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金
徐鸣爬上杜英树,左晃晃右晃晃,白花花的花瓣便四散开来,缓缓地落下来。下了树,徐鸣抓了一把花瓣,一扬,空中立刻如成群的白蝶在飞。一会儿,石桌、石凳、石板上一片白。那白,洁净、晶莹,叫人心生爱怜。也不知为何,徐鸣笑了,无声,露出牙。要不是一嘴的白牙,大概没人知道他在笑。然而,这笑,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
“喵”的一声,一只狸花猫从青砖墙上蹿过来。徐鸣抓起石桌上的红皮鼓挂到胸前,咚咚咚——两只鼓槌子在鼓面上乱踩。他沿着古巷一路跑去。鼓声乱乱的,从古巷这端响到那端。巷口斜打过来的阳光一阵惊悸,倏忽阴黑了。
徐惠霞就是在这时出现在巷口的,她穿着沐足店浅绿色工作服,脸色青绿,双袖卷着,额头汗渍渍的。她朝巷尾高喊:鸣仔,来——妈在这。
徐鸣垂头拖步地走过来,两手吊着两只鼓槌儿。
徐惠霞将儿子揽入怀。
一
一连几天清晨,姚鹏恩和邱小琬都是在鼓声中醒来的。那鼓声,急促、散乱、高高低低的,一通躁响后悄无声息。起初以为是后街那座庵在做法事。后来,分辨过来了,不是庵里的鼓声。那里的鼓声是方圆有度的,让整条街的青石板都能发出光来。而这鼓声,忽高忽低,忽急忽慢的,没个节奏、轻重,光是一阵阵的咚咚响。好似在砸核桃,而不是敲皮鼓。
姚鹏恩抬脚猛蹬了蹬床板,语调间夹着恨意说,浑小子,当心你的鼓!
邱小琬睁着熊猫眼,目光从黑黢黢的屋瓦移到青砖墙上时,不经意看到了半墙角落里的白色霜花,说,才几月呢,咋就挂霜了,还挂到屋里来,这古村落什么鬼气候啊!姚鹏恩一骨碌爬起,伸手摸去,用舌尖蘸了蘸,說,没个稀罕的,盐霜,小时候住老屋,老见这玩意儿。
陡地,一只壁虎从墙那边蹿过来,一坨盐霜脱离墙面撒落而下。邱小琬闭着眼说,咱再不搬家,迟早要变成两个冤死鬼!
为此,邱小琬曾跟姚鹏恩争论过。她说,脚一落青石板,从趾尖到额头都是凉沁沁的。姚鹏恩说,你那是心里有鬼,青石板恁光滑,怎么都感觉暖烘烘的。
有天晚上,卖柚子回来时,巷子的风吹过,阳光转眼阴了下去。姚鹏恩忽然想起邱小琬说的话,望着深巷幽冥的灯影,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夜里,邱小琬都精心打理她在淘宝网上开的女装店。说是打理,还不如说成更新图片。在她一旁,姚鹏恩攥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一边数着一边打哈欠。他卖了一天的柚子,到了此刻,疲倦得浑身的骨头都疼。
邱小琬慢慢地倒腾图片,有些图片不尽如人意,她还得修理修理。选好了图片,还得贴到微信公众号和朋友圈。事实上,上钩的鱼儿总是三头两尾的,铺天盖地都是网,能撞到邱小琬网上的十有八九是像徐鸣那样的呆瓜。
临近零点,邱小琬才上床睡去。姚鹏恩已经打了一个多小时的响鼾。邱小琬躺下,把姚鹏恩推醒,她要他和自己一起入睡。以往,他们往往要睡到次日九点。这些天徐鸣的鼓声却一大早地将他们从酣睡中吵醒。两人都还有睡意,却又没法入睡。姚鹏恩磨磨蹭蹭地起来买早餐去。
到了前街买了邱小琬爱吃的肠粉,折回来,刚要进门时隔壁的木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穿浅淡衣服的女人来。门墙上的灯笼和对联衬得她更素白。晨阳照在她身上,照成半个透明人。她的白,与青砖墙的白完全是不同的。青砖墙的白沧桑,她的白清爽得能掐出水来。
徐惠霞向巷口走去,姚鹏恩一直目送着,手推开自家木门,脚踩到了地上的一只柚子,柚子骨碌碌滚入天井里。他把柚子捡回来,扔向墙角处,那里堆着小山似的水晶柚,金黄金黄的。
邱小琬不言不语地吃肠粉。姚鹏恩说,告诉你一个好办法,拿两只水晶柚跟那傻子换鼓!邱小琬扑哧笑了,说,亏你想得出。
姚鹏恩走了出去。
隔壁人家屋门虚掩着,推开一条缝,不见人影,姚鹏恩咳了咳,踱到里间门口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桌前玩积木。那边青砖墙上,挂着那面不可一世的红皮鼓。
姚鹏恩把两只柚子递上前去,说,叔叔跟你换鼓,行不?
徐鸣抬起头,眼球挤到一起,搞不清他是盯着水晶柚还是盯着姚鹏恩。腮帮上浮出浅浅的笑意。
这时邱小琬也来了,带点渴求地望着徐鸣。一只壁虎嗖地出现在墙上,正好被徐鸣看着。他猛地转身,从墙上夺下红皮鼓用力敲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两人在这巨大的声浪里夺门而出,如同两尾鱼从涵洞里逐了出来。
二
这天走运,上午整车柚子被一个素不相识的老板买走了。真是大年初一吃酒饭——头一遭(糟)。那时姚鹏恩把三轮车停在马路牙子上,柚子堆出了车厢的挡板,路面稍微凹凸便会滚落,但姚鹏恩总能顺溜地绕过颠簸处。一辆大奔在前面几米远停住了,钻出一个老板派头的人。当时姚鹏恩以为他去旁边的大麦客,没想到直接朝他走过来。
咋这么早就有柚子了?
老赛,这是水晶柚,七月份就成熟了,我们老家梅州种的,山上一大片都是。老板左右瞅瞅,犹豫不决。
姚鹏恩把一只水晶柚掂在手上,比普通柚子大出一倍,金黄金黄的,看着就喜人。他掏出水果刀,在柚皮上划拉剥开,五指掐进去,一掏,雪白的肉瓤就出来了。剥下一瓣,递过去。
尝过了,老板仍迟疑。说,柚子不是到中秋才成熟吗,莫非这也有转基因的?
姚鹏恩忙说,怎么可能!在梅州,有水晶柚、蜜柚、红囊柚、红肉柚、三红柚、沙田柚,品种多着呢,就像苹果公司的iphone 1、iphone 2、iphone 3、iphone 4、iphone 5。
老板放心了,手一摆,说,整车柚子,我都要了,让员工们尝尝。
就这样,老板前面开大奔,姚鹏恩后面踩三轮紧跟着到了工业区。到了厂门口,老板唤来一群穿黄色工作服的员工,把车厢里的几十只柚子全搬进储物间。
傍晚时分,姚鹏恩绕道去超市买了三斤山竹,花了近百元。邱小琬老是说山竹好吃、车厘子好吃、红毛丹好吃、奇异果好吃,从来没说过柚子好吃。这柚子可是老家的特产,远销北京上海天津,还出国呢。但邱小琬说土了吧唧的,年轻人谁吃这土老帽儿。姚鹏恩被噎得喘不过气来。这次就装一回大爷,让邱小琬这胳膊肘往外拐的知道爷的阔绰和硬气。
然而,到了晚饭后,不知为啥,当姚鹏恩把山竹提到邱小琬面前时,身子却软软的,仿佛脊椎骨都直不起来,极想靠到邱小琬身上去,说话便语无伦次,今天,整车柚子卖完了,赚了——三百块,这山竹——好贵,抵得上,二三十个,柚子——
邱小琬盯着山竹,脸上安安静静的。一会儿说,不就是三百块嘛,还不够买半瓶护肤露呢。
瞬间,姚鹏恩感觉身上硬硬的,刚才的松软不见了,血液和骨骼复活了,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愤愤地说了句,那你不要吃。
邱小琬却笑嘻嘻地夺过去,掰开一颗吃起来。一会儿塞给姚鹏恩一瓣儿果肉,把剩余的拎着出去了,踏出门时扔下一句,一个朋友订了几件简装,给她送去。
鬼知道是不是呢,她时不时在晚上出去,不知道是逃避这古村落诡异的夜晚,还是去找寻能照亮她的灯火。姚鹏恩心里黑黢黢一片,身上有一股液体东奔西突,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他用嘴噙住那瓣果肉,伸出舌尖舔了舔,以为会有什么惊喜。一咬,呔,酸甜酸甜的,哪有柚子好吃。
邱小琬前脚刚走,姚鹏恩后脚就去了前街的沐足店。他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迈出去的,洗一次脚少说也要五六十吧。姚鹏恩心一横,豁出去了,不就是几个柚子的事?当作半路上掉阴沟里去了。
刚踏进门,他就受到了沐足小姐夹道欢迎的礼遇,高分贝的“欢迎光临”刺得耳根软酥酥的。姚鹏恩被一个身材高挑穿红色碎花旗袍的服务员领上了楼,她的笑有蜂蜜的味道,说,先生有固定的号吗?姚鹏恩愣了一下,说,我点徐惠霞。服务员笑了,说,我们这里惯来叫号,不叫名字的。
姚鹏恩心里暗暗叫苦,万一点的不是徐惠霞的號,这钱不是打水漂了吗?服务员并没有催他,只是很有礼貌地盯着他笑。姚鹏恩有些尴尬,胡乱说了句,那就28号吧。
店内小卡间都满了,姚鹏恩被安排到大厅的格子间。他躺在按摩床上,闭着眼,心里乱乱的。一个甜糯的声音响起,姚鹏恩立马就丧了气。索性坚持把眼闭住,除了徐惠霞,他不想见到任何女人。水龙头在沐足盆里哗哗地流着水,28号说,先生,请起来试试水温。姚鹏恩不得不坐起,猛地睁开眼,看见一个很平常的女人,比邱小琬、徐惠霞都要平常。只是她并不像服务员那样笑吟吟,表情很温和,但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厉害”。
捏了脚,捏了肩,又捏了头,渐渐的,姚鹏恩觉着舒坦。六十块钱的重量慢慢变轻,不再叫他暗暗后悔。他觉得,即便是没见到徐惠霞,冲着这身舒坦,这钱也花得值。晕晕乎乎的,姚鹏恩有了睡意。隔壁传来女人声音说,先生,时间到了,还要加钟吗?接着是男人喑哑的嗓门,哪天到我家里去,给你加多少钟都行。
不知不觉中姚鹏恩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空间里传来高高低低的对话。
怎么又回来了?
这座城市是你的吗?我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哼!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犯不着这样。
那儿子呢?难道是我一个人生的?
什么?儿子?
……
姚鹏恩拉开门,对面走来徐惠霞。但是,她好似没有看到他。过道一个沐足女说,先生,我是15号,欢迎下次光临。姚鹏恩眼睛追着徐惠霞,嘴上说,她是几号?30号。
徐惠霞越走越快,黑黑的小跟鞋乱踩着,然而姚鹏恩却从那凌乱的步履间看到了一种梨花带雨的美。
三
那晚,邱小琬跟姚鹏恩大吵了一架,逼着他搬离古巷。她的理由是,住在这老屋旧舍里,阴气从脚升到头,连做梦都能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生意能做起来才怪。下午,姚鹏恩歇摊儿回来,要把三轮车推进门,邱小琬没帮忙,反而嚷嚷开了。姚鹏恩一怒之下猛地推搡,三轮车撞到了老墙上,雪白的盐霜附着墙皮脱落下来,车厢里的柚子滚了一地。他们的争吵一发不可收拾。
要是在生意和爱情之间做一选择,姚鹏恩宁愿选择前者。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姚鹏恩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件事却是碰见了爱情。这让姚鹏恩悲喜交加,他懂得爱情很娇贵,总要拿钱制造出浪漫来喂饱它的胃口。可是,眼下,这生意却一日不如一日的,怎么也起不来。今日房东又来催房租。催得邱小琬脸色发白。屋子月租四百,很是便宜,而且没有车水马龙,安静,出门又方便,巷子口就是热闹的街市。然而,手里真没有四百。
吵完了,邱小琬把自己关在另一个房间里听歌。每次吵了架,她都听歌来宣泄,好像歌曲能把伤心事抹去了。不过她这般模样,反倒姚鹏恩放下心,要是里面静悄悄的,那才是叫人心疼呢。
姚鹏恩仰靠床上,一个劲地吸着烟,想着来这座城市后的日日夜夜。当初是冲着挣大钱来的,后来最初的雄心壮志没了,只求挣几沓小钱。然而,总是时运不济,账户上的数字仍是四位数,还不够伺候一场大的感冒。
生活一天不见转机,邱小琬便一天天地往后拖着婚期。他们之间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过着,好像每天看到的都是对方的影子。
姚鹏恩猛吸一口,烟雾升腾、散开,一条壁虎从青砖墙上蹿向屋顶,转眼消失不见。门推开了,邱小琬揽着抱枕走进来,一头埋到姚鹏恩怀里,惊魂甫定地说,一个人睡,我怕。她大概又梦见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了。他紧紧地箍住她,亲吻她。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姚鹏恩才能看清邱小琬的面孔。她其实是很迷人的,眼睛溢出的笑意带着某种饥渴样,叫姚鹏恩浑身僵硬。
又是那通乱鼓将他俩从幽邃的梦境里拖曳出来的。姚鹏恩眼皮没扛住,又死死地闭上了。邱小琬嘀嘀咕咕地说,那傻瓜老是敲鼓,是不是看见什么鬼怪了,这阴森森的老屋子,说不定有过冤死鬼。姚鹏恩听了,懒懒地,别自个吓唬自个了。邱小琬却说,听人讲,有些人能通灵,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异物。姚鹏恩烦了,说,哎呀,大清早的叨叨啥,这世上哪有鬼?
邱小琬翻过身,摸出手机,看有没有客户下单。
待姚鹏恩结束回笼觉后醒来时,邱小琬已不在屋里了。他走到屋外,看见邱小琬穿着睡衣站在古井旁,脸色阴沉沉的。姚鹏恩吓得,轻轻地走过去,将她拉回房间,说,我这就去找房子。邱小琬听了也不吱声,木木地坐着。姚鹏恩慌了,又说,我这就去。刚要踏出门,邱小琬说,井里,有人,脸黑黑的,冲我笑。姚鹏恩一把抱住邱小琬,说,别说胡话,我这就去找房子。
找了几天,没找见合适的。邱小琬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的。
连日来,隔壁的鼓声一日胜一日。敲得邱小琬心烦意乱,姚鹏恩知道,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他没去找徐鸣,叫他不要敲鼓。他直接到街口沐足店找徐惠霞。
这次,姚鹏恩直接点了30号,服务员说她有客户,给他推荐了32号。姚鹏恩坚持要30号,服务员叫他在休息室里等。
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姚鹏恩心下猜想着待会儿见徐惠霞时的瞬间。会不会惊喜?不会。会不会疑惑?不会吧。越想越没了答案。
没一会儿,姚鹏恩被带到一个房间里,屋里还没别人。服务员守着门并不进来。等姚鹏恩坐下了,服务员走了。姚鹏恩想象着门推开时徐惠霞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竟然想象不出来。很快,有人敲门。姚鹏恩喊了一声,进来。穿浅绿色工作服的徐惠霞进来了,屋内灯光柔柔的,她立刻认出了姚鹏恩。她脸上掠过一阵惊愕,但很快平静了,说,怎么是你,好巧?
这些天老是睡不好,洗脚放松一下。
是我们家徐鸣吵着你了吧?
他为什么老是敲鼓?
哦,屋内到处是壁虎,他怕,他得敲鼓壮胆。哎,这孩子,都五岁了还不会说话,鼓在帮他说话呢,他知道即便我是在店里,也能听见鼓声。
噢。
四
沐足盆里的水温刚好,半蹲着的徐惠霞在姚鹏恩脚上揉捏,刚擦了精油,姚鹏恩说了句,你们母子俩,不容易。这话也许触到了痛处,徐惠霞哭了。那哭无声无息的,只见泪蛋儿往水里扑通扑通地滴。姚鹏恩暗自责怪起自己来,怪自己说话戳住了人家的痛处。
徐鸣这孩子命苦,自生下那天开始没过过安生日子。这些年,跟着我东奔西跑的,无论到哪儿,他都带着那面红皮鼓。人们笑他傻,但他能敲一通好鼓。去年在南城打工时,还被社区工作站邀去击鼓。有人说他是聪明的傻瓜。我信这点。
讲着讲着,徐惠霞停顿了。
噢,那他?
他爸啊?前些天,偶然瞅见了。他变了,也老了,早先的那个他不是这样的。那时,我在沐足店,他常来。后来有了徐鸣,我就把徐鸣生下来了。那时已经知道他有老婆,我带着徐鸣四处走。
噢。
孩子他爸要我到医院做亲子鉴定。
徐惠霞讲着,别过脸,脸上又是涤荡下一串泪蛋来。姚鹏恩想要伸手擦去那泪,但最终忍住了。
去吧,认上了,以后多一份依靠。
是不是他的孩子,我还不知道吗?我和徐鸣这孩子相依为命惯了。
听着徐惠霞这话,姚鹏恩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觉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简单。
临别,姚鹏恩付钱,徐惠霞却不收,说这些天徐鸣老打扰你们,心里过意不去。姚鹏恩走去收银台,服务员说30号交代过了,免单。
也许是徐惠霞特意叮嘱过了,好几天里徐鸣都没再敲鼓。邱小琬的睡眠足了,神态也慢慢缓过来了。
这天一早,姚鹏恩独自在家。徐惠霞来了,说上午那个男人要来认徐鸣,带他去医院。这次我怕他,怕他,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
姚鹏恩当下便应允了。
大约十点,阳光斜照在長长的巷子里。两个人顺着巷子走过来,一高一低的,像两道黑黑的影子。
徐惠霞、徐鸣和姚鹏恩三人站在门前,阳光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得眼。一片光下,脚步停了下来。没人说话,有人去抱徐鸣。姚鹏恩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些不敢确认,再次细瞧,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正是那天买他整车柚子的那位。他朝着徐鸣一笑,伸出手要抱他。徐鸣一阵战栗,手握鼓槌敲响红皮鼓,咚咚咚!咚咚咚!沿着巷子朝前跑去。男人愣怔着,一旁的高个男人追了过去。
这是徐鸣第三次朝着巷口逃去。
前几天午后,姚鹏恩卖完柚子回来时路上折道去了沐足店。他是去找徐惠霞的。她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可是她又不想把这一切挑明了。她只管给他按摩,他也只好缄默着任她去。她脸上一副倦容,他脸上亦是。待结束时,他忽然将她抱入怀中,说,你太累了。她刚要说什么,突然听见咚咚的鼓声,她赶紧跑了出去,便远远地望见敲着鼓、顺着巷子疯跑的徐鸣。徐惠霞朝儿子跑去。
杜英树下坐着几个老人,见徐惠霞跑来,一个老人说,刚才巷子里来了两个男人,见你儿子从树上下来,伸手要抓他,你儿子挣脱了,敲着鼓逃去了。
徐惠霞和姚鹏恩找遍了古巷街道,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一个胸前挂着红皮鼓的孩子?
后来在市郊一座老宅门前的花墩旁找见了鼓。
徐惠霞在一夜之间憔悴了,成了一朵暮气沉沉的干花。
翌日,清绣庵响起钟磬鼓乐时,住持不小心碰了供碟里的橙子,橙子滚到供桌下。住持掀开黄色帷幔,立刻惊叫了一声。是徐鸣,直挺挺地躺在桌下。
五
傍晚,姚鹏恩回到住处。木门虚掩着,不见邱小琬。一阵风从天井上刮下来,惴惴地走到古井边,提着心去看,一圈灰淡的天光,如浑浊的眼睛怨怼地盯着姚鹏恩。折身回屋,东翻西翻,邱小琬的拉杆箱和所有化妆品、衣物都不见了。
姚鹏恩坐在门槛上,眼前的屋檐和老墙透出衰朽气。邱小琬这一走,把熟悉的气息都带走了。在这间旧屋子内有过的所有活灵活现的日子随着邱小琬的不辞而别将成为往事。姚鹏恩感觉一下子坠入了阴暗的地窖里,四周昏暗而冰凉,手往哪里伸都够不着任何东西。
几个时辰后,隔壁传来一阵鼓声。也怪了,比起以往,鼓声时急时缓的,一点都不散乱,不像是徐鸣在击鼓。没多久,姚鹏恩突然看到了一番景象:徐鸣如登台献技的艺人,站在高处,胸前挂着红红的皮鼓。而观众,只有姚鹏恩和徐惠霞。鼓声咚咚,从微弱渐渐变得震耳,万千个马蹄声从某个空间传来,地动山摇的。他看见了飘雪的杜英、如霞的樱花和金黄的橡果,还听见了淙淙的流水、清脆的鸟鸣,阳光射穿氤氲雾霭,山那边隐约可闻渔家的号子——第二日上午出门时,姚鹏恩收到了一条短信。以为是邱小琬的,点开,没想到却是徐惠霞的:
鹏恩,我和徐鸣走了,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不用记挂我们。忘记我吧,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我不能失去徐鸣,哪怕以后的日子没有起色,我们都会相依为命。但愿你和小琬幸福美好,昨晚的鼓声,是我和徐鸣对你们的祝福!
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整个古村落在姚鹏恩眼里摇摇欲坠。他骑在三轮车上,怎么也找不到平衡点,他只好持着把,靠着青砖墙歇歇。巷子里空空荡荡的,风吹过来,幽幽地响。隐约间,望见徐惠霞牵着徐鸣的背影。巷子的灯柔柔的,照着空巷子,那灯光如庞大的萤火虫。姚鹏恩不由想到,此刻的自己,是一个空空的壳儿,好似一只巨大的手,掏水晶柚似地掏走了肉瓤,丢下空壳。巷子里刮着清冷的风,将杜英树繁盛的花瓣吹得满巷子的白。
姚鹏恩游魂似地骑着三轮车瞎转,不经意看到对面大楼一个人悬在高高的玻璃墙上,手握长柄除尘器清洁墙面。他的腰身绑着安全带,两脚悬空,阳光从玻璃上反射下来,刺得姚鹏恩眼睛生疼。他感觉两脚从三轮车上悬浮起来,轻飘飘的,一股强大的气流托起身子升向半空,蜘蛛人似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那天夜里,姚鹏恩很晚回到巷子里。月色下,远远地看见一枚红。挨近了,才认出是一面红皮鼓。他将那鼓套到胸前,站着敲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姚鹏恩突然明白,鼓声其实真没那么难听。
[责任编辑 娜仁高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