黑陶饭碗,脑袋埋在碗里面,呼噜呼噜地吃着一种后来我们称之为“呼噜”饭的半干不稀的连菜带饭的食物。

很快,我的眼睛适应了,能瞅见屋里了。这时那人抬起头来,这是一张极其像南方人的脸庞,虽然已经被大漠的风吹得黑黑的,但是,那种只有江南人才有的细腻,是无法被经年的风霜消磨掉的。

“嘿,又来了个拣牛屎的。还没有吃饭吧?锅里还剩了半碗粥呢,你吃不?吃的话我给你盛上来。”满嘴南腔北调。

达尔玛队长在一旁说:“他是叶斯夫,上海知青。”

听着“叶斯夫”三个字,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名字挺雅的,和眼前呼噜呼噜吃饭的人很是不搭调。

“哦,谢谢叶师傅了,我不饿,不饿,就是有点渴。”

“有,有,来,喝。”一阵踢里哐啷后,半瓢水就举到我眼前了。我也没拒绝,咕咚咕咚喝掉了,胸腔里立刻亮堂了,人也来了精神。

“生水去暑。”

也不知叶斯夫是故意说给我听呢,还是因为没给客人端碗热水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走了出去,要让我立刻适应这间小屋子,还真有些吃力。这时叶斯夫追了出来,说:“别叫我什么师傅,我不是什么大师傅。你如果不愿意吃这个,那我给你做披萨。”

说实话,我长到那个岁数,还是头一回听说“披萨”这个词。我停下来,看看达尔玛队长,队长也是一脸的惊讶,说:“什么东西?”

“披萨。”

“披萨?”

“就是个吃的。”

“吃的?你这个人,就知道抓住机会要吃的。今天新社员来了,放你一马。到保管员那里领一斤面吧。”

达尔玛队长骑马走了。叶斯夫留队长吃“披萨”,队长没答应。

到了晚上,叶斯夫用面先烤出一个面饼。这面饼与普通面饼有些不一样,用叶斯夫的话来讲,这是他发明的“毛乌素披萨”。

叶斯夫首先往面饼上摊了些奶渣,然后找了些干硬的大葱切碎了撒上去,抹了一层辣酱,又拉着我到库房房檐下拽下两条干羊肉。最后,把这些一股脑地堆到烤得焦黄的面饼子上面。

“来吧,吃吧,咱的‘毛乌素披萨烤好了。”

味道还真不错,面饼也挺大的,我俩吃掉了一斤黑面做的面饼。

那天给我们分发粮食的是平儿。她站在一排瓦缸的后面,身边堆着一摞散发着膻味的干板羊皮。一缕光斜射下来,照着平儿微黄的发丝。她很年轻,年龄与我差不多,但是脸上的神态却平静得像一尊雕像。第一眼看见平儿,我心里便觉着好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很快,我注意到,平儿见别人时面无表情,但只要见到叶斯夫,脸上就会浮出活气,人也显得精神。

说起来也巧,我的第一个驻地就在平儿家的北屋。平儿姓黄,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后来我得知平儿的父母原先不是这边的人,是后来从黄河那边举家迁至毛乌素沙漠腹地的。至于为何迁至这片人迹罕至的沙漠,无人知道,我也没有刨根问底。我想,知道那么多干吗?

和所有人一样,命运主宰着我们的一切。而叶斯夫就像我的宿命,如一根刺一样揳进我的生命里。

那年的夏秋两季,我住的那间小屋就没有断过叶斯夫的踪影。不是过来要点吃的,就是过来送点喝的,反正他来,老黄家的狗是不叫的。不但不叫,还会摇摇尾巴,表示一种亲切。

三月是平儿的妹妹,个头小小的,年龄也就十来岁。我到队上的第三天遇见她的,她是我到队上后见到的第一个孩子。三月见了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这一天,我要和这里的婆姨娃娃们到梁上种沙蒿苗子,这种活儿说重不重,说不重,也挺累人的。达尔玛队长说这是“三八六一”部队,“三八”指妇女,“六一”指娃娃。

当我执锹掘土时,有个女孩举着一株沙蒿苗子跑过来站到我旁边,等着把苗插进我锹下的树坑。我抬头看她,是一个头发微黄,额头上有一排细碎“马鬃鬃”的女娃,穿了件小褂,一支笔斜插在衣襟,阳光一照,闪闪得耀眼。

“你会写字啊?”我问道,我是用汉语问的。

小女孩能听懂汉语,用很清脆的嗓门回答说:“会啊,我都上四年级了。”

我又问:“你是谁家孩子?”

小女孩指着那边搂草的婆姨说:“老黄家的。那是我妈。”

那时白天劳动,晚上学习。学习地点就是在老黄家。头一回去那里,达尔玛队长便将我介绍给大伙儿,并要我给念报纸上的文章,我也没拒绝。我很乐意干这活儿,一股劲儿地念了好多,念得有人把灯挑了好几次。

结束时三月过来对我说:“哥哥,你说的话和话匣子里的话一样。”

我逗她说:“好听吗?不会是咬筋吧?”

“不是,哥哥,你能教我吗?”三月说道。

三月一家是从河西那边过来的,讲起汉话来,寡味寡味的,可讲起蒙古语来,一溜一溜的,和当地牧民一样一样的。

“三月、三月儿——”

三月的母親从人堆里喊她,口音重重的。三月发窘,但又不得不顺着母亲,她回头噢喊了一句,匆匆地从炕上跳下去。

后来,三月成了我身边“拉话话”的小妹。她常常向我问一些城里的事情,我也很是认真地回答她的所有问题。偶尔,还会添油加醋地扯一堆。我还答应等下次回了城,再回来时给她带来一支双色的油笔。三月听了,自然是一阵惊喜。

到了夏天,雨过后,沙地里“淖尔”的水多了起来,能漫到红柳滩上。我有时到滩上溜达一圈,会遇见水畔戏耍的娃娃。三月不跟这些娃娃在一起。

叶斯夫这人虽然有些让人莫名其妙地不舒服(当然,用言语我又表述不出来这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是,他这人还真有两下子,总能拿出一些你想象不到的东西。

七月初一那天,天刚黑,我正在我的小屋子里喝玉米糊糊,叶斯夫进来了。也不说话,一脸笑嘻嘻的。我叫他吃糊糊,他摇头。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冲我晃,脸上满是友善的炫耀。

那时,我爱读书。可书又不多,往往是翻来覆去地读一本。看叶斯夫这模样,书一定是稀罕物。我心里很是焦急,但故意摆出不理睬他的样子。我继续喝着玉米糊糊,把喝粥的声响弄得很大,就像最初见叶斯夫时那样。

“晓得不晓得《无头骑士》?”

一听,觉着有些怪怪的。叶斯夫的声音变了,有种明显的战栗,我朝他仔细看去,他因为激动,面颊都通红。

对于这本书,现在或许没几个人知道,但是,在当初,这可是一本“珍宝”。我随手把碗扔进锅里,也不去冲洗,然后把手伸向《无头骑士》。

叶斯夫得意地笑着说:“抢什么抢,本来就是给你看的。”而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一把夺过来书。

“书可以给你看,但是,我有个条件——”叶斯夫说道。

“说吧。”

“等我哪天叫你把院子门打开,你就悄悄地打开。”我想都不想地答应了。

从那之后,我俩就成为要好的朋友。叶斯夫没什么特别上心的,除了吃。后来我得知,叶斯夫原先是上海一大户人家的子弟,后来千里迢迢来到毛乌素沙漠当知青。因为爱吃,他总是在我们饥肠辘辘的时候,放肆地讲他曾经在上海著名的“红房子”吃过法国大餐、意大利美食的经历。一到这时,我就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说:“现在你去吃屎吧!”

一本《无头骑士》还没读完,在一个夜晚,叶斯夫敲我的窗户。我问他要开院门吗?他说把窗户打开就可以了。我去开了,他蹑手蹑脚地越进来。我刚要问话,他冲着我做了个“别出声”的动作,并压低嗓门说:“和平儿约好的。”

我骂了他一句:“你可是小心点,你这个骑士别成了无头骑士。”

叶斯夫的勇气从哪里来的,我到如今都想不明白。平儿为什么会让他夜里来,我没问过,我也不想猜下去。

过了片刻,也就一袋烟的功夫,门又被敲响,但是很轻,不像叶斯夫。我去开门,让我吃惊的是门口站的是三月。

“三月,三更半夜的,你来我这里干什么?”我慌了,一慌话音都走调了。

三月朝后面看了看,对着我很平静地说:“他们叫我过来的。要我和你睡。”

“啊?和我睡?三月,你说什么话?”

“他们说他们要拉话话,有很多的话要拉。他们说,他们的话我不能听。”

我一回身,三月便跟着进来了。我感觉,煤油灯下,这丫头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哥哥,我睡炕这头,你睡炕桌那边吧。”三月很自然地说道。

“嗯。”我嘟哝着,朝炕那边挪步。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一个小妹妹罢了。上了炕头,把炕桌往我这边拉了一些,说:“睡哇。别吹灯了。”

“吹了吧,费油。”三月躲在桌那边的暗影里说道。

那是我一生中最糾结的一个晚上,也是这么多年令我最难忘的一个夜晚。三月拿被子把自己拢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截胳膊。那一截胳膊,在窗缝里透过来的月光下,像一条玉雕,泛着淡淡的光。

不到天亮,叶斯夫回来了,什么也没讲,脸上灰灰的,像是掉了魂一样。一回来就睡了。而三月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后来醒来了,突然大喊一声:“哥哥——”,喊完蹦了起来。

“我梦见我哥来了。”三月说着下地。

我逗她说:“你是怕你哥揍你吧?”

三月听了,淡淡地一笑,说:“要揍那也揍不着我呀。”

我一时语塞,递给她一杯水,含含糊糊地说:“三月,赶紧回去吧。”

三月出门的时候,对我说:“哥哥,以后就叫你哥哥了。”

“不是一直这样叫的吗?”

“走了,哥哥。”

目送着三月离去,我居然有些空虚。

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见非所见,想非所想,总是口不对心,总是世事难料。叶斯夫再没有敲我的窗户,三月还是蹦蹦跳跳的进出,偶尔没人的时候过来低声冲我喊一声:“哥哥。”

我有一次问叶斯夫,怎么不做“无头骑士”了,他很庄重地对我说:“我和平儿是认真的,我要好好对她,等机会吧!”

我当时没有明白他说的机会是什么,但我觉得叶斯夫认真起来还是很有担当的男人。他瞧上去瘦瘦的,黑黑的,让人瞅着弱不禁风的,但是,我却觉得他身上有让人佩服的地方。

日子如水,一日复一日。

七月初七过去了,在一个晚饭时分,有人在村东头的坝子上喊:“快来人啊,三月、三月、三月让水淹着了。”

当时轮到我在老曹队委家吃派饭,正捧着一碗酸粥喝,一听喊声,人就跳了起来。

老曹说:“别听那胡吼,那水泡子还能淹死人?”

正迟疑着,听见老黄婆姨撕破天地的哭喊。原来水泡子旁侧有条水沟,水漫上来就看不见,别处水都是没膝的,唯有这沟有一人多深,三月就是踩进沟里被水淹着了。

跑出去,见三月横搭在一条驴背上进了村,浑黄的水还在脸上滴答。大队的医生直摇头,说:“不行了,不顶了。”

大家都木木地站着,三月妈也不再哭,瞪着眼,倒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的。

我把三月抱进屋里,她原来是那么的瘦小。我突然觉得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泪从我脸上落到她脸上,再从她脸上落到地上。三月嘴角有一粒黑痣,小小的,圆圆的。至今,我都记得那粒黑痣。

夜深了,老曹拉我回去,我就跟着回去了。回了家,老曹要我吃饭,我不吃。他把碗塞给我,说:“人都死了,活不回来了。”我摔掉碗,大吼一声:“放屁。”

三月死了后,好像我们都死了。

叶斯夫变得很怪异,不怎么说话,也不再说吃喝的事情了。他的那张脸,很是奇怪,即便是在沙漠深处,骄阳暴晒,却也晒不黑。只是生出一道道的晒斑,像一只流浪猫。自从三月死后,叶斯夫脸上的晒斑又多了很多。

八月到了,又轮到在老黄家开队会。人还是那些人,有达尔玛队长、老曹等,当然还有我。我负责念,我把书摊开,开始念。先是声音很大,渐渐地把声音放小。炕上的男人们闷着头抽旱烟,地下的婆姨们扬着头纳鞋底。念完了,队长达尔玛让老曹总结,老曹就说:“闹革命,闹革命,就是闹出粮食来,咱把粮食闹出来了,叫一家老少吃上,吃得一家老少红光满面的,那是最好的。”

话音刚落,灯影暗处发出诡异的一串鼾声,满屋子人惊了一下,又静了一下,接着是哄笑。

“谁了?”

“睡,睡,睡,闹个鬼哇。”

我忍不住笑了,凑近灯想要看个明白,却不小心让油灯燎去了半条眉毛。

达尔玛队长这回真的发毛了,站到炕上,他的脸黑得吓人。

“谁了?嗯?谁了?谁这么没觉悟。”

二十来个人,这当儿都睁着眼,谁都不知道究竟是谁。

“不说?不说就坐着。”

这时我看见叶斯夫耷拉着头拱起半个身子,嗫嚅地说:“我,是我。实在是困得不行了。”

队长达尔玛听叶斯夫如此讲,懒懒地摆摆手说:“你这人占尽了‘吃还不算,这下要把‘睡也占尽。一头死虎样。”

哄地,满屋子的人都笑了。从那之后,叶斯夫多了个外号——死虎。

到了秋天,叶斯夫打听到旗里有招兵的消息。连着几天和我商量着,说要去试一试。我就说,你想去就去吧。可叶斯夫却磨蹭了半天,还不去。我问他,咋不去?他说,他的名字不好。

“这名字太那个了,我想换。”

“哪个了?”

“旧了。”

“多旧了?”我笑着问道。

“一个世纪。”

我没想到叶斯夫会如此讲,我决定认真对待此事。那时候我俩加起来的汉语词汇,也就是大字报的初级版。哪知道什么“逝者如斯夫”的文化渊源。最终决定把“叶斯夫”改为“叶虎”。这名字叫起来顺口顺舌的,也好叫人记住。可是,当叶斯夫同学变成叶虎同志从黄昏中走远的那一刻,我有了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不安。

几天后,我们七八个人要去公社参加征兵初选,达尔玛队长给我们每人发了头大牲口。牲口是牵来赶路用的。本地青年骑的是马,我和叶斯夫骑的是驴。七八人中,唯一的女娃是平儿,她不是去验兵,而是去公社领洗羊的兽药。兽药很沉,她一个女娃弄不了,偏好与我们搭伴,省去很多麻烦。

那一天的阳光扎眼,人走在沙漠中,晕晕乎乎的。三十里地的沙漠地,无一棵草,只有一溜歪斜的电话线杆子。刚出发时我们还有说有笑,但是进入沙漠后,几乎没人吭气了,唯独叶斯夫来了精神。我知道,那是因为有平儿。叶斯夫真成了叶虎了,在毛驴上上蹿下跳,吓得我骑的那头驴两次尥蹶子,好在是沙漠。

“有个女娃,你就跳得像头叫驴了?”我瞅準机会,悄悄地骂叶斯夫。

谁知,还是叫平儿听见了。平儿不干了,说我骂叶斯夫就是骂她。

我说为什么,她反问道:“你以为我傻啊?”

翻过一道道沙丘,太阳把沙漠照耀成黄金熔成的海洋,突然,叶斯夫望着远方喊道:“看,海市蜃楼!”

那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神奇的景象:山丘的顶端被阳光镶上了五彩的花边,弧形的丘顶渐次舒缓,一棵棵树飘着出来,迎风摇摆,最神奇的是,一座城叠化成另一座城膨大开来,一座座玉宇琼楼排着队从地里冒了出来,一条条大路铺展的像哈达挂到天上,一尊尊天佛摇曳其间,一瞬间,在一座铁塔前面,我好像看到了三月的影子。

噢,三月,那个瘦小的女孩。

我们几个惊呆了,张着嘴看着海市蜃楼,有人喊:“冲过去——”但没有人动,因为我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我们今生都无法靠近它。

我们不停地前行,海市蜃楼一直在,铁塔也在,还有,三月的影子也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们居然再也见不到老去后的三月了,这是多么令人怅然的一件事啊。

“快到了,那是公社刚装的高压线铁塔。”平儿说道。

走到公社武装部墙外的时候,我看到叶斯夫有些紧张,鼻尖上沁着汗珠问我,说:“今天咱们看到海市蜃楼了,应该是好兆头吧?”

他的这句话莫名其妙的,我就白了他一眼,没搭话。

验兵的头一关是公社武装部长白七十三,还有两个戴三角红、穿四个兜衣服的军队干部。

叶斯夫走到桌子跟前,白七十三看了他一眼,问:“叫个甚?”叶斯夫刚要说,可能想到该报上新改的名字,于是很慌乱地说:“叶虎。”

人们笑了。

叶斯夫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甚?夜壶?这是甚名字来?你大你妈给你起的?”白七十三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说道。

“夜——虎——”

“夜虎?夜里出来的虎啊?”

叶斯夫再说了一遍,那边的不言传了。这时有人过来给对方耳朵里讲了些话,那边的听完了说:“夜虎,你先回去吧。”

叶斯夫傻掉了,脸色苍白,嘴唇哆嗦,满眼是泪水。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想要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平时的伶牙俐齿这时踪影全无,像一截被雷击后的断木杵在地上。

这时平儿上前一步,指着白七十三说:“白部长,在您面前,我们都还是个娃娃,我们听不懂您的话,您好好给我们讲了吧,为甚叶虎他不能去?”

片刻的宁静后,满场炸锅。

当兵回城的路断了,队伍的人少了一半,因为被初选中的人,留在那里体检。我、叶斯夫、平儿和一个乡邮递员结伴而归。

乡邮递员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也是个拥有报纸最多的人。嘻嘻哈哈的,对我和叶斯夫一直很好,经常把一些没有送出去的报纸留给我们,而且能够在他嘴里听到很多沙漠外面闻所未闻的故事和传说。

回程走得很慢,牲口都驮着兽药,步行在沙漠里,我们都呼哧带喘,一路上都是乡邮递员在说话。

他劝我们说:“老百姓,要认命,人吃粮,狗吃屎,吃粮的不能和吃屎的一般见识。”

叶斯夫听了,眉头皱起来。在沙漠里赶路还是头一回,沙子不冷不热,小风习习吹来,月亮是橘红色的,偶尔有大雁从夜空飞过,发出尾音忧伤的叫声。

翻过了几道沙丘后,太阳就西沉了,乡邮递员说:“别赶夜路了,到下面歇了吧!”

我们三个却执意连夜回到队里。可是,到了后半夜,实在是走不动了,我们只好就地住宿了。

这是一个神奇诡异的晚上。

我们歇息的地方是个缓坡,左侧有一条小沟,沟里长了凌乱的沙蒿,一直是附近老乡的坟地。

躺了一会儿,叶斯夫起来说沙子热,于是我们就跑到土沟里,寻了两个土台子躺下,还没有说什么,平儿跑过来喊:“那是坟头子。”我们才发现这地方人死了不挖坑填埋,而是在地上堆个土台子。叶斯夫突然无所畏惧了,拍拍屁股说:“死人怕个甚,咱还不如死人呢。”

又回到沙坡跟前躺下,我很快就睡着了,先是梦见了妈妈,接着又梦见白天出现的海市蜃楼,我一个人被牵引着走到那座美轮美奂的城市里面,满眼都是变幻的光影。

三月就在那里,一袭洁白的婚纱,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向我挥手……

我跑,我喊:“三月——”,我醒了,天亮了,满地金光。

乡邮递员独自坐在沙地上看报,我问他:“他们呢?”乡邮递员一噘嘴:“找牲口去了。”

草地上,晚上歇脚前把牲口卸了,上了绊让牲口边溜达、边吃夜草,这是走夜路人的惯例。

我跳起来,往坡上跑,远远地看见叶斯夫呆坐在沙丘上。他两眼发直,目光呆滞,手里拿着一片纸,我问:“人呢?”他把纸片给我,这是一张兽药说明书,空白处写着两行字——

“你在沙地是一阵子,我在沙地是一辈子。我走了你会伤心一阵子,你走了我会伤心一辈子。”

“走了,去哪了?”

我们谁都喊不出声音来,看着初升的太阳,只觉得目眩神迷。还是乡邮递员见过世面,对我们喊:“不要乱走,我去喊人。”

邮递员打马飞奔去了,远远望去,那匹白马真像唐僧骑的白龙马。

回到沙漠里后,叶斯夫睡了三天,第四天醒来了,也不喊饿。我给他端过去吃的,他居然说:“少吃点哇,少吃点,或许能被饶恕了。”

后来整个大队好几十号人在沙漠中寻了十几天,平儿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喂驴的米发老汉说:“不要费那个功夫了,那娃娃是个神,不是遁地就是升天了。”

我和叶斯夫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住了,搬到大队废弃的三间队房住,门口是一条小路,有一口井,西屋放的是平儿领回来的兽药,东屋是一间棚圈,我们养了一条狗,名字叫“二郎神”。

那一年,我们如同狗崽子一般地长大。

深秋的时候,我们和“二郎神”一起听马贩子走过的蹄声,听赶夜路的马群在水井边上饮水打的响鼻,看白花花、乱如麻的星星颠来倒去,也若隐若现听到远处有女声在唱——

“你要是我的那哥哥啊,

就招一招的那个手啦……”

很奇怪,这个时候“二郎神”就会探起头来,眼睛发出幽幽绿光。叶斯夫摸着它的头说:“睡吧,她会回来的。”

那个冬天第一场雪很大,风雪连天整整一天一夜,黄昏的时候,我们刨了条路出去找来剩下的半车牛粪,要不然就得冻死在这里。

天又黑了。我们的炉子暗红了。

叶斯夫突然冒出一句:“万一,我们过不了冬天呢?”说着从箱子里摸出一幅画:“我画的。”

叶斯夫会画画我是知道的,因为他有着家学渊源,但是当我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外面是呼啸的风雪时看到这幅画时,觉得好像再一次看到了海市蜃楼那没有勾勒完整的风景。

到了春天,我得了很重的病,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干脆躺着喝水。有一天叶斯夫对我说:“哥们,咱们得弄点吃的,要不然首先死的是你。”

我听了,白了他一眼。我想骂他,但一点力气都没有。

天黑的时候,队长火烧火燎地冲了进来,一把拽起我,大吼:“是你让叶斯夫去炸鱼的吗?”我立刻猜出发生了什么,我摇摇头,但又点点头。

原来叶斯夫想给我弄点鱼汤喝,提了把夜壶装了些炸药去“海子”里炸鱼时出事了。我真没有想到他这人还是个敢做惊天动地之举的汉子。

从那之后,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到叶斯夫。他被炸伤后,直接送到外地就医。后来听说他的眼睛残疾了,回到了上海,后又出国了。至于去的是哪个国家,没人知道,我也没有去问。

叶斯夫与我就那样分开了,但是,“叶虎”的大名在我们那一片沙地上就赫赫传开了。那本《无头骑士》留在了我的小书柜里,在草地上又過了三个年头,后来我带它回家了。

岁月如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如今,当年在一起的那茬人虽然早已天南海北、各奔东西,但大伙儿相互之间总能递个消息,问个话。唯有叶斯夫的行踪一直无人知道。

后来,读大学时,在上海看到著名的“红房子”,就想起了叶斯夫和“披萨”,但那个时候手里没有多少钱,没有贸然进去。直到女儿要去法国留学那年的秋天,在北京新东安市场的披萨店里和女儿坐在一起时,我突然不敢面对自己的记忆。

我对女儿说:“你自己点吧,我就喝杯咖啡。”

女儿是个“披萨”迷,要了一张“披萨”,我的则是一杯“卡布奇诺”。看着女儿欢喜地吃着“披萨”,我突然想起记忆深处的青春岁月,以及那个多年不见的叶斯夫来。

女儿叉起一块“披萨”非要我吃,我也就吃了下去,原来 “披萨”真正的味道是这个样子。

我们这代人足足用了将近一生的时间才知道世界和青春是如此的美丽。

又一年的七夕,绵绵细雨中,我客居在古都长安的南郊。

女儿发来一条微信问候,顺便神秘地说,在她法国的公寓下新开了一家“披萨”店,老板是个画家,脸上有伤疤,上海人。他们店里有一道“蒙古披萨”,味道好极了。我们经常去吃。”

“你说说那是什么味道?”

“很甜,但又不腻;很脆,但又不硬;很——很——,总之,吃着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

我听着笑了,问女儿说:“老板姓什么?”

女儿说:“不知道。”

几天后,女儿用微信转来四句诗,是谁的诗,我不知道——

“听到没有言说的声音,

看见没有勾勒的风景,

在生命的千山万水中和青春告别,

人世间除了回忆哪一件不是闲事……”

[责任编辑 娜仁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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