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之后的柔软与辽阔

2017-05-08 14:50曹霞
文学教育 2017年5期
关键词:瞎子苏醒底层

温州作家钟求是一向注重探索“人的内心深处隐秘的东西”,在他看来:“人的内心是个辽阔而诡幻的世界,存在着广大的未知领域,值得我们去行走。”他擅长写人的复杂隐秘却又极为纯粹的情感,中篇小说《两个人的电影》便是对“内心”探求的结果。通过书写一份平淡的情义与约定,在叙事的缓慢推进中将不同寻常的“念想”注入平常生活。这种对于超拔于尘世之上的沉默“契约”的书写,源于作家追索当代人、当代精神生活的诗意情怀。

钟求是近期发表的短篇小说《练夜》从题目来看颇為奇怪,“练”什么不可,“夜”又如何可练。但看下去却是非常有意思、又非常让人感慨的一段“故事”或者说是“事故”。“我”与瞎子团顺是老邻居,两个人的生活状况各有不同却又在不少段落彼此交叠:两人是小学同学。长大后,“我”的生活并不顺利,工作卑微,与妻子离婚,无钱无子;父母双亡的团顺天长日久地守着一个花生摊,讲信用,不多话,因此生意也能稳当地做下来,聊以糊口,被称为花生瞎子,成为街上的座标。如此看来,虽然“我”是健全人,团顺是瞎子,可是两个人都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与底层,说不上谁比谁更加幸福。钟求是对这种小人物的描写充满温柔的情义,他笔触简练,甚至有些地方不乏俏皮和幽默,淡化了他们在寻找“圆全”的道路上遇到的侮辱与折磨,让读者忘却他们是不幸的人。

但是,我们又不可将这样的小说与“底层写作”划上等号。写的是“底层”,却持有“人”的尊严、自爱与欲望,而且是那种正常的、蓬勃的、发自本能的欲望,没有仇富的扭曲,也没有虐杀的残酷,这是钟求是通过小人物要表达的境界。在这种境界里,我们不会怜悯小说主人公的生活——虽然他们的保障和幸福是如此脆薄,反而会在他们微小的欢乐中与他们同喜,与他们一同进入一个人性苏醒之后的世界。

这个苏醒的契机是“我”结交的新女友池晶,她是小学语文老师,因要带领学生做好人好事,经由“我”牵线搭桥,来到团顺家为他洗衣、打扫清洁、收拾屋子。但凡写到这样的题目,不好的作家会任由同情心泛滥,任由好人好事做成道德模范,但好作家却要在那不堪与残缺中寻找到反向的叙事契机,探索心灵的漫游。比如,团顺一开始坚决不愿意池晶带孩子们来,说是“把我的不好全看走了,我不划算”,这里面隐含着孩童般的天真与自尊,极其动人。后经“我”劝解答应下来,却又别有心机地在桌上放了一本自己倒背如流的诗集,等孩子们发现后,他准确地背出诗句,令池晶和孩子们大吃一惊。而这一切,仅仅是出于团顺的一个小心思,他要让那些帮助他、怜悯他的人知道,“我除了花生还有别的……”这个“别的”是什么呢?说起来很虚无,一种抓不着摸不到的东西——尊严。钟求是以这样的“无有”、这样的“无用”勾勒出了团顺丰富而有趣的内心世界。

《练夜》最动人的篇章,是作家将一个生活在暗夜里的瞎子引到太阳底下,打开了他一直被隐藏、被误解的欲望。团顺自从听到池晶的声音后,便对“女人”念念不忘。他的欲言又止、欲拒还迎里,都饱含着他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蓬勃欲望。“我”明白了以后,并没有嘲笑他,更没有轻视他,而是想方设法地帮助他实现这个欲望,先是带他去了按摩店,后来又找了个洁净的小旅馆帮他开房。

这里面的匮乏与满足、卑微与自尊、努力与失败真是迷人。团顺的欲望苏醒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有那么多的不好,他决意要将自己变为更好的人:为了和女人在一起时让自己的身体好看些,他拼命减肥,以致于爬山时摔断了腿;他严守着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半个小时的时光,像存折一样收好,不肯轻易示人;在他知道“我”和池晶即将结婚时,再次夸起她好听的声音,并在“我”的谎言中满足地得知他曾经有过的那个女人也是“挺好看”的。

“我”帮助了团顺,但最后却发现自己被团顺从庸常世界里打捞了出来,有了某种“不平常”的体验。所以,这不是健全人救助残疾人的故事,而是两个如你如我的小人物在窘境中相互救助的故事。将这样很容易堕入道德窠臼的故事写得出离庸常,直抵人性的本能与欲望深处,是颇为不易的。钟求是用节制、跳脱又不乏谐趣的笔触写出了这种暖意,这种欲望到达之路上的种种“风景”。就连“团顺”这个名字,也有着面对黑暗人生的幽默。

因此,当我们重新回到“练夜”这个题目时,或许可以明白,所谓“练夜”,是团顺将“夜”一遍遍地练成他熟悉的“场”,是他用灵敏的触觉和向好向美的心一点点将“夜”削薄,直至触碰到幸福的边缘。在他苏醒后的世界里,有柔软的心,亦有辽阔的光。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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